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舆地科”的大厅。
曾经那个一尘不染的扶苏公子,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穿青灰短衫,袖口高高挽起,发髻上插着一根炭笔的青年。他那张俊秀的脸上,沾着几点墨迹,一双曾经只会执笔描摹圣贤文章的手,此刻正熟练地拨动着一个硕大的算盘,发出一阵清脆而急促的噼啪声。
“不对!郑浑,你再算一遍!”扶苏指着桌上一份草图,眉头紧锁,“按照斥候船队的速度和洋流推算,他们抵达这片海域时,北辰星的高度角应该再低半寸!你这么画,等于是让咱们的舰队,一头撞进这片该死的暗礁群里!”
被直呼其名的郑浑,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抓起自己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通猛算。片刻之后,他一拍脑门,脸上露出一丝懊恼:“该死,忘了把冬季信风的偏移量算进去了。公子说得对。”
一旁,须发皆白的老匠师墨承,正用一把巨大的铁尺,在铺满整个大厅的巨大海图上,比对着什么。他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争论中的扶苏和郑浑,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欣慰。
谁能想到,短短数月,这位曾经不食人间烟火的长公子,竟像是换了个人。他不再谈论《论语》和《春秋》,而是满口“经纬度”、“洋流”、“黄赤交角”。他不仅学会了使用格物院里那些奇形怪状的测量仪器,甚至还改良了墨承发明的“牵星板”,使其精度提高了两成。
他身上的贵气仍在,但那已不是浮于表面的锦衣玉食,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源于知识与自信的从容。他依旧温和,却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严谨。整个“舆地科”那群桀骜不驯的怪才,如今对他,已是心服口服。
终于,在又一个不眠之夜后,当郑浑用特制的墨笔,在那张巨大的海图上,画下最后一根代表航道的曲线时,整个大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那张图。
那是一幅前所未有的杰作。从大秦的南海郡出发,穿过狭长的海峡,绕过巨大的岛屿,最终抵达遥远的天竺西海岸。每一片暗礁,每一处可供停靠的港湾,每一条不同季节的洋流,都用不同颜色的符号,标注得清清楚楚。
它不再是一张杂乱的草稿,而是一件冰冷、精准,又美得令人心颤的艺术品。
“成了……”郑浑扔掉手里的笔,一屁股坐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扶苏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自己的心血结晶,眼中也闪烁着激动地光芒。
他小心翼翼地,亲手将这张图卷起,放入特制的防水桐油布袋中。
“走,随我,面见陛下。”
麒麟殿。
当扶苏带着一身的风尘与疲惫,出现在大殿之上时,满朝文武都愣住了。
右丞相冯去疾揉了揉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青色胡茬,但双眼亮得吓人的青年,还是那个温文尔雅的长公子。
扶苏没有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径直走到殿中,在内侍的帮助下,将那幅巨大的海图,缓缓铺开。
当那片蔚蓝的海洋与错综复杂的航线,完整地展现在众人面前时,大殿内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这是……”太尉尉缭第一个冲了上来,他瞪大了眼睛,像一头看见了猎物的猛虎,死死地盯着那张图。
“陛下,”扶苏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无比清晰,“此乃我舆地科,耗时三月,整合南海舰队百余份航海日志,去伪存真,绘制而成的‘南海-天竺航路全图’。”
他伸出那只沾着墨痕的手指,在图上缓缓划过。“以此图为凭,我大秦舰队,可避开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暗礁与风暴。从南海郡至天竺,航程可缩短至少一月。图中红点标注之处,皆为深水良港,可供我万石巨舰停靠补给。黑点之处,乃海盗出没之地,需重点清剿。”
尉缭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起来。他弯下腰,手指在那片海域上颤抖着划过,嘴里念念有词:“好……好啊!有了此图,我大秦海军,便如同有了千里眼!何愁不能纵横四海!”
章邯也是双目放光,他看到的,是精准的补给线,是完美的伏击圈,是通往财富与征服的康庄大道。这哪里是一张图,这分明是一把已经递到陛下手中的,征服世界的钥匙!
冯去疾也凑了过来,他虽然看不懂那些军事门道,但当他看到图上标注的“此地盛产香料,价值千金”、“此岛有宝石矿脉”等字样时,那张总是紧锁的眉头,也不由自主地舒展开来。
嬴将闾走下御座,他没有看那些标注着财富的岛屿,也没有看那些代表着杀伐的航线。他的目光,落在了扶苏的脸上,落在了他那双疲惫却充满光彩的眼睛上。
他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
“哥,你做得很好。”
一句简单的夸赞,却让扶苏瞬间红了眼眶。这三个月所有的辛劳、委屈、与人争执的疲惫,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值得。
嬴将闾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海图之上,脸上的温情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决断所取代。
他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航路正中间,一个形如弯月的孤岛之上。
“此岛,名为何?”
扶苏立刻回答:“回陛下,此岛土著称其为‘月牙岛’。据斥候回报,此岛有天然良港,淡水充足,且正扼守东西航线之要冲,战略位置极为重要。”
“好。”嬴将闾点了点头,随即转身,声音响彻大殿。
“传朕旨意,八百里加急,发往南海舰队!”
“命赵佗,即刻分兵,不惜一切代价,拿下此岛!半年之内,朕要看到一座足以驻军三千、停泊战船五十艘的棱堡,出现在这座‘月牙岛’上!”
命令下达,满朝皆惊。
冯去疾刚想出列说些“耗费国帑巨大,请陛下三思”的老话,嬴将闾却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先一步将目光转向了治粟内史夏无且。
“夏卿。”
“臣在。”夏无且连忙出列。
嬴将闾指着那张图,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你现在就给冯相算一笔账。算算拿下这座岛,修好那座棱堡,需要花掉多少钱。”
“然后,你再算算,控制了这条航线,我们每年光是从过往商船上收税,从香料贸易里抽分,能赚回多少钱。”
他顿了顿,看着脸色已经开始发白的冯去疾,一字一句地说道:
“算清楚了,让冯相看看,究竟是哪个数字,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