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上完课从学校里出来，走进校门口旁边的咖啡厅，冲角落里的姜家莉点了点头，在柜台点了杯热拿铁。
姜家莉优雅地端坐着，上下打量着向她走过来的李倩。果然，李倩还是老样子，略施淡妆，衣着朴素，脚上，还是一双小白鞋，但再细看，又略微有些不同了，皮肤显然没有年轻时的紧绷光滑。等李倩已经走到了她眼前，她再细细看，李倩的眼睛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清澈如泉水，温柔似春风。
“好久不见，在做什么？”姜家莉先开了口。
“我在这里的初中部教语文，你呢？”李倩边坐下边说道。
“我也在那家肿瘤医院，做行政工作。”姜家莉故意加重了“也”字，来强调她和许子诚的相同点。她看见李倩手上的那枚戒指，除了尺寸小一些之外，和许子诚手上的一模一样，一样的刺眼。
“我记得，你好像是学护理的，怎么没做护士？”李倩问下去，也许是真的好奇，也许只是出于礼貌。
“做了两年，实在受不了值夜班的辛苦，就转了岗。真不知道子诚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尤其是他刚做助理医生的那两年，经常被排夜班，还好那时，是我陪着他日夜颠倒。后来他成了副主治医师，手术还是会连到晚上，不过，我也在尽力帮他了。”
姜家莉语气里，满是她陪伴许子诚的优越感和在事业上帮助许子诚的高姿态，可真正进入李倩耳朵的，都是许子诚这些年的辛苦和不易。
她以他妻子的身份和语气，真心地对姜家莉说道：“谢谢你这么帮他，让他少了许多辛苦，改天，我们请你吃饭。”
姜家莉听到这话，明显败了上风，她把翘着的那条腿放下，把另外一条腿翘起来，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用这么客气，这些年，他请我吃了很多次饭了。下次我和他再约时，会记得叫上你。”
这次，话里的机锋，李倩是避无可避了，心下尽是酸楚，可姜家莉丝毫没有手软，继续进攻道：
“坦白说吧，你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你妈的病，才和子诚结婚的？”
李倩张了张嘴，下意识地皱眉看着姜家莉，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所以不知道怎么回答，当然，对方的不礼貌也让她不想回答。
看见李倩这样的反应，姜家莉乘胜追击道：“你知道的吧，根本就没有医药公司援助基金的事，那些钱，都是从子诚的账户出的。”
李倩直接反驳道：“不可能？！我填了很多表格，还有，我今天才交上去一张……”
姜家莉轻蔑地冷笑一声，背挺得更直，声音更尖锐地说：“你交给了谁？子诚吗？那些表格，估计现在不是在碎纸机里，就是还在他的抽屉里没来得及处理。”
李倩想继续反驳的嘴只是张着，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再如何反驳下去，她转念一想，这件事怎么会是姜家莉来告诉自己的？！于是问道：“你怎么知道？”
姜家莉仍是那样轻蔑地一笑，端起咖啡杯，优雅地啜上一口，此时，她中指上戴着的那枚戒指上的粒粒碎钻在灯光下异常闪亮，相比之下，李倩手上那枚白金戒指顿失光芒。她把咖啡杯慢慢放下，缓缓说道：“当然是他告诉我的。”
“他为什么要把我的事情告诉你？”李倩丝毫不遮掩自己的败势，因为她已经顾不上了，她只顾得上真相。
“他对我，从不隐瞒任何事。”姜家莉说着，优雅地将翘起的那只脚放下，换之前的那一只，继续优雅地翘着。她接着说：“看来，你是真的不知道，那你就不是为了钱，那就是说，是为了你妈妈的病。”
李倩咽下刚才的委屈，堂堂正正地说道：“他是位好医生，即使不和我结婚，他也会为我妈好好治病的。”当她说完，她才意识到，这话是对姜家莉说的，也是对她自己说的。
“是吗？！”姜家莉的嘴角翘起，她这两天利用职务之便，把李妈的病历看了一遍，以她的专业知识和对许子诚的了解，她知道，许子诚大概率不会再做无谓的治疗了。她将翘着的那只脚也放下，挺了挺腰背，说：“我先走了。”说完拎起包包，昂首挺胸地向外走去。
李倩没有跟她打招呼，眼睛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咖啡杯。手机在包包里振动了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取出，接通。
“喂。”
“倩倩，下班了吗？”是许子诚温柔的声音。
“嗯。”
“妈妈没事，所以你别急，慢慢开车来医院找我。关于后续的治疗，我想跟你聊一聊。”
“好。”
等李倩赶到许子诚的诊室，还是气喘吁吁的。许子诚无奈地叹了口气，拉她坐下，给了她一杯水：“说了别急，怎么还是跑得一头汗？！”
这次，李倩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水，而是盯着他问：“我妈的治疗怎么了？”
许子诚只好将杯子放在她面前的桌面上，将自己的椅子拉过来，正对着她坐下，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倩倩，接下来，我的这些话，可能会有些残忍，你尽量别气，也别急，理性冷静，好吗？”
李倩想到刚才姜家莉的话，再看看眼前这个人，怎么可能不气，但事关妈妈的病，又不能太气，只好将手抽回，故作冷静地说：“好，理性，冷静，你说吧。”
许子诚只好收回自己的双手。他徐徐说了李妈化疗过程中各种副作用带来的痛苦、治疗结果中所显示出来的效果的短暂性和无用性、坚持药物的完整疗程和及时更换药物都无济于事的现实。
“然后呢？”李倩的眼睛已经红了，虽然妈妈转来这里之前，市医院的医生已经说过了类似的话，但还是建议他们转来这个全国顶尖的肿瘤医院做最后的尝试。但今天听到许子诚这样正式又详细的“无能为力”，她还是受不了。
许子诚看着她，虽然已经料到她的情绪会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心疼和内疚，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
“所以呢？你说下去。”李倩追问。
许子诚只好说道：“所以，我的建议是，保守治疗，让妈妈可以少些痛苦，和家人一起，更好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保守治疗？！就是放弃治疗，对吗？！”李倩已经快要从椅子上站起来，许子诚扶住她的肩头，她才勉强坐好。
“不是放弃，是选择更适合她的，妈妈七十岁了，她的身体真的经不起折腾了，难道最后要让她插满管子，没有尊严只有痛苦吗？那样的心跳和呼吸，有什么意义？”
李倩听不下去了，站起身，身体簌簌地抖动着，她捂上耳朵，不停地摇着头，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不知道，我不管，我不能放手，我为了最后的希望，不惜来你这里看诊，甚至和你结婚，你现在却要告诉我，你不管了？不治了？”
许子诚本来企图抱住她，可听到最后，“不惜”“甚至”，这些字眼像一根根又大又粗、锈迹斑斑地针头向他刺过来。他好像要站不住了，往后扶住桌边，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大口喘着气，眼睛瞪得很大。
李倩说完，双手垂在身子两侧。她往后退了两步，靠墙站住，仍旧用红了的双眼瞪着他。
“你跟我结婚，是为了妈妈的病吗？你以为我是怎么样的人？没有人性，没有医德，看上病人的女儿，就得娶了，睡了，才给治病？！呵呵，那么到现在为止，我究竟得糟蹋了多少女人？！”许子诚说时，气得嘴唇都在抖，每一个字都被他用牙齿咬碎了似的、恶狠狠地说出来。
李倩自知刚才是被姜家莉埋在她心里的种子触动了，所以才失言了，正要解释，许子诚机械地说道：“下次化疗，我会更换进口药，病人家属，您可以出去了。”
李倩走过来，她看着许子诚白大褂的袖子，正想去拉，结果许子诚桌子上的座机响起，许子诚接起来：
“你好，胰胃外科许子诚。”
李倩只好识趣地后退，开门，走出了诊室。
晚上，整个家里，只有沙发旁的落地灯亮着，映照着沙发上那本摊开着的《边城》。而李倩却窝在沙发另一头的阴影里，看着窗外的夜景发呆。她细细想着许子诚的话，那些话，其实她在自己心里也盘旋了很多遍，甚至她曾想那样劝爸爸。可是，放在今天，在她被姜家莉刺激后，再听到这些话从许子诚嘴里说出来，她就是不能接受，最起码，不能平静地立刻接受。
可是，她最后的那些话，明明就不是她的意思，怎么就失了控继而让话变了味？！
她当初带妈妈来许子诚这里看诊，虽然紧张焦虑甚至想逃避，但这其中有多少庆幸和暗喜，期待和感激，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更别说后来的结婚，虽然是由于许子诚的逼迫，但终究是她自己选择和情愿的，最底层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爱他，而许子诚的逼迫，只不过给了她一个下坡，一个台阶，将事情提前了而已。
李倩看了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没有未读信息，她只好先发一条短信过去。毕竟，老公生气了，还是要哄一哄的。
“我有话跟你说，晚上等你。”信息发出。
李倩放下手机，把身子挪到沙发的那一头，进到光里，拿起《边城》，再次从头读起。
可三十分钟过去，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手机还是没有动静。
李倩的哈欠打个不停，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一点半了。她蜷缩在沙发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这一睡，竟然到了早上，李倩醒来时，一个翻身，直接摔在了地板上。难道，他一夜没回？她低头看到和她一起摔到地板上的，还有一条毯子。
这时，卧室的门开了，许子诚从里面走出来，不说话，也不看她，拔脚就往玄关走。
“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叫醒我，也不抱我进卧室？！”想到这里，李倩有些生气，可看许子诚就要出门，她还是追了上去，拉住他的衣袖，说：“你怎么还在生气啊？！”
“有事吗？”许子诚的声音冷若冰霜，仍旧不回头看她。
“没事！”李倩赌气地甩开拉着他袖子的手。
许子诚头也不回地出门。
门“砰”地关上。
门内，李倩气呼呼地说：“我，我还没质问你和姜家莉的事呢，你就……你就得理不饶人，哼！”
门外，许子诚气呼呼地说：“有你这么哄人的吗？！还是压根就不觉得我值得你哄？！”
只是，门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