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线是这幽暗世界中唯一的光源,它们被固定在冰冷的铁环里,火焰不安分地跳跃着,将甬道里的一切都拉扯得扭曲变形。
人影在石壁上晃动、拉长、扭曲,如同地狱深渊中挣扎嘶吼的鬼影,无声地嘲弄着凡人的脆弱。
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浓重的潮湿霉味,混合着铁器生锈后特有的、带着血腥暗示的腥气,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个肺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腐朽与绝望的味道。
在这片凝固的黑暗中心,一根两人合抱的冰冷石柱上,精钢锁链如同巨蟒,死死缠绕着一个身影——昔日的禁军副统领赵武。
他那身象征权力与威严的明光甲胄早已被剥去,只余一身单薄、污损不堪的粗布囚衣,勉强蔽体。
发髻散乱,几缕油腻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带着几道擦伤和淤青,那是挣扎或被捕时留下的狼狈印记。
他的眼神在惊惶中极力强撑着一丝摇摇欲坠的官威,如同落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嘶声力竭地对着阴影深处喊道:
“温若庭!洛兰卿!尔等好大的狗胆!竟敢私设刑狱,扣押朝廷三品命官,此乃形同谋逆!目无君父!
还不速速放了本官!否则……否则待本官脱困,定要参你们一个满门抄斩,九族尽诛!”
声音在石壁间冲撞回响,却更显得空洞无力,如同困兽最后的咆哮。
火光摇曳的边缘,温若庭的身影几乎与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身着玄色锦袍,衣料在晦暗的光线下流动着幽深的光泽,衬得他本就清冷的面容愈发如同冰雕玉琢。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如远山裁墨的眉峰,和那双深潭覆雪般的眸子。
此刻,那潭水深处并非惊涛骇浪,而是凝成了最锋利的冰锥,寒光湛湛,穿透了赵武色厉内荏的嘶吼,精准地刺入其灵魂深处,审视着那层皮囊下的恐惧与肮脏。
他对赵武的咆哮置若罔闻,仿佛那只是地牢深处飘来的、无关紧要的风声。
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仪式般的庄重与缓慢。掌心向上,一枚莹润的白玉在火光下静静躺着——正是那半枚蟠龙断玉。玉质温润,内蕴光华,仿佛有生命般在昏暗中流转。
蟠龙怒目圆睁,张牙舞爪,仿佛欲挣脱束缚,而那断口处,棱角狰狞如被生生撕裂的巨大伤口,无声地散发着一种至高无上的皇权威压,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悲怆。
这玉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审判。
赵武的瞳孔在触及那抹玉色的瞬间,骤然缩紧如针尖!
他像是被最致命的毒蛇盯住的猎物,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如同潮水般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灰白。
作为御前侍卫出身,曾无数次在御书房外当值,近距离见过皇家珍宝的他,岂会不识此物?!
这分明是……分明是当年东宫太子贴身佩玉,持之如帝亲临的信物!它……它怎会……怎会在温若庭这个被陛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叛将”手中?!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铁爪,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破旧的风箱,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沉重的锁链哗啦作响。
“认得它么?”
温若庭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一丝波澜,却像裹挟着祈连关外最粗粝的风沙颗粒,每一个字都带着磨砂般的质感,缓慢而残忍地磨砺着赵武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持此玉,如见朕躬。’” 他复述着那早已刻入骨髓的箴言,字音清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赵副统领,陛下当年口谕,字字如金,掷地有声。想必……未曾忘怀?”
冷汗如同无数条冰冷的蚯蚓,争先恐后地从赵武额角滚落,瞬间浸透了他散乱的鬓角,沿着脸颊淌下,滴落在肮脏的囚衣上。
他不敢再看那玉,那玉上的蟠龙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将他吞噬;更不敢迎向温若庭那双仿佛能冻结时空、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眸。他嘴唇哆嗦着,牙齿咯咯作响,语无伦次地挣扎:
“我……我……不知……你从何处得来此物……定是……定是伪造!对!伪造!意图混淆视听,栽赃陷害!” 声音尖利而颤抖,充满了绝望的否定。
“伪造?”
一个清冷中带着几分慵懒,却又如同淬毒银针般锐利的声音,在一旁悠悠响起。
洛兰卿端坐在一张铺着锦垫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姿态闲雅得仿佛置身于自家暖阁。
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月白云纹锦袍,领口微敞,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锁骨,在昏黄火把下泛着玉色的光泽。
修长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扶手,发出“笃…笃…笃…”规律而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地牢里,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精准地敲在赵武的心跳间隙。
他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但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此刻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映月,冷光流转。
“赵大人,”
洛兰卿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尾音微微上扬,像羽毛搔刮耳廓,却带着冰冷的寒意,
“您在御前行走多年,见过的奇珍异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蟠龙断玉的质地、雕工、蟠龙的神韵,尤其是这断口处天然形成的沁色脉络……
啧啧,造假若能造到这般以假乱真、连您这位老行家都一时难辨的地步,那这造假之人,怕是得是宫里造办处的老师傅,还得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那几位掌印公公,才够格吧?”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却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赵武的皮肉,直视其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悠闲垂钓者猛地收紧了鱼线,语气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字字如刀:
“与其在这里耗费心神,纠结这玉的真假——这玉的真假,您心里那面明镜,怕是比这地牢的火把还要亮堂几分吧?
——不如好好想想……”
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鼻梁挺直如刀裁,薄唇紧抿,那双桃花眼此刻再无半分风流,只剩下洞悉一切的冰冷锋芒,如同实质般牢牢锁住赵武,
“祈连关外,朔风如刀,三万将士,腹内空空如也,以血肉之躯,硬撼蛮族铁蹄整整三日!他们啃的是雪,咽的是土,流的却是滚烫的热血,最终……埋骨黄沙,尸山血海。”
洛兰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泣血,带着一种沉痛的控诉力量,狠狠砸在地牢冰冷的空气中。
“这粮草迟发三日,” 他目光如淬毒的针,刺向赵武躲闪的眼睛,“究竟是兵部行文流转‘延误’——这种官场常见的、心照不宣的‘意外’?还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那无声的指控在死寂中发酵,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有人蓄意为之,暗中操控,精准地配合了那封密信中所言的……‘借刀之策’?”
他缓缓起身,走向面如土色的赵武,将一把用玉做的扇子轻轻敲了敲赵武的脸庞,语气戏谑:
“兵部调令,八百里加急,从帝都到祈连关,沿途驿站换马不换人,何须三日?
赵大人莫非是想说,兵部的驿马都患了腿疾?还是沿途的驿站都恰好被洪水冲垮了?哦,对了,‘延误是常有之事’……这话,倒是官场上的万金油,哪里都抹得开。只是……”
洛兰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寒光乍现,
“延误到如此‘恰到好处’,延误到足以让一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前锋精锐尽数葬送于蛮族弯刀之下,延误到让主将温若庭身陷重围、几近濒死?
赵大人,您不觉得这‘常有’二字,未免太过巧合,也太过……致命了吗?”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贴着齿缝,带着冰冷的杀意吐出来的。
“您身为粮秣转运的关键一环,手握实权,对粮队行踪、驿站调度了如指掌。一句轻飘飘的‘不知’,就想将这泼天的干系,将这沾染了三万英魂血泪的滔天大罪,撇得一干二净?”
洛兰卿轻轻摇头,仿佛在惋惜一件精美的瓷器即将碎裂,“赵大人,您也是聪明人,这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赵武的眼神疯狂地闪烁着,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孤舟。洛兰卿字字诛心,句句直指要害,将那层遮羞布撕得粉碎。
蟠龙断玉的皇权威压如同泰山压顶,洛兰卿精准如手术刀般的剖析更是将他逼到了悬崖边缘。
他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干涩,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辩解:“转运……转运艰难……北地……道路阻隔……时有风雪……非人力可抗……” 声音干涩嘶哑,毫无说服力。
“道路阻隔?”
温若庭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他并未提高声调,甚至比刚才更加低沉平静,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力量,让赵武如同瞬间被投入了万丈冰窟,连骨髓都开始战栗。
温若庭的目光,终于从蟠龙断玉上移开,如同两柄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刺向赵武。那目光中不含丝毫愤怒的火焰,只有一种纯粹的、极致的、如同看待尘埃污垢般的厌恶与冰冷。
“祈连关前,粮道畅通无阻。本将率部出关前整整三日,”
他语速平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还收到斥候百里加急回报,亲眼所见,亲笔所书:粮队距关隘,不过百里之遥!道路平坦,无雪无风,日行四十里绰绰有余!” 他向前踏出一步,玄色的衣袍拂过冰冷的石地,未带起一丝尘埃,却带来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赵武,” 温若庭的声音如同冰棱碎裂,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看着我。”
赵武如同被无形的线拉扯,绝望地、无法抗拒地抬起浑浊的双眼,迎上那双深潭覆雪般的眸子。
“看着这玉。” 温若庭托着断玉的手,微微向前送了半寸,那蟠龙怒张的巨口仿佛正对着赵武的咽喉。
“告诉我,”
温若庭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冰面下的暗流,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那三日,粮队究竟停在何处?是哪个驿站?哪片营地?又是奉了谁的口谕,按兵不动,作壁上观?”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冰锥,牢牢钉在赵武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那八个诛心蚀骨的字眼:
“‘借——敌——之——刀,削——将——之——锋’。”
温若庭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万钧之力,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轰击在赵武记忆中最恐惧、最隐秘、最不愿触及的节点上!时间、地点、密谈环境、甚至那八个如同毒咒般的字眼,都被他以这种冰冷平缓、如同亲历者复述般的语调,清晰地吐露出来!
这已不是审讯,这是宣告。宣告他温若庭早已洞察一切,宣告赵武所有的挣扎与狡辩,在绝对的情报碾压面前,都只是可笑的徒劳!
赵武的心理防线,在这洞悉一切的目光、在蟠龙断玉那象征至高皇权的沉重威压、在温若庭精准复述的致命细节、在洛兰卿那如附骨之疽般紧逼的诛心之问下,如同被重锤猛击的琉璃,彻底崩溃瓦解。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涕泪瞬间横流,混杂着冷汗和口水,糊满了整张脸。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下去,全靠锁链拉扯着才未倒在地上,沉重的铁链因他的瘫软而剧烈晃动,发出刺耳而绝望的“哗啦”巨响:
“是陛下!是陛下口谕!就在……就在温将军您出关前三天……养心殿西暖阁……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我和邓公公……陛下说……”
赵武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来的,
“说温若庭拥兵自重,尾大不掉,又与皇后母族过从甚密……羽翼渐丰,已成心腹大患……祈连关……祈连关是个好地方……天高地阔……正好……正好让……让那些茹毛饮血的蛮族……替朝廷……替朝廷清理门户……粮草迟发……是……是给蛮族创造机会……让他们能……能一口吃掉您的前锋精锐……事成之后……许我……许我兵部尚书之位……加……加太子少保衔……陛下还说……还说……”
真相,如同这地牢深处最阴寒、最污浊的冰水,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兜头浇下,将最后一丝侥幸与幻想彻底浇灭。
温若庭握着蟠龙断玉的手指,骨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冷硬的白,那冰凉的玉仿佛要生生嵌入他的掌心血肉之中。
他周身的气息骤然降至绝对零度,眼底那片深潭仿佛瞬间被冻结,凝固成一片死寂的、毫无生机的虚无。
没有预料中的嘶吼,没有失控的怒骂,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剧烈波动。只有一种极致的、仿佛灵魂都被抽离、只剩下空壳的冰冷。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涕泪横流、如同烂泥般瘫软的赵武身上移开,重新落在那半枚蟠龙断玉上。
那目光,不再有审视,不再有威压,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荒诞的、如同看着一个世间最恶毒、最讽刺玩笑的……悲凉。
这象征皇权、象征信任、象征过往荣光的断玉,此刻却成了他三万袍泽兄弟血淋淋的祭品,成了至高权力者肮脏交易的见证!何其讽刺!何其荒谬!
洛兰卿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风流也瞬间敛去,寒光如利刃般一闪而逝。他并未看崩溃的赵武,而是对着石壁阴影处某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角落,沉声吩咐,声音如同金铁交鸣,不带一丝温度:
“封口。录下。一字不落。”
随即,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戏谑、七分风流的桃花眼,第一次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深沉的担忧,投向那个玄衣如墨、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寒冰中的身影。
温若庭没有再看任何人,没有再看那枚承载着无尽悲怆的断玉,也没有再看地上那摊名为赵武的污秽。
他转身,玄色的身影如同一道融入阴影的孤鸿,无声地、一步步,踏着地牢冰冷潮湿的石阶,向上走去。
每一步都落得极稳,却沉重得仿佛踏在祈连关外堆积如山的、冰冷的尸骸之上。那背影挺直依旧,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决绝。
地牢的火光在他身后摇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老长,最终消失在幽暗甬道的尽头。只留下身后死牢中,赵武绝望的呜咽和铁链冰冷的回响,以及洛兰卿那声微不可察的叹息,在弥漫着血腥与腐朽的空气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