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的第一场雪,已经在江城落下。
今年是顾时舟确诊癌症的第三年。
在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所医院时,周围嘈杂的声音夹带着医生的嘱咐传进顾时舟的耳里。
他说:“顾先生,你患有癌症。”
眼前的医生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一位了。但对于顾时舟而言,是不是当初那一位也没有什么区别。命运早已经注定好了。
顾时舟静静地等着医生看完检查单后,带着遗憾道:“抱歉,顾先生,似乎你的病况没有好转。”
顾时舟轻轻点了头,似是不在乎自己的病况。
他环顾四周,医院的墙壁很白,声音很吵。
可顾时舟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冷静问道:“医生,请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医生没有预料到患上癌症的病者竟然可以用如此冷静的语气开口询问自己的死期。
他斟酌了一会,委婉道:“如果接受保守治疗的话,或许可以……”
话还未说完,便被顾时舟打断。
顾时舟嘴角微微上扬,并不在乎接受保守治疗后多出来的那一段微不足道的声音。
他问道:“如果不接受保守治疗的话,那请问,我还有多长时间?”
顾时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走出医院,开车回家。
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到家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顾时舟叹了口气,从风衣的口袋里拿出手机。
此时才发现手机早已电量告尽,顾时舟充了会电。
开机后,他发现一个从来不会给他主动发消息的人这一次竟然给他主动发了一道消息。
虽说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对于顾时舟而言,确实是一个好消息。
如果,这道消息不是许听松发来的他要订婚的消息就好了。
顾时舟是许听松众多炮友中相对特别的一个,不是因为他的外貌,也不是因为他的才华,而是他的执着。
这种执着不可以视作是对爱情的执着,也不能看作是对金钱的向往,那份执着更像是一种束缚,束缚住顾时舟待在许听松的身旁,安安静静地等待他的呼唤。
从跟许听松成为炮友的第一年到现在,应该有七年了吧。
七年的结局最后换来许听松的一句:“我要订婚了,顾时舟。”
顾时舟放下了手机,静静地躺在沙发上。
他轻抚自己的额头,发觉自己有些发烧。
他翻箱倒柜从柜子里找出药箱,找出发烧药吃了。
又随意地放了回去。
很久之前,他并不怎么收拾家里,乱糟糟的一片。
只是有一次,许听松的一次突发奇想,跑到他家里,看到周遭的凌乱,眉头微皱,脚不知道从何处落下。最后以一句他要和朋友去看日出告别,然后手拿着他专属尺码的避孕套离开了。
那一刻,顾时舟感觉自己的自尊就像是被按在地上践踏一般。
他没去过许听松的家,但他去过许听松名下的几处房产。
因为有钱的缘故,许听松一直请保姆来打扫,所以保持的干干净净。
顾时舟也不是没从许听松的手机上看到他其他炮友的家里,很整洁,至少比自己的家要整洁多了。
顾时舟环顾四周,自己的房子在许听松嫌弃之后就一直保持整洁的状态,不管自己有多累,回到家都会强撑着身子打扫。
顾时舟撑着发烧的身体将药箱给整理好,然后躺在沙发上。
他不知道整理药箱有什么用。只是担心,万一呢,万一他来了呢。
他用了三年,没有做好和他告别的准备,却迎来了三个月后的生离死别。
黑夜中,夹杂着点点的烟火,又浮起一阵又一阵的薄雾。
第二天醒来时,顾时舟的发烧好了许多,他这才回过神来,许听松要订婚了。
顾时舟拿过手机,新闻头条是:“许家大公子与沈家大小姐喜结连理”。
沈家大小姐,沈清云,顾时舟曾经从许听松的一个朋友口中听过这个名字。
那个时候,大多数的人都敬着许听松,也尊重着许听松带来的人。
而有一个人是例外,不是沈清云,是沈清云的弟弟——沈浊宇。
沈浊宇对着顾时舟道:“你这样的货色,即使给我姐姐舔鞋子都不配,不要妄想着攀上了一个瞎眼的许听松,就觉得能跨越阶层。不要痴心妄想。”
沈浊宇不止这样攻击过顾时舟,也攻击过其他许听松的炮友。
在这位沈家二少眼里,所有许听松的炮友都是抱有着跨越阶层的目的来攀附他们。在他眼里,这些人很肮脏,很龌龊。
而许听松也放纵着沈浊宇这么羞辱。
顾时舟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别的人羞辱时,许听松会因为自己的面子而与对方闹掰;
可轮到沈浊宇的时候,却将自己的面子放在沈浊宇的言语之下。
直到看到新闻的照片,抚摸着自己的脸,顾时舟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了。
自己的眼睛和沈清云极为相似,同样的丹凤眼,只不过沈清云眼中比自己多了一丝温柔。除此之外,一个将死之人和一个在幸福与爱中成长的人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难怪啊难怪,自己受伤的时候许听松只关心自己的眼睛有没有受伤。
顾时舟呼出一口浊气,放下手机,靠着沙发,蜷缩起来。
即使他如何改变,他依旧改变不了现状,所有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放下许听松,是顾时舟死之前唯一一件想去做的事情。
他收拾好东西,订了机票。
临走之前,他去看了父亲一眼。
半山腰的坟墓上。一座普普通通的坟墓,一张普普通通的照片,一束普普通通的菊花。
顾时舟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父亲在对着自己笑,即使是黑白色的照片,却也让顾时舟感到如此亲切。
顾时舟道:“父亲,我要离开江城了。”
漫山遍野的风吹过顾时舟放下的菊花时,顾时舟早已离开江城了。
临走之前,他给许听松发去最后一条消息:恭喜,订婚快乐。
随后,他踏上了去往生命终点的旅程。
飞机落下的时候,顾时舟收到了许听松的回信:谢谢。
凭顾时舟对许听松的了解,这条消息或许不是许听松发的。许听松不喜欢发消息,收到别人的消息后也不会回复。
他回复了谢谢,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和沈清云开心到有了礼貌;一种是回消息的不是他。而能够回复消息的除了许听松,就只有另一位当事人了。
顾时舟看着面前的一切,从江城跨越半个地球来到了佛罗伦萨。
他到的时候,佛罗伦萨已经是日落了。
他定的旅馆在距离米开朗基罗广场不远的地方。他走进旅馆时,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米开朗基罗广场的音乐声,以及热烈的欢呼声。
似乎是看出了顾时舟的疑惑,前台的工作人员解释了一下:“在今天日落的时候,有一场求婚。”
顾时舟办理了入住手续后便走了出去。
远处的天光夹杂着淡淡的云彩,落日已经被遮挡住一半,剩余的余晖落在远处的高塔上。
可求婚并没有结束。
顾时舟来到了米开朗基罗的广场,这里到处是人,传进耳朵里的尽是欢呼声。
大家用尽自己的力气呐喊:“亲一个亲一个。”
人群中央求婚的那一对情侣,在大家的欢呼声中,最终给了彼此一个法式深吻。
周围的人欢呼声更加剧烈,随即而来的是一堆礼炮声。
四处突然间飞出了一堆彩带,在情侣的上方,无人机撒下了花瓣。
男生的头上落下了片片花瓣,而女生头上带着的花冠被彩带覆盖。
男生直起身子,将女生头上的彩带给拿走了。
那是异国他乡里唯一的熟悉。
天色已暗,而顾时舟没有回去旅馆,他漫步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随机挑选了一家酒馆就进去了。
他点了一杯不知道如何翻译的酒,味道不错,带着一丝长久的淡淡苦涩。
身边有人落座,那是日落时求婚的男生。
酒馆人不多,零星的只有几个人。
男生点了一杯威士忌,和身边的人交谈了起来。
顾时舟本不想偷听,可他余光中却瞥到了,那个求婚的男生旁边坐着一个男生,男生的手已经顺着裤腰伸进不知道何处了。
这个在大庭广众下,展露出来慢慢的求婚成功的喜悦,欺骗女生和大众的深情。
在无人知道的角落,却在这里偷腥。
顾时舟呵呵笑出了声,引来了周遭人的不满。
求婚的男生不爽地站了起来,那个男生的手随着离开了。
男生愤愤地向着顾时舟走来,走到顾时舟面前的时候,直接抓起他的衣襟,恶狠狠道:“你那是什么意思?”
顾时舟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喽?不要以为没人在乎,做了的事就可以被忽略。”
或许是那种被人威胁毫无畏惧的态度惹怒了男生,男生手举起,想给顾时舟一个教训。
顾时舟闭上眼睛,正好今晚失眠睡不着,就让他一顿打把自己打昏过去吧。
可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顾时舟睁开眼睛,只见面前一双强壮的手抓住了那个男生正欲挥下来的手。
顾时舟转过身去看,印入眼眸的是一个有着一头长发的男人,一双剑眉紧紧蹙起,似是不解,含情脉脉的桃花眼此时却带上了凶狠的冷漠,鼻梁高挺,刀削般的薄唇。
这个男人,比起许听松而言,要多了一丝野性。
这一丝野性在他左脸的刀疤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刀疤男甩开男生的手,道:“滚。”
男生带着自己的小三灰溜溜地离开了。
左脸有着刀疤的男人嘛。顾时舟撑着下巴靠在吧台上。
刀疤男在顾时舟身旁坐下,轻轻敲了敲实木的桌面,道:“我帮了你,你不应该说声谢谢吗?”
顾时舟轻轻摇了摇酒杯,问道:“如果不说的话,你要打回去吗?”
刀疤男似乎没有想到顾时舟会这么问。他也不恼,点了一杯酒馆的招牌——一杯愁。
他将那杯有了魔幻色彩的酒递给了顾时舟,道:“陪我喝一杯,就当是谢礼。”
顾时舟笑了笑,接过了那杯酒。
他和许听松的第一次好像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那个时候也刚刚见证过一场求婚。顾时舟的第一杯一杯愁是许听松送的。
那个时候,制作这杯酒的调酒师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
可能是很久没有见过东方人,或者很少见过。
那个老婆婆拉着顾时舟和许听松聊个不停。
许听松是一个没有素质的人,对于自己的朋友都不太理睬,更惶恐一个异国他乡素昧相识的女人。
顾时舟本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但听着老婆婆那热情的话语,自己也不好一桶冷水浇灭他人的一腔热情。
所以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直到许听松点了一杯愁,老婆婆才安静下来。
等她做完酒之后,她安静地给他们讲了这杯酒的由来。
这杯酒的名字是她取的,本意应为一杯解愁,但因为店里酒的名字多是三个字的,为了协调,便取名为一杯愁。
这杯酒里面含有很浓很浓的春药,只喝半杯的话,男女皆会沦为**的控制者。但如果喝完一整杯的话,整个人便会昏沉下去。
酒馆里的人不会去管你的,而这里又是鱼龙混杂的地方。
等你醉了之后再醒来估计身上的衣服以及钱财都被人偷光了。那个时候再大的情愁都不会比担心自己吃喝死活更愁。
顾时舟放下了酒杯,从自己钱包里掏出两张钞票,递给了刀疤男。
他道:“这当作是给你的报酬吧。我不喝。”
刀疤男笑出了声,接过那杯一杯愁,但没接过钱,道:“我感兴趣的是你,至于钱……”
顾时舟安静地等着下半句话,可是刀疤男却不说了。
他喝了半杯酒,然后就静静的看着顾时舟。
眼神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情愫,说不清道不尽的**情海。
顾时舟接过剩下的半杯酒,喝了下去。
等到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顾时舟感觉身体一阵疼痛,就像是被拆散架了。
他只喝了半杯酒,对昨晚的事情记得都很清楚。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温热的吐息,以及他灼热的大手按在自己身体上的感受,那个男人细密的吻。
不亏,至少他也享受到了。
顾时舟下了床,捡起地上的衣服。
衣服有些褶皱,但还好昨晚是自己脱的,脱剩内裤的时候,刀疤男等待不住直接上手了。
内裤勉强还能穿,顾时舟穿好衣服后,打理下衣服上明显的褶皱。
昨晚他带刀疤男回来了旅馆,不知道他今晚还会不会来。
顾时舟点了餐,吃饱后他又躺了一会,等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后,他洗了个澡,将身上的脏衣服换了。
洗完澡后,他一边擦着自己的头发,一边坐在窗边。
他昨晚只粗略看了眼自己要住的地方,没有注意到这扇落地窗可以看到远处的米开朗基罗广场。
那里还是到处是花瓣和彩带,他忽然想起了昨天的男生。
这些事知道了也好,不知道也好,也许从那一刻开始,自己的缘分就与他们已经断了。见到了又该如何,没有见到又该如何。
劝男生忠诚,劝女生离开,可他有什么身份去劝呢。
就像当初许听松要订婚时,自己内心万般不舍却也只能离开。为什么不挽留呢?
在床上的时候是床伴,在床下的时候是玩具。
什么时候,床伴和玩具都不足以作为挽留的身份,连尝试的资格和机会都不能拥有。
房间有些凌乱,顾时舟本打算自己收拾。
在恍惚间才想起,和自己同睡一床的并不是许听松,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顾时舟叹了口气,身体的疼痛已经缓过来了,他直起身子,脖颈处有些酸痛,他看了一眼,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吻痕。
顾时舟从行李箱里找出一条围巾,戴了上去,恰好挡住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吻痕。
顾时舟笑了笑,这才出门。
他要去的是一条偏僻的街道。那里有一个他要找的人。
循着记忆的步伐,顾时舟在重复经过几个地方之后才想起,记忆是不会变的,但相对于现实而言,记忆在欺骗自己。
顾时舟站在原地,拿出手机,相册里有他和要找的人的合照。
只是记忆已经有些久远,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最终,在几分钟之后,在几万张照片里,他找到了合照。
和他合照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
他随机问了路人。
有几个冷漠的路人连看都不看顾时舟一眼便径直离开了。
有几个好心的路人看了一眼却不认识,带着无法帮助的遗憾离开了。
顾时舟再次向路人道了声谢。叹了口气,抬头仰望天空。
佛罗伦萨的气温已经有些低了,呼出来的气体隐隐约约有了些水雾。
顾时舟揉了揉发酸的眼眸,叹了口气,正打算多待几天。
却忽地听见身后传来一道耍流氓的口哨声。
顾时舟转过身去,看见了昨晚的刀疤男。
刀疤男手上捧着一束鲜花,歪着头看着路中央的顾时舟。
刀疤男问道:“你是在找我吗?”
顾时舟将手机递给了他,问道:“你知道这个地方现在在哪吗?”
刀疤男接过手机一看,道:“你找这个地方,它不在这一块区域。你走错路了。”
刀疤男将手机还给顾时舟,带着他绕过几十条街道,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熟悉的记忆在此刻袭来。
顾时舟随着巷子里传来的风琴的声音,头也小幅度地摆动。
只是这么小幅度的动作也被刀疤男发觉了。
刀疤男轻轻笑出了声,但没有打扰。
巷子里依旧是记忆中的,满地青黄的树叶,零星的几朵花瓣散落在地上。
腐朽的味道,独属冬天的记忆。
他来的恰到好处。
顾时舟对着刀疤男,轻轻说了声“谢谢”。
随后,他走进了巷子深处。
深处吹着风琴的少女被突然来访的客人惊到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顾时舟轻轻点了下头,表示问好。
看着女孩手中的风琴,满是岁月风霜的痕迹。
少女见来人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风琴,便主动将风琴递给了她。
满头金发的少女,一双碧绿的瞳孔,带着一丝甜蜜的声音问道:“哥哥,你有事吗?”
顾时舟接过那只风琴,他温声问道:“这只风琴是你的吗?”
金发少女点了点头,道:“是我祖母给的。她说这个以后就归我了。”
顾时舟问:“那你祖母身体可还康健?我是你祖母的旧识。”
金发少女愣了一下,看着面前年轻的男士,想不出这样的人怎么会和自己年近百岁的祖母是旧识。
但处于礼貌,她还是回道:“我祖母在三年前已经去世了。”
闻言,顾时舟愣了一下。
环顾着四周,一切都如同记忆般熟悉,比起记忆的场景,就多了一些三年的风霜。
而那个曾经坐在院子中央,摇晃着椅子,吹着风琴,中气十足喊着“小舟”的妇人。
如今却不在了。
物是人非,时隔六年,当他再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说着要等他来,给他吹一吹她创作的那首曲子的人,却早已经在三年前仙逝。
顾时舟将手中的风琴还给了金发少女,问道:“你可以再吹一首吗?”
金发少女接过风琴后。开心的应了声好。
顾时舟站在原处,手掌轻轻跟着曲子的节拍而动。
忽地,节奏一变。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不同于意大利热烈奔放的曲子,而是有着一种细水流长般的绵长曲子。
顾时舟问道:“你有去过东方吗?”
金发少女没有回话,吹完了曲子后,才道:“你是问我这个问题的第十七个人了。我没去过中国,这首曲子是我祖母教的。”
顾时舟闻言漏出了释怀的笑容,他向金发少女鞠了一躬,道了声谢,随后将自己的礼物——来自东方的乐器放下了。
出去的时候,刀疤男还在巷子里等着,估计是怕顾时舟不认路,走不回旅馆。
顾时舟站在离他几步的地方,道:“我叫顾时舟。”
刀疤男抬起眼眸,淡淡的情绪夹杂着不知名的情愫,他的声音如同风霜般冰冷,但还是告诉了顾时舟他的名字:谢闻湛。
那一晚,谢闻湛还是来了。
顾时舟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夜色,透过玻璃对进来房间的人,轻声说道:“你来了,谢闻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