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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作者:安静的咸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藏书阁那场突如其来的侵袭,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未能平息。


    贾葳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阁楼,苍白的面色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更无一丝血色。


    小东和小南见他形容狼狈,斗篷不见,发髻微乱,唇色异常,都吓了一大跳。


    “二爷!您这是怎么了?”小东慌忙上前搀扶,触手只觉他指尖冰凉,身体还在不易察觉地轻颤。


    贾葳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肺腑间翻腾的不适和心头的惊悸,但到底肺腑脆弱,引得胸腔一阵痉挛。


    “二爷!”小东小南赶忙掏出药丸。


    良久之后,呼吸终于平复,贾葳起身摆手:“无事。”他声音有些低哑,却极力维持着平稳,“阁里阴冷,灰尘大,惊着了里面一窝……过冬的野猫罢了。”


    他轻描淡写,不愿多说一个字。


    那人的气息,那蛮横的触感,那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如同跗骨之蛆,令他只想立刻逃离此地,彻底清洗干净。


    小东和小南面面相觑,野猫能把二爷惊成这样?


    但见主子不欲多言,且脸色确实极差,也不敢再问,连忙簇拥着他匆匆离开了这令人不安的藏书阁。


    回到宁国府,贾葳几乎是立刻沐浴更衣,将那身沾染了酒气和灰尘的衣衫尽数换下。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仿佛洗不去唇上残留的触感和心悸。


    “马勒戈壁”贾葳砸了一拳水面,骂道,“别给老子在遇到你,一定送你一脚断子绝孙腿。”


    待到穿戴整齐,去给贾母请安并一同用晚饭时,他面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依旧是那个安静、有礼、略显疏离的宁府二爷。


    晚饭设在宁佑堂。


    席间气氛融融,贾母心情甚好,拉着众人说笑。


    贾宝玉也坐在席间,只是神色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恍惚,眼神飘忽,仿佛魂魄还未完全归位。


    尤氏关切地问了他几句,他只含糊应着,目光偶尔扫过坐在对面的秦可卿时,竟飞快地躲闪开,耳根微红,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羞惭和迷茫,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又无法宣之于口的梦。


    贾葳看到这一幕,突然挑眉。


    难不成贾宝玉已经梦游“太虚幻境”了?


    啧!真是!错过了大瓜。


    贾葳有些懊恼,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法入梦旁观,但错过了重要剧情的事情就像错过了进球的精彩瞬间,都是令人惋惜的事情,可惜这里不是电视剧,没法回放。


    接下来的日子,贾葳将自己沉入了书海。


    国子监送来的那些孤本新著,成了他隔绝外界纷扰、抚平内心波澜的最佳屏障。


    他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待在观雨楼的书房里,窗明几净,只闻书页翻动之声。只有在专注的文字世界里,那天的混乱和对未来的忧惧,才能暂时被压下。


    这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冬日暖阳慷慨地洒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一丝风也无,园子里覆雪的松枝都显得格外精神。


    贾葳推开书房临湖的窗户,只觉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身上,连日来积郁的寒气似乎都被驱散了几分。


    “立春,”他唤来贴身丫鬟,“把翠光亭收拾一下,备上笔墨纸砚,再把我常看的那本《南行游记》带上。今日日头好,我去亭子里坐坐。”


    翠光亭临水而筑,在观雨楼西侧不远。


    一道曲折的连廊从观雨楼西侧的小门延伸出去,直通到湖中心那座精巧的亭子。


    亭子三面环水,视野开阔,冬日里少了繁花,更显清雅舒朗。


    不多时,亭内已被收拾妥当。


    石桌铺上了厚实的毡毯,摆好了暖炉、热茶和几样精致点心。


    贾葳坐在铺了厚厚坐褥的石凳上,背靠着朱漆亭柱,任由暖阳包裹全身。


    他先是翻了几页书,心神渐渐沉静下来。随后,又铺开一张素白宣纸,调了颜色,对着眼前冰封的湖面、覆雪的假山和远处凋零的垂柳,凝神片刻,却并未落笔描绘实景,反而提笔在纸上勾勒起奇峰峻岭、飞瀑流泉来。


    正画得入神,亭子连廊那头传来一阵笑语。


    贾葳抬头望去,只见母亲尤氏带着贾宝玉和秦钟,后面跟着几个抱着簇新锦缎被褥和包裹的仆妇,正沿着连廊走来。


    “茂哥儿,好兴致啊!”尤氏笑着走进亭子,将手里一封泥金帖子递给贾葳,“喏,你大理寺朱家同窗,正华那还在送来的帖子,后日他生辰,请你过府去吃酒。”


    贾葳起身接过帖子,朱正华的字迹飞扬洒脱。


    他点点头:“知道了,母亲。”


    尤氏又道:“后日寒露,老爷说了,要在前头搭暖棚,请了南边新来的小戏班子唱几处热闹,你可不要太晚,错过了好戏。”


    虽然贾葳对那些咿咿吖吖的没什么兴趣,但还是笑着保证:“我晓得的。”


    看到儿子正在作画,尤氏笑得慈爱:“我就不打扰你了,今儿日头足,正好把你屋里那些旧年用的厚被褥、几件压箱底久不穿又不好拆洗的冬衣换了。刘真人不是说么,到了年末,这些落了灰、藏了污的‘旧物’得‘弃’一弃,方合养生之道,也图个来年新气象。”


    她虽这般说着,目光却仔细扫过儿子略显单薄的肩背,见他气色在阳光下尚好,才放下心来。


    贾葳笑着应道:“母亲费心了。”他目光扫过尤氏身后那堆簇新的物件,又落在宝玉和秦钟身上。


    尤氏会意,对宝玉和秦钟道:“你们俩小子,且在这里跟着茂哥儿玩会儿,让他指点指点你们学问也好。我带着人去收拾,一会儿便回。”


    说罢,又叮嘱了贾葳两句“亭子里虽避风,也莫久坐”,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往观雨楼去了。


    宝玉在一旁听了尤氏方才的话,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忍不住问贾葳:“茂哥儿,大嫂子方才说的‘弃物’……是何讲究?我怎从未听过?”


    贾葳请二人坐下,命立春添了茶,才解释道:“是早年间一位苏州玄妙观的刘真人来府上时说的。道是这世间的物件用久了,难免沾染晦气尘埃,尤其那些厚重难洗的冬衣被褥,边边角角日光难至,易藏污纳垢,也易招惹些不洁净的‘气’。年末将至,弃旧换新,既是涤荡晦气,也是顺应天时流转,更利养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虽是玄妙之说,但母亲听了进去,年年如此操办,倒也成习惯了。”


    宝玉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说法新鲜有趣,秦钟则在一旁乖巧地听着,并不多言。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宝玉的目光很快被石案上铺着的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吸引。


    只见纸上山势险峻,云遮雾绕,一道飞瀑自九天垂落,气势磅礴,与眼前宁国府精致的人工湖景截然不同。


    “茂二哥,你这画的是哪里?好生壮阔!”秦钟惊叹道,眼中满是向往。


    宝玉也点头附和:“是啊,瞧着不像咱们京城的景致。”


    贾葳搁下笔,拿起手边那本《南行游记》,笑着指了指:“照着书里写的,瞎想瞎画的罢了。”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我身子骨不争气,长这么大,连京城都没出过几回。更别说看什么名山大川了。也就只能从字里行间寻些影子,再凭这点微末画技,在纸上造个幻境,自得其乐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宝玉和秦钟都怔了怔。


    宝玉素来只在锦绣丛中打转,偶有出门也是车马簇拥,从未想过“困于一地”是何滋味。


    秦钟家世寻常,虽也少远行,但听贾葳这般说,想到对方显赫身份竟也有此无奈,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更添几分羡慕其画技。


    “茂儿你……”宝玉脸上露出真切的不忍,“只凭书中所言,便能画出这般意境,已是神乎其技了!若真能亲见,那还了得?”


    秦钟也低声叹道:“若能亲历其境,该是何等快意!光是看书,终究隔了一层。”


    “不如我们也来试试?”宝玉兴致忽起,拉着秦钟道,“我们也照着书里的景致画一画?茂哥儿,借我们纸笔可好?”


    贾葳自然应允,让立春又取了两套笔墨纸砚来。


    宝玉和秦钟便兴致勃勃地挑选起贾葳带来的游记中描述的景色,一个选了“东海观潮”,一个选了“蜀道青天”,开始对着空白的宣纸,皱着眉头想象起来。


    一时间,亭内安静下来,只闻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亭角的冰棱,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暖暖地洒在三个少年身上。


    贾葳重新拿起自己的书,靠在柱边安静地看着,偶尔抬眼看看那两位。


    这一幕,莫名让贾葳想起他以前过年回家带侄子侄女时的情景。


    作为没啥用的大学生,他唯一的作用就是陪伴小孩,让他们不要打扰到他们的父母干活。


    那时候偷懒的他就会拿出特意买的填色本和蜡笔,保证他们能坐上半天。


    “茂儿,你过来看看,我总觉得这里有哪里不对。”


    叫声也差不多,不过那时候自己是小叔叔或者小舅舅……


    贾葳心里叹了口气,依言起身走到案边。


    宝玉运笔大胆,却有些不着边际,画出的海浪倒像是一团团翻滚的墨云;秦钟则过于拘谨,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被他画得如同乡间小径。


    “此处浪涛的力道,当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笔锋需更遒劲些。”贾葳见宝玉抓耳挠腮,出声指点了一句。


    又对秦钟道:“蜀道之险,在于层峦叠嶂,山势如削。勾勒山石轮廓时,线条不妨更硬朗些,显出嶙峋陡峭之感。”


    宝玉和秦钟得了点拨,似有所悟,又埋头修改起来。


    秦钟一边小心地修改着线条,一边忍不住问:“茂二哥,你这画技如此精湛,不知师承哪位大家?”


    贾葳目光落在自己那幅想象的山峦上,唇边笑意温和:“在国子监时,跟着一位姓李的博士学过几年。李博士擅工笔花鸟,也通山水,于画理一道颇有见地。”


    “国子监?”宝玉闻言,小脸顿时皱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无趣的事情,“那地方……竟还教人画画?”他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我原以为里头尽是些板着脸、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整日只盯着人读经史子集呢!”


    贾葳失笑,放下书卷,耐心道:“国子监乃国家育才之所,所学自然不止经义。琴、棋、书、画,皆有博士专门教授。亦有讲习天文、历法、算学、律例、舆地乃至农桑水利的课程。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虽未必样样精深,但也力求通晓其理。”


    他顿了顿,看向听得有些入神的秦钟:“譬如画之一道,李博士便常言,‘画者,心印也。观万物而穷其理,方能形诸笔端,传其神韵。’并非只求形似。”


    秦钟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满是向往,忍不住低声道:“原来国子监竟是这般模样……能学这么多东西……”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艳羡,随即又黯淡下去,“只是……那等地方,门槛高得很。我们家……”他声音渐低,剩下的话湮没在一声叹息里。


    宝玉见他神色黯然,立刻搂住他的肩膀安慰:“鲸卿莫要羡慕,那地方规矩大得很,闷也闷死了。你看我,不也没去么?”


    他眼珠一转,兴致勃勃地提议:“不如这样,我去和我家老太太说,让你来我家塾里读书,跟我一处,岂不比那冷冰冰的国子监有趣百倍?咱们一起读书写字,谈诗论画,累了便去园子里顽耍,岂不快活?”


    秦钟被他说得心动,脸上阴霾散去不少,露出腼腆的笑容。


    一旁的贾葳听了宝玉这番“天真”的言论,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却并未言语。


    自家那个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家塾是什么光景,他心知肚明。


    宝玉这朵富贵乡里娇养出来的花儿,哪里懂得寒门学子对国子监那方寸学斋的仰望?


    那不仅是学问,更是一道通天的阶梯。


    只是这些话,对着此刻兴致勃勃的宝玉和满怀期待的秦钟,说也无益。


    亭内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宝玉和秦钟继续与想象中的山海搏斗,贾葳则沉浸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仿佛藏书阁那场不堪的遭遇,连同这府中未来莫测的风云,都暂时被这冬日的暖阳融化、隔绝在了翠光亭外。


    远处观雨楼的露台上,传来尤氏指挥丫鬟们拍打晾晒新被褥的清脆声响,和着亭中少年们偶尔的低语与笔尖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短暂而平和的宁府冬日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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