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朝,永昌二十四年。
是岁关中旱,渝州人食人。
齐王云祈与六皇子云慎奉旨救灾,途径鹿鸣,于城门施粥。
路边一具“尸体”忽然轻微动了动手指,好在无人有闲心关注。
沈明渊睁开了眼睛。
眼前先是一片黑影,定了定神后,他转动脖颈,看到不远处骨瘦如柴的身躯、发育不良的儿童和佝偻病态的老人。
他们芦苇杆似的腿脚正蹒跚移向同一个方向,不时发出低低的、黏腻的呻吟。
周围的大树被摘尽树叶,连树皮也被剥去,地上不见一棵绿草。
饥荒让所有景象都蒙上一层枯黄。
[你好,主人,很不高兴为你服务。]伴生系统礼貌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小七。]沈明渊困惑,沈明渊百思不得其解:[其他天道的伴生系统都专业又沉稳,你怎么是这个德行?]
[亲亲请先反思一下自己呢,宠物肖主。]
沈明渊纠正它:[你不是宠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半身。]
系统沉默片刻,半晌叹道:[真是让统感动,好吧,礼尚往来,我也应该关心一下你——主人,你饿吗?]
[还好?]沈明渊不确定地答。
原身是饿死的,但沈明渊除了感觉身体有些发软之外,并没其他不适。
他撑着手肘支起身体,然而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感受到了全身上下如潮水褪去般的虚弱。
系统冷静分析:[那看来是饿过头了,恭喜你,主人,照这样看,你很快就能脱离这具身体了。]
系统放了一个电子礼花。
[谢谢。]沈明渊说:[但请你盼我点好。]
马蹄踏起尘土,远处有几人策马而来。
沈明烛眯起眼睛看。
他现在倒的位置在城外,看样子也是想去城门口求一碗粥,只是还没走到便死了。
城内不允许策马,城外却没有这个限制,于是沈明渊便只见两人两马率先飞驰逼近。
为首的少年扬鞭策马,本该最是风流肆意的场面,却无端看不出潇洒。
他像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眉宇间凝了不散的愁绪,连呼吸都显得艰难。
“吁——”
云慎一拉缰绳,淡漠地瞥了一眼倒在路旁的沈明渊。
“给他点吃的。”他冷淡地吩咐一声,不做停留,扬起马鞭再度疾驰离开。
杜骁应了一声,从马背上取下挂着的包裹,随手朝沈明渊扔去,也不顾会不会砸到他,复又匆匆追着自家主子而去。
近些年收成不好,但皇子还不至于饿着。
包裹落在沈明渊手边,散落开一角,露出其中的肉干和馕饼。
沈明渊能听到身边好响几声吞咽,他垂下眼,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扑了上来,甚至不顾贵人的车架还未走远——云慎主仆二人走得快,但后面还有一个庞大的队伍,当头的人衣着比云慎还要精细。
他们的马蹄不疾不徐,像是游玩。
但这附近着实寻不到春景。
沈明渊准确抓住那人来抢夺的手腕,因着虚弱他动作不大,只在地上翻了个身而后半跪于地,右手挟制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按向黄土中。
“抱歉。”沈明渊温和地说:“我也很需要,不能分给你。”
那人呜咽一声,“饶、饶命……”
“松风,把我们带来的吃食给百姓们分了。”晚一步到来的贵人面上满是怜悯,眉头微蹙,似是不忍见眼前苦难。
旁边的侍从应了一声:“是,殿下心善。”
他把这趟出来给云祈准备的点心都拿了出来,招呼其他侍卫给周围人分发,“这位是齐王殿下,今日施粥散粮、解民倒悬,尔等可要记得殿下恩德。”
“多嘴。”云祈斥了一声。
周围本就是要赶路去城门口讨粥的,如今还没走到便有了食物,且这些粟饼、米糕比那掺了水的稀粥好了一倍不止,当即一拥而上。
“多谢殿下,殿下定是菩萨投生,多谢殿下!”
“多谢齐王殿下,我等给殿下磕头了。”
见有人逞英雄,沈明渊慢悠悠将撕好的馕饼重新放了回去。
这可是他好大儿孝敬他的,他也不想分给别人。
沈明渊咬了一口馕饼,被噎了一下,他艰难地咽下去,心想这孝心有点干。
云祈熟稔地安抚了几句百姓,然后他抬头,看向自顾自坐在一旁的沈明渊。
沈明渊正和比馕饼还硬的肉干做抗争,察觉到目光,他疑惑回望。
沈明渊作为天道化身,神魂强大,他借由这具身体行走人间,躯体潜移默化变得如他一般模样,周围无人察觉异样。
但即便他再天人之姿,现在这副面黄肌瘦满脸尘土的模样也看不大出来。
所以这么盯着他是什么原因?
云祈朝他走近,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这位壮士怎么称呼?”
“沈明渊。”
“大胆。”松风跟在云祈身边,指责道:“见到殿下,为何不行礼?”
沈明渊懒懒地回:“没力气。”
云祈伸手制止,仍旧温润有礼:“松风,不可无理。”
他含笑道:“沈壮士,我观你有几分身手,不知可愿来本王身边做事?”
他暗叹一声,“沈明渊”三个字不是普通百姓人家的孩子能有的名字,看眼前这人虽形容狼狈却不曾折损的气度,想来或许是家道中落。
倒有资格为他效力。
沈明渊飞快在心中计算得失。
他是别的世界的天道,作为外来者许多行动受限,亦不可超出此界规则,倘若能跟在气运之子身边,必能在短期内积攒许多资源。
但齐王身边太多双眼睛盯着了,不够自由,不妥不妥。
这一番思量十分迅速,面上沈明渊只是迟疑了短短一瞬。
他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松风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怒意:“不识好歹,殿下愿意给你一个效忠的机会,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云祈也是愕然。
他没想过沈明渊会拒绝,这人明明都快要饿死了,为什么要推开他递到手边的富贵?
比起没冒犯的不悦,云祈更多的是好奇。
他问:“为何?”
沈明渊笑了笑:“在下有更大的志向。殿下身边能人辈出,在下若只是作为一个难民被殿下救回,如何脱颖而出?此非在下所愿。”
云祈眸中划过兴味:“你的意思是,你想先做出一番成就,证明你的本事,再来投靠本王?”
沈明渊微微一笑:“在下觉得,那一天不会很远。”
齐王受宠,当今太子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朝中再桀骜的大臣见他都得礼貌几分。
沈明渊如此不卑不亢,毫无谦卑之色,反倒真引起了他几分兴趣。
云祈问:“观你言行,你读过书?”
“读过一些。”沈明渊慢悠悠道:“伊尹负鼎而说汤,姜尚垂竿以遇周,孔明隆中策定天下三分。若非读过史书,在下又怎会向往此等君臣相得,又怎会渴望遇见一个值得托付才略的明主?”
这话说的大胆,但一来此处并无外人,二来云祈胆子也不小,故而只是震惊了一瞬,很快便又冷静下来。
沈明渊太过从容,云祈抱着几分不肯服输的念头,硬是逼着自己摆出平静淡定的模样。
“好大的口气,”他淡笑道:“竟敢自比古之贤臣。”
沈明渊问:“那殿下可有想成为圣明君主之心?”
松风悚然一惊。
他连忙给了周围侍卫一个眼神,侍卫们会意,将其余百姓驱得稍微远些。
云祈似是提醒:“我朝已立了太子。”
在大多数人看来,太子与这胞弟关系极好,兄长友爱弟弟,弟弟敬慕兄长,当得上一句“手足情深”。
太子仁善,既嫡且长,虽天资算不上出众,当个守成之君却不是问题。
至于齐王?在大臣们的设想里,当个闲散逍遥的王爷便也很好。
沈明渊也不慌张,他含笑道:“可天下间,安有不想当帝王的皇子呢?”
他语气散漫,恍若不知他说的是多么可怕的话题,随意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云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离间本王与太子皇兄,可知就凭你这一段话,本王就能治你死罪?”
“在下惶恐。”沈明渊起身,拱手一礼,分明衣衫褴褛,却硬生生叫人看到何谓公子如玉。
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云祈不可自拔想到了书中写的“文人风骨”。
举凡有大作为的君主,身边都会跟着一位能臣,且他们的相遇似乎总格外让人津津乐道。
云祈心想,沈明渊会是他的机缘吗?
沈明渊笑了笑:“只不过举个例子,惹得殿下心忧,是在下的不是。在下欲投殿下,是认准了殿下其人,与殿下将来要到哪处封地,领什么职务并无关联。”
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云祈是有野心,但这份野心还太小太浅,不足以让他赌上如今的优渥生活,与疼他宠他的兄长背水一战。
云祈也笑,从善如流掀过之前的“例子”,打趣道:“先生此言,倒让本王误会,先生是专门在此地等我。”
沈明渊轻笑一声:“并非误会。”
云祈笑容僵了一下,只觉随着这简简单单四个字落下,胸腔中某种情绪忽然鼓噪雷鸣,心跳也如密集的鼓点,震得他耳膜发颤。
有一个人,认可他,追随他,为此不惜千里万里奔赴。
能使贤才倾心归附,莫非他真是上天择定的明君圣主?
云祈:不开玩笑,我好像是天命之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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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