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F95核心污染区。
太阳落下山后，光线甫一脱离这片残破的土壤，热量就如细小的水汽般迅速蒸发。夜晚还没有降下来，昏黄的地平线升起几簇灯火，巨大的光柱在天幕上切割出一角裂纹。
闻宣睡了个回笼觉，又睡了午觉，傍晚才慢悠悠转醒。
她拢着大衣走出背风角，照例站在石墙边凝望了一会儿地平线处的人类要塞。
这座要塞大概是30年前落成的，彻夜不休的钢铁碰撞声一停，那光柱就紧随而来。
要塞像一尊沉默的巨人，伫立在F95废墟隔离带，象征着人类文明和丧尸荒原模糊的边界线。
闻宣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她对这种在她的地盘违章施工的行为不做评价，甚至对要塞派遣的军队在此来来往往搜寻物资也包容得很。
谁叫她是个好脾气又亲人的丧尸呢？
闻宣刚睡醒的脑袋还有点发昏，身体有些麻木。
此时已是最冷的一月份，她依旧只穿着连衣裙，随意裹了件大衣，裙摆下纤细修长的腿暴露在外。废墟上卷过一道劲风，衣裙和发丝翻飞，闻宣只感觉脑子稍微清醒了点。
丧尸当然没有知觉，也就无所谓冷热。
就像她的大部分同类都喜欢裸奔，或穿着破烂、毫不蔽体的布在荒原上闲逛，当然也没有廉耻之心。
但闻宣可不能接受这种“开放”。
她像短暂的人类时期一样每日打扮，把自己收拾妥贴后骑在二当家肩上，开启在自己这片荒芜的领地巡逻的日常。
并不是巡逻，也并不是每日。
更接近于“出门随意走走”。
免得窝在家里发霉。
今天计划就泡汤了，二当家一大早就跑出去觅食，她自己则和小姐妹熬夜脑电通讯，累得完全不想挪窝。
闻宣睡到傍晚爬起来，又深感自己好不容易养成的运动习惯不能毁于一旦，便带着一颗昏沉的脑子出门了。
她在门口四下张望，没看到二当家。
往日那家伙虽蠢但听话，老老实实守在门前，今天也不知道觅食去了哪个犄角旮旯，这么晚还没回来。
闻宣蹙眉。二当家被她带在身边养了十年，依旧是个说话就流哈喇子，除了肌肉发达一无所长的蠢蛋丧尸。
走丢了连个脑电报备也不会发。
这样沉迷肱二头肌的丧尸，最容易被一枪爆头了。
————不论丧尸再怎样进化，弱点始终是脖子上的那一颗小脑瓜。
闻宣反复强调过很多遍，但她麾下没有智力的白痴丧尸居多，并不能理解这番真理的重要性。
即使理解了，闻到血肉的腥气也会理智全无、手脚并用的往前送，简直上赶着去投胎。
闻宣脑补了二当家孤零零一个尸躺在地上的模样，小小的脑袋大大的弹孔，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她暗自叹息，下一秒便顺脑打开全领域感应。
这大概算是每个群落的丧尸王专属的技能，闻宣极少使用，属于那类佛系放养的领导。此时要不是自己的得力干将玩消失，估计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个能力。
意识霎时间化作平原上高速穿梭的飞鸟，所过之处图像一并传回。那些不加筛选的信息如倒灌的流水，又如旷野呼啸的飓风，闻宣静默地感受着风里实时变化的图景。
很快，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撕破图景。
循着声音，她看到一只两层楼高的丧尸举着辆小汽车尸骸，在塌陷的楼柱旁捶胸大叫，紧接着，是扳机扣动，子弹轰出枪膛的爆破音。
那只巨无霸丧尸丢出小汽车，全部挡了个干净。
闻宣松了口气。
二当家好好的，活蹦乱跳，和人类在枪林弹雨中掰腕子。
人类端着的迷你手枪估计连二当家的头皮屑都蹭不掉。
那她就不着急了，一边欣赏夜幕降临的废墟，一边慢悠悠往对方的方位晃。
空气中的血腥气陡然增强不少。
闻宣为这群莽撞的人类默哀。
乖乖，这可是核心污染区，就端着几个小破枪，套着防弹衣就赶来送死了，未免太不把它们放在眼里。
她的视线又一次落在远处那座巍峨的要塞。
是那个铁疙瘩里派来的吗？
显然不是。
闻宣有自己的猜测，多半是哪个野路子雇佣兵团，被开出的天价报酬迷晕了头，二话不说就往核心区闯，还会叫嚷着富贵险中求。
要塞向来把核心区列为禁止涉足区，再加上末日后一兵一卒都格外珍贵，断不会让一群人赶来送死的。
于是那群坐在会议室里的人，就说，让雇佣兵去送死吧。
雇佣兵不算人，顶多算一群闻着腥味的狗，一群杀红了眼的狼。
最重要的是，养不熟。
权衡利弊下，牺牲谁也就显而易见了。
闻宣唏嘘不已，人类还是那么条理清晰，逻辑自洽。
真是让她一个尸都感觉冷冰冰、“不近尸情”。
二当家的嚎叫声变弱了不少，变成哼哧哼哧的抱怨，大概是战斗接近尾声，它在任劳任怨地打理战场了。
这也是闻宣要求的，战斗结束后把人类的遗体摆放整齐，不要东一块西一块，有碍观瞻。
翻上一座土丘，眼前豁然开阔，闻宣看见二当家缩着脑袋，用粗笨的大手小心地挪动那些遗体，它尽量收着力气，免得造成二次破坏，那些枪械弹药散落一地，混合着不甚明显的血迹。
闻宣打了个招呼：“晚上好，要不要解释一下怎么打起来的？”
二当家手上一顿，转过小脑袋。
看到是闻宣，顿时“热泪盈眶”。
它没有眼泪，只是嘴角明显向下撇了不止一个度。
瞬间连手里的活也不干了，一边跑过来一边发出哀哀的叫唤。
“哦呜哦呜嗷嗷，欧噶噶嗷嗷哦……”
沙尘飞扬，地面被这个骇然大物震得抖三抖。
闻宣嫌弃地裹紧大衣，企图拯救自己的小白裙。
尸语的大致意思是说：这群家伙从石头后面跳出来，突然就冲我开枪，追着我打了好久，好疼疼哦。
闻宣笑容些许僵硬：“疼什么？那些子弹连皮都擦不破。还有你不要卖萌，这条道路不适合你。”
肌肉男丧尸卖萌。
怎一个恐怖二字了得
二当家委屈巴巴地停下，等待她的下一步指示。
闻宣于是绕过这大家伙，走到刚刚爆发激烈战斗的位置看了眼。
血腥味更浓郁了。
满地细碎的砂石磨在脚底，其上还残留着温热的血液，闻宣沉默了两秒，上前把一个仰倒的人类翻过来。
这家伙穿着统一的黑色装备，胸口的防弹衣没有破损，只是其下的胸腔凹陷，肋骨碎裂，脸部青紫，口腔中还淤积着黑血。
闻宣扫了眼他腰上的通讯设备。
————在刚刚的战斗中摔得面目全非。
又从防弹衣夹层中摸到了个人名片。
————全是血污，湿哒哒的一片。
最后从领口中抽出一个铜色吊坠，似乎可以打开。
————里面是一张裁剪的照片，闻宣措不及防对上照片中小女孩放大的笑脸。
她把那玩意原封不动塞回去，又走向下一具遗体。
依旧是一无所获。
身份信息，雇佣兵团的信息……全部都被处理得、或损毁得一干二净。
仅能知道他们是一支行动小队，从相同的装束上。
还是一支资金紧张、设备落后的小队。
二当家默默注视着有些焦灼的闻宣，对方的背影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烦躁。
闻宣走向最后一具遗体。
这人的身体陷在废墟中，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呈诡异的弧度叠在身下，防护帽碎裂在不远处，额角还渗着鲜红。
一头乌发披散开遮挡住苍白的脸颊。
闻宣走过去仅能看见一截惨白的脖颈，和失血过多而发乌的嘴唇。
她蹲下身子，手摸向防弹衣内测，对方的身体角度实在刁钻，不便于她操作。闻宣干脆把着她的肩膀将其整个人正过来。
“呃……”
那原本死寂的身体抽动一下，嘴唇颤动。
似乎是想要抵抗闻宣搜身的行为，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
这一下可拖累了骨折的手臂，大抵是剧烈的疼痛，那人弓起的腰背又颤抖着落回。
闻宣收回手，拨开她海藻般的头发。
原本是出于想看看对方有没有睁眼的心态，在头发散往两侧后，出乎意料的，她眼神凝了凝。
即使沾满灰尘和血污，不知是死是活，头发遮挡的那张脸，依照人类的审美标准也是极其好看的。
按照闻宣的审美标准，则是极其好看。
她饶有兴味地用手指点在对方高挺纤秀的鼻梁上，又落到唇线清晰柔美的嘴唇，最后是微微向上的眼睫。
眉眼有几分冷淡的英气，且她能想象到那双眼睛睁开时，所穿透而出的锐利的寒光，但此时因过于虚弱，却带着浅淡的怯弱。
简直让她毫无生机的心脏都产生了跳动的错觉。
二当家那蠢尸果然缺少头脑，最典型的就是毫无审美，这么好看的人类也舍得下重手。
她幽幽叹了口气，对方还活着，气若游丝。
但在这种地方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难不成自己还能给她护驾送回人类要塞？
而且这个左臂，闻宣皱眉看着那条畸形的手臂————人类的技术水平应该不太能修复，截肢都算好的了。
闻宣从没治疗过人类，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丧尸都喜欢往她这里凑，她四舍五入积累了不少组装经验。
已知人类和丧尸的生理结构是一样的。
自己说不定还真能化腐朽为神奇。
而且，这名人类实在符合自己的审美，她不忍对方暴尸荒野，想着带回去当个宠物养着也不错。
思及此，她向身后招招手，示意二当家扛上这名人类。
迎着小脑袋丧尸困惑的眼神，闻宣解释道：“带她回家，你打伤的所以你来扛。动作温柔些，人类不比我们的身子，很脆弱。”
二当家脑袋不好使，也能意识到今天的闻宣和往常有所区别。
只是老板都下了指示，自己也不好违抗，多嘴还容易说错话惹老板嫌弃。巨无霸丧尸伏下肩膀，等待闻宣抱着那名人类站上来。
闻宣扫视了一眼战场：“还不知道这群人类的身份。”
二当家嗷嗷的叫唤两声。
闻宣笑了笑：“知道你委屈，他们确实是自找的。废墟的污染很快会吞噬他们，尸骨不会留下，但依旧会有牵挂他们的人类，得试着把消息带给那些人，这样才算是‘有始有终’。”
二当家感受到那略微沉重的呼吸，歪着脑袋去看自己的老板。
它很困惑，并且嗷了出来。
实在是没有意义。
人都死了，消息送不送出去都是不能复活的。
老板真的好高深，总是说些让尸听不懂的话。
闻宣抱紧了怀里温热的身体，想了想自己又没温度，放哪儿都是一样冻人，干脆脱下那件大衣细致地包裹住人类瘦弱的身躯。
夜晚降临，她失血过多，再失温就很麻烦了。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小心地伸手试探对方的呼吸。
虚弱的、飘渺的气流拂过手指。
闻宣眨了眨眼睛，手指痒痒的，连带着心也像被啃噬过，她不由评价道：“像一只小猫在舔我的手指。”
二当家嗷呜一声。
闻宣拍拍它：“猫，是一种毛茸茸的生物，是人类和丧尸的精神食粮。”
二当家立马爆发出一串振奋的吼叫，估计是只听懂了食粮两个字，像狗子听到遛弯就上蹿下跳一样。
呵呵。
可惜闻宣是猫派。
思及此，闻宣神色黯淡，在很久以前她也拥有过一只小猫。
小猫没有寿终正寝，变成丧尸后她还想再去找，可惜入目只有一片孤寂的废墟，那些砖石瓦砾都像插在地面的利剑。
她摸了摸脸部僵冷的皮肤，目光游移向生机黯淡的人类，缓缓开口：“嗯……带回去养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