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太宰治诅咒了》 第1章 天台 神木凉站在学校的天台上。 铁丝网破了个大洞，尖端零星暴露在外，松垮的警示牌摆在一旁，毫无作用，发出无声的邀请。 三个小时前，一名学校教师站在同样的地方。 神木凉从高楼低头望去，看不清的地面残余着上一次的血迹，死亡和死亡叠加在一起，催促新的成员加入。 风继续从后面拍打而来，裙摆簌簌飞起。 铁丝网和警示牌的诱惑。 地面血迹的诱惑。 风的诱惑。 神木凉顺从了世界的诱惑，向前方迈出一步，再向下方看去，那一点血迹似乎又消失不见，现场清理得干干净净。 血迹，老师最后存在过的痕迹，神木凉想要再看得清楚一点，身体骤然一轻，不知何时踩空一步。 更强劲的风吹来，不再是单一的方向，从四面八方涌来，和重力纠葛在一起。 坠落在半空中的事实让神木凉的头脑猝然清醒，然而为时已晚。 惨烈的尖叫响彻天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木凉睁开眼睛，刚刚惨叫声还没有完全消散，她下意识摸了摸完好的没有任何损伤的头颅，干燥的皮肤传达出正面信号，没有任何粘稠液体沾在手指上。 “什么嘛，原来是梦。”她松了口气，闭眼重新入睡。 “不是梦哦。”非人类的声音响起，附有奇怪的尾音。 没有任何回应。 “不是梦哦。”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沉默又拖长一阵。 陌生的声音停下对话的尝试，开始单方面的陈述：“神木凉，十七岁，海立中学高中二年级就读，于1月1日11点11分死于1号教学楼下，尸体由值勤老师发现，经过现场勘察，排除他杀可能，初步推测与当日同一地点死亡的校内老师相关，该生素日与该名教师形容亲密，疑因遭遇重大刺激后轻生……”念着形如报告的内容，神秘生物窥视着少女的反应，撞上一对懒散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像是在听别人的死亡报告，嘴角挂着形如习惯的弧度。神秘生物看着无动于衷的少女，慢慢停下陈述。 对视了一会儿，光球样子的神秘生物闪了闪，切换出一种活泼的声线，依旧是非人的机械音，在空荡荡的黑暗空间里变得更加渗人。 “初次见面~美丽的死者小姐，我是你的死亡顾问，负责传达死亡情报~~这里有一个特大好消息哦~” “恶心。”神木凉掐住脖子，做了个呕吐的动作。神秘生物切换回最开始的声线，干巴巴棒读道：“哇——性格好烂，难怪被诅咒了。” “诅咒？”神木凉重复了一遍这个不详的字眼，忽视前半句的评价。 “想不起来吗？”神秘生物提示道，“一周前，你在修学旅行途中擅自脱队，莫名其妙跑到埋葬死人的地方……” “好啦，要么长话短说，再这么拐弯抹角的就赶紧放人家去投胎吧。日本最近死人变多生育率大跌，我可不想等会儿排队排个几十年。” “投胎？”神秘生物状似愉悦地上下晃动两下，又变成低沉的机械声线，带有蛊惑的意味，“关于这件事，这边有个好消息哦。接下来你的每一世都会早死，一直一直重复这次的结局——自杀而亡。不觉得奇怪吗？拥有强烈投胎**、想要作为人类继续存活的你，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地从天台上跳下去。” “你的报告书里不是都写了吗？‘排除他杀可能’。”神木凉说，“既然人有生存的**，拥有死亡的**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只是顺从了那一瞬间的**。”不小心踏空什么的，这种丢脸的理由神木凉说不出口。 神秘生物说：“生物本能会抑制这一**，想要突破本能的防线没那么容易。况且，作为死亡动机考虑，那位老师对你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神木凉转回先前的话题：“那就继续说说诅咒的事情吧。” “简单说来，你被一个自杀癖患者诅咒了。”神秘生物不再纠缠，言简意赅完成了神木凉所要求的长话短说。 “谁？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神木凉顺着对面的只言片语想了一圈，一无所获。 “真是个笨蛋啊，都提示得那么明显了。”神秘生物道，“那次修学旅行，你独自跑到某个名人的坟墓前，没带贡品扔下一个寒酸的五元硬币就拍拍屁股走人了。‘五元’啊，又不是去神社参拜，从常识上考虑，就算是乞丐也会发怒，何况是鼎鼎有名的大文豪。” “那可是我全身上下的全部财产，还有比这更有诚意的贡品吗？”神木凉喊道。 神木凉自出生以来从未拜访过墓园，唯一的一次好奇心就是在上周修学旅行，趁着大部队挤去吉卜力美术馆，她偷偷溜到附近的禅林寺，去参看了因为同名而被治子老师讨厌的文豪，太宰治之墓。 真人八卦常常比虚构故事更有传播度，自杀的作家有很多，自杀五次才成功的作家恐怕只有太宰治一个。 “等等，你说的小心眼自杀癖，该不会是……” “锵锵——”神秘生物不等少女说出完整答案就播放出恭喜答对的音效，在它光芒闪烁间，神木凉突然看清圆形状神秘生物身上的模糊图案，方孔大小的中空，稻穗纹在下，顶部印着币值，是数字五。 “这可是生生世世的结缘之证哦。生前自杀了五次才死掉的著名文豪，真是不幸，作为结缘的报答，你现在拥有‘稍微动动自杀念头会立竿见影生效百分百成功’的幸运buff哦。这样一来你就不会重蹈他的覆辙，随时随地迎来清爽的死亡。” 自杀，不讲道理的死亡，社会的禁忌行为。 难道在那一瞬间，她真的动了那种念头吗？ 神木凉抱头蹲下，发出大叫。 神秘生物欣赏了一会儿对面的崩溃，大发慈悲补充道：“当然喽，也不是没有弥补的机会。”神木凉依旧维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仰头看向上方，神秘生物这次没有卖关子，直接道：“只要你拿回那枚硬币，诅咒自然会终止。” “好吧，那让我复活一下，我去拿回那个东西就是了。”神木凉说。 “很遗憾，死人不能和现实世界产生联系，这个世界是没戏了。”神秘生物说，“好消息是其他世界同样存在拿回这枚硬币的可能，这可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 神木凉怀疑地看向对方，圆形光点上读不出任何情绪情报。 “其他世界？” 神秘生物说：“你听说过异面同位体吗？”神木凉答道：“不同时空的同一灵魂，我听说的版本是这样。”神秘生物补充道：“同一个人在不同平行时空下会有截然不同的生活，样貌、性别、性格……他们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可能产生蝴蝶效应，裂变成不同的世界线。” 神木凉说：“差别那么大，凭什么还能说他们是一个人。”神秘生物说：“那些只是表层，他们灵魂的核心是共同的。” 共同的东西？例如自杀癖吗？这又和硬币有什么关联？ “难道你要说硬币存在同位体，要我去大海捞针。” “嘟嘟——”对面发出恼人的拟声词，表示否认，“硬币当然只有一枚，找到它就能通关喽。我说的同位体是指人，上课要好好听讲才行啊。既然是献给‘太宰治’的祭品，自然和他本人有关喽。” 通关，哪种通关？ 恢复意识时，神木凉的状态离清醒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完全是凭本能将对话持续到现在，随着对话的进展，神木凉逐渐回想起从天台坠下的记忆，晕眩感一阵一阵传来，死亡的幻觉重放，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像碎开的椰子壳，椰浆一晃一晃溢出，流了满地。她只能默念那并不是真实发生的画面，只是脑子在自动导演，又深吸几口气，才渐渐吸回理智，她现在身处何处，和她对话的东西又是个什么玩意儿？死亡顾问这种一看就是现编的名头，是人工智能一类的吗？那阴间科技还怪发达的。而且什么硬币诅咒的，就算是新式骗局也未免太新了。神木凉相信自己的记忆和身体的残留知觉，这代表她该相信对方的所言所语吗？ 眼前这个家伙说话半遮半掩，留一半藏一半，姑且算它说的是真的，不能投胎，硬币也找不到，直接生活在新世界好了。 “你该不会在想‘啊，干脆直接生活在随便哪个世界好了，反正也没差别’。” “擅自窃听别人的大脑，好下流。” “……”神秘生物像是因为信号阻塞卡顿了一瞬，又很快恢复，说，“你愿意用那种状态生活，我倒没有意见，不过要不要打一个赌？” “我不打赌。” “那就当做预言好了。”神秘生物逐渐放慢语速。它外表依旧莹润，随着声音的进行，像是有一张血盆大口啃食去那层假象取而代之，一张一合缓缓吐出不详的预示：“你将会拼命想要找回那枚硬币，拼命地拼命地，直到倾其所有，无论是生命还是死亡，你会统统背叛，不惜一切代价。” 神木凉自然半个字也不信。她产生许多新的疑惑，神秘生物像是已经说明完全部事项，直接做了总结。 “就是这样。接下来你会进入其他时空，想要切断‘缘’，就找回那枚硬币，想要结束这不讲理的命运，就找回那枚硬币，以及。” 光点没有面部，神木凉分明看到它咧开了嘴角。 “想要见到你的老师，就找回那枚硬币。" 神木凉陡然跃起掐住光晕，手指却一穿而过。 “好粗暴。”铜色硬币的光晕发出嘲笑般的闪烁。 “你说见到她？什么意思？”神木凉轻声道。 “你不怀疑她的死吗？” “除了老师自己，没人能威胁到她。” “还真是自信啊。好了，说明大会到此结束。” 神秘生物笃定神木凉同意了找回硬币的方案，也不再理会她的任何反应，直接启动既定程序。 “投放，开始。” “等等，我还有问题！要——”如同电话线中途切断，神木凉的声音戛然而止。 “祝您生活愉快哦。” 能够回复这句话的对象已然不在，空气彻底归于寂静，神秘生物的拟态渐渐弥散，变成一个模糊的长影，在消失前的一刹那，神秘生物发出低笑，原本的机械声线消失不见，另一种声音取而代之。 “这次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努力在樱桃忌这天发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天台 第2章 人间失格 “——要怎么知道哪枚……”神木凉眼前一变，漆黑的空间和神秘生物消失不见，变成坚硬的地面。 “真是粗暴的方式。” 神木凉拍拍袖子，从地上爬起。 到达其他世界的方式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简陋，哪怕是从自动贩卖机的出货口钻进去，也比这种眼睛一闭一睁就换了个地方的感觉好，重要的是仪式感啊仪式感，真是毫无浪漫细胞。 神秘生物给出的情报非常有限，到了最后耐心像突然消失了似的，谈话权完全在另一头手中就会是这个样子，这种自说自话的气人类型……早晚有一天她要狠狠修理对方一顿，不求饶就让它短路。 神木凉在脑中愉快地想象着那副场景，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后脑勺凉凉的。她本能地轻轻一摸，不是熟悉的触感，反而有点软弹，她的手指一僵，低头一看，小半个连着长长黑色丝线的硬块躺在地上，闪着莹莹亮泽。她立刻联想起神秘生物所说的“那种状态”，摸遍全身，不自然的地方还有许多，大腿骨处甚至能摸出几块突起，神木凉晃了晃自己的右手，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弯折，按理说人不可能在这种情况还保持完整的神志，神木凉注视着因为错位而变得陌生的身体部位，慢慢俯身捡起地上的灰白色硬块，往后面一盖，发出清脆一声，像是磁吸玩具，骨头与骨头完好无缝地粘合在一起，她心念一动，想象着原本正常的身体，再睁眼一看，扭折的部位已然修复，皮肤光洁如初，原本青紫的地方再无伤痕。 神木凉觉得有趣而且方便，动了动手和脚，没有异样。 “话说回来，这是什么地方。”神木凉环顾一圈，发出疑问。 月光流入乡下小宅，铺满整个院子，平等地占据每寸墙面，在不透光的窗格前停下。 神木凉走了两步，敲了敲一旁的木头房梁，坚实的声音传回，的确是木质结构不假，环视四周，到处是这种构造的低矮建筑，在黑暗映衬下尽显阴森。 怎么也不像现代日本，明显的和式建筑也不像异国。 按照那家伙的说法，她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身体还是自己原来的身体，年龄也没有改变的样子。 只有时代改变了吗？ 神木凉又走了一段，心想不知道是哪家房子的院子，看上去挺阔的，在被主人发现前得赶紧离开，突然出现在别人家的院子里，被当作小偷抓起来就大事不好了，她可不想一上来通过监狱熟悉新世界。 不过，在离开之前…… 神木凉暂时收起对环境的好奇，看向旁边的屋子，从刚刚起里面陆陆续续有声音传出。 她蹑手蹑脚走上前，窗纸不透明，里面没有开灯，只得先将耳朵贴附到格子窗上。 断断续续传来奇怪的声响，不大不小的声音，衣料摩擦的声音最为明显。 “让我看看……”神木凉偷偷将窗户开了个小缝，人声飘了出来。 “叶藏少爷，今天也来玩让人开心的游戏吧。” 散开的衣带，男人调笑的声音。 纯洁无垢的孩童，如同温顺羔羊一样沉默的男孩。 毫无疑问，展现在神木凉眼前的是可耻的暴行。 夜色沉静，忽的平地起风，树叶“沙沙”作响，形如鬼魅。 “砰——” 拉门大力滑开，发出刺耳的声音，月光大喇喇地涌入屋内，让房间里的场景一览无余。 “什么人！”男人惊慌地四处张望，大口喘着粗气。 过了半晌，男人仍未看到任何人影，他犹疑地走到门口，外面静悄悄一片，一丝风声也没有。 他回头看了看，屋内除了半片月光和躺在黑暗中的叶藏少爷，没有任何异常。 门怎么会突然被拉开？这可是厚重的障子，风不可能吹开。 男人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关上拉门，身后又传开一声刺响，他猛的打了个寒战，不敢回视，又重重喘息两下，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他缓缓回头，原本摆在矮桌上的白瓷小杯砸碎在两米外的地上，房间内另一个活人——叶藏少爷仍是一动不动。 他慢慢靠近地上的碎片，是风吹掉的吗？他说服自己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可能，种种恐怖的念头随着接二连三的异常现象挥之不去。 男人屏住呼吸，将身子朝前探了探，迅捷向前一捞，徒劳地够住一把空气，他顿时松了口气，回头扫视月光照亮的房间，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常。 而男人放松的短短数息间，身后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 门，慢慢地闭合了。 毫无疑问，没有任何外力施加，绝不可能自己合拢的门循着固有轨迹笔直地运动着，如同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站在旁边，做下这一切。 “鬼！啊啊啊啊啊闹鬼了！” 在拉门彻底关上前，男人惨叫着跑出门外，伴随他的吵闹声，外面的灯陆陆续续亮了，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交织，其中一道声音拨开杂声接近，木屐叩击地板的声音逐渐清晰，朝着这间房间而来。 盖着衣服的男孩几不可闻动了动，缓缓滑出和服外褂，如常放好衣服，铺好散乱的被子，最后坐在褥子上。 “阿叶，发生什么事了吗？”青年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关切，走到门口，不及听到回复，他就拉门进入室内。 男孩揉了揉眼睛，摇摇头，困倦的眼睛睁到一半便闭上，做出一个鬼脸。 来人发出爽朗的笑声。 “好啦，不要再搞怪了，想来是顺吉神经错乱了，没吓到你就好，快睡吧。”他扫视一圈，没有注意到异样。 拉门再次合上，房间变回一片静谧。 男孩放下揉着眼睛的手，面色古波不惊，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大人的脸上稀松平常，在他这个年纪十分少见，一般人会为这种不匹配的错乱感到不快，发出诸如“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之类的感叹。 “真是不好意思，打破了你的杯子。” 没有任何回应。 “既然能看到我，为什么不说话？” 男孩黑漆漆的瞳仁滚了滚，转向无人看到的深夜鬼魂。 “你该不会在想什么失礼的事情吧，事先说好，我可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东西？”男孩终于发出声音。 “这个嘛。”少女自阴影而出，走到光亮处，回身道，“你听说过’天使‘吗？” “……那种骗小孩子的把戏，你该不会要自称是天使吧。”男孩淡淡的脸上撕开一道缝隙，讥讽道。 “这取决于你。“ “我？” “告诉你的名字。” “大庭叶藏。” 果然如此。 神木凉露出一个微笑。 “那就没错了，迟到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自称天使的人比出一个歪斜的剪刀手，“我是你的守护天使，请多多指教。” 叶藏坐在被窝里，直勾勾看着对方。 “不觉得不可思议吗？只有你一个人能看到我。”神木凉出乎意料的有耐心，眼前的男孩让她有一种亲近感，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讨厌需要冥思苦想的东西，想不到的东西就扔在一遍，思想就像人一样，到了按耐不住的时候总会自己跑出来。 “解释成怨灵一类的，听上去更合理吧。” “怨灵可不会保护人类，如果是怨灵，你不害怕吗？” “怨灵没什么可怕的。”叶藏摇了摇头。 “可怕的是人类。”少女的声音同他一起响起。 叶藏的睫毛闪了闪，心想难道对面会读心？他随即否定了这个答案。 “保护又是什么意思，砸破屋子里的杯子，吓唬仆人，这同保护有什么关系吗？” 原来如此。 他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难怪不会大声呼救，或是向其他人告状。 神木凉沉默了一会儿，难道要告诉他，那名男仆对他犯下的罪行，是世间最无法容许的行为，是可耻的罪恶，任何动物都不会对幼兽做的事情，唯独拥有道德的人类会做出的丑陋行径。 游戏，说不定他真以为那是某种游戏。 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份痛苦会贮存起来，直至他成人，直至某个犹如日常琐事的契机，他会突然意识到曾经施加于他的罪行，也许是从新闻报纸里，也许是从同伴们的日常对话中。 “那些事情，觉得讨厌吗？”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提示，他本能领悟到少女的意思，他们对视半晌，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们来的时候脸色不好，离开时看上去挺开心的，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房间里的空气陡然变得阴沉，叶藏下意识向被子里缩了缩。 他们？ 早知道就将茶杯直接扔那混蛋头上了。 进门后，她本想直接将那人扔到一旁哐哐揍，哪知道身体像越过不同图层穿了过去，对方甚至看不到她，没时间细想，她只好装神弄鬼，将人吓走。 那破光球只说了要从异时空得到那枚硬币，却没说要怎么得到从哪里得到，更没说她会以这种形态出现，原来跌的七零八落的身体只是前菜。要是其他人根本看不到她，难道她要永远以游魂的形态徘徊下去吗？没办法和人交流，连打听目标的所在地都做不到，它肯定还隐瞒了其他事情，要是还有见面的机会，她真的要好好修理一番对面的零件。 好歹事情没她想的糟糕，能看到她的人很快就出现了。 尽管是在最糟糕的场合。 视线是无法掩藏的，那男孩很明显和她对视了，她还以为对方马上会大喊大叫，引起风波。 不愧是大庭叶藏啊。 听到名字时，她只是有所怀疑，她不可能被丢到一个和太宰治毫无干系的地方，必然存在某处联系。大庭叶藏是太宰治的半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的主人公，显然，她来到了小说世界，异时空居然还包含了文学作品，先前她还对每个时空都存在太宰治存有疑问，原来是这个意思，自传体小说的主人公也算在里面啊。 真是跑到了麻烦的地方。 幸好对方还是个小孩子，拿到硬币应该不是件难事，况且她对小说内容非常熟悉。太宰治是治子老师最讨厌的作家，有道是恨比爱长久，老师整日念叨着讨厌讨厌的，家里却有对方的全部作品，《人间失格》光是不同的版次就放了十几本。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麻烦之处，偏偏她还撞上了最糟糕的那部分情节。 《人间失格》以手记回忆的形式进行叙述的作品，叶藏童年被仆人猥亵的情节被一笔带过，在他远离童年后轻描淡写地提起这件事，像是在叙述旁人。 唯有这样才能从那份痛苦脱身。 童年有这种经历的人长大后会持续自我评价低、无法信任他人又下意识进行顺从，只要不反抗就不会受到伤害，甚至会有讨好行为出现。叶藏本来就是个会讨好他人的性格，难怪成年后变本加厉。 怎么能置之不理？ 刚好她缺一个待在对方身边的合适理由，守护天使什么的，不是很适合小孩子吗？ “他们对你做的是坏事，是大人绝不应该对小孩子做下的事。” 叶藏收了收手指，抓紧被子，平滑的缎面分出褶皱。 “那又如何，每天都有人做错事，难道所有人都受到惩罚了吗？告诉父亲母亲，难道他们会相信孩子的证言吗？言之凿凿的辩护和毫无证据的指控，哪边更有说服力？会遣散那些仆从吗？他们岂不会心有怨怼，进行可怕的报复吗？ 况且还有一种最大的可能，聪慧如他日后一定会知晓。 大人们会为了遮丑选择视而不见。只不过是不受重视的小儿子被仆人猥亵了，难道这件事比家族的名声更重要吗？ “没关系，如果有人伤害你，我会帮你报复回去。”神木凉伸出一只手，手指慢慢收拢成拳。 叶藏冷冷道：“那样做，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不是说过吗？我是你的守护天使，保护你不受伤害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神木凉心想，日后给她一点微小的报酬就好了。 就是不知道五元硬币是从哪一年开始发行的。 说起来现在是哪一年来着？ 叶藏坐在厚实的被褥上，身形单薄，像是随时能溶进月光。他眼中古波不惊的底色慢慢化开，漾出一圈波澜。 “大人，都好可怕。”叶藏小声道，“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应付他们的行为。” “那么，你只要模仿我就好了。” “模仿？” “你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不适应周围的环境再正常不过了，因为社会是给大人准备的世界，小孩子之所以需要教导也是这个道理，你只是有点倒霉，一直没有遇到教你适应环境的对象，但是现在没关系喽。” 黑发黑眼的少女站在屋子中央，朝他伸出手。月光覆满她的上身，原本黑色的眼睛溢起潮水状的蓝色，叶藏捕捉住那一瞬间，看着那双眼睛，自称天使之人的眼睛。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握住了那只朝他伸出的手，多余的月光晕染开，他感觉自己即将触碰到那双不似活人的手，下意识打了个冷战。 然而，没有任何接触的感觉，叶藏的手径直穿了过去。 “你果然是幽灵吧。” 一颗栗子砸中了他的头。 “好痛！” 需要评论……那个，收藏也……（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人间失格 第3章 人类不会提防小丑 “醒醒！喂！” 有点陌生的声音。 神木凉顺利过滤掉无关噪音，丝毫没有受到干扰，架不住那声音越来越大，一遍又一遍响起，如同闹钟。 “吵死了！” 前一秒睡如死尸的人突然笔直竖起上身，叶藏顺理成章被吓了一跳，在对视上的那一刻，他由衷后悔许下让对方住在这里的承诺。 “是你啊。”凶厉的眼神突然变得澄明，虽然启动时间很长，一旦睁眼就意味着睡眠时间彻底结束，这就是神木凉的睡眠哲学。 除了治子老师，一切在非正常时刻叫醒她的生物都应该被绞杀，原则上是这样的。 昨晚的记忆彻底回炉，既然敲定守护天使的人设，自然要好好执行。 神木凉不觉得自己是以鬼魂形态来到这里的，证明就是一如既往的好睡眠，难道幽灵会有如此人类的生理欲求吗？ “快到起床时间了，一会儿女仆就会进来，得把被子收好。” 叶藏看着仍然打着哈欠的神木凉忍不住问道，“妖怪也需要睡这么久吗？你该不会还需要吃饭吧？” 神木凉的肚子应景地响了起来。 “不是妖怪是天使啊小子！给我记好喽。至于食物……”神木凉继续胡诌道，“我是陪伴型天使，你有吃饭睡觉的需求，我自然也有。” “……那你好好待在这里，我会想办法的。”叶藏叮嘱了又叮嘱。 神木凉从容自若地点了点头。 神木凉会好好待在这里吗？ 她当然不会。 自然，她答应了待在这里，可是这里是哪里？有约定是在这个屋子里吗？房间隶属大庭家的住宅，部分是整体的部分，整体包含部分，既然如此，整个大庭家都是她的活动范围。 “好无聊……” 叶藏去吃早饭了，神木凉开始四处溜达，没走几步就到了厨房，仆人们形色匆匆，忙着打扫清洁，她跳动几下，大喊了几声，果真没有人能注意到她，那并不是属于夜晚的魔术。 活动一番后，神木凉垂头丧气地蹲在厨房的角落里，捏着一个土黄色的糯米团子。 从规模来说，这里面积很大，可以为小几十人提供日常伙食。小中大三个不同规模的灶台立在进门处右手边，最大的灶台正生着热水，蒸汽滚滚而上，其余两个灶台同样不得空闲，光是这一会儿就从大豆蒸到黏糯米，大抵是为日间的点心做准备。女佣们神色匆匆，哪怕多出来一个人立在一边，也会觉得拥挤。 神木凉蹲在最小灶台的旁边，将乳黄色的团子塞入口中。 “这下真的变幽灵了。”神木凉叹了口气，吞下最后一口食物。 无论怎么大喊大叫，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到，无论怎么触碰，都不会有肢体相触的感觉，她能触碰物体却无法和任何一个生物体产生交互，在她升起恶作剧之心前还是离开这里吧。 神木凉拍拍手，抖去沾在手指上的糯米粉，离开厨房，逛起其他地方。昨夜她来的匆忙，比起察看地形自然是睡眠更重要，现在正好让她看看大庭叶藏的家长什么样。 这座位于乡下的住宅占地面积不小，配以数十个房间，外观上是传统和式建筑，歇山式屋顶旁松树斜出，里面有不少西洋风格的内饰，和室和洋室并列，还有一个很大的庭院，里面栽着五六棵苹果树，旁边一处规模不大的菊花圃。圆滚滚的苹果掩埋在浓绿的叶丛间，正值丰收烂漫之季。 神木凉站在树下，仰望那些压弯的树枝。 治子老师是个大酒鬼，有时候放着酒馆不去，却要喝廉价的苹果酒，还不要市面上能买到的，偏偏得是私人酿的土酒，不仅味道不怎么样，卫生也堪忧，神木凉自觉是个心灵手巧的学生，决定给老师提供一个安全可靠的供货源，在书上找到教程，用心酿造出成品，结果把体弱多病的治子老师喝进了医院。 一定是老师的身体太孱弱了。时至今日，神木凉仍然这么想。可惜无从验证了，当时老师以她还是未成年人为借口，不准她喝，事后却怪她的酒有问题，真是的，要是两个人都喝了，其中一个人没事，便能证明不是酒的问题了。 明明自己是个烟酒不忌的人，却一本正经地把未成年人不能喝酒挂在嘴上。 真想再看看老师那样的表情啊。 结果现在她连普通人类的躯壳都没有了。 神木凉看了看自己的手，即便举到阳光下也没有任何透明的感觉，毫无疑问，这是人类的手。 “为什么会看不到呢？”她自言自语道。 比起完全看不到，正好有一个人能看到，反倒是最奇怪的。 因为五元诅咒？ 比起诅咒，更像是什么投放失误的副作用，如果人体由电波构成，现在只有叶藏能接收到她的存在电波，其他人会自动屏蔽她的存在，或者说是接收不到。在厨房时，她手上的点心别人同样看不见，哪怕是一扔一上短暂脱手，目睹到的仆人依旧没有反应，点心像是没有脱离她的电波场域。但她触碰诸如灶台一类的大型物体，仆人们仍自如使用，不受干扰。 和体积有关吗？ 神木凉直觉继续做存在实验也没什么意义，只想找出神秘生物暴揍一顿。 无所谓，反正时间还有的是。 思考间，神木凉将宅子转了个大半，约莫摸清了现状。她所在的年代在大正上下，正符合书中的时代。古典如大庭家还习惯日常穿着和服，在和服里面套着衬衫，外头说不定能撞见西服打扮的人，叶藏的衣橱里也有少数洋服。更有说服力的是货币，她听到女仆们聊天，一升一等米只需六十钱，还不到一日元，五日元在当下是面值相当大的纸币，要等到硬币发行，恐怕得几十年之后，她不可能在这里待这么久，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绕到像是主屋的地方，她探头进去，里头满登登坐了一屋子的人，餐几摆在各人的面前，整齐坐了两列男男女女，年龄各异，容貌相像，衣着同刚刚的仆人们形制迥异，是大庭家的人。 站立一旁的女佣加上用饭的主人有十几人，无一人讲话，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和轻微咀嚼饭菜的声音。 偌大的房间里光线昏暗，每个人的表情木怔，说是在进食，更像在咀嚼蜡块。 神木凉很快在末席看到叶藏，他明显看到神木凉的存在，神色慌张了一瞬，左右张望，好像要比划什么，却不小心打翻了汤碗。 寂静压抑的空间当即被撕破，所有人的目光一齐集中在叶藏身上，尖锐的沉默刺来，旁边的仆人小步上前，扶起碰倒的碗，再擦拭几案，依旧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作为场上唯一在活动的人，衬得后面对面一众像是纸作的默戏背景。 叶藏张了张嘴，低着头，脖颈弓起，僵坐在原地，像是自己闯了大祸。 空气依旧保持寂静，难以言喻的沉默如同看不见的枷锁困缚在叶藏身上，他好像听到了父亲的责怪声，又听见自己顺理成章的道歉声，事情便过去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他仍然坐在原处，没有任何人开口，只有千斤重山的静默空气压在他的脊背上。 无论是谁，责怪也好，随便说点什么吧。 叶藏在心里发出乞求的声音，被众人目光团团围住的他，只剩下唯一一点微弱的意识。 没有，等待他的依旧是什么也没有的沉默，他人投射的目光有如聚光灯直射，炙烤得他越觉浑身冰冷，牙齿结冻了一般，和口舌黏在一起。 “对不起，我不小心碰倒碗了，我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吧。” 神木凉端坐在叶藏前，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念出这句话，同时深深鞠了一躬。 叶藏下意识模仿对面，如同镜面反射。 孩童作出这样老成严肃的致歉无疑会起到另一种效果。空气一松，上席传来笑声。 “看看叶藏这小子，又在搞怪了，下次可不能这么冒失了，知道了吗？”坐在首方的粗眉毛中年男子说道。 “是，父亲大人。”叶藏轻轻俯身。 “我不是说过吗？不知道怎么做的话，模仿我就好了。”神木凉眨了眨右眼。 叶藏轻不可闻点了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除去这个插曲，早饭吃完后，二人很快回到房间。叶藏犹豫着要不要为刚刚的事情道谢，就听到少女率先开口，以一种沉重的口吻。 “我，全部都看到了。” “什……什么。”叶藏听到对面骤然严肃，语气不自觉弱下几分。 “秋刀鱼、玉子烧、柴鱼片、豆腐泥拌四季豆，还有冒着热气的味增汤。”神木凉一口气报完整个早饭菜单，随即哀怨道，“而可怜的天使大人孤伶伶坐在房间里，没有食物和水，除了空气，她的胃里一无所有。” “……知道了，我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叶藏应下后匆匆离开。 “除了团子，随便带什么回来都行！” 那个已经吃过了，神木凉在心里补上后半句。 过了好长一阵子，叶藏端着个小盘子回来了。 结果还是只有团子啊。 而且还是昨天剩下的，神木凉费力地咽下粘牙的点心，差点喉咙堵成一块，心道幸好天气凉爽，放过一夜的团子味道没有变坏，只是表皮有点干巴，十分甜腻。 难怪被剩下了。 不过有的吃总比没的吃强。 神木凉完全不觉得让小孩子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有什么不对。 “早上……我很没用吧。”叶藏小声说道。 神木凉锤了锤胸口，喝了一大口水，终于让团子顺下去一些，发出声音：“我不过是在模仿你平常的做法。” 叶藏的身体绷紧了一瞬间，肩膀又很快放松，作出毫无异样的表象。 “不是很成功吗？大人不会防备小孩，人类不会提防小丑，你不是对我也没什么警惕心吗？” “那是因为。”叶藏的声音忽然变得更小，“你说自己是天使。” 叶藏心想，这样奇怪的人，目的不明，身份未知，如同林中精怪在深夜从天而降。 究竟为什么会到自己身边？ 昨晚少女很快就睡着了，毫无戒心，丝毫不觉得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伤害到自己。叶藏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面对呼呼大睡的罪魁祸首，秉性柔顺的他难得产生恼意，然而面对无法触碰的存在，他能做的只有盯紧对方，从乌黑的发梢到上挑的眼尾，鼻头尖尖的，皮肤很白，像话本里的妖精一样。 他移开视线，倒回自己的被子里。 女仆们素来喜爱他，喜欢抚摸他的脸，一下又一下。没有人当面说过他的长相如何，他时常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有阵子觉得十分丑陋，盯久了，镜子里的人影扭曲变形，变得看不清样貌。对于其他人的美丑，大部分人并没有留给他什么特别的印象，人类就是长成人类的样子，有的人可怕些，有的人安全些。 叶藏觉得眼前的少女是后者。 无论对方自称什么，总归不是人类，不会让他产生惧怕之心。 这样很好。 听到他的回答，神木凉睁大了眼睛，忽然发出一阵大笑：“没错，就是这样。” “对了，你不用去学校之类的吗？”她问道。 叶藏摇摇头，说：“我的身体不好，经常生病，天气冷的时候还是待在家里方便些，学校那边只要去考试就行了。” “那你一定是所有小孩子最羡慕的对象了。” “是这样吗？” “当然喽。” 在二人对话期间，外面传来喧哗声，像是什么人在争吵。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 叶藏跑出去，神木凉摆摆手，坐在原地，继续和剩团子斗争。 一个人出去后，房间归于安静，异样的声响凸显。 “滴答，滴答——” 像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奇怪，昨晚又没有下雨。”神木凉走到门口，半透明的门格处没有任何影子。 轻轻拉开门，从往上一看，屋檐是干燥的。 神木凉摇摇头，回到屋内。 她没有看到，刚刚站过的地方有一双脚印，拖着半长的湿痕。 不同于早饭，这次花费的时间不长，叶藏很快回来，大喘着气，还未平复就急急开口。 “他，昨晚的那个人……顺吉，他们说，顺吉不见了。” “我依稀记得，从前在宽敞的后院似乎有五六棵大苹果树，在阴云笼罩的日子里，很多女孩爬到那些树上。那个院子的一角还有个菊园，下雨时我曾和很多女孩共用雨伞眺望已怒放的菊花争奇斗妍，那些女孩也许就是我的姐姐和堂姐妹们。”（太宰治《追忆》） *苹果是太宰治的老家津轻的特产，当地流行酿造苹果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人类不会提防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