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剧场老旧木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试镜现场的嘈杂与紧绷暂时隔绝。谈致远快步走下台阶,深秋傍晚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夹克。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襟,指尖冰凉。
徐薇小跑着跟上,手里还抱着厚厚的演员资料夹,脸上余怒未消:“林嘉树这老狐狸,真是阴魂不散!带着陈星宇来砸场子,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还有那个陈星宇,演得那叫什么玩意儿?手语比划得跟抽筋似的,还自己加词?他以为在拍偶像剧深情告白呢?”
谈致远没接话,径直走向停在路边的黑色SUV。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才沉沉吐出一口浊气。车厢密闭的空间将他包裹,也放大了胸腔里那股被搅扰后的烦闷。
“沈砚呢?”他发动车子,引擎低吼声在狭小空间里响起,试图盖过内心的嘈杂。
徐薇系好安全带,翻着手里的资料:“还在里面等通知呢。周姐和选角导演在跟他聊后续对手戏的安排。致远,你觉得他……”
“形神兼备。”谈致远言简意赅,转动方向盘汇入车流。窗外的街灯飞速掠过,在他灰白色的瞳孔里拉出模糊的光带。“陈默的怯懦、隐忍、骨子里那点没被生活彻底磨灭的温柔,还有那种……被压弯了腰却还硬挺着的劲儿,他都抓到了。手语不是花架子,有根。”
“那就好!”徐薇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不过阿城那边……唉,今天这几个试镜的,不是太‘油’就是太‘浮’,要么就是光有肌肉没灵魂。方晴问得其实也没错,那种被逼到绝路的困兽感,确实差了点意思。”
谈致远沉默地开着车。霓虹的光影在他紧绷的侧脸上明明灭灭。阿城……那个背负着沉重秘密,在泥潭里挣扎,用拳头和戾气掩盖脆弱和绝望的拳手。这个角色的灵魂,比陈默更难捕捉。
就在这时,被他随手丢在副驾驶座椅上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在昏暗的车厢里格外刺眼。
徐薇眼尖地瞥见了那个熟悉的备注——虽然谈致远没存名字,但那串号码她记得清楚。“……又是他?”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烦躁。
谈致远下颌线绷紧了几分。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过去,指尖带着凉意划开屏幕。
宁笙的信息跳了出来,字里行间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无赖和志在必得的劲儿扑面而来:
【遵命,谈导。下次一定提前报备(笑脸emoji)。不过,躲在角落安静欣赏专业人士工作,也是我的权利吧?毕竟……我投的是人。PS:那个沈砚不错,眼光好。不过阿城……确实还差点意思。别急,好菜不怕晚。
from宁笙】
“疯子。”谈致远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压抑。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狠狠敲下一串尖锐的回复,或者干脆再次拉黑这个号码。
徐薇凑近了些,看清了内容,气得直翻白眼:“他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躲在角落偷窥还有理了?还‘投的是人’?听听!听听这流氓调调!致远,这种人就不能给他好脸!他就是吃准了你现在需要《白鸟》的资金,得寸进尺!”
谈致远没理会徐薇的气愤。他盯着那条信息,目光最终定格在最后那句“别急,好菜不怕晚”上。宁笙的语气笃定得……仿佛他手里真攥着什么人选。是纯粹的嘴贱,还是……他又在背后搞什么名堂?
这个念头一起,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神经。宁笙的手段,他十年前就领教过。张扬、霸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十年商海沉浮,只会让他更懂得如何运用权势和资源。
“他……是不是又想塞人?”谈致远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如果宁笙敢像林嘉树那样,把什么阿猫阿狗硬塞进《白鸟》,那这合作,就算资金再诱人,他也宁愿立刻终止。
徐薇一愣,随即脸色也凝重起来:“不会吧?他合同里不是白纸黑字写了不干预选角吗?这才几天?这么快就撕破脸?”
“资本家的承诺,值几斤?”谈致远冷笑一声,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冰锥,“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他有的是办法‘建议’、‘推荐’,甚至……制造‘唯一合适’的局面。”
车厢里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沙沙声和空调低沉的送风声。城市的霓虹在窗外流淌,勾勒出冰冷而繁华的轮廓。
徐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怎么办?防着他?可我们上哪儿去防?他真想搞小动作,我们怎么知道?总不能派个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吧?”
谈致远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握紧了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在庞大的资本和宁笙那种不讲理的执着面前,他所谓的坚持和底线,脆弱得像一层薄冰。他想起宁笙在会议室里那句“我看上的东西,从来没有放手的习惯”,像一句冰冷的谶言。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像一只暂时蛰伏的兽眼。
车子驶入谈致远居住的高档公寓地下车库。冰冷的水泥柱和惨白的灯光让气氛更显压抑。停好车,谈致远解开安全带,却没有立刻下车。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抬手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金丝眼镜被摘下,随意丢在仪表台上。没有了镜片的阻隔,他眼底浓重的疲惫和一丝茫然彻底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右眼尾那颗平时几乎看不见的泪痣,此刻在阴影中,似乎也沾染了主人的倦意。
徐薇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和眼下的青黑,心疼又无奈:“致远,先上去休息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明天再想。沈砚那边,我和周姐会尽快敲定合同细节。至于阿城……我们再想办法,业内又不是只有那几个演员。”
谈致远低低“嗯”了一声,重新戴上眼镜,推开车门。冰冷的车库空气瞬间涌入肺腑,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刚走进电梯,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谈致远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
徐薇也听见了,瞬间警惕起来:“又是他?有完没完?”
谈致远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还是宁笙。
【到家了?车库冷,多穿点。晚安,小黄鸭医生。
from宁笙】
这条信息的内容,与之前的宣告和挑衅截然不同。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关心?甚至还有那个尘封的、带着傻气的称呼。像一根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过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谈致远盯着那行字,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久久没有动作。电梯平稳上升的数字在眼前跳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
“他说什么?”徐薇凑过来看,随即露出一种见了鬼的表情,“‘小黄鸭医生’?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是不是喝多了?还是新的骚扰策略?致远,这人绝对有毛病!精神分裂吧他!”
谈致远猛地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塞回口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他大步走了出去,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晚安。”他丢下两个字,声音有些哑,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公寓门。
徐薇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又看看紧闭的电梯门,在原地跺了跺脚,低声骂道:“宁笙你个王八蛋!阴魂不散!给致远下了什么蛊!”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玄关感应灯亮起柔和的光。谈致远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板上。昂贵的定制西装裤沾染了地板的微尘,他也毫不在意。
巨大的疲惫感,混杂着被搅乱的思绪,像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将他淹没。杀青宴的应酬、周昀的纠缠、林嘉树和陈星宇的闹剧、沈砚带来的希望、阿城角色的空缺、业内无形的打压……还有宁笙。
这个他以为早已埋葬在过去尘埃里的名字,带着全新的、更具压迫性的身份,以如此蛮横的姿态重新闯入他的生活。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是滔天巨浪。
他掏出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宁笙最后那条信息上。【晚安,小黄鸭医生。】那行字像带着温度,灼烧着他的指尖。那个幼稚的称呼,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医务室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尖。少年宁笙小麦色的后颈上,那道新鲜的、渗着血丝的伤口,像一条丑陋的蜈蚣。校医絮絮叨叨的埋怨声中,他鬼使神差地翻出那盒印着傻乎乎小黄鸭的创可贴……指尖触碰到对方温热皮肤时那触电般的微颤……还有宁笙当时瞬间僵硬的背影……
十七岁的宁笙,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将一个比他高半头的男生狠狠掼倒在地!
拳头带着风声砸下去,又快又狠。他嘴角破了,渗着血丝,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嘴里还凶狠地骂着:“你他妈再说他一句试试?!老子弄死你!”
起因很简单。那个高年级的混混,在篮球场边对着独自写生的谈致远吹口哨,说了些下流不堪的污言秽语,甚至伸手想去摸他的脸。
谈致远当时只是冷着脸躲开,收拾画板准备离开,不想惹事。
但宁笙看到了。
然后,就彻底炸了。
“宁笙!别打了!”谈致远冲过去,试图拉住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混乱中,他瞥见那个被按在地上的混混手里寒光一闪——是半截磨尖的自行车辐条!
“小心!”谈致远想也没想,猛地扑过去把宁笙往旁边一推!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刺耳。宁笙只觉得后颈一凉,随即是火辣辣的刺痛传来。他反手一摸,掌心一片黏腻的鲜红。
那个混混趁机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他妈找死啊?!”宁笙又惊又怒,回头对着谈致远吼,声音却因为疼痛有点变调。他看着谈致远苍白的脸,和他因为推自己而擦破的手掌,那股滔天的怒火莫名地就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一种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去医务室。”谈致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他拉着宁笙没受伤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把他往校医室的方向拽。他的手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医务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校医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一边絮叨着“年轻人火气太大”,一边给宁笙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伤口在后颈靠下的位置,不算很深,但很长,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宁笙趴在窄窄的病床上,疼得龇牙咧嘴,嘴里还不消停地骂骂咧咧。
谈致远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看着他小麦色皮肤上那道刺眼的伤口,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皱起的眉头,看着他依旧倔强上扬的嘴角。灰白色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着。
包扎好,校医出去拿药。小小的医务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宁笙试着扭了扭脖子,疼得“嘶”了一声,没好气地说:“喂,好学生,看够了没?是不是觉得我打架的样子特帅?”
谈致远没理他的贫嘴。他走到药柜前,拉开最下面一格,翻找着什么。宁笙好奇地看着他。
只见谈致远从一堆纱布碘伏后面,摸出了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枚……印着小黄鸭图案的卡通创可贴。
宁笙:“……”
谈致远面无表情地撕开一张,走到宁笙身后。冰凉的指尖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拨开他后颈伤口边缘的碎发,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印着傻乎乎小黄鸭的创可贴,贴在了靠近伤口边缘、没被纱布覆盖的擦伤上。
动作很轻,很笨拙,带着一种与平时清冷截然不同的……温柔。
宁笙浑身一僵。后颈那一点冰凉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窜遍全身。他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屏住了。医务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梧桐叶的沙沙声,和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看不到谈致远的表情,只感觉到那微凉的手指在他皮肤上短暂停留,然后迅速撤离。
“走了。”谈致远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清冷,仿佛刚才那个贴创可贴的人不是他。他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有些快。
宁笙猛地坐起身,顾不得脖子疼,冲着谈致远的背影喊:“喂!你……”
医务室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他的声音。
宁笙呆呆地坐在病床上,下意识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后颈。纱布包裹着伤口,有点粗糙。而在纱布的边缘,靠近发根的地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幼稚的小黄鸭创可贴。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谈致远手指留下的那一点冰凉和……微不可察的颤抖。
琥珀色的眼眸里,翻滚着困惑、悸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理解的、隐秘的欢喜。他咧了咧嘴,牵扯到伤口,疼得抽了口气,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了起来。
“小黄鸭……什么品位……”他低声嘟囔着,声音却带着点莫名的傻气。
回忆的画面如同老旧的电影胶片,在谈致远脑海中缓缓淡去。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收紧了。
后视镜里,映出他冷白的侧脸和紧抿的唇线。金丝眼镜下,右眼尾那颗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泪痣,在车窗外掠过的霓虹光影中,似乎又微微泛起了红。
那道疤,还留在宁笙的后颈上。
那张小黄鸭创可贴……早已不知所踪。
而那个会因为他打架而冲上去、笨拙地给他贴创可贴的少年谈致远……也早已被时光埋葬。
“疯子……”谈致远低声呢喃,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被宁笙轻易搅动情绪。厌恶那些不受控制翻涌上来的、带着甜腻葡萄汽水味道的回忆。更厌恶此刻心底深处,那一点点……因为那句突兀的“晚安”和那个旧称呼而泛起的、微不可查的酸涩和动摇。
他猛地抬起头,灰白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片冰冷的琉璃。他不能这样。宁笙的“追”,带着资本的傲慢和十年前的亏欠,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胁迫和补偿。他不能让自己陷入这种被动的情感泥潭。
《白鸟》是他的战场,是他唯一能掌控的、真实表达自我的地方。他必须守住这里,不受任何干扰,尤其是来自宁笙的干扰。
他撑着门板站起身,脱掉外套,走向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他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
他走到书桌前,那里摊开着《白鸟》最新修改的分镜稿。他强迫自己坐下,拿起铅笔,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那些线条和文字上,聚焦在聋哑画家陈默无声的世界里,聚焦在拳手阿城那沉重如铁的枷锁上。
灯光落在他冷白的侧脸上,勾勒出专注而略显孤独的轮廓。铅笔在纸页上划过的沙沙声,成了房间里唯一的声响。
然而,手机静静地躺在书桌一角,屏幕虽然暗着,却像一个沉默的威胁,提醒着他,那个名叫宁笙的“麻烦”,并未远离。
阿城的演员依旧空缺。
星海资本的打压涌动。
而那个“投的是人”的疯子投资人,正躲在暗处,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好菜”。
这一夜,对谈致远来说,注定漫长。
宁笙:不许欺负我老婆[爆哭][爆哭][爆哭],老婆不哭不哭[爆哭][爆哭][爆哭]
谈导:╮( ̄⊿ ̄)╭去医务室
[化了][化了][化了]我不行了好累,学校真是一个吸阳气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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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小黄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