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正化雪。
前些日子的雪下的不大,薄薄在地上落了一层。混着更早之前未干的水渍、地面的土灰,黑漆漆的脏。
一脚踩下去,留下半个灰色透明的鞋印,这样的印子多了,此处雪落梅梢的幽静就也被破坏了个干净。
哒哒的脚步声急骤,带着风雷似得就进了院落。
来人顾不得许多,也不怕湿了鞋袜,更不怕打滑,闷着头着朝院落里头去。青白色的长袍子在身后甩出花来他也只觉得麻烦,干脆弯下腰去一把兜着,然后继续狂奔。
嘴里大叫:“莫师兄!前山出了大事了!莫师兄!”
屋里头到处都挂着白幡,焚了静心的香,袅袅的青白色烟雾在空气里流淌,悠然朝着上空飘。却骤然被冲进来的人挤的四散飞逃。
青年窝在软榻上,近些日子他的身体仍未大好,脸色苍白而病态。手里抱着个刚灌的汤婆子,正透过窗看院里的白梅。
瓷白的脸陷进厚实的白狐裘里,听见这叮呤咣啷的动静,偏过头去看。
来人近了,脚步缓下来,后知后觉自己唐突了眼前人,讷讷的放下手里的袍角。手指蜷在掌心,尴尬的在衣服上蹭了两下。
又有脚步声自门廊外响。
身着单薄短褂的少年人端着茶盘在门边站定。瞧着眼前的景象,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有些举棋不定的无措。
那莫姓师兄视线越过眼前人,看向门口:“是长青啊…进来。杵在那做什么。”
柳长青这才松了口气,谨慎绕过来客,弓着腰背将茶水奉上。待青年取了茶冲他摆手,便又垂下头抱着茶盘缓步退至一旁。
一副做惯了的温顺样子,有意识的将自己的存在感压到最低。
耳朵却悄悄支棱,留神着这屋里的一举一动。
来时他听见了,说是前山出了大事。心里也有几分好奇,这所谓大事能是什么事。
莫师兄慢斯条理的用杯盖刮去浮沫,浅啜一口。
待放下茶杯,将身上的狐裘复又拢好,慢吞吞往软和温暖的狐裘里靠了靠,舒适的半阖着眼,才张口:
“是什么事叫你这样慌张,连规矩也不顾了。”唇形薄而色更寡淡,说话时似乎惯性的带着笑,显得形状更加锋锐。
柳长青伺候他有过三两回,知道这就是他心情不好了。头垂得更低。
那客人打了个冷颤,额角落下一滴汗来。
他张嘴要言语,复又闭上,视线扫过一旁的柳长青。
可青年视而未见。
无可奈何,便低声道:“是他,他回来了。”
蜡烛噼啪的打了个花,屋里陷入死一般的静默。
安静的似乎能听见外头雪化的声音。
直到一声轻微的“咚”。
那是青年的指尖落在桌面上的轻响。
这屋子便又活起来。
软塌上的人未语,只睁了半阖的眼去看来客。
那人看着激动又有几分急迫,额头前几根翘起的发丝在空气里颤抖:
“是他啊!花师兄,花师兄他回来了!”
青年脖颈边狐裘的绒毛微动。视线转而睨过柳长青:“你先下去吧。”
片刻后,又启唇:“今儿也到月末了,我记得是你们换职的日子。这一月你做的不错,若有机会,便再来我这当值吧。”
如此体贴。
柳长青下意识抱紧了茶盘,弯下腰行礼:“是,多谢莫师兄。”待青年点了头嗯过一声,才后退着,弓着背出门去。
跨过门槛时,他反手阖上了屋门。说不清是突然兴起的对这位师兄的贴心,又或者是想要拖延片刻的私心。
花师兄……当得此人一声师兄的花姓同门,满打满算也只有那一位了。
花榭,花聿明。
几个字在唇舌间囫囵转过一圈,他垂着头,慢吞吞的往远处走。
里间说的什么一字也听不见,也许布下什么隔音的阵法禁制也未可知。
他晃晃脑袋,待拐过廊下,小跑着一路去了屋后的杂间。茶盘放回原来的地方,目之所见的一切东西都归置整齐,这才又步履匆匆往院外去。
莫怀柳是门内核心弟子,居所所在的地界儿乃山腹正中,而前山则距山门不远。柳长青天赋惨绝人寰,八载修行仍不能很好的运转真气。这两者之间的距离,以他的脚程,恐怕须得走上半炷香。
半炷香,那时候大约花榭已又不知去何处了。
柳长青在山道上朝前山奔跑。带着雪气的风刮过他的脸侧,冷厉的生疼,却没刮开他脑子里的一片混沌。
总要去试试,总要试试的。
他已有半年不曾听闻花榭的消息。
半年,六个月,柳长青当值的地方都换了六轮。
心里着急,便是人都不觉得冷了,只觉得丹田处有源源不断的热气往外冒,叫他越跑越快,像个雪球似得滚下了山。
一到外山,人便多起来。三三两两的聚在一块,嘴里说着什么,脸上的神情晦涩难辨。
柳长青没空去管那些旁的,他只惦记着那一个身影,只想尽快的赶去,若当真运气好,兴许还能远远的看上一眼。
可那些议论声却顺着风钻进他耳朵里。
“唉……”
“…惨模样……”
心脏咚咚的声响如闷雷在耳边轰响,他脚步慢了又快,全身的血都在往脑袋上涌,叫他分辨不出来那些话的意思。
直到终于见着了被人群层层围堵的山门。
他撑着膝盖喘息,脑子、耳朵里都是尖锐的嗡鸣声音。同门将那山门里里外外围个扎实,他个子不够高,踮起脚也看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分辨不出具体的音节,只有花榭的名字如尖锐的针,刺破混沌的耳膜。
“门主有令!”
远远的,有谁的声音如若洪钟,咚的一声敲响,在广场上扩散。
于是呼呼啦啦的人群安静了。
“罪徒花榭,不敬师长,不念同门,戕害同道,手段之恶毒,为我玉剑门所不齿!”
“经长老商议,将花榭逐出门下,关入沉龙水牢,二十年不得出!即刻行刑,不得有误!”
嗡———
周围的一切都更加模糊起来,那些同门的身形在柳长青眼里,似面条一般左右晃动,搞笑又诡异。
柳长青踉跄着去推眼前的人,仗着身形瘦削削尖了脑袋往人群前方挤。
“执事总领!”
宗内若有刑责,都由执事堂来执行,执事总领出马,这事儿便是板上钉钉。
等柳长青费劲力气从两个人的腰间空隙探出头去,却只瞧见一滩人形被两个执事堂的同门架着,在人群的包裹里脚步匆匆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冷汗倏地顺着脊背落下去。
他腿脚发软,竟是怎么也跟不上那些人的脚步。匆匆一瞥让他连嗓子眼都在抖。
死死瞪着人群踏过的那一溜乌黑的血,血化了雪,与泥水混在一起。
他伸手便拽住了身旁一个要离去的同门。
“诶你干什……”那人正要说什么,却见眼前瘦弱的少年脸色苍白像是见了鬼,眼珠子都恨不得能瞪出来,猩红的血丝攀附上去,里头的惊恐连带着他一个冷眼旁观的人都觉得惊心。
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瘦削,力道却大的恨不能嵌进血肉里,隔着衣衫也能觉出那指尖的冰凉。
“花……”柳长青张嘴,嗓子哑的像是刚吞了一块石头下去。
咕吨。
他吞了口唾沫,又抖着干涩的唇开口:“我听说,花……花师兄回来了。”
那名同门惊疑不定的看他,像是怕他就此昏倒,下意识伸了空着的手在柳长青身前远远的虚扶着:“嗯,是回来了…呃,你还好吗?”
“他他……”柳长青想说话,可舌头像是不听使唤。他想问,是不是人还没来,是不是人早就已经走了?
那同门回过味儿来,叹息一声:“那不嘛,刚才那个被架走的就是了。”
眼前发黑,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才不至于软倒在地上。
寒风吹透了他的褂子,里头的汗迎着风一瞬间就蒸发了,只留下一片冰凉。
手里的劲儿松了。柳长青觉着腿软,慢慢下蹲,将自己团成一团。视线却还死死盯着那一道长长的,渐渐远去的血迹。
那同门只当他是被这场面吓到,安慰似得开了话匣子,搓了搓胳膊站在一边,也看那人群消失的方向,目光奇特:
“你是没瞧见,他那张脸都….唉呀,反正这要是搁在别人身上,铁定是活不成了。”
柳长青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一个音节。
“不过他们那种人肯定有什么保命的法子,他从前修为又高……”那同门啧啧两声:“唉……只怕如今是想死也难了。”
那摊乌黑的血像是会动,如蟒蛇一般,嘶鸣着朝柳长青的方向过来。
“也不知道是谁下了这么狠的手…”
“他统治这一代,风光近十年,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呢……”
那黑色的血蛇顺着脚踝缠上他的身体,游走到脖颈,勒得他不能呼吸。
下一秒脚一软,咚的一声,人便侧着栽倒下去,头磕在薄薄的雪上。
“诶!?诶!你没事儿吧?!”
眼里只剩下一片黑白——黑的是地上的血水,白的是朗朗乾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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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