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州放下笔,额头有些发胀。
内侍立在一侧,困得有些站不住脚。
“殿下,还不歇吗?”
他看了眼窗外,天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兵部尚书林岳枝今日屡遭弹劾,陛下的意思,要他暗中窥探着此人的异动,连同平素里接触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要一一禀告。
裴青州查清,三年前一批粮草被窃案,实为此人监守自盗。
但其目的倒也可以理解,禹州将士大战中屡屡败退,官家一怒之下下令断其粮草,林岳枝曾任职禹州将军,因此,于心不忍,方才出此下策。
裴青州虽然知悉前因后果,但为朝廷办事,他需得秉公执法。
所以,尽管心中不忍,他还是得将此事调查结果一一讲明。
林岳枝三年前娶了太后的亲侄女,本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重臣,只是不知,官家突然要料理他,是因为什么。
裴青州想到,林岳枝从前曾是顾将军的部下,举起的笔微微一颤,险些把刚写好的字弄花。
“殿下。”
柳祁入内,脚步轻快,但脸色看起来十分疲惫。
“入夜赶来,有什么急事吗?”
柳祁近日留意着顾家的近况,裴青州第一反应就是顾将军与弹劾林岳枝的人有了什么龃龉。
这是他最担心的,顾将军很冲动,眼下他还摸不清父皇这么做的意图,会不会是希望顾家自乱阵脚,顺势将他们牵连进来。
他不希望这样。
“回禀殿下,属下刚才听见顾家乱了起来,听着像是,有人染上了豆疫。”
裴青州手上一紧,笔在纸上划了长长的一道。
“是谁?”
“属下也听得不真,好像是,三姑娘?”
“严重吗?”
“属下不知,见他们进进出出的,怕露出破绽,于是不敢久留,赶着向殿下回禀此事。”
见裴青州直直地盯着他,那眼神似乎锐利得能杀人,柳祁于是低下头,
“想来,应当,或许也是不要紧的,毕竟,顾姑娘这几日并未出门,也许判断有误,也不是不可能。”
裴青州垂首,他想了片刻,
“叶大夫善治豆疫,你着人叫他过去一趟,拟了方子连夜送去顾府。”
“叶大夫?”
柳祁一皱眉,叶大夫上了年纪之后脾气大得很,据说如今一日只为十个人看病开方子,若是这大晚上的折腾他老人家,柳祁不敢想。
他觉得头痛,宁愿得豆疫的人是他自己。
“若耽误了时辰,你自己去刑堂领三十板子。”
裴青州神色淡了两分,语气却很重,柳祁吓得一颤,
“属下这就去。”
裴青州轻咳一声,
“叶大夫为人忠厚,此事,是他自愿去的,你明白吗?”
柳祁哪里敢不明白,连番应声,一路小跑着退出去了。
殿下的心思,他不明白,寻常男子就算一点功夫不费,也要动动嘴皮子在姑娘跟前说说漂亮话,殿下却……
叶大夫赶到顾家的时候,顾雪娇已经微微醒转了。
虽然热还没退,但人清醒了。
大家仍然不敢松懈,忙里忙外地照顾她。
顾家看到叶大夫尊驾出山,有些受宠若惊。
顾夫人直说“不敢劳动”,但是想着叶大夫远道而来,恭敬地将他迎入,先上了两盏茶,待他歇够了,才请她入了顾雪娇的房间。
闺房内帷帐深深,顾雪娇听闻叶大夫来了,觉得很费解。
她伸出手腕,叶春在她腕子上盖了帕子,才让叶大夫进来。
帘内她的脸皱成一团,为了让自己症状明显些,她可是直接喝了三七冲的水。
骗骗寻常那些大夫也就罢了,要糊弄叶大夫,只怕不易。
好在叶春机灵,在叶大夫问诊的时候说,顾雪娇药用得多,敷得厚,所以才会过敏严重。
好在,叶大夫诊出不是豆疫之后,松了口气,也就没再说什么。
闹到清晨,顾家上下全部都未得休息。
顾雪娇喝了药,又吃了碗白粥,身上的疹子颜色浅了一些。
顾夫人陪在她身边,眼睛都熬得有些发红,但还是亲自端了粥菜来哄她吃。
“好些了吗?”
顾雪娇点头,嗓子还是有些哑,
“母亲,是您派人去请的叶大夫吗?”
顾夫人说没有,
“叶大夫宅心仁厚,听闻你发了豆疫,身体又弱,所以特意赶过来看看的。”
顾雪娇觉得这解释很没有道理,但是也没有说什么,顾家在京中的关系网很广,或许叶大夫受过恩惠,也有可能。
她低头吃了两口粥,热热的,觉得自己又像活过来了一样。
顾夫人一直心里忐忑,等着她问顾谭送药的事,但是顾雪娇就是不问,她觉得有些煎熬。
顾雪娇如何能看不出顾夫人的殷勤,但她压下了想要倾诉表达的心情。
委屈,还有愤怒。
顾谭怀疑她,而且用了这样的办法,自己若是再采取息事宁人的办法,那以后在顾府岂不是任人欺凌践踏。
“雪娇,”
静谧的房间内,终归是顾夫人率先开口了,
“去痕露的事,确实是你二哥的错,他连你素日体质都不知道,母亲叫他当面来给你道歉好不好?”
顾雪娇看着顾夫人,淡淡的失望涌上来。
顾谭分明是有意的,可是顾夫人的意思,他是无心之失,只是让他道歉,便将此事轻轻揭过。
她想起自己在林家的日子,哥哥和她拌嘴,母亲从来都是罚她,从小到大,所有好吃的,都要紧着哥哥,哥哥不要的,才能轮得到她们姐妹俩。
天下父母,果然大多如此。
手背上传来顾夫人温热的体温,
“我已经和你父亲商量过了,虽然他不是有意的,但是错了就是错了,按照家法,打他十杖,再跪三天祠堂,好不好?”
顾雪娇一愣,眼角发酸。
“错了就是错了”
这种话,她没想到顾夫人会说自己的亲生儿子。
她更没想到,家人之间,原本也是可以这样的。
原来,顾夫人刚才说顾谭“不知道她的体质”,是怕说出事情的原委,让她伤心。
那一瞬间,委屈和难过涌上心头,她咬着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顾夫人还在看她,那眼神小心翼翼的,似乎怕她对惩罚的结果不满意一样。
“母亲……”
她含糊不清地念了一句,扑进顾夫人怀中,被珍视,被善待,原来是这样的滋味,这种感觉,来得似乎太迟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