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的一天，张克祥正在办公室内准备下次给市长汇报的资料，突然接到了董为森的电话。
对方语气很急，上来就问：“喂，克祥，你们还买半导体设备吗？”
张克祥一愣，说道：“买啊，你们有办法吗？”
“有。”
改革开放以后，渐渐地有外商希望跟内地做生意。香港作为转口港，在大陆和西方的贸易中扮演起了中介的角色。
1980年，深圳设立经济特区，不少港商涌入深圳，希望跟大陆做生意。
403厂的一家供货单位在深圳寻求销路时结识了一位港商。这位港商其实并不是厂家，只是中间商，从国外厂家那里拿到代理权，然后卖到深圳。
一次饭局上，这位港商接着酒劲开始吹牛，说只要给钱，什么产品自己都能弄来。
这家供货单位的人一听，便调侃地说道：“这么厉害，半导体设备你能不能弄来啊？”
问这话的人心中当然清楚半导体设备对华禁运，故意这么问就是想看对方出丑。
哪知那位港商一脸不屑的表情，说道：“洒洒虽啦，你要几多？”
那人一愣，问道：“你真能弄来？”
“肯定的啦。”
虽然不知道这位港商是不是在吹牛，但是这家供货单位知道403厂需要半导体设备，于是便把这件事告知了403厂。
本着“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态度，403厂的人联系了这位港商。
结果这位港商真的能弄来半导体设备。
香港当时还是英属，这位港商与英国几家大型公司都有合作，可以通过他们购买到半导体设备。
董为森接着在电话里说道：“我们跟他都谈好了，他想跟我们做生意，我们把协助购买半导体设备这一条加进了合同里，你们看看你们需要什么设备，我们让他想办法一起买回来。”
“好好好，我们马上研究。”
“费用这块我们也都跟他谈好了。这件事你千万保密，西方盯的很严，要是走漏了风声，肯定不会卖给他。”
“我明白，你放心。”张克祥答应道。
他随后又问道：“费用……大概会有多少？”
董为森简单报了一下几种关键设备的费用。
虽然知道费用一定不低，但是听完董为森的话，张克祥还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好，我们马上研究一下，尽快给你答复。”
张克祥马上组织了技术科开会，研究目前需要哪些设备。当然，通过港商购买设备的事情他并没有提及。
开会讨论的结果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厂里目前各种半导体设备都缺，可是这些设备不可能全部都购买，因为厂里没有这么多的资金。
张克祥最终凭借自己的判断，决定只购买几种关键设备，其余的设备他们自己自行设计制造。
而购买设备的资金部里已经不可能再支持，张克祥只好从国家下拨的抗震加固费和知识分子住房费中先挪出一部分用以购买设备。
就这样，电子管厂通过从香港转口终于买到了生产半导体器件的一些关键设备，对生产线的设计和其余设备的研发也随之展开。
半导体项目终于迎来了实质性的进展。
七月份的时候，张克祥接到了市里马处长的电话。
“喂，张厂长啊。我是市企管处的马荣德。”
“哦哦，马处长，你好你好。”
“上回你来找我希望彩电生产线落在你们厂的那个事啊，我跟市长说了。市长非常重视，很看好你们厂的技术能力，你看明天能不能来市里一趟，你亲自跟市长汇报一下。”
“好的好的，马处长，没问题，我们随时有时间。”
“那就明天上午九点，你们来一趟。”
“好的好的。”
“对了，还有个事情，就是北华收音机厂他们其实也在争取这个项目，他们明天上午也会来市里汇报。”
张克祥一下子警觉了起来。
“到时候你们两家分开汇报，你们先进去，然后再是他们。”
“好的，马处长，我们明白。”
马德荣在电话那头笑道：“张厂长，我很看好你们，你们可千万别让市长失望啊。”
“你放心，马处长，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那就明天见。”
“好的好的，我们一定准时到达。”
张克祥放下了电话，沉思了一下，起身去找张卫东。
两家同时汇报就意味着这并不是一次简单的汇报，而是两家之间直接的竞争，对市长的这次汇报恐怕就是直接决定彩电项目要落在谁家。
张克祥找到了张卫东，把明天要跟市长汇报的事情告诉了他。
“跟收音机厂他们一起？”张卫东略显吃惊。
“对。”
“那不就是让我们直接跟他们‘碰一碰’吗，谁行谁上呗。”
张克祥略带埋怨的眼神看了一眼张卫东，说道：“你别老说这种破坏阶级友谊的话。咱们现在是跟收音机厂合作的少了，那当年他们收音机用的全都是咱厂的管子。”
“啊是，我知道。我也没别的意思。两家之前是合作伙伴，现在是竞争对手，这也没什么嘛。国家现在不也认可市场经济竞争关系嘛。”
“咱俩这次好好准备，这次汇报就是关键，别掉以轻心。”
“我明白。但是收音机厂他们的技术实力……”张卫东没说完后面的话，便忍不住地轻蔑一笑。
“卫东！”张克祥严厉地看了张卫东一眼。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我好好准备。”
电子管厂虽然在衰落，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几十倍于对方的规模，从建厂起就奠定的扎实的技术研发实力以及部属企业的光环，让收音机厂在他们面前几乎无法构成任何威胁。这简直就是大象跟猴子间的较量。
这个项目电子管厂已经势在必得。
第二天，两人按时来到了市政府。
两人到的时候，收音机厂的人已经在外面等候了。
虽然这次双方是以竞争对手的关系见面，但是彼此还是友好地与对方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张厂长。”
“是啊，好久不见，陆厂长。”
“你们也是来跟市长汇报的吗？”
“对对，昨天通知我们来市里汇报一下。”
“哦……”
“你们也是来汇报的啊？”
“是啊是啊。”
双方在一番明知故问的寒暄之后，都不在说话，静静地等候。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不一会，张克祥两人就被市长秘书叫进去汇报。
秦副市长和其他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还有马处长已经在会议室等候两人。
张克祥见到秦副市长，赶忙上前打招呼：“秦市长，您好。”
秦副市长笑笑说道：“张厂长，好久不见了。”
“是是是，怕您平时工作忙，就没敢来打扰您。”张克祥陪笑道。
秦副市长依旧笑着点点头。
秦副市长看了一下底下的人说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张克祥跟张卫东拿出资料开始仔仔细细地汇报，从厂里目前的情况到技术实力，再到未来可能的盈利规模和对国家以及彩电行业能产生的影响，详细地说了一遍。
秦副市长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人汇报。
两人汇报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秦副市长觉得可以了，打断了两人。
“张厂长，我觉得可以了，大体我都清楚了。这样，换收音机厂的人来汇报一下，我们也了解一下他们。”
两人随即离开，收音机厂的人被带进了会议室。
汇报完后，两人心中十分忐忑地在会议室外等候。
“咱俩刚才说的行吗？”张卫东看向张克祥。
张克祥心里也七上八下，如果是平时，即便面前是部长，张克祥心里也不会感到一丝紧张。面对着市长，更没有紧张的理由。
但是他太看重这个项目了，心里也太着急，心中不免就慌乱了一些。
“行不行不是咱俩能决定的，现在就看市里怎么考量了。”
两人在外面忐忑地等候。
也就是五分钟的时间，收音机厂的人出来了。
市长秘书也跟着出来了，对双方说道：“秦市长已经听取了双方的汇报，关于这个项目市里需要在探究讨论一下，具体结果到时候会通知你们两家。”
张克祥与张卫东相互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
五分钟的时间根本汇报不了什么，这说明至少从秦副市长的角度对于收音机厂拿到这个项目意向并不强。
彩电项目稳了。两人满心欢喜地回去等通知了。
一个星期后，双方就收到了市里的通知函。
市里决定彩电项目在收音机厂落地。
张克祥看着手中的函，怎么也不相信，上面的落地单位写的是收音机厂。
张卫东在一旁不停地走来走去，心中十分气愤。
“这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呢？论技术实力收音机厂远远赶不上我们，市里怎么想的把彩电项目交给他们。”
是啊，为什么呢？张克祥也在心中思考，但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搞清楚，死也要死个明白。
于是第二天张克祥去了市里找马处长。
一见到张克祥，马处长就借口自己有事赶紧往外走。
“张厂长，不好意思啊，我这有点急事，你有什么事情咱下回再说。”
张克祥见状，赶忙拦住马处长。
“马处长，市里既然这么决定了，我没别的意见。我就是想问问清楚，这是为什么。”
“市里这么决定，肯定是有自己的考量，我也不清楚。”
马处长还在推脱，边说边快步地往市政府大楼外走去。
“马处长，马处长……”
张克祥穷追不舍，紧紧跟在马处长后面。
两人一前一后，快步往外走去。
出了办公大楼，张克祥一下子拦在马处长身前。
“马处长，论技术实力我们远强过收音机厂，我就想知道，我们到底是差哪了？”
马处长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其他人，看着张克祥，叹了一口气：“唉，张厂长，我那天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张克祥一头雾水地看着马处长。
“张厂长，你们现在是部属单位，属于中央，跟北华没有关系。你们的利润是上缴中央的。那天你去汇报，你说了半天，都是你们厂怎么怎么样，国家怎么怎么样，北华呢？你们壮大了，能给北华带来什么收益？你是能支援北华其他厂，还是能在北华建分厂，还是能在其他地方给北华带来实打实的好处？这些你是一个字也没提啊。市里本来是很看好你们厂的，但是彩电这个项目是市里好不容易争取来的，给了你们厂结果不能给北华带来什么好处，为什么要给你们？秦市长那天就够有耐心了，听你们说了半个小时。你知道人家收音机厂上来就说什么吗，人家上来就立军令状，保底每年给北华上缴一个亿，如果不够他们自己贴钱。你如果是市长，你怎么选？”
马处长的话就像一记耳光，让张克祥清醒的同时又开始感觉发懵。
原来是这样。
经过马处长的一番解释，张克祥倒觉得市里的做法合情合理了。
他愣在原地看着马处长，片刻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转身离开了。
北华市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改革开放以后，地方政府实行财政包干制度，地方的税收归当地政府，同样各项地方建设的费用也不再由中央划拨，而由地方财政承担。城市建设也好，工业建设也罢都需要大量资金，把扩大财政收入放在第一位考量并没有问题。
电子管厂的想法其实也没有问题，他们的技术实力远远强过收音机厂，如果拿到彩电这个项目，就能获得喘息的机会，就可以腾出手来研发彩电的配套元器件，就可以让国内的彩电整机厂家逐步摆脱对国外的依赖。我国的彩电行业就不用再受制于人。
中央为了调动地方发展经济的积极性，实行财政包干制度更没有问题。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任何事物的发展一定是在双方甚至多方的对抗性矛盾中曲折前进的。电子管厂的遭遇其实很难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