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喂！”
有点陌生的声音。
神木凉顺利过滤掉无关噪音，丝毫没有受到干扰，架不住那声音越来越大，一遍又一遍响起，如同闹钟。
“吵死了！”
前一秒睡如死尸的人突然笔直竖起上身，叶藏顺理成章被吓了一跳，在对视上的那一刻，他由衷后悔许下让对方住在这里的承诺。
“是你啊。”凶厉的眼神突然变得澄明，虽然启动时间很长，一旦睁眼就意味着睡眠时间彻底结束，这就是神木凉的睡眠哲学。
除了治子老师，一切在非正常时刻叫醒她的生物都应该被绞杀，原则上是这样的。
昨晚的记忆彻底回炉，既然敲定守护天使的人设，自然要好好执行。
神木凉不觉得自己是以鬼魂形态来到这里的，证明就是一如既往的好睡眠，难道幽灵会有如此人类的生理欲求吗？
“快到起床时间了，一会儿女仆就会进来，得把被子收好。”
叶藏看着仍然打着哈欠的神木凉忍不住问道，“妖怪也需要睡这么久吗？你该不会还需要吃饭吧？”
神木凉的肚子应景地响了起来。
“不是妖怪是天使啊小子！给我记好喽。至于食物……”神木凉继续胡诌道，“我是陪伴型天使，你有吃饭睡觉的需求，我自然也有。”
“……那你好好待在这里，我会想办法的。”叶藏叮嘱了又叮嘱。
神木凉从容自若地点了点头。
神木凉会好好待在这里吗？
她当然不会。
自然，她答应了待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哪里？有约定是在这个屋子里吗？房间隶属大庭家的住宅，部分是整体的部分，整体包含部分，既然如此，整个大庭家都是她的活动范围。
“好无聊……”
叶藏去吃早饭了，神木凉开始四处溜达，没走几步就到了厨房，仆人们形色匆匆，忙着打扫清洁，她跳动几下，大喊了几声，果真没有人能注意到她，那并不是属于夜晚的魔术。
活动一番后，神木凉垂头丧气地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捏着一个土黄色的糯米团子。
从规模来说，这里面积很大，可以为小几十人提供日常伙食。小中大三个不同规模的灶台立在进门处右手边，最大的灶台正生着热水，蒸汽滚滚而上，其余两个灶台同样不得空闲，光是这一会儿就从大豆蒸到黏糯米，大抵是为日间的点心做准备。女佣们神色匆匆，哪怕多出来一个人立在一边，也会觉得拥挤。
神木凉蹲在最小灶台的旁边，将乳黄色的团子塞入口中。
“这下真的变幽灵了。”神木凉叹了口气，吞下最后一口食物。
无论怎么大喊大叫，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无论怎么触碰，都不会有肢体相触的感觉，她能触碰物体却无法和任何一个生物体产生交互，在她升起恶作剧之心前还是离开这里吧。
神木凉拍拍手，抖去沾在手指上的糯米粉，离开厨房，逛起其他地方。昨夜她来的匆忙，比起察看地形自然是睡眠更重要，现在正好让她看看大庭叶藏的家长什么样。
这座位于乡下的住宅占地面积不小，配以数十个房间，外观上是传统和式建筑，歇山式屋顶旁松树斜出，里面有不少西洋风格的内饰，和室和洋室并列，还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里面栽着五六棵苹果树，旁边一处规模不大的菊花圃。圆滚滚的苹果掩埋在浓绿的叶丛间，正值丰收烂漫之季。
神木凉站在树下，仰望那些压弯的树枝。
治子老师是个大酒鬼，有时候放着酒馆不去，却要喝廉价的苹果酒，还不要市面上能买到的，偏偏得是私人酿的土酒，不仅味道不怎么样，卫生也堪忧，神木凉自觉是个心灵手巧的学生，决定给老师提供一个安全可靠的供货源，在书上找到教程，用心酿造出成品，结果把体弱多病的治子老师喝进了医院。
一定是老师的身体太孱弱了。时至今日，神木凉仍然这么想。可惜无从验证了，当时老师以她还是未成年人为借口，不准她喝，事后却怪她的酒有问题，真是的，要是两个人都喝了，其中一个人没事，便能证明不是酒的问题了。
明明自己是个烟酒不忌的人，却一本正经地把未成年人不能喝酒挂在嘴上。
真想再看看老师那样的表情啊。
结果现在她连普通人类的躯壳都没有了。
神木凉看了看自己的手，即便举到阳光下也没有任何透明的感觉，毫无疑问，这是人类的手。
“为什么会看不到呢？”她自言自语道。
比起完全看不到，正好有一个人能看到，反倒是最奇怪的。
因为五元诅咒？
比起诅咒，更像是什么投放失误的副作用，如果人体由电波构成，现在只有叶藏能接收到她的存在电波，其他人会自动屏蔽她的存在，或者说是接收不到。在厨房时，她手上的点心别人同样看不见，哪怕是一扔一上短暂脱手，目睹到的仆人依旧没有反应，点心像是没有脱离她的电波场域。但她触碰诸如灶台一类的大型物体，仆人们仍自如使用，不受干扰。
和体积有关吗？
神木凉直觉继续做存在实验也没什么意义，只想找出神秘生物暴揍一顿。
无所谓，反正时间还有的是。
思考间，神木凉将宅子转了个大半，约莫摸清了现状。她所在的年代在大正上下，正符合书中的时代。古典如大庭家还习惯日常穿着和服，在和服里面套着衬衫，外头说不定能撞见西服打扮的人，叶藏的衣橱里也有少数洋服。更有说服力的是货币，她听到女仆们聊天，一升一等米只需六十钱，还不到一日元，五日元在当下是面值相当大的纸币，要等到硬币发行，恐怕得几十年之后，她不可能在这里待这么久，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绕到像是主屋的地方，她探头进去，里头满登登坐了一屋子的人，餐几摆在各人的面前，整齐坐了两列男男女女，年龄各异，容貌相像，衣着同刚刚的仆人们形制迥异，是大庭家的人。
站立一旁的女佣加上用饭的主人有十几人，无一人讲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轻微咀嚼饭菜的声音。
偌大的房间里光线昏暗，每个人的表情木怔，说是在进食，更像在咀嚼蜡块。
神木凉很快在末席看到叶藏，他明显看到神木凉的存在，神色慌张了一瞬，左右张望，好像要比划什么，却不小心打翻了汤碗。
寂静压抑的空间当即被撕破，所有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在叶藏身上，尖锐的沉默刺来，旁边的仆人小步上前，扶起碰倒的碗，再擦拭几案，依旧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作为场上唯一在活动的人，衬得后面对面一众像是纸作的默戏背景。
叶藏张了张嘴，低着头，脖颈弓起，僵坐在原地，像是自己闯了大祸。
空气依旧保持寂静，难以言喻的沉默如同看不见的枷锁困缚在叶藏身上，他好像听到了父亲的责怪声，又听见自己顺理成章的道歉声，事情便过去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他仍然坐在原处，没有任何人开口，只有千斤重山的静默空气压在他的脊背上。
无论是谁，责怪也好，随便说点什么吧。
叶藏在心里发出乞求的声音，被众人目光团团围住的他，只剩下唯一一点微弱的意识。
没有，等待他的依旧是什么也没有的沉默，他人投射的目光有如聚光灯直射，炙烤得他越觉浑身冰冷，牙齿结冻了一般，和口舌黏在一起。
“对不起，我不小心碰倒碗了，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吧。”
神木凉端坐在叶藏前，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念出这句话，同时深深鞠了一躬。
叶藏下意识模仿对面，如同镜面反射。
孩童作出这样老成严肃的致歉无疑会起到另一种效果。空气一松，上席传来笑声。
“看看叶藏这小子，又在搞怪了，下次可不能这么冒失了，知道了吗？”坐在首方的粗眉毛中年男子说道。
“是，父亲大人。”叶藏轻轻俯身。
“我不是说过吗？不知道怎么做的话，模仿我就好了。”神木凉眨了眨右眼。
叶藏轻不可闻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除去这个插曲，早饭吃完后，二人很快回到房间。叶藏犹豫着要不要为刚刚的事情道谢，就听到少女率先开口，以一种沉重的口吻。
“我，全部都看到了。”
“什……什么。”叶藏听到对面骤然严肃，语气不自觉弱下几分。
“秋刀鱼、玉子烧、柴鱼片、豆腐泥拌四季豆，还有冒着热气的味增汤。”神木凉一口气报完整个早饭菜单，随即哀怨道，“而可怜的天使大人孤伶伶坐在房间里，没有食物和水，除了空气，她的胃里一无所有。”
“……知道了，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叶藏应下后匆匆离开。
“除了团子，随便带什么回来都行！”
那个已经吃过了，神木凉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过了好长一阵子，叶藏端着个小盘子回来了。
结果还是只有团子啊。
而且还是昨天剩下的，神木凉费力地咽下粘牙的点心，差点喉咙堵成一块，心道幸好天气凉爽，放过一夜的团子味道没有变坏，只是表皮有点干巴，十分甜腻。
难怪被剩下了。
不过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强。
神木凉完全不觉得让小孩子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有什么不对。
“早上……我很没用吧。”叶藏小声说道。
神木凉锤了锤胸口，喝了一大口水，终于让团子顺下去一些，发出声音：“我不过是在模仿你平常的做法。”
叶藏的身体绷紧了一瞬间，肩膀又很快放松，作出毫无异样的表象。
“不是很成功吗？大人不会防备小孩，人类不会提防小丑，你不是对我也没什么警惕心吗？”
“那是因为。”叶藏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小，“你说自己是天使。”
叶藏心想，这样奇怪的人，目的不明，身份未知，如同林中精怪在深夜从天而降。
究竟为什么会到自己身边？
昨晚少女很快就睡着了，毫无戒心，丝毫不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自己。叶藏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面对呼呼大睡的罪魁祸首，秉性柔顺的他难得产生恼意，然而面对无法触碰的存在，他能做的只有盯紧对方，从乌黑的发梢到上挑的眼尾，鼻头尖尖的，皮肤很白，像话本里的妖精一样。
他移开视线，倒回自己的被子里。
女仆们素来喜爱他，喜欢抚摸他的脸，一下又一下。没有人当面说过他的长相如何，他时常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有阵子觉得十分丑陋，盯久了，镜子里的人影扭曲变形，变得看不清样貌。对于其他人的美丑，大部分人并没有留给他什么特别的印象，人类就是长成人类的样子，有的人可怕些，有的人安全些。
叶藏觉得眼前的少女是后者。
无论对方自称什么，总归不是人类，不会让他产生惧怕之心。
这样很好。
听到他的回答，神木凉睁大了眼睛，忽然发出一阵大笑：“没错，就是这样。”
“对了，你不用去学校之类的吗？”她问道。
叶藏摇摇头，说：“我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天气冷的时候还是待在家里方便些，学校那边只要去考试就行了。”
“那你一定是所有小孩子最羡慕的对象了。”
“是这样吗？”
“当然喽。”
在二人对话期间，外面传来喧哗声，像是什么人在争吵。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叶藏跑出去，神木凉摆摆手，坐在原地，继续和剩团子斗争。
一个人出去后，房间归于安静，异样的声响凸显。
“滴答，滴答——”
像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奇怪，昨晚又没有下雨。”神木凉走到门口，半透明的门格处没有任何影子。
轻轻拉开门，从往上一看，屋檐是干燥的。
神木凉摇摇头，回到屋内。
她没有看到，刚刚站过的地方有一双脚印，拖着半长的湿痕。
不同于早饭，这次花费的时间不长，叶藏很快回来，大喘着气，还未平复就急急开口。
“他，昨晚的那个人……顺吉，他们说，顺吉不见了。”
“我依稀记得，从前在宽敞的后院似乎有五六棵大苹果树，在阴云笼罩的日子里，很多女孩爬到那些树上。那个院子的一角还有个菊园，下雨时我曾和很多女孩共用雨伞眺望已怒放的菊花争奇斗妍，那些女孩也许就是我的姐姐和堂姐妹们。”（太宰治《追忆》）
*苹果是太宰治的老家津轻的特产，当地流行酿造苹果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人类不会提防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