《墨卿行》 第181章 见肖 弃刘力于绸缎庄内,林彦秋单骑快马直奔陈府。 陈舒窈斜倚在湘妃榻上,青瓷香炉里袅袅檀烟绕过她鬓边的珍珠步摇。 听着林彦秋竹筒倒豆子般叙说昨夜与祝知礼、张思在“临风楼”密谈的细节,她轻叹一声,手指摩挲着手中把玩的牙雕佛珠。 “罢了,怪只怪你太年轻,锋芒毕露反招人忌惮。李文杰那老狐狸固然心怀叵测,但从官场逻辑看,这安排倒也合情合理,既能给上头交待,又给下头留足面子。真正关键的,还是李树堂那老滑头的默许态度。” 她起身负手踱至窗前,望着外头雨打芭蕉的残景,语速渐缓。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树堂必欲安插亲信于要害部门。” “屯田司虽涉外事稍多,却也难逃政治倾轧。” “依我看来,待田商会试风波渐息,张思多半会被平调至某地,这明升暗降的套路你还不懂?” “而你呢,这位刚过而立之年的副职,偏要塞进议事堂,这明摆着是给你套枷锁呢!” “若是做得好,上头顺水推舟给你摘桃子;稍有差池,一个衙议就能把你打回原形。这叫‘明升暗卡’,官场最毒的手段便是这般,叫你有苦说不出。” 林彦秋只觉后背凉意透衫,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陈舒窈转过身来,月白比甲下摆沾着几点墨渍:“官场如棋局,今日你得了虚衔,日后便要为此付出代价。” “这副枷锁看似金光闪闪,实则是套在脖子上的绞索。日后你在桐城,便只能老老实实熬资历,再无冲劲可言。这叫‘温水煮青蛙’,多少才俊就毁在这阴鸷套路里。” “这笔账,目下咱们暂且记下。往后再寻机清算。收服不了老贼,难道他膝下竟无一子半女?” 陈舒窈缓步踱至窗前,玉指轻捻柴扉铜环。那绯色藕纱衫随风飘起半幅衣裾,雪白绯绫裙摆扫过青砖地面,墙角青瓷笔筒里斜插的狼毫簌簌作响。 林彦秋只觉后颈泛起阵凉意,恰似盛夏骤临的晚霜。这位舒窈姐姐向来温婉,怎的忽然染了这许多怨毒之气? 午后赴了舒窈的茉莉花茶会,林彦秋略略交代几句,便推说家中尚有要事,急急换了鹅黄湖绸诃子离了绣楼。 “可是那肖花兰?” 王府后堂传来银钏叮当声,“这老虔婆倒也识趣。当年救她于漕运之劫,如今方用到这点人脉。” 陈舒窈屏息良久,方觉心口那股滞涩之气稍缓。 转念想起林彦秋此去金陵,俱是因那肖家寡妇的粮仓投资,竟连半句赘言也无。 这才恍然大悟,往昔缠结心间的乱麻,转瞬轻如落絮。 马车辚辚行过宣武门时,他方才遣了小厮去报平安。 林彦秋径直往肖花兰的 “永信商号” 踏去,步履匆匆间,周遭喧嚣似皆成了过眼云烟。 将至商号门口,从袖中取出一陌黄铜烟盒,拣了支青莲烟递予车夫,略一抱拳以表谢意,便头也不回地朝商号大堂行去。 却说肖花兰早有交代,林彦秋甫至,那位头挽堕马髻、身着藕荷色宁绸比甲的迎宾小厮便满面堆笑,引他穿过雕花木门,步入这金陵城内颇有名气的商贾之地。 踏入内堂,只见肖花兰早已负手而立,身侧丫鬟捧着的描金托盘上,茶盏里清茗氤氲,袅袅升起的水汽仿若要用那馥郁香气将人淹没。 她身着深绛色云雁纹织锦长衫,领口斜斜露出一方素白中衣,腰间玉带轻束,越发衬得身姿颀长,那双长满厚茧的双手藏在袖中,只露出一截涂了银红的指甲,正不耐烦地叩着珊瑚珠串。 见林彦秋进来,肖花兰摆手屏退左右,快步迎上前来,双手紧紧握住他的手,拖至铺着团鹤纹锦缎的罗汉床边坐下,开口打趣:“好你个林公子,竟这般行事不告而来,倒像那深山里窜出的孤狼,来去全无踪迹。” 林彦秋苦笑一声,把回桐城后诸多烦忧细细道来。 肖花兰眉心渐渐蹙起,似是也被那官场阴霾笼上心间,半晌方叹道:“官场本就是这般冷暖自知。你们那新任的官老爷们,初来乍到,想在任上立威,委实无可厚非。我早瞧着你不合该在这官场里蹚这浑水,不如弃了这官职,来我这商号做个掌柜,月薪万贯,金银珠宝任你随意取用。” 林彦秋默然片刻,摇头不止,轻叹道:“我若真想日进斗金,又何必来仰赖你的提携?在桐城那方山水,凭我的本事,还愁找不到赚钱的法子?” 肖花兰斜乜他一眼,嘴上虽嗔怪:“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志存高远。” 林彦秋这才缓缓吐露心声,盼着肖花兰能在公帑告急之时,伸以援手。 肖花兰闻听此言,面上暖意尽敛,陷入沉思,许久方道:“在商言商,你若私下里向我支借银钱,区区百万两,我连借约都不要你立。若是千来万贯,不过半日我就能调拨过来。可如今你是为官府办事,用钱得有个正当由头,不然坏了乱世规矩,往后我这买卖还如何做得下去?” 末了,她从桌案上取过一方建宁漆扇,轻轻晃着,目中精光闪烁,似在寻思应对之策。 肖花兰端坐于乌木雕花太师椅中,深绛色云雁纹织锦长衫纹丝不动,腕间双螭玉镯恰与松烟墨色的团鹤暗纹相映。 厅堂檀香袅袅,墙边的青瓷梅瓶里斜插着三两枝腊梅,暗香浮动。 她手中摩挲着羊脂玉镇纸,青金石嵌银丝的妆匣半掩,映出纱帽补服的林彦秋正襟危坐的身影。 林彦秋理了理衣袖上的云纹织金,清了清嗓子:“肖娘子仗义疏财,在下虽一时无力奉还,却必当以文书契约担保。您豢养的那对翡翠鸽尤其神骏,可见眼力非凡,这江南盐场的账目不妨再调给我用些时日。” 肖花兰眼皮轻抬,合卺金钗在发髻间晃了一晃:“既如此,明日午时前,我便将十万两现银存入崇文门的典当行。” “只是......”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2章 倾尝 肖花兰抚了抚青瓷茶盏,“我这钱任凭墨卿相公设春台局、打将牌,只是不能教那些赃官恶吏白白得了去。” 林彦秋烹茶的手顿了顿,起身在象牙纱扇上轻掸了掸:“这倒不必忧心。东厂锦衣卫正在查办长芦盐运案,我观李文杰新任两淮巡盐御史,必欲以严办盐枭来邀功朝廷,他的算盘已是打得叮当作响。” 青瓷梅瓶里的梨花簌簌坠落,肖花兰拂开鬓角的鸦青发丝,云锦束腰襦裙的裙裾轻轻碾过花梨木矮案。 她腰背间气息都拔高了几分,银镀金云雁簪在发间簌簌作响:“罢了,你且说详细些罢。这般大事,你且有些甚关节?” 林彦秋仰头饮尽琥珀色的花雕,玄色斜襟长衫浸透酒香,玉雕衔穗带钩轻轻叩在金砖地面上:“肖娘子急甚?这桩买卖,少说得待冬至过后方能开张。下头的市井细务我管不得,上头的门路,好歹能递一递帖子。” 他指尖抚过腰间犀角扇柄,清冷的月光下泛起噬血的寒芒:“李文杰欲动府城拆建,离不得藩库银两,那可是户部掌印大人一句话的事。” 窗棂外传来更漏滴答,肖花兰忽然正色端详起这个平素嘻笑的青年。 她从未见过林彦秋眼底竟藏了这样狠戾的凌霜雪色,恍若姽婳池底游弋的玄鳞。 “莫非你在两江监司衙门有靠山?”她试探着问。 林彦秋斜睨她一眼,薄荷绿的琉璃扇面半掩住嘲讽的笑:“肖娘子莫要明知故问。” 肖花兰连忙辩白,鹅黄褙子下雪白的蝤蛴颈微露:“我虽知你与董氏有些瓜葛,那老董家的势力终在岭南三省。这江南之地,委实弄不清楚。” 林彦秋轻嗤一声,拂过案头的《盐铁论》:“有些事,肖娘子不必问得明白。若当真逼得我无路可退,便教他们尝尝金陵城最毒的断肠草。” 肖花兰眼底掠过丝幽怨,却佯装嗔怪:“好你个没良心的,我还想着在和乐医肆那桩事上与你周旋呢,如今倒懒得理你了。” 林彦秋明知是激将,却故意挑眉:“和乐医肆与你的和信钱庄、房地号,相隔十万八千里。再说了,杨翁人在岭南呢,难道娘子能飞鸽传书唤来不成?” 肖花兰果然中计,杏眼圆睁:“那个老东西,昨日竟在金陵露面!你可知我为何突然留意起这桩生意?还不是因你提过合作的意向!” 说着转身欲走,眼角却瞥见林彦秋那抹促狭的笑,顿时醒悟过来。 她拾起青瓷茶盏轻叩桌面,清脆的声响惊飞檐角栖息的夜雀:“好你个白眼狼!” 肖花兰粉拳带着茉莉花香砸来,只听“啪嗒”一声,玉佩跌落,惊破满室沉香。 月光如碎银洒在檀木雕花窗棂上,肖花兰软缎云肩下摆绣着并蒂莲,起身时铜镜里摇曳出藕荷色的影。 她轻咬银牙,水葱指捻着领口珍珠蕾丝,杏眸里流转的光却都落在林彦秋微蹙的剑眉上。 “不成,那事撞上月信了。你这白眼狼挑的时辰真妙。” 肖花兰轻咳一声,绞着帕子的手顿在半空,却见林彦秋眼底燃起将燃未燃的火苗,忙将冰湃的湖水泼面。 林彦秋长叹一声,起身踱到花梨木隔扇窗前,拂开绛纱帷幔,任凭三更的清风挑动满室沉水香。 远处龙蛇脊兽隐在夜色里,琉璃瓦如万千鳞甲反射着惨淡月光。 肖花兰望着那笔直如墨竹的背影,心底暗自嗔怪。 须臾,款款移至林彦秋身畔,却终是看不穿这情郎眉眼。 她轻舒玉臂,藕荷色的广袖滑过林彦秋肩头,耳畔呼吸拂过鬓角,低吟:“怎么?装作愁眉不展呢?” 林彦秋骤然回首,黑眸沉静如渊:“我在思量这浊世沉浮。” 肖花兰嗤笑,伸手探向林彦秋额头:“可有高热烧坏心窍?” 触及冰凉的温度时却撞见浅浅笑意,方知又着了道。 她轻啐:“你这白眼狼!初闻你要入仕,我忧心忡忡,只道你性情淡泊,不逐名利。如今看来倒是我庸人自扰。” 林彦秋淡然一笑,视线犹在幽深宫阙间徘徊:“你看这世间熙熙攘攘之辈,皆为名为利,奔波劳碌,仿若群蚁附膻。” 肖花兰轻抚檀木雕栏,朱砂蔻丹与木纹相映:“利之一字,太史公早有定论。圣贤名流,不过为不同之利机关算尽。你所言生命真意,依我看,不过是生存之本能罢了。” 林彦秋不觉莞尔,虽言语粗鄙,却一语中的。 他想起白日里在书房翻阅奏折,满纸皆是科道官为盐引、漕粮之事争执,其实不过名缰利锁使然。 肖花兰这话,倒似从另一个角度解开了他心中郁结。 檀木香炉中龙涎香袅袅,肖花兰浅青色百迭裙摆如荷叶摇曳,轻抚着素白纱縠制成的团扇,纤细颈间玉螭珠隐现。 林彦秋身着藕荷色暗纹菱缎长衫,腰悬青玉环,正负手立于梧桐影下,眉间隐有郁色。 “此次来金陵,原非单为银钱而来。” 林彦秋轻叹,幽深的目光掠过回廊边盛放的蜀葵,“我与三位女子的际遇,皆非寻常。张思若同僚般可靠,陈舒窈则似长姐,行事皆为我筹谋,颇有些老母鸡护雏的意味。唯独花兰你,更像是名可携手共游的挚友。” 肖花兰轻移莲步,藕色裙裾扫过石砖地面,袖中暗香浮动:“墨卿在官场的折冲,怕是积郁颇深吧。” 她敛了敛袖中针黹,月白纱衫下露出半截藕臂。 林彦秋转身,手中折扇轻叩玉砌栏杆:“我外祖父乃典型古文人,幼年便教我习《论语》《礼记》。及笄拜入张祭酒门下,张祭酒授业时,常提及天人合一之境,尊一个‘和’字为宗。” “然我踏入仕途后,方知这朝堂风云与往昔所学判若云泥。” 他停顿须臾,星眸中幽光微闪,“先前常疑心所学皆空。直到近日才明白,张祭酒所言的‘和’,原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我等若无通天彻地之能,空谈仁义不过是蜉蝣撼树。” 肖花兰手中的团扇微颤,琥珀色眼眸泛起波澜:“所以你才来寻我倾诉?”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3章 如叙 “正是如此。” 林彦秋步履沉稳,踱至花影斑驳的石桌前,“朱熹理学在宋时被视为伪学,至洪武朝却成圣典。这岂非说明,唯有自身实力足够,方能左右乾坤?” 他指尖轻叩石桌,清越的声响惊起檐角栖息的白鹭,“我如今方悟,要在这浊世寻得立足之地,必先铸就无人能觑视的根基。” 夜色渐浓,金陵城的朱雀桥畔酒香四溢。 肖花兰的藕荷色云肩襦裙上绣着灵动的蝴蝶,在月色下仿佛要振翅飞去。 林彦秋身着一袭月白儒衫,腰悬青玉环,袖口暗纹恰似流水浮云。 他转身,目光如剑,直视肖花兰:“欲在这衙门口立足,必要先铸就无人能觑视的根基。今后谁敢挡我前路,我便将他掷于草莽,任其自生自灭!” 肖花兰轻抚胸前的玉佩,眉眼弯成新月:“墨卿小郎君,此刻方显真性情。这世间,欲得所求,全凭自身拼夺。旁人施舍的东西,从来不可靠。” 她手腕轻转,袖中的合欢香散入夜风,“你来寻我,不过是寻个倾诉的出口。与我絮叨这许多,倒是把那心中郁结都抖落了罢?” 林彦秋长叹一声,清越的笑声惊起檐角栖息的宿鸟。 他负手而立,儒衫随风轻摆:“与你畅谈,果然舒畅。这会子倒觉得饥肠辘辘了。” 肖花兰展颜一笑,雪白的贝齿微露:“走罢,在望月楼已备下酒食。” 她心中微微惊讶,林彦秋竟不再提那桩药肆生意。 此时,不远处的望月楼里,杨清风身着玄色暗纹菱缎长衫,腰间玉带微微发光,正坐在大堂的胡床之上,脸上带着思虑的表情。 他漠然地审视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眼神中透露出一种精明的算计。 此番来金陵,他本打算通过打入驻军医馆,分得一块巨大的蛋糕。 然而,驻军医馆的几位当权者,似乎并不愿轻易松口,这让他的计划暂时受阻。 杨清风有个习惯,每次宴请都会提前十分钟到达,以此表达对客人的尊重。 正当他看到目标人物、某医馆的主事秦山出现在门口时,他迅速站起身,正了正衣裳,准备上前迎接。 然而,就在这时,又有一对男女从门口进来。那女子美得惊心动魄,比之坊间的名伶有过之而无不及;而那男子,正是他所熟悉的林彦秋。 杨清风立刻停下脚步,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肖花兰也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遇到秦山。这位从西洋学成归来的医馆主事,行事却带着浓厚的官场习气。 三人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口。 秦山一看到肖花兰,立刻主动上前,脸上堆满和善的笑容:“肖娘子,昨日我去府上为令叔诊治,他提及你已有半月未去探望。” 秦山给林彦秋的第一印象是个温文尔雅的长者。 然而,察觉到肖花兰眉间隐现的不耐烦,林彦秋心中暗自警惕,没有贸然上前寒暄。 “秦大人客气了!晚辈肖花兰见过山长。” 肖花兰的回应虽礼貌,却透着疏离。她没有为林彦秋引见秦山,这个看似无心的举动,实则是在向林彦秋传递某种信息。 秦山何等精明,自然察觉到肖花兰的冷淡。他略一拱手:"既如此,在下便不打扰肖娘子与朋友叙话,告辞。” “慢走!”肖花兰微微颔首,挽着林彦秋转身向内走去,衣袂飘飘如谪仙临风。 二人转过回廊拐角,朱雀桥畔酒香四溢。 林彦秋身着月白儒衫,袖口暗纹恰似流水浮云,他轻摇折扇,笑问:“这位秦主事,与娘子这般不睦?” 肖花兰轻抚胸前玉佩,云鬓间珠钗微颤:“他乃驻军医馆的主事,平日里道貌岸然,实则是个衣冠禽兽。近日因有人欲查他往昔劣迹,他便日日往我叔父府上跑动,教人不胜其扰。” 林彦秋微挑剑眉,未再追问。 他向来不喜探人隐私,这点甚得肖花兰欣赏。 自与林彦秋结识数载,肖花兰从未听他主动打听自家事务。 她虽通过齐芝怡与董汝平打听到林彦秋过往,但见林彦秋即便身在繁华帝京,从不追名逐利,心中更添几分敬重。 林彦秋对秦山未有主动示好之意,只微微昂首,作无视之态。 这举手投足间的清高,让远处观望的杨清风暗自心惊。 杨清风乃江湖老手,虽欣赏林彦秋之才,然涉及利益之时,向来精打细算。 他本可对药山一事作出让步,奈何其吝啬成性,非要桐城方面先拿出成果,才肯在契约上落笔。 这才使得林彦秋陷入困境。 此刻,杨清风暴想起林彦秋昔日对待刘坤之态度,起初只道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如今方觉林彦秋似有恃无恐。 否则,以秦山之尊,林彦秋怎敢连拱手礼都懒于行? 正思忖间,秦山已缓步走近。 “秦山长,竟在这茶楼遇见故人了?”杨清风轻摇折扇,把玩着腰间玉佩漫不经心地搭话。 秦山抚了抚衣襟上靛蓝云纹的宽绣边,捻须笑道:“不过是兵部肖大人的表妹,谈不上什么故交。”纱罗长衫随动作漾起波纹,在落地屏风映衬下平添三分清贵气。 杨清风将折扇收进袖中,冲茶博士招招手:“这位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不知是哪家名门淑女?” 待孙潜随他穿过垂悬湘妃竹帘的回廊,踏入檀香萦绕的单间后,却见其面色微沉:“杨老莫小瞧这肖氏父女,兵部尚书膝下无女,便将这侄女当掌上明珠养着。城南甲第、漕运草场,但凡膏腴之地皆被她圈入囊中。先夫遗留的布庄与香料商号,如今怕是日进斗金了。” 茶博士奉上两盏菊花茶,白瓷碗中汤色澄黄。 杨清风擎盏浅啜,又指向临窗而坐的璧人:“她身边那位公子气宇轩昂,倒有璧人配金童的意味。” 秦山冷笑拨动茶碗:“怕是哪个世家公子吧,肖娘子宪口风紧,我这等寒士哪有资格探问。” 目光扫过玉阶上轻摇折扇的青年,见其玄色直裰领口坠着块羊脂玉牌,周身竟无半分俗世烟火气。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4章 情报 “咳咳,秦山主,在下略觉不适,暂且告退。” 杨清风作势起身,穿过十字回廊转入后堂密室,从博古架上取下盛放棋子的青瓷盒,自暗格内取出信鸽竹筒。 鹅毛管轻轻蘸上狼毫,朱砂砂书:“速去清查林彦秋,官位桐城,任户部屯田司小主簿”,而后卷起勒紧羊肠线扎在鸽足。 目送信鸽钻入暮霭,杨清风抚着砚台上的云纹暗笑:“小主簿?只怕是京城哪位世家子弟龙游浅溪罢了。” ...... 林彦秋上任沧县同知的前一日,驿站传来加急信鸽,信中言明刑部陈侍郎已为其向朝廷疏通脉络。 昔日林彦秋向李文杰提出的两桩要务,如今皆有允诺:祝知礼暂以从八品衔暂署沧县捕头巡防一职;县衙拨出百亩官田培育药材,并拟设药田司专司其事,委任林彦秋兼任药田司都纲。 林彦秋正于清风楼雅间候信,刘力陪在身侧正商议马车行与绸缎装的经营进项。 不过七日光阴,那原想倚仗赵家商号势力与刘李争利的车行掌柜,已被刘力遣派的数十刀客深夜示威,顷刻间歇业散伙。 刘力这番操作虽稍显粗暴,倒也干脆利落,林彦秋暗忖:既是嘉禾帮退出桐城地界,这些地痞宵小自当速速清扫净尽。 祝知礼近日亦未闲坐,听闻陈军遣飞鸽传书后,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禽友,还是你厉害。能在李大人身边布下眼线。” 林彦秋轻摇折扇,哂笑道:“胡诌。不过是个跑腿小厮递来的消息罢了。李文杰昔日给本官挖的坑,陈军会不知?却守口如瓶。” 祝知礼收起冷笑,面容变得狰狞:“既是开了头,往后顺风顺水。让阿力给那斯弄两个清秀雏妓,叫他云雨翻腾。再暗中画几张丹青妙笔,不怕他不从。” 林彦秋听得直皱眉,无奈地朝祝知礼翻了翻白眼:“而今天下,还玩这些促狭手段?你也不想想,陈军是何等精明之人,岂会轻易上当?若是弄巧成拙,反倒断了这线。依愚兄之见,使阴招也不是不行,但官官相宜,民可欺官不可欺。朝堂中人,谁人背后无靠山?稍有不慎,遭人暗算可就糟了。” 刘力笑着踱步过来坐下:“如今我也盘算着要洗白。往后这些不入流的手段,能免就免。惯用狠辣之法,虽得来快意,久而久之,迟早要遭反噬。” 祝知礼干笑了两声:“本官就是掌刑之人,我能奈你何?” 此话虽是打趣,祝知礼心下已认同。 林彦秋深知祝知礼脾性,见他眼神便猜透其意,朝刘力一笑,二人默契地向祝知礼竖起一指。 “贼子!”三人不约而同喊出声,旋即相视大笑。 一番嬉笑后,林彦秋敛起笑容,左手轻抚腰间玉带,朗声道:“诸位,且说说各自摸到什么情况了?” 祝知礼斜睨了刘力一眼,刘力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作势欲言,却先爆出句粗口:“他娘的!我遣了十几个小弟去查探,几日来打听了些消息。你们猜怎么着,如今的沧县,那叫一个惨字了得!” 祝知礼不耐烦地冷哼:“少啰唣,有话直说!” 刘力摆摆手道:“好,言归正传。昔年刘坤在任时,耗费巨资却收效甚微。单是县衙新址,便耗银八万贯,又修了个牌楼,又花五万贯钱,还搞了许多中看不中用的。” “如今的沧县,可谓是债台高筑,听说仅县库就欠下数十万贯巨债。刘坤升迁后,把这烂摊子丢给了继任的杜县令。” “杜县令上任这些时日,竟不敢去县衙办公。每日讨债的人堵在县衙大堂,从早到晚,十几个人各捧茶盏,赖着不走,聊天说地,竟成了沧县一景。” 林彦秋闻言心中一惊,暗自庆幸自己此番只是兼任药田司都纲,而非去当县令,否则遇上这等窘境,当真是棘手得很。 林彦秋轻轻抿了一口苦涩的清茶,又将青瓷茶盏轻放在暗花梨木几案上,随后开口道:“说说农桑林木之事吧。” 刘力轻咳一声,颔首应道:“且听我来禀报,农桑林木之事,如今实在是不容乐观哪。昔日刘坤主政沧县,几番折腾,硬是推广种植了三四种所谓的‘奇珍作物’,可哪一回能让百姓真正得些好处呢?” “每次皆是招来那随驾的文人墨客,大肆宣扬一番,好似真能造福百姓一般。” “就说去年罢,沧县辛辛苦苦栽种的五千亩梨树,硕果累累,本是丰收之景,可那梨子的卖价低得令人扼腕,竟只有一文钱一斤,连买药的钱都赚不回来。” “如今,百姓一听又要种植什么新奇作物,只当是个笑话罢了。” 说着,他念出一段打油诗。 刘坤谋绩不谋颜, 牌楼新修输谷场。 府邸新高欺故国, 新途才拓五程长。 兴农种树徒增泪, 拍臀离去剩空忙。 杜令披星居馆舍, 沉浮都在宦名场。 林彦秋虽觉此事荒诞,可嘴角却无论如何也扯不出一丝笑意。一个如此行事的人,竟能升官? 他只能无奈地轻哼两声,算是回应。 祝知礼身着墨绿色长袍,领口袖口皆绣着精致的云纹,他微微摇头,轻叹道:“这世道,官本位之风盛行,做什么都不如做官啊。” “沧县如今欠下巨债,可那刘坤却依旧能升官发财。我们如今下去,也不过是要收拾这烂摊子罢了。” “昨日我遣人给家父送了书信,他并未多言,只说齐藩台素来重视沧县政务。” “不过,现任沧县的农牧司长年桦,倒是个可用之人。那刘坤,本事倒是有几分,只是以前有齐藩台撑腰,沧县在他的经营下,好似铜墙铁壁一般,外人难以插手。我父亲在任时日短暂,也未曾来得及顾及沧县之事。” 林彦秋只觉头痛欲裂,眼看着如此纷繁复杂的局面,若事先不知情,贸然涉足其中,还不知要面临怎样的困境呢。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5章 示威 刘力冷笑道:“如今,我们总算知晓些内情了,先好好盘算一番,断不可轻易陷进沧县官府的债务泥沼。” 林彦秋苦笑着摇头道:“盘算怎敌得过变数?此番我们带着银两下县,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呢。须得寻个机会,先立威才是。让众人瞧瞧,我等带来的银两并非任人觊觎之物。唯有如此,方可站在这泥沼之畔,冷眼旁观。否则,即便有再多银两,也不过是那些蛀虫嘴边的残羹罢了。” 刘力那市井泼皮的本性又显露出来,他轻哼两声道:“且看谁敢。我遣百十个手下去,若是谁敢闹事,夜间便去砸了他家的窗棂,往他院中丢尿壶。” 祝知礼也附和着骂道:“这帮祸害,我倒要看他们能嚣张几时。到时候衙役们只消去装装样子查查,绝不会深究。这帮歹人坏事做尽,收拾他们半分不冤。” 林彦秋被二人气得不轻,闷闷地灌下一口米酒,稍作平复后苦笑道:“二位好汉,不去绿林占山为王,当真是屈了你们的本事。” 说着,他起身扫了二人一眼,斥道:“都给我本分些,莫要再耍这些歪门邪道。才说了几句,你们这泼皮无赖的性子就按捺不住。” 林彦秋满心郁闷地转身离去,与这二人商议,当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林彦秋身着一袭玄色官袍,外罩云纹补褂,袖口暗绣银灰色竹节纹。 他踏着晨露来到府衙前,门吏递上拜帖后,片刻便被引入李树堂的签押房。这位年过五旬的县丞大人腆着微胖的面庞,半晌才从雕漆茶盏里抬起眼来,含混不清地勉励了几句,操着吴侬软语絮叨了小半个时辰,却未提半字实务。 换过青底团鹤纹直裰的林彦秋又随引班来到李文杰的偏厅。 这位知县大人斜靠在伽楠木罗汉床上,呵着热茶慢悠悠地讲些官场套话,窗外斑鸠在玉兰枝头啼了三轮,林彦秋才被引出二门。 等候在垂花门前的李均副使穿着石青暗花缎面行服,腰间玉带斜插牙笏。 他欠身行礼后,引着林彦秋登上一辆油碧漆描金云纹的官轿。 四名轿夫肩上搭着紫竹滚边号衣,随着轿杆起伏发出规律的嘎吱声。三盏铜锣开道的仪仗刚出宣化门,林彦秋便从云母纱窗望见夕阳正斜照在“奉天承运”的匾额上。 “等过了前面的界碑,便是沧县地界了。”李均副使的声音从轿侧传来,带着些沙哑。 林彦秋挑起轿帘一角,但见官道两旁杨柳新绿间,隐约可见“青齐要冲”的石刻。车辚马萧行出三里地后,原本平坦的石板路开始出现犬牙交错的车辙,夹杂着新近填补的礓石。 “停轿!” 林彦秋沉声喝道。轿夫们互相使了眼色,瞧见李均副使颔首示意后,这才将官轿稳稳放下。 他借着铺首铜环的助力跨出轿门,青砖地面上的裂缝竟有指宽,新填补的礓石与旧石板之间,露着青黑色的桐油。 不过半盏茶功夫,林彦秋便回到轿中,隔着云母窗向轿夫低声道:“起轿。” 官轿重新晃动起来,李均副使从马背上探身过来,隔着轿窗轻拍了三下,这个在刑部历练多年的同僚,懂得无需多言的默契。 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鸣,与马蹄踩在碎石上的声响交织在一起。 晨露未曦,宿鸟惊飞,官驿外的垂柳枝头挂着几滴水珠,沿街的酒肆里飘来热腾腾的糟香,叫人想起春缸初醸的米酒。 林彦秋朝李均拱了拱手,压低嗓音道:“李师爷,听闻祝大人何时可赴沧县任职?” 李均搁下手中把玩的羊毫,微眯着眼瞧了瞧天边曦光,唇角泛起一丝玩味弧度:“林大人莫急,说是还得半月光阴,待春祭过了,才好上路。” 昨夜三更,林彦秋就遣小厮去县丞府邸打探消息。 原以为祝知礼与他同日赴任,谁知县丞李树堂抚着白玉长须笑道:“林大人且宽心,这官场沉疴积弊,最忌操之过急。下面的官儿们怨气冲天,待你先摸清这烂摊子,再让祝大人下去查账,也免得闹出人命来。” 林彦秋望着朱红官轿渐行渐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铜牌。这慢吞吞的调令,怕是早惊动了沧县那帮泥腿子县官。他想起前几日县衙后门被投来三块青石,石上歪歪扭扭刻着“林青天”三字,分明是有人故意示威。 杀伐决断乃县丞李树堂的一贯做派,今次这般拖泥带水,必有隐情。 林彦秋脚步一顿,突然想起那笔被知县截留的漕粮银,心下顿时雪亮。 这群泥腿子官儿定是打算在银子上做文章,先拖着祝知礼不下派,好把银子一文一文地从公库往外抠。 思及此,他脚下的青石板仿佛都透着凉意。 此去沧县,满朝文武都在盯着他这个同知兼新任副知县,稍有差池,怕是要被拎着辫子示众。 可他望着远处被朝霞染红的官道,眉眼间却透着几分凛然。 这世道,总要有人把烂账翻个底朝天。 跨上枣红马时,他忽然勒缰回头,望着李均轻声道:“我倒想瞧瞧,这沧县的水,到底有多深。” 马蹄扬起的尘土里,隐约可见他青袍下紧攥成拳的手,指节泛白,似要攥碎这满朝的浑水。 李均的眉心蹙成川字,目露愠色,压低嗓音道:“不成体统!” 林彦秋正端坐青竹软轿,隔帘望着李均那身月白长衫被晨风掀起下摆。 方才李均提及“墨卿”二字时的隐晦,让他下意识攥紧玉如意扶手。 马车碾过驿道的颠簸传至轿中,他忽然想起四年前自己初赴任时,那条从沂州到沧县的官道,原本御赐的青石板至今尚带血槽纹,如今竟长满青苔。 “墨卿,去年春祭刚修过的官道,才一年便烂成这样?” 李均忽然挑帘而入,手中折扇轻敲官靴,“前几日桐城县衙的堂会你没参加?当时宋远道大人说你太年轻,刘坤副知县也持异议。还是知县李文杰大人与县丞李树堂大人力排众议,堂会三十九票中,你得了二十票。”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6章 迎卿 林彦秋心下一凛,手中折扇的湘妃竹柄硌得指骨生疼。 透过轿窗望去,远处山峦间的云雾似在吞吐茶林,那正是沧县名产,云顶雪芽的产地。李均的嗓音又飘进来:“这茶卖到京师三百两银一斤呢。” “宋远道反对,这好理解,他素来保守。可刘坤为何...” 林彦秋低语间,驿站传来的马嘶声惊飞了檐角的麻雀。 他的指尖摩挲着轿窗上的冰裂纹,想起昨夜李均提及的“堂会”,莫非正是知县李文杰布下的棋局? 那老狐狸定是假意支持,实则借堂会之名试探虚实。 马车碾过最后一段碎石路时,林彦秋忽然掀帘,只见李均正眺望远处茶林间的白石寨墙,那寨门匾额上的“沧云寨”三字,赫然是前任知县被罢官前亲笔所题。 李均的话音刚落,前路视线处,便瞧见一队马车渐行渐近。 马车皆是新漆的朱红车辕,车轮裹着厚实的牛皮,车头装饰着青铜车铃,清脆的铃声随风飘散,倒给这冷清的驿道添了几分热闹。 马车缓缓行至近前,最前方的一辆马车旁,站着一位身着青绸长衫的中年人,长衫下摆绣着云纹滚边,腰间束着玉带,脚下蹬着皂靴,靴面还绣着精美的云雷纹。 他身形不算高大,只到普通人的肩头,几缕碎发被晨风拂起。 他光着胳膊,露出小臂上麦色的皮肤,虽是知县,却少了些官宦的架子。 杜北丰快步上前,先是冲李均拱了拱手,微微侧身,行了个甚为讲究的礼,口中说着:“李大人,实在抱歉,这衙门门口一大清早就堵了,我等也是好不容易才脱身前来。” 接着,杜北丰又转向林彦秋,双手抱拳,微微躬身,热情地说道:“这位便是新任的同知林大人吧!真是失敬失敬!本该早早便来迎接,怎奈出了些小意外。此次林大人前来,我这沧县可就有福了,今后农桑林牧,可就全指望林大人您了!” 他这番话,语调热情,可那眼神里却似有些许无奈。 林彦秋轻轻抽回手,指尖仍留着沁出的凉意。 他望着杜北丰袖口露出的寸许玄色官袍,想起昨夜李均传话时提及的堂会争执,心知这方寸大的迎接场面上,早已摆开无形的棋局。 “林大人,本县这茶税年年见涨,可库房里还是年年喊穷。” 杜北丰见招拆招,嗓音里透出几分苦涩,“前任刘大人在任时大兴土木,把那茶山官道修得平整,可把银子都花光喽。如今您接手,这首要紧要关隘,便是想法子让这茶税涨上去。” 林彦秋微微颔首,青竹折扇轻掩住唇角笑意:“杜大人放心,在下必当尽力而为。” 杜北丰这才松开手,身后缓步走出一位身着藕荷色褙子的妇人。 姚婉如体态丰腴,腕间金钏随着行礼的幅度轻晃,发间珠钗映着晨光流转出妖娆的光晕。她伸出涂着螺子黛的纤手,指尖轻轻触碰林彦秋的袖角:“林大人初来乍到,往后还请多加指教。” “姚主簿客气了。” 林彦秋收回目光,转向另一位干瘦如竹的中年文吏。段长河身着皂色直裰,袖口绣着几笔淡墨兰草,双手交叠在身前,连作揖的幅度都恰到好处。 “林大人,我礼房这摊子事儿,可全指着您呢。” 段长河的声音细若蚊蚋,却字字清晰,“前日茶农递来的状子,还压在案头等大人定夺。” 林彦秋轻轻摆手,湘妃竹扇面轻掩住唇角的弧度:“段主簿过誉了,这沧县的茶税改革,必当集思广益。诸位同僚齐心协力,共谋沧县发展大计。” 这话语,不卑不亢,既未顺着杜北丰的话头表功,也未显出丝毫怯懦。 一番寒暄过后,众人陆续登上马车。 林彦秋婉拒了杜北丰同乘的邀请,缓步登上自己的青绸帷幄马车。 李均也随后登上同一辆马车,未与其他官员同乘,面色略显阴郁,似有微词。 马车启动后,李均语气温冷:“墨卿,有人把你当流放官员般对待。按规矩,不该只有我一人送你前来。” 其言外之意,似含怨艾,亦似提醒林彦秋,有人刻意营造此般氛围。 林彦秋面色沉稳,轻笑道:“道路崎岖,需修缮一番。” 言语间,似对周遭事态了然于心。 远处,沧县衙署的飞檐轮廓渐入眼帘,其建筑高达数丈,雄踞全县之首。 马车于衙署前的空旷院落停稳,逆光中,林彦秋眼前一花,稍定神后,望着那气势恢宏的建筑。 衙院内,一座巨制花圃映入眼帘,各色花卉争奇斗艳,竞相绽放。 府衙西侧的高阁内烛火通明。这座名为“思贤亭”的二层木楼悬于碧竹林深处,四周古木参天,凭栏可见远处渔火与半江星辉相映。 与会众人皆着玄色深衣,县令、主簿、典史等官吏分列东西两侧红木长案后,青瓷茶盏中龙井的热气袅袅升腾。 杜北丰身着六品县令绯袍,补服上绣着山雁纹样,玉带垂着两枚羊脂玉坠。 他起身时宽大的官袍扫过案上铜砚,墨汁在宣纸上洇开半幅未干的山水。 林彦秋的青绫直裰衣袂飘摇,腰间玉佩被烛光镀上温润光泽,他负手立于北向客座,衣袖间露出半截刻着《考工记》的乌木折扇。 没有繁文缛节的鸣锣开道,杜北丰双手抱拳躬身道:“诸位同僚,今日特设此宴非为虚礼,而是要共商沧县复兴大计。” 说罢将一方烫金帖子推向案心,那帖子以火漆缄封,上书“茶马互市”四个篆字,正是朝廷刚批下的西南茶引。 林彦秋微垂眼睑,睫毛在眼下投出深邃阴影,指尖轻叩着案边镇纸,镇纸下压着一幅从祝知礼处得来的《沧县舆图》。 窗外寒鸦掠过琉璃瓦,林彦秋望着杜北丰唇角的笑纹,脑中却浮现出祝知礼递来的竹简铭文。 这位今年甲子、出身寒门的知县,从永兴乡的巡检一路做到知县,竟耗尽十八载光阴。 那批他在蛮荒之地引种的嘉木茶树,竟在去年被范侍郎选作进京的贡品,金殿奏对那日,茶盏刚巧摔碎在青玉阶前。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7章 就职 普通人这一辈子,摆在眼前的机遇几乎若隐若现,恰似缥缈云烟,难以触及。 那机遇,恰似山间幽径,唯有靠自己的慧眼去发现,靠自己的勇气去争取,方能踏上成功之路。 杜北丰不过短短三年,便连升两级,由此可见,他那把握机遇的能力,必有过人之处,绝非平庸之辈。 说起这林彦秋,年方二十又三,正当弱冠之年,却已官拜知县副手,堪称仕途新贵。 这日,官府议事堂内,满堂官员,皆身着官袍,头戴乌纱,或交头接耳,或侧目而视,心中皆盘桓着一个疑问:这等年轻有为的官员,为何会被贬谪至这偏远的沧县? 这其中,到底有何隐情? 这等年纪轻轻的官儿,怎会没有深厚背景? 众人皆心存疑窦。 众人投向林彦秋的目光,复杂难明。 堂内诸官,皆身着传统官服,或宽袍大袖,或峨冠博带,身姿各异,却都带着几分审视之意。 林彦秋于这重重目光之中,感受到的,多是谨慎而含蓄的凝视,似是在探寻他的来路与底细。 不经意间,林彦秋察觉到吏房姚婉如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他微微侧首,欲与之对视,然姚婉如却似有所察觉,慌忙低下头去,在面前的公牍上故作批阅之态。 提及姚婉如,其生平经历颇为曲折。 这位年届不惑之年的女官,曾于乡间任过团练副使,后调任知县,又因政绩斐然,升任吏房主事。 关于她的传闻,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她与范侍郎之间的那段瓜葛。 据说,往昔范侍郎巡视地方时,姚婉如时常随侍在侧,二人形影不离,令旁人颇有微词。 然而,林彦秋对此传闻却心存疑虑。范侍郎乃京城贵胄,平素喜好风月,却偏爱青春貌美的女子。 若以此论,姚婉如年已四十,虽风韵犹存,但难言正值青春年少。 不过,世间万事,皆有例外,各人喜好不同,又岂能一概而论? 旁人言,董汝平素有癖好,钟情于寡妇。 杜北丰话音落下,仅约一炷香功夫的言谈便告一段落,随后拱手道:“有请桐城县衙司吏参军李均大人,为诸位同僚说几句点拨之词。” 堂内众人赶忙起身,抚掌作揖,掌声由轻渐重,恰似细雨转急霖,林彦秋亦随之击掌,其掌如绵,轻重缓急间,颇显沉稳。 李均徐徐起身,步履沉稳,缓步踱至堂前,伸手轻推眼前的烛台,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诸位同僚,在下并无太多指示。此行不过是为沧县送一贤才。这位林彦秋,乃是从京城太学学成归来,师从太学祭酒张大人。本应赴江南道任吏职,却因前任祝县丞力荐,方得来此沧县。话至此,已是尽矣。” 李均此言一出,众人稍显错愕,尚未回过神来。 唯有林彦秋率先起身,掌声清脆,音虽不大,却在堂内回响,显得尤为突出。 片刻之后,堂内众人掌声渐次响起,杜北丰乘势再次开口:“请林彦秋发言。” 林彦秋心中微有忐忑,毕竟这是他首次在众人面前发言。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微微躬身,环视一圈,沉声开口:“见过李均大人,诸位同僚。虽是累赘,林彦秋仍要先行自报家门。在下林彦秋,年方二十有三,初出茅庐,确如李大人所言,尚显年轻。” “古语有云,‘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今后还望在卢县丞、杜知县等诸位前辈的悉心指导下,尽心尽力,做好本职之事。还请诸位同僚多多指教,林彦秋在此谢过。” 官场风波甫定,李均与林彦秋在沧县饮罢洗尘酒宴,便作揖作别,搭长轿星夜赶回桐城。 瞧着小轿在青石板路上颠簸,李均掀开轿帘,凉风挟着桂香灌入怀中。他卸下缀着暗纹的玄色直裰,裹上件旧时的真丝褙子,眉心却仍蹙着。 更漏敲过二更,林彦秋站在县衙后院的露台上,脚下青砖泛着潮气。 远处牌楼的琉璃瓦在月色下寒光凛凛,那便是沧县的门户。 他想起午后刚上任时,案头堆叠的公牍似小山,仅看了两个时辰便眼涩手酸,两县交接账目竟有旧债十六万两未清,前任知县刘坤五载横征暴敛,最后竟落得倾家荡产。 “这同知之位,原不是好差使。” 林彦秋将手按在暖玉腰牌上,想起李文杰让他掌管农桑林牧的嘱咐,这才算明白其中分寸。 那县丞李树堂将他拱到钱粮一线,名曰历练,实则逼他下水。 “不过为一探虚实罢了。”林彦秋望着檐角滴落的露水,想起那日的密谈。 李树堂那番话里暗藏杀机,却无半分实据。若是真要整人,大可将他丢去管文书奏折,何必推到这风口浪尖? 烛影摇曳间,林彦秋走到窗前。 窗外银杏树沙沙作响,似有人在窃语。他想起白日里翻看的田契账册,那些数目背后藏着多少隐情? 李树堂究竟想借这烂摊子逼他交出什么? 月升中天,露台上的寒气渐重。 林彦秋解开腰间玉带,回到室内。烛泪蜿蜒的案头,堆着新旧两县的地图,边角已被翻得卷起。 他知道,这场文牍堆中的角力,才刚刚开始。 窗外,更夫的梆子声由远及近,带着暮春特有的清冷。 案牍之上,燃尽的脂烛淌落蜡泪。 林彦秋搁下狼毫,指尖摩挲着那方雕着松鹤纹的端砚。 他望着窗外斑驳的月影,月华倾洒在庭院中那几株瘦梅上,冷香浮动。他取下那枚镇纸的羊脂玉,放在案头,清幽的光泽仿若他此刻的思绪。 “外头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夜里似笼了一层轻纱。” 青衣小吏托着枣木茶盘候在廊下,瞧见林彦秋踱到花格窗前,忙恭恭敬敬地禀报道,“新贡的明前茶,要不要奴婢给老爷沏上一壶?” “罢了。” 林彦秋摆了摆手,他身着一袭月白暗纹长衫,腰间系着松石色的绸带,发髻用一根乌木簪随意挽起。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8章 见解 林彦秋望向远处的城楼,那角楼之上,守夜的士兵持着火把踱来踱去,火光映在城墙的青砖上,若明若暗。 这样的夜晚,他却无睡意,反而想到前任桐城县丞祝文,他心中明白,自己解不开的困局,祝文或许能一眼看穿。 于是他铺开一张水印纸,饱蘸浓墨,笔锋轻颤,却见那墨迹在纸上晕开。 片刻后,他停笔,将信笺折好,唤来小厮,命他送往临安城。 临安城祝府,灯火通明。 祝文坐在书房的酸枝木椅上,手中把玩着一枚摩羯纹琥珀坠子。 那坠子本是旧物,摩挲久了,愈发温润。 他身侧,刘青坐在黄花梨木的矮几旁,手中捻着一串檀香念珠,隔三岔五地往铜宣德炉里添着香料,袅袅烟雾在室内萦绕。 前厅传来通报声,祝文嘴角勾起一抹浅笑,仿佛早知会有此一信。 他抬眼看向那扇半掩的雕花木门,门外,小厮躬着身,手里托着信笺,战战兢兢地立着。 “让他进来吧。”祝文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几分长者的从容。 林彦秋的信被轻轻放在案头,祝文拆开信封,信纸上的笔迹清秀有劲,字里行间透着几分急切。 祝文仔细读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合上信,把玩着那枚琥珀坠子,似在思忖着什么。 “他终于忍不住了。”祝文轻声感慨,似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刘青听。 刘青颔首,回应道:“林公子虽年轻,但为人处世颇有分寸。只是这官场如棋局,有些事情,他还不甚明朗。” 祝文点头,目光落在角落那张堆满奏折的书案上。 那些奏折,纸张泛黄,字迹或深或浅,记载着过往的政务。他心中思量着如何给林彦秋一个满意的答复,让他在沧县的局势里不至于迷失方向。 祝文将信纸轻轻搁在酸枝木长案上,月光透过半卷的竹帘,在宣纸上洒下斑驳光影。 书房内,博古架上青瓷烛台中的羊脂烛淌着泪,火苗将祝文的影子投在满是字迹的墙壁上,似一幅泼墨山水。 他身着微敞领的玄色宽袖袍服,腰间玉带垂着流苏,脚下是泥金绣履。将一支狼毫在镇纸边轻叩,他朝身旁的刘青微微颔首,后者知趣地捧来建盏奉茶。 “桐城现下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祝文捻起青瓷盏,盏沿薄釉在烛光下泛着幽蓝。 他轻啜一口茶,喉结微动,“李树堂刚到任,李文杰也才稳住位子,手上承接的是我和范友祺留下的盘根错节。” 祝文将茶盏搁在剔犀云纹茶托里,指尖叩着檀木桌面,发出清脆声响。 “李文杰那小儿,嫌林彦秋碍手碍脚,只想把林彦秋支去个不痛不痒的位子。” 祝文起身踱到窗前,推扉望去,院中老槐树影婆娑,“别看李树堂满面和气,他的算盘打得精着呢。” 他转身,袍服下摆扫过年轻时恩师赠的端砚,上面雕着古松纹。 “他让林彦秋主抓钱粮,按老官场的路数看,你这毛头小子能通盘谋划沧县的赋税漕运?” 见刘青欲言又止,祝文摆手笑道:“你且听我讲。” “当年我主政桐城,那些老派乡绅、盐商大贾,连我的帖子都未必买账。李树堂新来乍到,根基尚浅,”祝文走到书案前,手指摩挲着堆叠的奏折,“就想借你这后生晚辈,去撞一撞那铜墙铁壁。” 他挑出一封蜡封未拆的塘报,上面朱批尚存,“墨卿血气方刚,行事有冲劲,当这 ‘攻城车’ 再合适不过。" “再者,”祝文将塘报折起,转身靠在书案上,“李树堂与李文杰一样,不希望你搅进桐城新一轮的势力划分。” 他朝刘青勾了勾手,后者递上个沉香木盒,打开是两枚汉玉带钩,“万一有个闪失,惹恼了林彦秋身后的人,他们吃罪不起。” “最后嘛,”祝文将玉带钩收入云纹锦囊,“他们心里,还是盼着你在沧县能有些建树。毕竟,新官上任,总要几把火来彰显政绩。” 他走向悬挂的舆地图,指节轻叩沧县所在,“你且记住,官场如弈棋,棋子走得妙,便是满盘皆活。” 月色如水,自檐角琉璃瓦淌下,在庭院青砖上晕染出淡淡银光。 林彦秋斜倚在窗边的紫檀木凭几上,身侧的三希堂法帖被微风拂动,几案上宣纸堆成的小山旁,半干的墨汁在砚边结出薄薄青苔。 他身着月白暗纹长衫,腰间系着松石色的绸带,发髻用一根乌木簪随意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烛光照得微微发亮。 祝文的声音似乎自远处传来,仿若透着江南烟雨的湿润气息,如同拂去迷雾的晨风,让林彦秋紧锁的眉心渐渐舒展。 “听闻临安城的梁鸿案,朝野皆惊。”祝文轻声说道,他的话语似是自远而近,带着几分沉稳与睿智,“李树堂与李文杰,皆是官场老手,行事自有章法。他们对沧县的布局,非一朝一夕可成,需得徐徐图之。” 林彦秋起身,望着窗外的月色,那轮满月高悬,清辉洒在院中的石板路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他想起祝文方才书信中的话语,心中豁然开朗。 林彦秋转身走到桌前,提起狼毫,笔锋微颤,却见那墨迹在纸上晕开,似是心中的郁结也随着这一笔一划消散开来。 祝文接着写道:“至于祝知礼,他行事向来谨慎。李树堂欲在沧县推行新政,却因顾虑旧势力反弹,不得不采取稳妥之策。你虽年轻,但手握重资,下去之后,自有施展拳脚的余地。而祝知礼,他此去沧县,肩上担子不轻,巡防使之职,关乎一方治安,谁人能轻视?” 林彦秋轻叹一声,他明白祝文所言极是。 官场如战场,每一步都需谨慎。他想起自己初到沧县,那些乡绅大户、官吏胥吏,那一双双打量的眼神,满是猜忌与防备。 他们心中抵触,皆因自己这年轻同知,占了他们眼中的 “位子”。 “叔父所言极是,侄儿受教了。” 林彦秋对着窗外的月色说道,仿佛祝文就在眼前。 祝文轻笑,那笑声在夜色中回荡,“我与刘青小酌,谈及沧县之事,方有此番见解。”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89章 旧事 放下书信,林彦秋突然觉得这夜色中的景致格外清晰。 远处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似是无数颗星星坠落人间。 他转身带上房门,沿着回廊慢悠悠地朝楼下走去,打算到庭院中走走。 刚下得楼来,迎面却撞上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 林彦秋闪避不及,只觉一团柔软撞入怀中。 他下意识抬手稳住那人,手却按在一处柔软温热之处。 那人身子一僵,发出一声轻呼:“啊!” 林彦秋连忙松手,往后退了一步。 借着微弱的灯光,他看清撞入怀中的,是个身着浅绿纱衣的少女。 她长发披肩,瞧着惊慌失措的模样,仿若受惊的小鹿。 待看清林彦秋后,少女急切地抓住他的袖子,说道:“这位公子,救救我。” 她眼中满是惊恐与祈求,似是身后有什么令她畏惧不已。 月色如水,夜风微凉,县衙外的官栈显得格外寂静。 夜风穿堂而过,卷起满地枯叶,发出沙沙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官栈木门已被岁月侵蚀,褪色的朱漆斑驳陆离,木板拼接处渗入的水渍,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杜北丰独自坐在马车里,神色忧郁,沉浸在思绪的漩涡中。 他身着一袭青色直裰,领口绣着暗纹,腰间系着一块玉佩,显出几分文雅之气。 窗外,冷月高悬,几缕银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他的脸上,更添了几分落寞。 杜北丰,永兴乡的乡长,他踏上仕途之路,仅四年便被提拔为乡长,在仕途中堪称佼佼者。 初任乡长那年,他意气风发,前途似锦。 然而,一桩案件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日,正值春茶采摘季,乡民们辛勤劳作,将自家茶园产出的茶叶精心采摘、炒制,盼望着能卖个好价钱。 却不想,县令的侄子竟带人来到乡里,强行以极低的价钱收购乡民们的茶叶。 乡民们自是不肯答应,纷纷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与县令的侄子理论起来,双方争执不下,冲突一触即发。 那县令的侄子,倚仗着家族权势,竟恼羞成怒,将一名乡民的腿生生打断,随后便耀武扬威地离开了。 当日亥时,杜北丰得知此事后,怒火中烧,立刻带着乡里的衙役,快马加鞭赶到了县令侄子的住处。 彼时,县令的侄子正躺在被窝里,鼾声如雷,浑然不知大祸临头。 杜北丰不容分说,亲自上前,将其从被窝里揪了出来,带回了衙门。 次日,县令闻讯,心急如焚,多次派人前来说情,软硬兼施,试图让杜北丰网开一面。 然而,杜北丰丝毫不为所动,坚持要将县令的侄子绳之以法。 县令见状,怀恨在心,暗中谋划着要给杜北丰使绊子。 此事很快传到了知府胡大人的耳中。 胡大人颇为赏识杜北丰的做法,在全县大会上特意点名表扬,杜北丰因此事得到了胡大人的看重。 第二年,乡里副县丞职位空缺,杜北丰脱颖而出,成功坐上了正位。 那时的杜北丰,意气风发,满心欢喜,颇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感,他满心想着要大展拳脚,为永兴乡谋发展、谋福泽。 然而,谁曾想,他才在副县丞的位置上任职一年,胡大人竟因病溘然长逝。 随后,原县令接任了知府一职,成为了沧县的父母官。 从那以后,杜北丰便陷入了无尽的磨难之中。 他在乡里一干就是十八年,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屡遭排挤、打压,数次险些被革职查办。 最严重的一次,衙门口有人处心积虑地想要将他拿下,听闻消息,永兴乡上万百姓自发前往县衙请愿,恳求留下杜北丰。 原来,杜北丰能力出众,永兴乡在他的带领下,经济蓬勃发展,在全县首屈一指。 那些想动他的人,虽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即便动不了他,也只能将其闲置一旁,不予重用。 十八年,弹指一挥间,却也是人生中最宝贵的时光。 多少人在这漫长岁月里,磨平了棱角,消磨了意志,而杜北丰,却在这艰难困苦中坚守了下来。 十八年后,杜北丰走进了范友祺的视线,终于踏出了永兴乡。 此时的杜北丰,已非当日那个意气风发的“乡长”。 岁月在他的眉间刻下一道道沟壑,发际线微微后移,鬓角夹杂着星星霜色,身着一袭绀青色官袍,外罩玄纱对襟褂子,领口绣着几道暗纹,显得沉稳内敛。 两只袖笼里藏着象牙笏板,腰间玉带扣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那是县令刘坤送的生辰贺礼。十八年宦海沉浮,早已磨平了他初入官场时的棱角,如今的杜副都头,举手投足间透着几分圆滑世故。 “刘大人的心思,我杜某人岂敢妄议。” 杜北丰端坐在县衙的八字影壁前,目送着刘坤的仪仗队浩浩荡荡驶过。 那刘坤,头戴乌纱帽,身着织金蟒袍,腰悬纯金莲花鱼袋,正跨着高头大马,身后跟着捧着奏折的师爷,以及提着鸟笼的家奴。 整个沧县都知道,这位现任知县行事张狂,连桐城上官县丞大人也难以约束,何况他这个区区副都头。 然而,这份圆滑却为他换来了正印官的宝座。 杜北丰刚接手这个烂摊子时,沧县库房的铜锁挂了三层封条,里头的银两只够发三个月的衙役工钱。 前任刘坤挥霍无度,建亭台楼阁,养戏班歌伎,把原本勉强温饱的沧县财政折腾得债台高筑。 杜北丰上任后,每日坐在签押房里,翻着账簿,手指叩着茶盏,茶水都凉透了。 “林彦秋这后生,不过二十出头,区区从八品,从上头空降下来,能翻出什么浪?” 杜北丰最初对这位新任同知满心不屑。沧县上下尽是刘坤的旧部,他这个正印官尚且指挥不灵,一个乳臭未干的年轻官员,能在这潭浑水里搅动风云? 可当杜北丰命师爷查探林彦秋的底细时,却着实吃了一惊。 几桩军械招商案的奏折上,都留有他的笔迹,那位当年连董宣都能弹劾权贵的少年,如今竟被调来这偏远州府。 杜北丰摩挲着胡须,望着案头的奏折,手指在林彦秋的名字上划了又划。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0章 冲击 朝廷对地方人事有着至高无上的掌控权,但地方官员也可在朝廷的框架内行使一定权力,毕竟朝廷的命令需要地方官员去贯彻执行,而地方官员在管理本地事务时也有一定的自主权。 林彦秋被派往沧县,绝非只是因钱粮问题。 杜北丰深知,刘坤任职期间,大兴土木,问题严重,背后必有猫腻。 杜北丰曾调阅资料,发现刘坤诸多不妥,但因刘坤有靠山,他不敢轻易追查。 若有人将刘坤的问题反映给朝廷,身为地方大员的李树堂该如何应对呢? 林彦秋虽不是来查刘坤的,但他若知晓内情,以其背景,追究刘坤也未可知。 林彦秋下午不住豪华的云岭客栈,而选老旧的县衙别院,杜北丰见此,心生希望。 杜北丰终抬头,对车夫说:“把车赶进县衙别院里。” 这县衙别院是座老式二层楼,走廊连通,拐角处有盏油灯,灯光昏暗摇曳,似随时会熄灭。 林彦秋轻咳一声,手指抚过腰间荷包里的鱼鳞金令箭:“小娘子莫慌。客栈有捕司巡防暗哨,寻常宵小不敢造次。若信得过,可随我至柜房暂避,也好有个见证。” 少女闻听,粉颈轻轻扭动玉环金坠,犹豫片刻终是福身应诺。 林彦秋转身掀帘而出,月色下青石板路反射着灯火流光,远处巷口传来几声低沉角号,正是捕司夜巡的讯号。 安澜驿的廊下风灯晃出斑驳光影,照在执事厅外的两株金桂上,幽香沁人。 当日轮值的守卫梁铮与女仆阿幼正蹲在廊下拨着炭盆里的灰,二人都身着赭色短褐,腰间束着草绳。 阿幼袖口绣着半截水浪纹,梁铮左臂缠着破旧的护腕,肩头还残留着昨夜巡夜时被夜露打湿的痕迹。 听到靴声叩响青石板,二人惊得一齐起身。 阿幼慌忙敛衽行礼,发髻上的银簪滑落簪花,细碎铃铛声惊得檐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林、林大人……” 她嗓音里带着未褪的困意,指尖还沾着洗碗时的皂角沫。 林彦秋施施然负手而来,月白圆领袍下摆绣着银线云雷纹,腰间玉带垂着流苏。 他朝二人颔首致意,嗓音清朗如叩冰玉:“梁铮、阿幼,烦请暂做旁证。” 说罢转身冲着身后三步开外的少女招了招手,指尖含着几分温雅。 阿幼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姑娘身着半旧的藕荷色襦裙,发髻松散得像被风雨吹乱的柳絮,脚上绣鞋沾着泥点。 沈幽幽规规矩矩裣衽一礼,林彦秋亲自将堂前的红杌木子拖到她身畔:“此地有官府护持,你且放心道来。” 沈幽幽打量着梁铮腰间佩的短刃,喉结动了动,终是慢慢开了口。 原来这姑娘出身沧县城外的寒窑村,自幼家贫如洗,娘亲早逝后,爹亲便整日躲在破茅屋里闷头喝酒。 她十岁那年抓着学堂窗户缝听了半年课,竟被先生破例收为旁听生。 去年沧县县学录学生员,她苦读三年竟考了个县试第四名,本指望着靠这功名改变命运。 却不想半月前,城西富家子周文远瞧见她在夫子庙烧香,竟日日遣人到学堂外守着。 那周文远听说是沧县大官的庶出子弟,惯会仗势欺人。 前些日子周文远命家仆挑着四抬礼盒上门,说是聘礼,实则是强行下聘。 幽幽爹吓得连夜把聘礼退了回去,哪知那周文远竟绕到县学,要先纳了“童养媳”名分再等她及笄。 今晚幽幽下学后,刚出县学侧门,就见四个光头壮汉堵在巷口,手里的朴刀在月光下寒气森森。 她只记得自己一路往官署方向奔,不知翻过几道高墙,最后撞上了这位林大人。 朱漆大门外的青石板路上积着残露。 杜北丰的马车才启程,驿馆正门忽传来一连串巨响。 五六个痞子正围堵在高墙外,栏门在他们推搡下吱呀作响。 为首那人赤着膀子,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冲着门内破口大骂:“开不开门?里头人死绝了不成!” 门房里探出个佝偻身影,老门子周德旺干咳两声,探头在花窗后颤颤巍巍喊话:“小人这就来开……” 话音未落,柴刀已剁在门框上,震得他手里的黄铜钥匙叮当作响。 “这帮反了天的!” 周德旺正要呵斥,却见领头痞子突然攀上墙头,单脚踩在门钉上,黑皂靴底沾着半截碎瓦:“你这老贼敢骂爷?今儿非闹个天翻地覆!” 正闹腾间,偏厅里传来女子惊呼。 沈幽幽本就惊魂未定,乍闻这阵喧闹,惊得往后一缩,整张桃木椅都翻倒在地。 她慌忙起身,惊恐地瞅着林彦秋,指尖攥着的碎花绢帕早已湿透。 林彦秋正襟危坐,看穿她心思,温声道:“莫慌,有我在。” 说罢转头对阿幼吩咐:“阿幼,带沈姑娘去你闺房暂避。我去瞧瞧。” 阿幼颔首,莲步轻移,半透明的蝉翼纱袖拂过案上青瓷茶盏,发出清脆声响。 老门子周德旺突然从门房奔出,脸涨得通红:“林大人!这帮泼皮比城西的二狗子还狠,白天就在东市打砸商铺,您千万莫招惹他们!” 林彦秋嗤笑,拍了拍腰间鱼袋:“怕甚?周老叔,摸摸你裤裆里,好歹也是条汉子!” 说完大步流星走向正门,靴底在青砖地面上踩出清脆回音。 行至门前,正见两个痞子攀着门栓,试图翻越。 “何方宵小,敢在官驿撒野!” 林彦秋厉声呵斥,声如洪钟,震得满院梧桐叶簌簌作响。 为首痞子扭头见状,竟还扯着嘴角嗤笑:“哟,这是新来的官爷啊?告官啊?我好怕怕哦!” 林彦秋铁青着脸,转头冲周德旺怒吼:“速去唤巡捕,就说驿馆有人聚众闹事!” 话音刚落,他转向墙头痞子,朗声正告:“本官乃新任同知林彦秋。尔等若不速速离去,莫怪本官以扰乱官之衙罪论处!” 杜北丰的马车正停在皂角树下,车轮压过青砖路,发出沉闷的碾压声。 他望着驿馆外横行的五六个泼皮,冷峻的面孔宛如寒铁。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1章 身份 这些痞子腰间斜挎着短刀,发间簪着鸡毛,为首那人后腰别着把蒙尘的铁尺,正用力踹着驿馆柴门,发出震耳欲聋的砰砰声。 杜北丰从腰间解下乌木令牌,朝远处的巡防亭疾呼:“来人!去速知会巡防曲之望,就说有人聚众扰官驿,限他一刻钟内带弓手前来弹压!” 话音未落,车夫小陈慌忙从车辕下探出身子:“杜大人,这伙泼皮身上都藏着利刃!小人先行探路。” 说罢,他敏捷地从车后摸出一把油布包裹的铁锤,身形如狸猫般掠下马车,朝驿馆飞奔而去。 与此同时,驿馆内,林彦秋正目睹痞子攀爬柴扉。 他猛地踹开值守的木门,门板与门框相撞发出清脆的“吱呀”声。 环顾四周,墙角搁着两个青釉酒瓶,他一手一个抓起,转身朝柴门走去。 “砰!砰!” 瓷瓶碎裂声在寂静的院落回响,林彦秋手持半截锋利的瓷瓶,冷笑连连:“有种进来,本官手刃尔等也算正当防卫!” 这番架势竟让痞子们心生忌惮。 两个已攀上柴扉的泼皮僵在原地,望着林彦秋手中的碎瓷,心中暗自盘算:这瓷器边缘锋利如刃,若被扎中要害,只怕会血流如注。 领头的黄毛痞子见状,忙招呼那两人撤下,随后拨出怀中铜锁匙,对着驿馆外高喊:“周爷,遇上对头了!快带人来,这小子看着不好惹!” 说罢,他还摸出铜火折子晃了晃,示意同伙准备点火攻门。 林彦秋见状怒不可遏,回头从保安手中夺过枣木棒,指向那群泼皮:“我看你们谁敢再动!” 他手持木棒的架势,宛如《水浒传》中梁山好汉下山截道,带出一股凛然正气。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显然是朝这边来的。 领头的小痞子颇为诧异地说:“我靠,今天这帮子官差吃了过期合欢散了,这么积极。兄弟们,闪了。” 说着,痞子们一哄而散。 拿着油布包裹的铁锤的车夫,还站在车边没敢上去。 杜北丰哼了一声,开门下来,重重地一摔门,慢慢地走到大铁门前,冲着里面的林彦秋说:“林彦秋,是我,开门吧。” 林彦秋一看是杜北丰,不由地愣了一下,连忙对护卫说:“开门啊,这是杜知县。” 护卫没想到杜北丰也会出现,哆哆嗦嗦地拿着钥匙把大门打开了。 杜北丰进来之后,冲着两个低着脑袋的护卫冷笑说:“你们就是这样当护卫的?痞子滋事的时候,让一个副知县顶在前面?回头让你们掌柜的来见我。” 林彦秋叹息一声,放下棒子过来笑着说:“杜大人,算了,他们有家有口的,怕事也是很正常的。” 杜北丰脸色铁青地说:“耻辱啊!身为知县,我觉得这是奇耻大辱啊。” 这时候,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三辆马车飞驰而来,车上呼啦一下下来十几个弓手,领头的正是曲之望。 “杜大人!” 胖乎乎的曲之望飞快地冲到杜北丰面前,叫了一声后发现林彦秋也在,连忙笑着点头喊:“林大人。” 杜北丰哼了一声,看了看怀表说:“怎么这么久,你们的弓手队是摆设么?沧县才多大一点地方?” 林彦秋见杜北丰有点借题发挥的意思,便站在边上冷冷地听着,心里想着杜北丰怎么会出现的。 “杜大人,我的工作失职了,我检讨!”曲之望低着脑袋,低声说着。 林彦秋在边上看着,这个觉得事情有点奇怪,曲之望的表情,似乎不太像是很害怕,甚至有点不买账的味道。 且看那高堂之上的知县杜北风,身着玄色官袍,腰悬玉带,其上嵌着一颗深色的墨玉,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扫过堂下众人,那眼神不怒自威,其中隐含着鄙夷与不屑:“此等危急关头,岂有心思去检讨?” “今日闹事之徒,一个不落,定要追查到底!” “竟敢围堵衙署别院,威胁我县衙命官的安危,此等蔑视法纪之举,绝不能轻饶!本官倒要瞧瞧,是哪个周折小人胆敢在背后撑腰!” 林彦秋微微侧头,眼眸中闪过一丝精光,似是察觉到了什么。 这起事端,怕是另有隐情,杜大人这话,莫不是在说那些闹事的刁民背后有靠山? 恰在此时,一名粉衣侍女怯怯地牵着惊慌失措的沈幽幽走了进来。 林彦秋快步上前,微微躬身,温声开口:“杜大人,下官方才撞见一事,想向大人禀报。” 杜北风稍显诧异,微微挑眉,目光在林彦秋身上稍作停留。 这时,一旁的曲之望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杜大人,在下告退,这就去查访闹事之人。” 杜北风冷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不耐:“十二个时辰,够你将这起闹事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了罢?” 曲之望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微微颔首:“够了。” 说着,又对着林彦秋微微一礼:“林大人,实在抱歉,下官职责所在,却让大人受了惊。” 林彦秋轻抚长须,淡然一笑:“曲巡防客气了,你若是查出了什么线索,不妨也一并听听。” 杜北风眉毛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轻轻点了点头。 众人踏入值房,护卫奉上雕花木椅。 落座后,沈幽幽紧攥林彦秋衣袍,后者轻抚其肩,和声道:“莫怕,此处皆为官员,众人会与你作主。” 少女仍惊魂未定,双目只顾盯紧林彦秋。 待沈幽幽战战兢兢复述完遭遇,杜北风面色铁青,曲之望额角渗汗。 林彦秋冷眼旁观,暗忖沧县治安败坏,与曲之望难脱干系。 “周文远是何人?” 林彦秋此问,直击要害。 曲之望在杜、林凌厉目光下,拭汗低语:“周文远乃沧县衙门卢县丞外孙。” 一语落地,满室寂静。 杜北风面色转为青灰,拳握紧;林彦秋嘴角微抽,目光清明。 沧县问题,错综复杂。 县丞卢本祎,本地出身,现于临安养病。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92章 依律 杜北风身着玄色官袍,腰间玉带墨玉,显得威严庄重。 他目光如刀,直视曲之望:“天大地大,律法最大。” “此等恶性之事,我衙门岂能坐视?但凡事需讲究证据。” 说着,他目光转向林彦秋,微微一顿,又道:“这小女娃的安全,还得劳烦衙门多加照看。” 他话音刚落,曲之望面露难色,苦笑着摇头:“杜大人,我等总不能日夜贴身护着吧?” 杜北风眉梢一挑,冷哼一声:“昨夜闹事的那些泼皮,莫非连你们衙门也惹不起?” 说着,他猛地一拍桌案,起身直视曲之望:“我不管你用何法子,半日时辰内,务必要查清那几个泼皮的来历,将他们统统拿下!” 曲之望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他起身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这就回去安排。” 林彦秋在一旁默默观察,心下思忖:杜北风这番话似有深意。 他看向曲之望,又看向杜北风,心中暗想:卢县丞卢本祎,身为沧县县丞,却在沧县最艰难之时告病。 这其中,必有隐情。他不禁暗暗感叹,看来自己对沧县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杜北风恰似看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说道:“林大人初来乍到,对沧县的复杂局势还需时日方能洞察。” 林彦秋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杜大人指点。” 杜北风叹了口气:“唉,世道艰难,人心难测。这沧县的治安,的确让人心忧。” 曲之望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连连点头附和。 “哼,若非我恰巧路过招待所,后果不堪设想。” 杜北风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懑,他看向林彦秋,想要从对方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可林彦秋的面容始终平静如水。 曲之望起身,勉强笑道:“那我先行告退,回去布置。” 杜北风也起身,对林彦秋说道:“时候不早了,莫要耽误林大人歇息。” 林彦秋脸上露出笑容,抬手道:“我送二位。” 杜北风与林彦秋走到值房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对林彦秋说道:“那小女娃,你夜里安排妥当些。明儿一早,派人送她回学馆去。” 林彦秋微微颔首,回应道:“好。” 目送杜北风登上马车,那马车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林彦秋转身,见沈幽幽正满面愁容地注视着他,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林彦秋面色一沉,正色道:“你为何不把实情全盘托出?莫不是觉得那位卢县丞的外孙身份显赫,我便会对那恶徒心生畏惧,反而去巴结讨好于他?” 此言一出,沈幽幽惊恐万分,几乎要哭出声来,她低着头,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宛如惊弓之鸟。 林彦秋见状,不禁叹了口气,语气缓和道:“你也不必过于自责,百姓畏官,这本就是人之常情。几千年来,这世道皆是如此,乃是亘古不变的。” 说着,他转身欲走,走了几步后,回头发现沈幽幽仍站在原地,便轻声一笑,说道:“还不快走,我带你去客房歇息。” 沈幽幽低声说道:“我、我,未曾携带住店的钱两。” 她头垂得低低的,下巴都快贴到胸前了。 小姑娘的淳朴善良,让林彦秋心中微微一痛。 在这个世道,这般纯真的品质实属难能可贵。 林彦秋顿时想起桐城的苏苏来,看来得传信给张思,让她好生看护一下。 他一番温言安抚,让沈幽幽明白无需支付钱两,自会为她安排住宿。 沈幽幽虽稍感心安,但仍显得有些忐忑不安。 林彦秋心绪繁杂,便将沈幽幽唤至身边,交代给一旁伺候的女侍卫,让她明日一早安排侍卫送沈幽幽回学馆,而后他便径直回房歇息去了。 夜幕低垂,古韵悠悠的沧县仿若一座静谧而深邃的迷宫,被薄暮轻纱轻柔包裹。 月华如练,透过稀疏枝丫,为曲径通幽处洒下斑驳碎银,似要照亮这暗夜下的层层迷雾,却又徒增几分诡谲。 林彦秋身着一袭宽袖长袍,衣袂随微风轻摆,那长袍为青色,上绣淡雅竹枝,恰似其清冷孤高的性子。 而就在他隐于暗夜,思忖纷繁政事时,一个他向来未加留意之人 ,沧县县丞卢本祎,其身影竟如暗夜幽灵,悄然浮现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沧县大戏之中。 这个向来行事低调、不事张扬的卢本祎,究竟在这暗潮涌动的沧县,扮演着何等神秘难测的角色? 回首往昔,当桐城政局掀起轩然大波、风云动荡之际,卢本祎却选择了闭门养病。 这其中,又蕴含着怎样别具深意的说辞? 林彦秋双眉微蹙,只觉此事非同小可,他深知,有必要详查这位县丞究竟何时踏上了养病之路,又染上了何种病症。 再看杜北丰,他那晚真的只是如他所言,恰巧路过此地吗? 又亦或是心怀叵测,专程前来寻觅林彦秋? 若他确是怀揣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那么,这目的又将如何与李树堂那企图将自己堂议之位扶正的谋划,紧密相连,相互勾连,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 林彦秋心中五味杂陈,庆幸之余,又满是焦虑。 庆幸的是,他于今晚给祝文送去的那一封书信,仿若在黑暗中点亮了一盏微弱却关键的灯火。 可此刻躺在床上,他的眼眸却圆睁如铜铃,望着眼前的昏暗,脑海中思绪纷飞,那诸多问题如同顽皮的精灵,在脑海中跳跃闪烁,亟待他去一一求证。 明日便是正式上任之时,面对那乱如麻团的沧县政局,又该如何破局? 林彦秋深知,此刻最明智之举,便是将那些繁杂的疑问暂且搁置一旁,全神贯注地去寻找一个突破口,先稳稳地在这沧县站稳脚跟。 他思忖着,只要将职责范围内的事务处理得一丝不苟、尽善尽美,那么,进可逐步探寻沧县的隐秘真相,退亦能积累宝贵的经验与政绩,全身而退。 这样的行事心态,方能在当下这复杂局势中,保他处变不惊,游刃有余。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26章 斗争 “无妨无妨。” 林彦秋将棋子收入雕花檀匣,“尊驾慢走。” 待那曳撒服的背影隐入曲廊深处,张思已揭开食盒青瓷盖,热气裹着桂花甑的香气扑面而来:“这位是何方神圣?” 林彦秋含着枚松子糖,拍落玄色直裰上的棋子灰:“看官服像是从礼部屯田司来的,顺口聊了几句棋道,倒是个有趣的老饕。” 张思用银箸戳起块水晶肴肉递过去:“趁热用膳,申时还有场会面,酉初得拜访城西那两家机坊东家。待忙罢,你且回府换身衣裳,莫要叫东家等急了。” 午后的盐运使司衙门内,青石板地面被脚步踏得铮铮作响。张思身着月白箭袖袍,领着李晴晴和侯平匆匆出门,准备趁月色初升时与几家徽商的东家会面,好在他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厅堂里只剩下林彦秋一人,他端坐于乌木交椅上,手中轻抚着古籍的边角。不多时,葛妮提着裙摆匆匆走进来,面孔微显憔悴,一屁股坐在林彦秋对面,垂头丧气地说:“林主簿,这差事真不好干。” 林彦秋微微一笑,轻声问道:“又怎么了?” 葛妮疲惫地拿起茶盏,猛地灌下一大口茶水,才缓过气来说:“我今日去礼部屯田司,取了那几家商贾的落脚点。想着先拜访咱们看好的两家,预约晚上见面。结果你猜怎么着?” “永泰商号的人见到我时,惊讶地说我们的人早已来过,还约好了戌时去谈。我一追问,原来是刘坤找了江南道屯田司的人替他引荐的。这边算是没我的份儿了。我又急急忙忙赶去拜和信钱庄那边的商号,结果……” 林彦秋苦笑着接口道:“是不是灵机坊的人先一步去了?” 葛妮点头,无奈地说:“答对了,加十分。” 林彦秋心中满是郁闷,这些人真是些打横拳的好手,心思全用在算计自己人身上了。这田商会试还没开始呢,就开始内斗了,这以后的工作还怎么开展? 葛妮气呼呼地说:“这些人眼睛里全是防备,我看他们到最后都是白忙活的结局。” 说着,她不满地瞪着几个非屯田司的官员。 林彦秋无话可说,只能安慰葛妮几句:“好了,没联系上就算了,你今晚早点休息,明儿咱们就守株待兔,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呢。” 待到申末时分,张思联袂李氏与侯生返归。 此三人午后奔忙,竟得善果,遣书致三家贾客,其中一家应允戌时相晤。林彦秋心下稍安,思忖诸人奔波未徒劳。 俄顷,林彦秋的信鸽乍响,取囊中竹筒制的“传音筒”视之,见信封陌生也。 接而应:“在下林彦秋,尊驾何人?” 筒中传音曰:“林君乎?吾等乃和信银号外联。今宵若有暇,亥时可于悦来楼一会乎?” 林彦秋闻之愕然,然迅疾诺之,心中犹疑。旋即以其事告张思,二人皆惑。 细思之,此事殊不寻常,究其故,须俟面谈乃知。 二人商议,与其空自揣测,不如收拾行装,径返旅邸,备此夜拜会贾客。和信银号既主动邀约,虽不知其何由得林之联系方式,然于理无害。 既至旅邸堂前,林彦秋忽忆及和信银号何由得知其传信,此事颇有诡秘。 一行人候于廊下,盼轿子至。 门启,中出者乃灵机坊主事许柯。林彦秋与许素无深交,张思则曾数面。 见许柯匆匆而行,张思揶揄之:“许主事甚忙耶?” 许柯面有不豫之色,然瞬复平静,对曰:“出访友耳。会场诸事,有劳兄弟衙门。” 张思讥诮曰:“呵呵,幸得兄弟衙门鼎力相助,此次田商盛会,我等之绩,全赖之。” 许柯面微赤,仍揖而别:“告辞。” 既去,张思目送其背影,愤愤然收回,低叹:“我屯田司,如今竟如丧家之犬!” 回到客栈厢房,林彦秋借故有要事商议,随张思进入其内室。待房门轻掩,他疾步上前挡住张思欲靠近的身躯,面容阴鸷道:“我恐你这司长之位难保,甚至有人欲谋之。” 满面娇羞的张思闻之大惊,身子一颤,软倒在螺钿红木罗汉床上,压低嗓音问道:“你窥得何端倪?” 林彦秋冷笑道:“无需洞察秋毫。刘坤似受制于人,明面上不再刁难,暗地里却借田商之机图谋你我。你细思,若此次招商空手而归,刘坤可轻易寻由头提议更替你。作为副知县,他有此建言之权。现今桐州两位主政者关系微妙,你处事不偏不倚,这司长之位怕是引得不少人垂涎。” 张思到底是女儿身,且这司长之位原是因林彦秋举荐而得,当下便急切询问:“依你之见,该如何是好?” 林彦秋沉吟片刻,此事棘手,刘坤为人实在可憎。 思忖良久,林彦秋冷声道:“你即刻传书信与县丞李树堂,汇报田商事宜。言与不言之间,你自比我更清楚。” 林彦秋未尽之言,乃是“自身硬方能打铁”。 只要田商会试有出色成绩,屯田司便成各方欲拉拢之势。 张思身着石青比甲,内衬月白纱裙,此刻因惊慌而微喘,胸前衣襟起伏不定。林彦秋玄色直裰下摆沾染些许尘土,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愈发深沉。 张思莲步轻移,从袖中取出一枚精巧的银质传信筒,此物以压缩竹簧为动力,内置轻巧金属簧片,通过按动机关发出清脆声响,以引起收信人注意。 她轻巧地旋开顶部机关,内部卷轴上早已写好李树堂书办的联络暗号。 然而,瞅着窗外渐浓的暮色,她黛眉微蹙,面露忧虑道:“此时传信,李大人怕已歇息了吧?” 林彦秋斜倚在楠木雕花凭几上,玄色直裰的袖口绣着暗纹,他轻抚着白玉茶盏的温润边缘,语气淡然却透着笃定:“无妨,或许他正翘首以待你的音讯。” 张思犹豫着启动机关,不久回音便至。 林彦秋并无窃听之意,故而踱步至凭几对面,佯装欣赏墙上墨竹图。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62章 棋局 陈舒窈唇角微扬,笑意温婉:“再过两个月,江南道学宫便要开讲新课了。你可有心到那里深造一番?我在江南道那边也有些许人脉,只要桐城县衙那边肯出保举书,谋个入学名额应不难。” 林彦秋心头一热,只觉暖流涌动,当下从椅上起身,半跪在陈舒窈身前,双手紧握着她的柔荑,压低声音,语带哽咽:“姐姐!虽说过张祭酒早在离京前便为我筹谋好这一切,可我仍要发自肺腑地说一句,多谢!” 江南道按察使方裕同,在同僚眼中素来冷峻若冰,平日里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神态。可当他瞧见老同学董仲达时,面上却浮现出浅淡的笑意,缓缓放下书信。此时,董仲达面前早已摆好了棋局,急切地冲着方裕同摆手道:“裕同兄,先说好了,这局棋你我的幕僚都不得插手。上回那盘棋,若不是你的师爷小王出了个妙招,怎会让你死棋逢生?可叫我懊恼了好些天。” 方裕同微微一笑,稳稳落座,不动声色地说道:“仲达兄,去年你可也给我出了主意。” 原来,去年年初,江南道按察使即将卸任,诸多官员皆有资历与能耐角逐此位。身为江南道副按察使的方裕同,虽胜算颇高,却也并非十拿九稳。 关键时刻,方裕同前往京城办事,恰好撞见董仲达也在。见面后,方裕同言及江南道按察使的空缺,董仲达便领着方裕同去拜见张祭酒。张祭酒素来对官场之事不过问,那日却破例牵线,为方裕同引荐了一位中书省的高官。 待董仲达赶回湘南道后,便只听说方裕同回到江南道,向藩司呈上了一份《关于强化官员廉能意识的奏疏》。奏疏很快得到藩司批准,江南道内便掀起了学习廉能意识的浪潮。 此事经江南道参赞上报,没过多久便传至京城。一个月后,老按察使卸任,方裕同顺利接任。此时提及此事,方裕同样在含蓄地表达感激之情。 董仲达抚着青竹扇柄浅笑道:“兄长太谦了,世间事本就讲究个机缘巧合。我不过是撞上那件事,顺口替兄长多言了几句罢了,兄长又何苦总挂在心上。”因方裕同比他年长半年,故而董仲达从乌木棋盒里拈出一把白子,虚请方裕同猜先。 方裕同从袖中摸出两枚黑子往棋案上轻轻一搁,漫不经心地摆了个双,方裕同一面数着子一面随口问:“贤弟怎的突然想起去桐城走一遭?” 这句问话并非无心之言,实则是方裕同借着棋局探询老友是否另有动向。待数罢棋子,方裕同执黑先行,董仲达执白捻起一子轻轻拍在右上角星位,徐徐道:“桐城故人之后,我怎敢不去拜望?当年家父被贬桐城,若非故人相帮,怕早已客死他乡。” 方裕同落子如星,低声笑问:“敢情是去看恩人后人了?想必那后生如今已在县衙任事?否则以仲达兄性子,怎会掺和进祝文那摊浑水。” 董仲达微露锋芒,轻笑一声:“正是此理,巧的是恩人之后恰是国子监张祭酒的关门弟子,才从江南道度支司借调至桐城县衙掌文案。” 听闻“国子监张祭酒的关门弟子”,方裕同眉梢微扬,面上笑意愈发深邃:“桐城那潭水向来泥浊,祝文身后是陈总督,范友祺背后靠着吏部副使汪大人,李文杰早年给齐巡抚当过八年幕僚,后来在江南道学政司任过副书办。” 董仲达并不接话,只在方裕同落子后飞速跟棋,十几手后方悠悠道:“陈总督今年似乎五十三岁?闻道他素来敬重宿儒硕望。”说罢一子拍落,直攻方裕同打入的黑子。 方裕同面不改色,心中却暗暗称奇。吏部副使汪大人曾在桐城任县丞八年,五十五岁才得升江南道吏部副使,往后高升不易。继任的何生东连任未满便因“飞天案”被革职,桐城看似铁桶一块,实则县丞之位已落入陈总督囊中。 最关键的是陈明超年仅五十三岁,而汪大人已年近花甲。在朝堂之上,五岁之差往往天壤之别。 方裕同凝视着棋盘上孤立的白子,思忖半晌,捻起一子轻轻大飞至中央:“呵,棋经有云:势孤取和,我且网开一面。” 说罢抬头对上董仲达含笑的目光,二人相视一笑。方裕同接着说道:“既是国子监张祭酒的高徒,日后若有机缘来江南道,烦请转告他莫忘登门一叙。” ...... 桐城县衙西厢房内,范友祺褪下玄色官袍,换上常服,与发妻兰氏对坐低几用膳。这对夫妻原是太学同窗,婚后情笃甚笃。兰氏见夫君眉间笼着阴霾,便搁下碗筷站起身,柔声笑道:“今儿个似乎有心事?” 范友祺疲惫地仰靠在胡桃木太师椅上,轻叹道:“还不是那贾氏染坊惹来的祸事?祝县丞竟派人去吴城工部请来外匠调查,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说罢苦笑着闭上眼睛。 兰氏手一颤,青瓷匙差点跌入汤碗。贾氏染坊入桐城时,长子范鹏曾收了东家贾少明五十万两银票,这事她一直瞒着夫君。当日范鹏引着贾少明来见,范友祺还夸儿子懂事能干。后来贾氏染坊因污水横流引发民怨,范鹏又私下索贿三十万两堵住桐城司匠司的检查,这些她也一并瞒下。 手指不自觉加重了揉捏力度,兰氏声线微颤:“老范,可否让贾氏染坊再多出些银子,堵住闹事者嘴?” 范友祺眼睛陡然亮起,直起身思忖片刻:“不错!娘子且遣人星夜去寻鹏儿,让他即刻回府。” 兰氏匆忙起身去取飞鸽传书,却发现信鸽笼空空如也,气急败坏地啐道:“这孽障,又不知在外鬼混!” 范友祺见向来宠溺儿子的妻子破口大骂,反倒宽慰道:“别气坏身子,去书房翻翻名刺匣,里面该有贾少明的拜帖。找不到鹏儿,直接找正主也妥。”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 第109章 新吏 清凉寺的晨钟撞了七下,绣着云鹤补子的凉轿已在城门口候着。 中书省的礼部侍郎亲自送来了江南道的文书,宣桐城县丞祝文即日起赴江南道任虞部侍郎。同来的还有新任县丞大人,这位面白无须的中年人,袖中攥着从临安府带来的紫砂茶盏,茶汤里浮着的正是桐城新产的毛尖。 城南的药铺伙计正在碾药,突然听见铜锣声响。街边聚拢的人群潮水般退开,露出八抬大轿。轿夫的号子声里,县丞大人的轿帘掀开一线,露出扇型珍珠镶嵌的玄色缎帽。人群里有眼尖的认出,那顶帽正是半年前倒台的前任县丞魏长河的旧物。 老知县范友祺的宅邸已被封门,断了线的珠帘垂在雕花窗户上。前院的长随正往纸上拓着“因病致仕”的告示,墨汁未干就已被秋风吹得卷边。后院书房里,半截写了一半的《论官场八弊》草稿被扔进炭盆,纸灰飘过院墙,落在隔壁陈举人晒着的湖绸上。 桐城府衙的议事堂内,香柏木梁柱投下斑驳阴影。青砖漫地的庭院里,新挂的乌木匾额在晨光中泛着幽光。随报喜的鹊鸟叫声,《桐城府吏名录》在城门口的石碑上张贴出来: “县丞李树堂,知县李文杰兼理府务,通判宋远道佐理刑名,府尹参军何长雷领钱粮事宜。” 张思的绯色六品补服依旧悬在雕花衣架上,林彦秋仍是田畴署的主簿。唯一起变化的是,何晋那袭月白儒衫的下摆,在拜会林彦秋时总要刻意掠过阶前青苔。 在跨出崇德书院的门槛时,何晋的鹅黄折扇突然失手落地。银杏叶飘过那本《战国策》时,他正对着林彦秋作揖:“昨夜梦见太史公笔下的纵横家,特来讨教。” 那竹简上的“连横”二字被潮气洇染,恰似张氏行囊上泛白的湘绣纹样。 日前董仲达的飞鸽传书送来时,林彦秋正用竹签翻晒书办房的医书。折扇轻摇间,鸽铃声惊起檐角的紫燕。那页薄笺仅寥寥数语:“近闻湘山云雾,甚合品茗。” 五日后,祝知礼驾着枣红马车从城东驰过。车轮碾过石板路,惊散了晒太阳的狸猫。林彦秋收拾好笔墨,将那件缀着银线补子的青绫直裰锁进樟木箱。晨雾中,他提着竹编文具盒,沿着护城河朝府衙走去,手中的竹简与石板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田畴署的执事厅内,新糊的云纹壁纸还留着桐油香气。张思身着月白直裰,腰间玉佩轻撞,从巷口程记营造铺取了屋契。那青砖垒就的三进院落,飞檐下悬着新铸的“张宅”匾额,桐木色泛着温润光泽。 林彦秋的书办房窗纸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案头堆着半人高的招商折子。青绫裹就的卷宗上,朱砂批注密密麻麻,恰似即将召开的商会所凝聚的满城目光。 高副司长缓步行至廊下,鹅黄襕袍扫过雕花石阶,金线绣就的芝鹤纹在日光下泛着柔光。他驻足观望着忙碌的书吏们,提笔批阅的沙沙声与算筹相击的脆响交织成一曲忙碌的晨歌。 “林主簿,忙碌乎?”高副司长轻叩雕花檀木门,声音温润如玉。 林彦秋闻声抬头,迅速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袂,拱手行礼道:“高大人,有何吩示?” 高副司长微微摇头,和蔼地说道:“本官何德何能,岂敢在此时妄加指示?今日特来,是想让你过目新近选拔的六名录事名单。” 说罢,他将一份精心誊写的名单轻轻放在乌木案几上,随后含笑落座,“不知今夜是否有暇?拙荆要设宴答谢你的襄助。” 林彦秋会心一笑,谦逊地答道:“高大人这是何意?在下不过是代为传话而已。眼看铨选制度改革在即,以令郎之才学,考取功名并非难事。” 高副司长轻捋颔下长须,笑容可掬地说:“话虽如此,但他能踏入仕途,终究少不了你的鼎力相助。尤其是能进入御史台,若非你从中周旋,断无可能。这情分,我自当铭记在心。万望给个薄面!” 林彦秋欣然应允:“既如此,在下公务已毕,下班后定当赴宴。” 高副司长满意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说道:“那就静候贤弟光临。”语罢,他带着随从缓步离去,脚步声在长廊回响,恰似这场官场博弈中又落定的一颗闲子。 高副司长刚走出雕花檀木门,何晋便像只嗅到腥味的狸猫,悄无声息地从侧廊踅进来。他身上那件葱绿襕袍的下摆还在摆动,人已凑到林彦秋案前,圆脸上堆满献媚的褶子。 “墨卿贤弟,承情承情了!”何晋的扇坠在林彦秋眼前晃动,“拙荆非要去府上谢恩,还说要亲自动手做一桌状元羹。” 林彦秋搁下狼毫,手指轻叩着乌木镇纸,含笑道:“兄长若信得过在下,今晚便带着嫂夫人去拜望拜望令尊,顺便让嫂夫人露一手厨艺。至于浆洗之事,也该着手操办了。你我兄弟,原不必这般客气。” 何晋的折扇突然僵在半空,随即拍了拍脑门,嘿嘿笑道:“墨卿贤弟提醒得妙!今日午时,家父突然遣人送来书信,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斥责,让我日后行事规矩些。我这做儿子的,竟不知何处惹恼了他。” 林彦秋不动声色地拿起高副司长留下的录事名单,狼毫在宣纸上落墨签押的沙沙声,在静谧的执事厅里格外清晰。他搁笔起身时,鹅黄缂丝直裰的下摆扫过案几:“兄长还愣着作甚?赶紧遣人送信,让嫂夫人备好时令鲜蔬,早些去令尊府上尽孝才是。” 何晋连连点头,转身时衣袖扫落案上的松花石砚。他快步奔至廊下,对着随侍的书僮喝道:“速去备车!”话音未落,廊外的紫藤架下已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林彦秋淡淡一笑,拾起案几上的录事册,缓步登上云纹地砖铺就的台阶前去寻张思。 喜欢墨卿行请大家收藏:()墨卿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