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惜川最后是被呛醒的,苦药汤从他喉头反上去进了鼻子,直接让他没法呼吸了,他连咳带喘地醒过来,外面是日将垂暮,屋子里点了几盏灯,并不算明亮,没给他的眼睛带来太大负担。
端着药碗的青年一脸无措,尾梢微微上挑的漂亮眼睛瞪大了眨个不停,他连忙将药碗放下,用布帕子帮洛惜川擦嘴,又将他扶起来拍背,洛惜川不适应这陌生的殷勤,想抬手推阻,却发现哪怕拼尽全力也只能让手臂微微抬高,根本阻止不了青年的动作。洛惜川刚想讲话,青年又把一碗水递到他嘴边“:喝些,压一压。”
洛惜川依他的言语顺从地低头喝水,只浅浅抿了两口,他实在想弄清楚现在的状况,刚想开口青年就将水碗一搁,跑出房间去“:大夫!大夫!我哥他醒了!您快来看看!”洛惜川一时无言,竟搞不懂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插不上话的。
不多时,青年就领着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回来了。老者为洛惜川诊脉,青年在旁边期期艾艾地注视着,唇抿成了一条线。过了好一会儿,老者将洛惜川放下,对青年说说“:性命无虞了,你同你哥哥讲讲话助他稳定心神,老夫去开些新药,你过会儿来药房找老夫。”
“那,大夫,这一顿的药还吃吗?刚才我哥没咽下去。”青年担忧地问。
“不必了,明日开始就换药了,今日让你兄长好生休息。”老者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两人,青年人看看洛惜川,转身又端来一碗水“:你,你喝水不?”
洛惜川摇摇头,青年讪讪地将碗放回桌子上,顺手将房门关上,洛惜川今日老是被抢白,此刻倒是聪明,只是看着青年。他并不担心青年加害于他,虽说洛惜川忘了是谁致他落到这副境地,但青年要害他也就没必要救他。洛惜川刚刚试图运转内功周身就发痛,他的经络都被毁了,也不知道青年救他这个残废干什么。
“我叫顾二,”青年开口“,是我捡到了您,洛盟主大概不记得我,我以前去过华山剑会,远远地见过您一眼。”
“我看您伤得重,急忙载您来医馆。您伤成这样,说不准是被仇家整了,我也不敢报您的身份,怕被当疯子轰出去毕竟天下第一被打成这样谁会信呢?”他带着探究看洛惜川“,不过我是真的想知道,谁能把您弄成这样呢?难不成,是身边人吗?”
【系统提示:万里河山·过江陵,状态:未完成。】
【任务条件:找出致使洛惜川经脉尽碎的凶手或帮助洛惜川恢复实力,状态:未完成。】
【任务提示:至远至近天中月,至亲至疏身边人。】
【任务奖励:白银三百两,阳寿五年。】
系统的言语犹在耳边,顾明钊紧张地看着洛惜川。
洛惜川摇了摇头“:真是不好意思,顾兄弟,我也不记得了。也许是,伤到脑子了。”
“那盟主还记得什么?是从哪里开始不记得的呢?”顾明钊接着问。
洛惜川深感头痛,可却还是着力回想“:我失去意识前在去嵩山大比的路上,随行的人不多,一个陪了我十年的护卫,一个在洛府干了有二十年的车夫,他们武功都不如我,我觉得并非他们。”
“嵩山大比……”顾明钊其实不太关心这些比试,江湖里的名门正派老爱比来比去,可就他看来这些大比一点用都没有,比来比去最后魔教还不是被他灭掉的?而且又不给奖金,尽是些浮名,据说江湖百文阁都不用那些大比做榜了,直接比影响力,比杀了多少人,干过什么事。
【系统提示:嵩山大比,最近一次在两个月以前。】
两个月……若是那时就被弄去做阵眼,能活到今天吗?顾明钊心生疑惑,可看见洛惜川紧皱的眉,他却鬼使神差地不忍追问了“:洛盟主,你,你痛得厉害吗?”
洛惜川面色煞白,略一迟疑,随即摇了摇头“:不必在意。”
“您刚醒,是不该老想这些事的,”顾明钊看见生病的人就揪心,于是缓下声音来“,你先歇着,我去拿大夫新开的药,要困了就睡吧。”他轻轻把住洛惜川的肩,缓缓地助洛惜川平躺在床上。
“顾兄弟,”洛惜川抬眼看着顾明钊,他眼睛太黑,瞳孔眼珠混成一片,仿佛能把光线都吞进去,可他笑起来连那道眼底新添的疤都仿佛软化成一种装饰“,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面善,多谢你的救命之恩,若洛某将来有余力,定然粉身相报。”
“顺手而为罢了。”顾明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松开手,最后叮嘱洛惜川“,我和齐老先生说我们俩是兄弟,你是顾一,我是顾二,他若问起来,您不要说错了。”他说完这话就离开床边,把灯一盏盏熄了,退出了房间。
顾明钊合上房门就颓然地垮下肩去,忍不住埋怨自己笨嘴拙舌。他擅长杀人,不擅长救人,擅长和死人打交道,不擅长和活人交朋友,以前接的护卫任务大多在暗处默默看着就好,这回的任务却让他不得不跟洛惜川打好关系,他不敢把洛惜川日夜兼程送回洛府,谁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害他,为了不让洛惜川对自己太过警惕,顾明钊当即就把【一日还】这个任务奖励的道具给用了。
他摸摸自己颈间挂着的小白瓷珠,这东西叫“低眉珠”,顾明钊搞不懂这名字的含义,只知道这东西挂在身上能让特定的对象更容易对自己放下心防,而他借着这东西逼一个病痛缠身的人回想些不一定记得的痛苦回忆,可真是没良心。
顾明钊不爱管闲事,全是依照系统的指示做事情,他是天下第二,现在也许是天下第一,一力破十会,从不愿意弯弯绕绕,这一刻却突然不愿意走省力的路子,他想,我护得了洛惜川一时,护不了他一世,还有别的挣阳寿的事情要做,逼洛惜川想起害他的人不过让他徒增悲愤,以洛惜川现在的身子,就是复仇也做不到,可只要仇人还在世上,谁能吃好睡着呢?现在要紧的事是帮洛惜川治好身子,助他恢复过往功夫。
顾明钊想通这事,就下定决心不再追问顾明钊过去的事情,反正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助一人恢复功夫也有门路。他瞥见自己停在庭院里的马车,李鸣桐赠他的马匹正在马槽边吃草,马腿上青筋虚浮未消,顾明钊突然想起来还没有给它取名。
飞月那名字其实并不是顾明钊给那匹老马起的,那匹老马是他那个贼眉鼠眼的师父留给他的,名字自然也是师父取的,师父姓楚,名瑞,是个很吉利的名字,但过得很不吉利,他以前是一个尸傀师门派里的,那个门派不大,名字也简单粗暴,就叫尸傀门,因为不愿意归顺魔教也不愿意掺和进正派去,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灭了,侥幸活下来的弟子有的不再干这行,有的归隐山林,有的归顺了魔教,还有的人就像他师父这样,半疯半癫,一心只想着复仇。
其实师父也没读过多少书,不然不会教出顾明钊这样一个识字比不过五岁小孩的人来。
顾明钊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个好名字,心里是很不舒服的,他想,什么东西活在世上,如果有人疼惜,都合该有个好名字的。他又想,既然如此,明钊又是什么意思呢?他那便宜师父临死了为什么要给他这样一个表字呢?
顾明钊这辈子记得清楚的重要的人的死相几乎全是病死的,他那师父得的是疫病,满城的大夫没有一个敢治的,百花门的弟子不治尸傀师,说他们亵渎尸体,合该千刀万剐,若是染病就是报应不爽。
师父死的时候说了几句好话,就像是怕顾明钊不给他找棺材下葬一样,平日里顾明钊若是练功不用心,或是看着奇形怪状的尸体反应过度的时候,师父总是一脚就蹬上来,可临到死了,他却说若是累了,不报仇也可以,你总要为自个儿活一会儿。
按理来说,顾明钊该把他练成尸傀,可是顾明钊没有,他打了一口棺材,把师父装到里面去,彼时飞月正值壮年,拉着这口棺材和顾明钊跑到顾明钊推算的风水很好的地方,顾明钊从马车上跳下来,挖了个很深的坑,他那个时候年岁已长,因为尸傀师功法的原因力气也变得大得吓人,拖棺材下马车像是拈一片羽毛。
他把这片羽毛推进坑里,突然觉得很累,就好像有一块天塌掉了,落在了他身上。
那年顾明钊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