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宅邸的装修风格大相庭径——
相较晏家略偏欧式的繁复,陆家大宅更显得气派恢宏,连大门外的门柱上都雕刻着精细的龙、凤图案。
陆氏发家比晏氏早,晏氏是从晏景他爸这辈才兴起的,而陆氏则是从陆单他爷爷——已故陆老的带领下,于前半个世纪就成了Y城最早走上商贾顶端的一批人。
老一辈总是对自己国家传承下来的东西情有独钟。
只可惜陆氏家大业大,到陆单这辈上头只留下个年轻的小叔,其余长辈皆已不在人世了。
陆单这腿就是十年前和他爸一起出车祸时落下的毛病,说不清是天灾还是**,那天父子两和以往数次一样前去临市谈合作,怎料回来时在高速上不幸遭遇惨烈车祸——
血迹沿着地面拖行出一段狰狞可怖的痕迹,年幼的陆单奄奄一息躺在血泊里。他连动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鼻腔遍布血腥味,粘稠的血液糊着眼皮,他艰难望见朝他伸出援手的路人还想要再去施救车上的司机与他父亲。
但三秒后,只听一声爆响,现场所有人急急后退......烈焰冲天,大火无情地焚烧着整辆车,被气流炸出的碎块崩到陆单眼前......他定定看着,血与泪混在一起——那是他送给他父亲的怀表。
最后事故调查结果显示是因为刹车失灵,车辆失控翻滚撞向护栏导致起火燃烧,一分钟后,燃油泄漏出碰上明火直接引炸了车辆。
......
陆家大门前,晏景从陆单那辆加长林肯上下来,随手整了整衣襟,又快步走到另一端亲自扶着陆单下车坐上轮椅。
几年没来陆家,晏景这会儿只觉里屋的格局又变了,看着比之前更加敞亮大气,他忍不住推着陆单四处张望起来。
陆单也随他,沉默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等着晏景什么时候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进了内堂,管家见到两人,快步迎上来:“大少爷、晏少爷。”
陆单点点头:“叔叔呢?”
“老爷还在书房处理事务。”管家说着就要上前接过轮椅,晏景说了句“我来就行。”,他又识相地快步退到身后:“小少爷这会儿正在后院。”
一声脆响,黑八翻袋后稳稳掉洞。
陆州撑着桌沿,从前面匍匐的姿势重新直起身。
“啪、啪、啪。”门口有人为他鼓起掌:
“打得不错。”
是他哥。
陆州自正午摔门而去后就一直气到现在,按照以往他哥肯定会打电话来哄他几句,今天手机却一下没响过。他原本以为是自己手机坏了,还让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确认能不能拨进来。
性能正常,也没欠费停机的可能,怎么会无缘无故拨不通?
无非是一点——
他哥有了对象就忘了亲兄弟!
陆州越想越气,干脆脱了手套,把球杆朝身旁佣人一甩,端起桌上饮料准备走人。
错身而过时,手臂却被陆单一把拽住:“阿州!”
陆州没动,只从喉间压出一声低响。
陆单无声叹了口气,仰头看他。陆州早在自己亲哥望过来的一瞬就将脸转向别处,此刻他微眯着眼,面色不悦,闷着股气的模样颇像只将要露出獠牙的猛兽。
陆单又唤几声“阿州”,陆州偏偏就是不应。
这倔脾气。
陆单简直哭笑不得。
从小到大,只要自己没第一时间来哄就是这样。
两兄弟一站一坐,坐的拽着站的那个。
陆州身边气压极低,将近五分钟时间,房内鸦雀无声,伺候的佣人没一个敢有动作,皆是生怕惹了这位爷不痛快。
“阿州。”
陆单无奈,柔声下来:“真的不理哥哥了?”
极其宠溺的语气。
陆州从小到大最吃他哥这套。
角落里用余光偷瞄的佣人眼见这位小少爷的面色松动了些。
“真和哥哥生气了?”
陆单继续磨他。
“好啦,哥哥和你道歉好不好?”因为眼前人有意躲避自己视线,陆单干脆艰难撑着扶手起身。这举动终于让陆州彻底泄气,他慌忙扶住人,口中分明在抱怨,眸光里又全是担忧:“哥,你这是干嘛?要是摔了怎么办?!”
等人再次在轮椅上坐好,陆州生怕他哥又有什么危险举动,便直接在轮椅旁蹲下。
这下陆州又比他哥矮了。
两人身旁的场景如退潮般变换,鲜明的颜色逐渐褪却,四周连空气也发黄发旧,台球桌、沙发......悉数变成儿时记忆中的摇摇车和滑滑梯——
五六岁的小小陆州从摇摇车上摔下来,哭哭啼啼跌进小陆单的怀里:“哥哥......阿州痛。”
陆单揽着弟弟,一下下轻拍他的背,口中温声哄道:“不痛不痛,哥哥帮你打它好不好?”
随着时间推移,两兄弟的身躯不再幼小,只是陆州那时总会在身后抱怨,说为什么自己就是没有哥哥高......直到陆单坐上轮椅,从那一年开始,陆州永远要低头看自己哥哥了。
他后悔了。
如果能重来的话,他愿意一辈子去仰视哥哥。
明明再也跑不起来的人叫陆单,陆州那撕心裂肺的凄厉哭声似乎命途多舛的人其实是自己。
......
陆州下巴搁在轮椅的扶手上,像是蹲累了,这会儿他小幅度挪了挪步子。
“难受?”顺着这个姿势,陆单抬手揉着他的头:“去沙发上坐。”
“不要。”陆州撇着嘴:“哥还没和我道歉。”
陆单失笑:“对不起。”
陆州又哼一声。
“原谅哥哥好不好?”陆单哄道:“哥哥知道错了。”
陆州斜他一眼,支棱着脾气一字一顿:“错、哪、了?”
“......”
这个问题陆单难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只要提起晏景的名字,陆州铁定爆炸。
两人沉默着对视几秒,陆州垂下眼,不自在地闷着声:“哥,结就结吧......”
他说:
“只要你能幸福就好。”
在折磨自己一个下午,现在蹲在他哥面前的这刻,陆州想:如果这是他哥想要的,那他可以放下自己对晏景持续多年的偏见与敌对。
以往都是他哥包容自己,这回,也该轮到他理解他哥一次。
陆单手上的动作顿住,有些愕然地看着陆州——
对面人与自己相似眉眼间最后流露出的那点挣扎也平复下来,陆单内心震颤......不肖他再解释什么,他的弟弟,早已独自成长起来学会去接受与妥协。
只要你能幸福就好。
为了陆单,陆州是真心实意甘愿做到这一步。
和陆单分开后,晏景挥手示意让管家不用跟着自己,反正一个人待着也无聊,他索性独自在内院转起来。
陆家很大,后花园这一块的设计颇有些闲情逸致山水画的感觉。晏景朝里走去,院中东北角假山嶙峋、潺潺流水从石缝倾泻淌出,水面被搅得泛起无数道涟漪。他的脚步声惹得池底游鱼惊了一瞬,摆动着尾鳍争先逃向远处。
“......”
倒也不必这么怕我。
晏景有些尴尬,他抹了把鼻子,才直起身就听到身后传来声轻柔的低笑:
“用饵料吧,它们就会朝你围过来了。”
晏景循声回头——几步远外,陆单的叔叔陆绍正站在门廊下含笑看着自己。他一身昂贵西服剪裁得体,就连额前的发也一丝不苟全部向上梳。对比少时,晏景眼前这张脸依旧丰神俊朗,就连眼尾的几道褶皱也为他多添了些更加成熟的余味。
这位小叔虽然辈分大,却是已故陆老的老来子,其真实年龄也只比陆单大了几岁。
因为总是含笑待人,吞吐举止也谦和有礼,不说那两兄弟,晏景从小对陆家这位叔叔倒是颇有好感:
“陆绍小叔。”
他喊。
陆绍点点头,迎着晏景眼里的笑意快步走上前。两人不过寒暄几秒的功夫,身后管家就已经捧着罐饵料过来。
池底的锦鲤一头头个顶个的膘肥体壮,晏景一把饵料才洒下去,红、黄、花色相间......摆动着身体一窝蜂聚过来争抢夺食,那架势瞬间激得水花溅溅。
“小景。”陆绍继续前面两人没聊完的话题:“这些年在国外怎么样?”
“......”晏景捏动饵料的动作小幅度顿了一下,饶是两人再投缘,他也不习惯在外人面前敞露内里:“挺好的。”
很标准又官方的回答。
陆绍勾了勾唇角,没拆穿他:“是吗?那就好。”
吃饭时,陆州故意躲得远远的,独自一人坐到角落。虽然答应过他哥不能对晏景太过针对,但他这一时半会儿还是有些膈应。
另外几人也没管他,只要不耍他的少爷脾气,陆州想坐到门口去都没人会多说一个字。
晏景依旧挨着陆单,只是陆家的席面上菜时是一人单独一份,他想要借着为陆单夹菜的名义故意表现两人恩爱这点自然就没机会。
万幸,还有陆单特意准备的“情侣装”,两人这么坐一起连身旁伺候的管家都不免总偷偷将视线投来。
陆绍不像晏启,不会一上来就那么单刀直入,他总喜欢先叙会儿旧,再将话题慢慢朝关键点上引:
“真没想到有天你们两个会走到一起。”
陆绍抿了口酒,端坐主位的姿态极尽优雅。不多时,晏景只见他支着手,朝自己含笑开口:
“小景,可不可以和叔叔透露一下你们是谁追求谁的?阿单一向比较内敛,这种事我又实在好奇,思来想去也只能厚着脸皮来问你了。”
两人有了上回的经验,早在来时的车上就已经统一过口径——
加长林肯车厢内,晏景懒洋洋翘着二郎腿,他倾斜身体倚靠座位的姿势实在太随意,大有种怎么舒服怎么来的架势。
“要是小叔问你,我们谁表白的,你怎么说?”
晏景抬手支着下巴,陆单说话时他视线总忍不住在人家侧脸上描摹:“你表白的。”
“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年后,三月份你来M国时。”
陆单点点头,挺满意:“可以了。你只要记住这两点就好,其余的他应该不会再打探。不过要是问你感情状况之类的,就需要你自己临场发挥。你可以吧......晏景?”
车厢内安静极了。
陆单耐着性子喊了两声都没得到身旁人回应,他只好侧过头去看那人究竟在干嘛。
“......”晏景似乎没料到陆单会在这时转头,他惊了一下,将要触上陆单领口的手猛地僵住,在陆单疑惑的视线中显得有些进退两难。
两人无声对视,好半晌,晏景打着哈哈讪讪缩回手:“那啥、单哥,我就是看你领口乱了,想帮你整理整理而已。”
陆单顺着他的话瞥了眼自己衣领,接着朝晏景挑了挑眉,他没开口,晏景新奇发现自己竟然能读懂他眼里的意思:帮个忙?
晏景麻溜上手。
整理完,陆单在对面人“快感谢我”的视线中,抿了抿唇,面色有些难言:“谢谢......我前面说的......”
晏景挥手打断他:“放心,我都知道的,包在我身上吧!”
......
餐桌上。
晏景抹了把嘴,不慌不忙回答陆绍的问题:“是他追求的。”,陆绍大概没料到会是自己这个侄子主动,当下有些惊讶地“哦?”了声。
这一切都在陆单的意料内。
“因为单哥说不想耽误我们彼此的时间。”晏景掏出陆单一早为他准备好的措辞回答,他瞥了眼身旁的人,眸中有意流露出的感情非常自然:“所以表白时他其实也很果断。”
陆绍点点头,陆单这人平时处理公司事务也很雷厉风行,他没怀疑,又转了个话题:“那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
目前陆绍问出的这两个问题和陆单在车上说得分毫不差,晏景看向陆单的眼神中不免又带上些佩服:
“三月,就是他来M国那段时间。”
这点陆绍有印象,年后开春时陆单的确因为公司一个大单子亲自飞往过国外一段时间。事情做得好,还能同时追到人,陆绍一向不怀疑自己这位侄子的能力。
他没再多说什么,只端起酒杯朝紧挨的两人隔空一碰,尾音依旧带着浓浓笑意:“既然这样,叔叔看好你们。”
晏景这趟在陆家将近待到晚上九点,饭后,陆绍表示自己许久没搓麻将想要过过手瘾,其余人没敢推却。
直到坐上麻将桌晏景还一阵阵恍惚,毕竟他这辈子都没料到自己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与坐他对面的陆州在一张桌上碰牌,当下真是新鲜得不得了。
“又胡了!”晏景一推牌,朝四周伸手:“给钱给钱!”
“草!”陆州语气忿忿:“晏景你什么狗运?!”
陆单训斥他:“阿州,不许骂人。”
陆绍给了筹码,笑呵呵打趣问道:“阿单,叔叔最近在网上看见个挺有意思的问题......要是小景和阿州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晏景:“......”
陆单:“......”
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