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站在肿瘤医院的大厅里，看着超大LED屏幕上滚动的医生简介：
*许子诚，胰胃外科，副主任医师，毕业于中国协和医学院临床医学八年制专业。
*擅长早期胃癌腹腔镜微创手术，中晚期胃癌化疗。
*中国医药教育协会副部肿瘤专业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抗癌协会科普专委会常委……
李倩盯着蓝底照片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怔住了。虽然来之前她就已经在网上搜索过他的信息，但是当这张脸被屏幕放大之后展现在她眼前时，她还是被冲击到了。
她想起初见他的那一天，也是这张脸：俊秀的五官，干净利索的短发，金边眼镜，淡到难以捕捉的微笑……可那一天是多久之前了？居然，已经十一年了……
“小倩，这就是我们要找的许医生吧？看着这么年轻，靠谱吗？”李倩爸爸望着怔怔的女儿，担忧地问道。
李倩妈妈见女儿没回应，接过话：“肯定靠谱啊，咱们市医院的主任推荐的，错不了。”
许子诚的照片和文字简介消失，换成了其他医生的页面，李倩这才回了神，对爸妈说：“我们上去吧。”
诊室外，李倩看着那一排排连椅上坐着的病人，还有走廊里站着的家属，心里计算着，看完这些病人，许子诚要坐诊几个小时，哎，好像要过了午饭时间，他这样忙，身体会不会吃不消……刚想到这里，护士的声音响起，喊的是妈妈的名字。
进诊室时，李倩走在爸妈后面，微微低着头，她害怕被许子诚认出来，又害怕许子诚认不出她来。
许子诚让李倩妈妈在椅子上坐下。站在后面的李倩连忙侧了侧身子，躲在爸爸的身后。她的目光越过爸爸的肩头，落在许子诚的脸上，只见他的头发像是刚修剪过，线条流畅，简单利落；脸上的皮肤很白，估计平时不常晒太阳；两颊比起当年，瘦削了不少，完全褪去了年少的圆润，此刻棱角分明；那双手还是老样子，指节分明，干净修长；一件白大褂罩在身上，显得整个人精神抖擞。
许子诚拿着病例看了看，又边看电脑边问：“这些检查结果都是之前在你们当地市医院做的？”
“是，他们建议我来找您的。”李倩妈妈回答道。
许子诚点了点头，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电脑屏幕。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抬抬眼镜，一会儿问李倩妈妈一些病况和已经接受过的治疗方案及治疗结果，始终没抬头，所以始终没看向李倩。
看诊结束，许子诚交待完要做的检查和住院事项之后，道一声“再见”，李倩心里一阵放松，一阵失落。可等她随着爸妈即将走出诊室时，却被许子诚叫住了：“病人女儿留一下。”
李倩心里“咯噔”一下，不敢回头看许子诚，所以看向爸妈。李倩爸妈看了眼许子诚，又看了看李倩，正要说话，旁边的护士说：“您二位先跟我去办入院手续吧，医生应该还有事情跟您女儿交待一下。”李倩爸妈只好跟着护士先走了。
诊室里独留二人，虽然门被护士出去时随手带上，此时只是虚掩着，可李倩却觉得自己被关起来了似的，不得不面对。
她转身，还是低着头，小声问：“请问医生还有什么事吗？”
许子诚冷笑一声，说：“为什么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害怕看见我吗？”
李倩吃惊地抬眼看着许子诚，没想到他从她进门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
既然如此，李倩便不再拘束，放肆地看着许子诚，看着这张她曾深爱、如今依旧想去爱的脸。
回敬她的，是许子诚也不再隐藏的目光，回看着这张在他梦里、心里浮现千百回的、他不知该不该爱、却忍不住去爱的脸。
就这样，虽只是短短的几秒，对两人而言，却像是时间都停滞了似的，无限至永远。
最终还是许子诚先开了口：“这些年，还好吗？”
这个常见的寒暄对李倩来说却很难回答，她犹豫了一下，只好先客套地答道：“挺好的。你呢？”
“我……挺累的。”许子诚说着，只有一侧嘴角微微上扬，却也微微抖动，透露着这话里的酸楚：他努力念完八年的医学专业，博士毕业后，一边继续搞科研，一边积累临床经验，写完病历写论文，跑完研讨会就要赶回医院，一次次夜班加上一场场大手术。这期间他送走一位位末期病人，见证一位位家属的伤心，如果这些都不足以让他说出“累”这个字的话，他实在找不到比“累”还准确的说法了。
李倩听到这个回答，勉强地笑了笑，这个笑里，包含了对他的理解和心疼。她不由得想到，当年他熬夜赶完实验报告又坐地铁来见她，结果在地铁上睡着了，坐过了站。见面后眼里仍充满了未散去的血丝，当时的她，也是这样勉强地笑了笑。
许子诚见她不再有什么言语，只好说道：“伯母的病，我会尽力。”
“我相信你…..的专业。”李倩庆幸自己反应够快，加上了后面的三个字，可是自己真的很紧张，手心里开始冒汗，她实在不想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做出什么失礼的事情来，于是她问道：“请问有什么要跟我交代的吗？你外面等候的病人很多，我不想打扰你看诊。”
“哦，没事了，再见。”许子诚语气里有着避无可避的失落。
“再见。”说完，李倩走出诊室，带上门。门里门外，两人都做了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以平复心绪。
待今天的最后一位病人走后，许子诚终于放松下来，瘫坐回椅子里。闭目养神时，满脑子都是李倩，于是他起身倒了一杯水，坐下后还没喝，右手就不自觉地滑动鼠标，他点开李倩妈妈的病例，找到家属栏里的手机号码。
当初分手后，两人都赌气地删除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后来毕业、工作后又都换了新的号码，于是就这样断了联络。他不是没有试图找过她，可他当初虽然爱得热切，却依旧克服不了自己内敛的性格，所以没和她的同学舍友闺蜜相熟，结果就是，他想找她，也难了，况且……况且她是不是，又有了新的男朋友，就是那个极爱她的男人，所以，他又气又伤心，就是不要再找她了。如今，她就这样出现在他眼前，以病人家属的身份。他用近似于哄骗自己的方式，对自己说：“重新认识，只做观察，不做他想。”
于是许子诚没有任何犹豫，将电脑屏幕上的号码输入手机，并向李倩发送了微信好友申请：“我是许子诚”。几乎是秒回，他便收到了那句话：“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许子诚嘴角上扬，心里的滋味太过复杂，酸的甜的，咸的辣的，一股脑儿地涌上来，汇聚在口中，形成热腾腾的气，令他感到燥热难耐，于是他端起刚才倒好的那杯水，一口气喝完。他像个孩子，突然收到了心心念念的礼物似的手足无措。他紧张地搓了搓手，生怕手心的汗弄脏了手机屏幕。
可他看着那个熟悉的头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写了一句寒暄，又删掉，打了一声问候，又删掉，选了微笑的表情，又删掉。他明明是个三十多岁的成年男人，却像个幼稚的男孩面对初恋般不知所措。最终，放下手机，给自己时间，冷静冷静。
李倩妈妈是胃癌晚期，市医院介绍她来这里——全国最好的肿瘤医院，也许能做最后的争取。
可这所谓的争取，在李倩妈妈看来，不过是无谓的挣扎，所以其实她并不想来。
自从查出胃癌，她经历了惊愕、愤怒、恐慌，到如今的平静。现在的她觉得根本没有治疗的必要，七十多岁的人了，唯一的女儿也长大成人，可以和她爸爸相依为命。
可李倩爸爸却不肯放弃，他和老婆结婚四十多年来，经历过甜蜜、争吵，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两人老来得女，女儿年近三十，乖巧伶俐，孝顺懂事。如今他什么也不求，只希望老婆陪在自己身边。
李倩也舍不得妈妈离开自己，她也不相信，怎么就这样，妈妈就要离开自己了？！她虽然已经工作了，为了工作方便也搬出来单独租住，但她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在父母面前可以无所顾忌、随意撒娇的孩子。所以她还没做好准备去接受双亲的残缺，于是，对于治疗，她从来都是积极的态度，无论面临怎样的结果，她总会告诉自己：“会好的，妈妈总会好起来的”。当听到别人推荐的肿瘤专家的名字是许子诚时，她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喜的是她知道了他事业的成功，而且以她对他的了解，努力、细心、谨慎、专业，必定会对妈妈的病情有帮助；忧的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面对他们的过去和现在，即使他早已忘却，早就不在乎了，可她不能，只要一碰上他，她就会很在意。那么，在这样的处境下，她该如何在妈妈的复杂病情和面对旧爱的进退分寸间做好平衡呢？
李妈住院的第二天下午，许子诚便约见他们探讨了下一步的化疗方案。
整个过程中，李妈虽然看起来很配合，可是心里却是不太在乎的，所以她并不关心化疗的结果如何，她只关心痛不痛，贵不贵。
李倩和李爸却最关心治疗效果，反而是许子诚看出了一家人截然不同的治疗心理。所以当方案确定后，他还是单独留下了“病人女儿”。
许子诚开门见山：“看起来，伯母对治疗并不积极。”
“嗯？”李倩有点没听懂，又有点不相信。
“她，好像并不想治下去了……”许子诚换了个说法，还是相同的意思。
“不可能！”李倩小声反驳道。
“我只是根据她刚才的反应……”许子诚依旧想让她看清现实，所以继续解释。
“这是你作为一名医生应该说的话吗？！你只管尽你的专业好好医治！”李倩激动起来。
“对不起，我多嘴了，我当然会尽力。”许子诚意识到，他只能以医生的身份和角度，而没有其他的权利和资格置喙别的，所以只好道歉。
“那就好。”李倩惊觉自己的反应有点过激，于是冲许子诚点头道歉：“我不该对你大声，对不起，许医生，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出去了，不打扰您工作。”
“好吧，你有我的微信，随时联系我。不管是伯母的事，还是……别的……都可以……”许子诚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所以说到最后竟吞吞吐吐起来。
“再见。”李倩打断许子诚的“明示”，起身走出去。她不是不想再听许子诚说话，而是刚才的境况太尴尬了，她的失态令她落荒而逃。
她刚出门，差点儿撞上一个人，她抬头看，迎上的是一对美人眼里透出的因惊吓而微怒的目光。美人开口道：“哎呀，吓我一跳。”
只见那美人皮肤白皙娇嫩，妆容精致妩媚，一头乌发烫成大波浪绾在一侧，顺着天鹅颈搭在胸前，一身香奈儿套装尽显贵气，浓烈却不刺鼻的香水味恰到好处。
李倩一眼就认出了对方，只是对方没认出李倩。李倩开口：“对不起。”然后快速走开了。
留下美人愣在原地，这声音，她倒是认出来了，她张望着李倩走开的方向，恍惚了半天，才猛然想起自己下班后特意换好衣服，还补了妆，是为了来找许子诚的，于是抬手敲门。
“请进。”许子诚的声音传来。
美人微微一笑，推门而入。
许子诚抬头看了看来人，一边低下头继续敲打键盘，一边问道：“家莉，找我有事？”
“我刚刚才知道，昨天下午你撤回了参加欧洲研讨会的申请，什么原因？”姜家莉歪着头，一副疑惑的表情。
“哦，是的，”许子诚倒是一副轻松的样子，抬头微笑着对姜家莉说道：“最近病人多，刚入院的几位情况还有点复杂，我实在离不开，这次就不去了。”
姜家莉翻了个白眼，叹口气说道：“以前你生病休息几天，甚至出国研修几个月，怎么都没这么放不下？！你放心，我会安排好其他医生暂代你的工作，不会有事的。这次欧洲研讨会能学到不少东西，还能认识很多国内外的知名学者、医生，还有高层领导、医商界大佬，不去的话，太可惜了！”
许子诚敷衍地点点头，说道：“是，对，不过这种研讨会，四年一次嘛，我下次再申请。”
“你知不知道咱们医院很多人申请的，都被我……我是说，你这次有资格得到这个机会，可是，下次再申请，就不一定了。”姜家莉见许子诚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替他着急，差点儿说错话。
“以后申请不到也没什么关系。不过，还是谢谢医务科姜副科长的好意，祝你这次研修顺利。”许子诚依旧一脸的客气微笑。
“顺利什么啊，除了我爸……除了姜院长和我，没别的人了，一个专业骨干都没有。”姜家莉一脸的无奈。
“那就……”许子诚想了想，建议道：“肝胆外科的黄主任，他比我更有资格去。”说完，他有种交差了事的得意。
“你……你还挺热心。行了，你不去就算了，名额给谁，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姜家莉话里还带着不悦的火气，可看着许子诚的侧脸，看着他那难得一见的轻松模样，她心软下来，调整了语气，这次，柔声说道：“北三环那边儿新开了家法国餐厅，听说环境和味道都不错，你下班后，我们一起去试试？”
许子诚张嘴回绝：“不了，事儿太多。”
姜家莉早已习惯了他的拒绝，从来都是这样干脆利落，根本不管伤不伤人。“好吧，那我找同事一起去吧，我这次先去试菜，下次再叫你一起吧……”她说完，见许子诚只顾着敲键盘，只好识趣地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转回身问：“刚才从这儿出去的人，是李倩吗？”
许子诚本来盯着电脑屏幕的眼神突然停滞，一闪而过的慌神之后，他故作镇定地回答：“是，她是我刚入院病人的家属。”
姜家莉苦笑一声，缓缓说道：“原来如此。只要碰上她，你就离不开，走不了，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话里，她加重了“什么”二字的音，气呼呼地走出诊室，将门重重带上。
许子诚此刻根本顾不上姜家莉的反应和话语，他现在只烦恼该怎么处理李妈的病。昨天李家人走后，他立刻发了几封邮件，询问医学院教授和师哥的意见，大家的回复都已在他的意料之内：“没有绝对正确的治疗方法，因为最佳治疗期已过，只需在尽力延长生命和尽量减少痛苦之间做权衡。”
许子诚盯着屏幕上的几封邮件回信，双手用力揉搓着自己的脸，可依旧无法放松。他太了解李倩了，无论是多年前，还是现在，她对感情从来看得都很重，尤其是亲情。
十一年前，刚和她谈恋爱的时候，她就提起过父母，怎样的辛苦不易，又怎样的爱她懂她，她多次邀请他去家里吃饭，可他都拒绝了，后来他才向她坦诚，自己从小缺失的这一块，令他害怕，害怕看到别人家的幸福甚于看到别人家的不幸。李倩继续追问，他闭口不答，冷酷自伤的样子吓到了她，使她不敢再问。其实，他只是自卑，深入骨子里的自卑令他还没做好准备去见她的父母，也令他无法在家庭圆满的李倩面前提及自己不堪的、残缺的家。最终，两人达成了某种默契，她不强求他融入她的浓烈亲情，他也了解并尊重爸妈对她来说无比重要的地位。
可是如今，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处境？他不再是她什么人，却要为她解决最重要的问题，可这问题，却在他能力范围之外。如果是素不相识的普通病人也就罢了，听取病人及家属的期待方向。或是用尽所有手段，最好的药、最重的疗法，齐齐上阵；或是退居保守的角落，一切以减轻痛苦为唯一基准，只等那一天。可现在呢？治疗，轻了重了，他都不敢；话语，轻了重了，他也不敢；关心，多了少了，他也不敢；关系，近了远了，他也不敢……
此刻，嗓子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烧得他口干舌燥，于是，他起身接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去……
文是一年前便开始写的，所以无意蹭协和或医生的热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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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