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丽兹来过之后,朱丽叶特便有些坐立不安。
她能感觉到——空袭很快就会发生。
那种压迫感像低沉的雷云,悬在意识边缘,却始终无法看清具体的轮廓。知道危险将至,却无法预知何时降临,这远比纯粹的未知更令人焦躁。
她站在诊所二楼的窗边,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窗框,深棕色的眼睛扫过伦敦阴沉的天空。
西奥多是最先察觉她状态不对的人。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某天清晨,在她又一次盯着地图出神时,默默放了一杯热茶在她手边。茶里加了蜂蜜——他知道她不喜欢太甜,但熬夜时总会低血糖。
“伯明翰的防空工事已经加固了。”他突然说,手指点了点地图上的标记,“伍尔弗汉普顿的工厂也开始分批疏散。”
朱丽叶特抬头看他。
西奥多的绿眼睛在晨光下像一片森林。他没有提“预知”,也没有说“别担心”,只是告诉她:“凡人已经在行动了。”
阿拉里克的方式更直接。
“医生,你再转下去地板要被磨穿了。”他靠在门框上,指尖跳动着细小的电火花,“要不要去修个发电机?物理性消耗焦虑,比干瞪眼有效多了。”
朱丽叶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三小时后,她确实站在了地下室的供电设备前,听着阿拉里克喋喋不休地讲解电路改造方案。
“——所以如果在这里加个分流器,至少能多撑两轮轰炸。”他得意地拍了拍机器,转头却发现朱丽叶特正盯着他沾满机油的手套发呆。
“怎么了?”他挑眉。
“你上次给医院供电时,”她忽然说,“用的是左手。”
阿拉里克一愣,随即大笑:“哇哦,你居然在观察我?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
朱丽叶特没有回答,但当她伸手调整电压表时,紧绷的肩线似乎松了一分。
迪亚哥的“安慰”几乎称得上冷酷。
“焦虑会刺激神经毒素分泌。”某天深夜,他突兀地出现在实验室门口,递给她一支针剂,“阻断剂改良版,能暂时降低你的感知灵敏度。”
朱丽叶特接过针管,指尖擦过他刻意戴着的隔离手套——那是她为他特制的,为了防止毒性渗出。
“谢谢。”她说。
迪亚哥耸耸肩:“不客气。如果你猝死了,我就得重新找份工作。”
但当她真的拿起针管时,他却皱眉补了一句:“……剂量减半。你需要保持最低限度的预警能力。”
埃里克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开始频繁出现在她视线范围内——有时是默默递上一份新到的医疗物资清单,有时是无声地挡掉不必要的访客。
某次朱丽叶特深夜巡房时,发现所有危重患者的床旁都多了一盏小夜灯。灯光调得极暗,不会影响睡眠,但足以让护士在黑暗中看清输液管。
她回头,看见埃里克的身影在走廊尽头一闪而过。
玛丽的方式最令人意外。
"给你!"
玛丽突然冲进诊所,裙摆上还沾着伦敦特有的煤灰,手里攥着一叠泛黄的乐谱,啪地拍在朱丽叶特面前的桌上。
"皮埃尔三个月前从巴黎寄来的,"她喘着气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乐谱边缘的折痕,"说是能''安抚灵魂''——虽然我觉得他纯粹是想炫耀自己还记得怎么谱曲。"
朱丽叶特低头,看见乐谱边缘潦草的笔记:《给不安定的夜晚》,她不自觉地在意识之海的深处搜寻那个熟悉的水家族青年的踪迹......
"喂!"玛丽突然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别用那种眼神看着乐谱,它又不会自己演奏。"
朱丽叶特猛地回神,深棕色的眼睛重新聚焦:"我不会弹钢琴。"
"我会啊!"玛丽已经拽着她的袖子往外走,力道大得惊人,"还记得地下室那台老古董吗?我教你最简单的部分!"
被拖下楼梯时,朱丽叶特注意到玛丽的短发又剪短了,后颈处还有一道未愈的擦伤——是上周救助伤员时留下的。
地下室的钢琴确实老得可怜,几个琴键已经失灵,但当玛丽的手指落在琴键上时,某种温暖的、笨拙的旋律还是流淌了出来。
"看,就这样,"玛丽抓着朱丽叶特的手腕,强迫她的手指按在琴键上,"C大调,最简单的。别用你那个天才大脑思考,只管跟着感觉走。"
当生涩的琴声终于磕磕绊绊地响起时,朱丽叶特发现——
这是自丽兹来访后,她第一次没有去计算"距离可能的空袭还有多久"。
琴音让她想起菲利克斯。
那个德国贵族也曾这样笨拙地按过琴键——
他的手指因渐冻症而僵硬,却固执地想要弹完一首完整的曲子。
记忆里,电光在他的指尖跳跃,而她站在一旁,使用特制的仪器让微弱的电流刺激他痉挛的肌肉,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拼凑出肖邦的《夜曲》。(注:详见第二卷[番外:诊所电生理研究两则])
朱丽叶特的嘴角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
但下一秒,她的手指突然僵在了琴键上。
“西奥!”她的声音比思维更快,几乎是本能地喊了出来。
琴声戛然而止。玛丽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朱丽叶特已经冲上了楼梯。西奥多正和迪亚哥清点药品,闻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警觉。
“伯明翰和伍尔弗汉普顿都有准备了,”朱丽叶特的声音绷得极紧,“考文垂呢?”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阿拉里克从供电室探出头,指尖还闪着未熄的电光;埃里克的身影在走廊尽头骤然清晰;连迪亚哥都放下了药剂瓶,毒液在不自觉中渗进了手套。
西奥多的脸色变了。
“考文垂……”他的声音有些发干,“父亲他认为——”
“他认为工业价值不高。”朱丽叶特打断他,深棕色的眼睛暗得可怕。
远处,第一声防空警报刺破了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