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子诚送李倩来到医院，车子停在地下停车场。
李倩笑着冲他说：“谢谢你送我，你赶快回家休息吧。”说完就下了车，向电梯间走去。
许子诚留在车里，降下车窗，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进了电梯间，彻底消失在他视野中，他才收回了目光。他将全身的力气卸下，窝坐进座椅里，这才感觉到疲累。怎么会不累呢？从上午起，连做四台手术到下午，又赶去救了人，这一天的高度集中，加上惊心动魄，再加上忽愁忽喜，真可谓是身心俱疲。他闭上眼睛，觉得一秒钟就能睡着。
可他突然想到李倩上楼去，要怎么向爸妈解释，他就顿时困意全无了。她会怎么跟爸妈说呢？是轻描淡写地说什么事都没发生，和我只是在路上碰到？还是实话实说她遇到危险是我救了她？他很想知道答案，因为这里涉及到她要不要把他们的关系告诉爸妈，怎么告诉，告诉到什么程度的问题，所以他将车熄了火，上了楼。
李倩来到妈妈的病房，满脸轻松地推门而入，客气地向同病房的其他病人点头微笑，接着脚步轻盈地走到妈妈病床前。正在跟李妈聊天的李爸视线一扫到女儿就赶忙迎上去，一把拉过女儿，让她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病床的边缘，面对着她，急切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你刚才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到底怎么回事？”
李倩故作轻松，她刚才在来的路上大致想了想，对爸妈，不能说得太严重，以免他们担心；但也不能说得太轻松，以免他们不信。
于是她说道：“幸亏我没搭地铁，坐了公交。但公交车也半路熄火了，停在路上，幸亏许医生找到了我，是他送我过来的。”
李妈嗅到了这话里的漏洞，问道：“你的手机不是没电了吗？他怎么找到你的？”
李倩心里咯噔一下，看来自己还是没想好周全的对答。从小到大，向来如此，可以在爸爸面前扯谎，反正他很难识破，即使识破，也不忍心拆穿女儿，可到了妈妈这里，什么都瞒不过她周老师的火眼金睛。
但李倩还是故作镇定，慢慢说道：“他，就是，就是凑巧。”
李妈还是想不通，问道：“水那么深吗？公交车都淹得熄火了？”
李倩慌了，心想：“刚才都怪自己乱了心绪，没来得及把回答想圆了，搞得现在……”
这时，许子诚的声音传来：“估计公交车哪里进水了，出了故障。”
李爸“哦”了一声，代表着“原来如此”的意思，果真是容易被糊弄的人。可李妈的疑云依旧未散，看看女儿，又看看许医生。
许子诚立刻转移话题，拿出医生的姿态和腔调问了李妈今天治疗后的感受，问她今天都吃了什么，有没有吐，最近疼痛发作的频率有多高，这样瞬间将他们的注意力都转移走了。他还给李倩使了眼色，于是李倩赶忙加入“探病”的角色，暂时从“被审问”中脱离。
到了晚些时候，李妈趁李爸去卫生间的空档，小声问李倩：“许医生为什么这么关心你？”
李倩这次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大学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算是朋友，现在又是医生和病人家属的关系，所以就多了些关照吧，而且，他是个热心的人，不止是我，今天他也帮了公交车上被滞留的其他人。”
这次，除了“算是朋友”有点隐瞒的意味，其他内容也都算是实话，所以李倩说得自然，李妈也就不再怀疑。可是，李妈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这个问题对于李倩，也算是预料之内情理之中的，她没有立即回答，望了望窗外，脑海中闪过她和许子诚的种种过往以及今天他的主动坦诚，她下了决心，看着妈妈的眼睛，坚定地问道：“如果他真的对我有意思，你觉得他怎么样？”
李妈并不惊讶于她的前半句回答，因为如果一点好感都没有，过去的朋友关系加上如今的医患关系这两重关系也不至于让许子诚在暴雨中出去寻她，所以这一点她是预料到的，可女儿后半句的询问却是她没想到的，所以她直截了当地问：“你这么问，就是想给他机会？就是你对他，也有意思？”
李倩这次只思考了一两秒的时间，就点点头，肯定地回答：“嗯。”
李妈紧追着问：“那小淼怎么办？”
李倩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妈，我一直都说，我和王淼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只把他当朋友，当家人。”
李妈叹了口气，说：“我也看出来了，可是，小淼的心思……哎，我以为，时间久了，你对他，能日久生情，再说我和你爸，是真的喜欢他。”李妈说到这里，看了看女儿有些为难的脸色，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没办法勉强你。且走且瞧吧，什么事啊，都不一定呢……”
说完，李妈开始往下挪动身子，李倩知道，这是她想完全躺平睡觉了，所以连忙起身帮她把枕头放好，把输液管理顺，再把被子掖好。
李妈伸出手，指了指床头柜上李爸的手机，说道：“给小淼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吧，他也急得很。”
“爸爸不是给他打过电话说我没事了吗？！”李倩说着，看了看妈妈的输液袋，发现已经见底，说道：“我先去找护士帮您换药吧。”说完就跑出了病房，留下李妈望着她的背影叹气自语：“也就小淼受得了你，你还不好好把握……”
昨天第四中学虽然被暴雨淹了个透，但后半夜雨停后，学校就开始组织抽水，到了凌晨，除了低洼的体育器材室之类的地方还有待清扫整理之外，其他区域已恢复如常。初中、高中这样的黄金时代，学校不允许发生万不得已情况之外的停课，一天、哪怕一节课都不行。
所以，李倩正常去上班，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大家在谈论昨天的暴雨：
“昨儿下午那阵儿下得太大了！幸亏我下午没课，中午就回家了……”
“我也是，因为要督晚自习，到很晚才走，那时候已经不怎么下了，蹚过校门口的水，等了十几分钟就打到车了……”
“咱们学校，除了高中部的王淼老师，好像没有师生员工受伤的，真是万幸……”
李倩马上插嘴问道：“王淼老师怎么了？”
一位带黑框眼镜的女老师见到李倩走进来，便问道：“哎，李老师，昨天你没事吧？你赶着走，结果你一走，咱们办公室的电话就没停过，你爸，还有个男的，还有王淼老师，都在找你，可你手机就是打不通……”
李倩不耐烦地打断说：“我没事，王淼老师到底怎么了？”
那位女老师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就听高中部其他老师说，他当时非要蹚水往外走，别人拉都拉不住，最后快到东门门口的时候还是被水冲跑了。”说着，女老师脸上的夸张表情显得她当时就在现场似的。
“然后呢？”李倩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道，此刻她只想听重点。
“幸亏他抓住门卫室窗户的栏杆，爬了上去，要不，啧啧，你也知道，就咱们学校门口那地势，水深还不得两米了，会游泳也不行啊……”说着，女老师还不忘摇摇头，以配合自己的话。
“然后呢？”李倩催促的声音里开始带着哭腔。
“然后，他就呆在门卫室的房顶上，一直等到附近救援队的小皮艇把他救下来。他那时候倒是也不着急了，又回到办公室，具体呆到什么时候没人知道，反正就是很晚才回家。你说说，他下午水最大那会儿急得非走不可，后来估计是吓到了，又不敢走了。今天听说他病了，没来上课，看来是被泡感冒了。”女老师最后，以摊开双手的方式，表示自己的讲解完毕。
李倩拿起手机。由于昨天手机进了水，她今早起床后才充电开机，一开机，漏接来电的短信和微信提醒响个不停。爸妈的语音留言里，是着急，是关心；许子诚的文字留言里，有恳求，有无措；王淼语音留言的最后，却听到了无法抑制的抽泣。
李倩走出办公室，给王淼打过去。
“喂，你还好吗？”
“小倩，我没事，你呢？”电话那头，传来王淼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
“我也没事，你……”李倩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声音不由得哽咽，“我下午没课，上午的课结束后就去看你，你想吃什么吗？”
“不用，你来就行了，咳咳……”
那边故意压低的咳嗽声令李倩更加难过。在她的印象中，王淼一直都是强壮的、坚韧的，哪怕当初他父母刚过世的时候，他也不曾倒下过，接下来的这么多年，他帮助自己，照顾自己的父母，像个坚实的支柱，可如今，单单是这听筒里的声音，就听得出来他有多虚弱。
上午的课一结束，李倩快步走回办公室放下书，没顾得上跟其他老师打招呼，拎起包就往外走。她先去附近的超市买了水果蔬菜，又在超市门口旁的花店里买了一束黄色康乃馨，然后打车直奔王淼家。
这是一个老旧小区，看上去，是和李倩爸妈的房子差不多的年代建筑。这里没有电梯，没有地下停车场，没有像样的物业管理。王淼说过，这是打他记事起，就一直住的地方，虽然爸妈去世了，但他仍旧租住在这里。以他的收入，早不必如此了，可用他的话说就是：“习惯了，舍不得，换不了。”
李倩爬上五楼，竟然有些喘了，雨后湿热的空气把她的汗逼了出来。她站在502的门口，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一个深呼吸匀平了气，抬手敲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王淼一只手扶着门框，身子有点斜斜的，显然是强打着精神勉强站着，对李倩说：“快进来。”
李倩本来准备的笑容僵在脸上，她打量着王淼，怎么才两天没见，就快要不认识了！乱哄哄的头发、重重的黑眼圈、凸起的颧骨、起皮的嘴唇、挺不直的后背、沙哑的声音……
“小倩？怎么了？快进来啊。”王淼的声音虽然沙哑，但依旧温柔。
“哦。”李倩这才回过神，进了屋，问王淼：“厨房在哪边？”她只来过两三次，而且距离上一次来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她已经记不清这里的布局了。
“那边。”王淼朝右指了指。
李倩走进厨房，把手里的袋子放下，取出一小盒草莓，一小盒樱桃，一串葡萄，然后将剩余的果蔬放进冰箱。她把洗干净的草莓、樱桃和葡萄洗好分别放进三个盘子里，再将盘子放入托盘中，端到客厅的茶几上。这时她看见客厅窗前的边柜上有一个空的花瓶，于是拿进厨房，装满水，将那束黄色康乃馨插好，再拿过来，放在原处。
王淼就倚在厨房门框外侧，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看一幅画，不敢乱动，不敢出声，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直到李倩叫他：“别站着，快过来坐下休息。”
他这才走过去，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
李倩问他：“你，怎么病成这样？”
他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什么，昨天淋了点雨，没想到就感冒了。”说完，从刚才一直憋到现在的咳嗽终于忍不住了，他剧烈地咳嗽着，直咳得快要上不来气，上半身缩成一团，鼻涕和眼泪都往外冒，双眼通红。
李倩帮他轻拍着后背，好像也没什么用，看到茶几上的杯子，就端起来，跑去饮水机接了杯水，在他缓下来的空档儿，赶紧递过去。
王淼接过水杯，喝了几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就赶紧说道：“没事，没事了。”
李倩再也憋不住了，冲他大声吼道：“什么没事！明明就差点死了！”
王淼顿时慌了，他从来没见李倩这样失控过，赶紧拉过她的手，替她摩挲着后背，好像剧烈咳嗽后气不顺的人不是他，而是她。他半开玩笑说：“就咳嗽一声，怎么就差点死了？！”
李倩甩开他的手，怒斥道：“我说的是昨天！谁让你冲出去找我的？！你要是被水冲走了怎么办？！你要是没抓到那段栏杆，没爬上门卫室的屋顶怎么办？！你要是因为我死了，怎么办？！”说着，李倩的泪像是从拧开的水龙头里流出来的，哗哗不休。
王淼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一手继续摩挲她的后背，一手轻轻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胸口，眼里也噙满了泪水，半是欣喜，半是愧疚。他柔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那么冲动，让你担心了。可我当时实在顾不上什么后果，我只知道，我绝不能失去你。”
李倩猛烈地摇着头，继而大力地挣脱他的怀抱，大声说道：“不，你别我看得这么重，我……我……”
王淼知道，这么多年，他的心思她再清楚不过，可她从没接受过，甚至不曾回应过。他只好等，等她忘记另外那个人，准备好，再来接受他。所以，他现在也不敢太激进，否则以她的个性，一旦堵死了路，就再也走不通了。于是他赶忙说道：“好了，好在现在我们都没事了，我以后不会那么冲动，你，你也别生气了。”
李倩本想再说些决绝的话，可她也知道，那种话，不仅不会让他死心，还会刺伤他，所以，她心软了，尤其是看着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还在说着抱歉的话。
等两人都渐渐平静下来，她问他：“想吃什么吗？”她的语气终于柔和下来。
王淼看了看茶几上的水果，说道：“草莓。”说完，把身子往沙发背上靠了靠，发出“哎呦”的声音，表情虚弱不能自理，身子瘫软似若无力。
李倩把装着草莓的盘子递到他面前，他撒娇道：“手上没什么力气，你喂我吧……”
李倩一边嘟囔着说：“明明刚才还很大力气，现在装柔弱……”一边把草莓递到他嘴边。
王淼只当没听到她的话，一口把草莓吃掉，从嘴里甜到了心里。
李倩又递过来一颗，王淼看看草莓，又看看李倩的唇，想到了登山那夜，李倩用嘴递过来的草莓和吻，那样的甜美……他一口将草莓连带李倩的手指都含进嘴里，吓得她连忙抽回手，嗔怪道：“咬到我啦！”来缓解尴尬。
等王淼吃了药在床上躺下，李倩去把地上扫干净，把脏衣篓里的衣服塞进洗衣机，把垃圾桶里的垃圾袋换上新的。
她看到客厅的垃圾桶里扔着几个啤酒罐，皱了皱眉，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在生病难受的时候，还要买醉。她的确不知道，那只是因为许子诚的一句“她在洗澡”，就让他在死里逃生的门卫室屋顶万念俱灰，被人救回，在办公室坐着动弹不得，勉强回到家里，也只想喝醉。
李倩拿起自己的包包，走进卧室，对王淼轻声说：“你好好休息，我去医院了。”说完正要走，被王淼叫住：“不能再陪我一会儿吗？”说完他又是一阵咳嗽。
李倩重新倒了一杯水放在他的床头柜上，忍不住吐槽道：“怕孤单就找个女朋友，别在一棵树上……”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吉利，又打住，无奈地在他床边坐下，轻声哄他：“好了，一会儿感冒药的药效上来就困了，好好睡一觉，慢慢就舒服了。”说完，轻拍了他的肩头几下，还是起了身，出了门。
王淼在药物的作用下，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强撑着眼皮，看见李倩离开，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这才不再勉强自己，让自己放松入睡。半梦半醒间，他喃喃说道：“都没关系，你跟他，过去，现在，发生过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在意我，不离开我，就都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