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婆婆唤作张氏，早年丧夫，独自一人拉扯着三个儿子长大，儿子们袭承了丈夫遗志，一个个全去参了军，留得她老婆子一个人在家，守着大儿子的媳妇幼童。还好三个儿子个个都是有出息的，接连封了官，喜报不断传来，她也就常去金华寺，只为求儿子们平安顺利归来，能让一家团聚。
可不知是哪一封信开始，再收不到大儿子和二儿子的消息，只有小儿子寄来数量过多的银票，告诉自己又升一级。
她是老了，人又没傻，心里已经隐隐感觉到不对，却还是自欺欺人般继续去寺庙寻求心安，便是在这时遇见谢芜盈的。
年轻又美貌的少女，多是去隔壁求姻缘，很少像她这样，时不时能看见来求平安，见得多了，便也开始随意闲话几句。
直到某一天，她被秘密请入一间禅房。
层层帐帘里，坐着位据说十分有权势的贵人。贵人亲自接见，不发一言，便有人为他说清一切要求。
只要能将少女有关的一切信息上报，不论何时，皆有五十两银子相送，保她小儿子官途顺利。
五十两已经让人震惊，什么叫保她小儿子官途顺利？这摆明了是威胁，她却无可奈何。她老了，唯一的心愿便是能将小孙子抚养成人，见小儿子出人头地。
于是她屈服了，想着多攒几个五十两就带着大儿子媳妇孙子小儿子一家人搬去外地，反正拿少女看着便是金枝玉叶，同他们这些普通人有着云泥之别，这些大人物的事，从不是他们这种小人物可以插手的。就这样，她再一次来到裴府，这是几年前新换的接头地点。
——
谢府门前遥遥一望，谢芜盈却没有想到，裴瑜竟亲自站在门口迎接。
他今日穿一件月白色长衫，身姿挺拔如松，容貌俊秀，气质凛然，仿佛天上谪仙一般。
谢芜盈暗暗多看了两眼，正准备偷看第三眼时，对上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
谢芜盈：“……”
偷看被抓现行的谢芜盈面上不见慌乱，正色道：“裴哥哥。”
那人冷淡点头，转头看向谢恒。
“进。”
府门打开，院里不见什么丫环小厮，竟是裴瑜为他们引路，离开餐还需一会儿，便先到书房，两个人谈话也不避着她，左不过是些军事上的事，她往常对这些最不感兴趣，唯有涉及到一些政治变革，才多听几句，这次却一反常态听得认真。
谢恒奇道：“你不是最不爱听这些吗？”
谢芜盈摇摇头，故作高深：“兄长，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谢恒看了看自己妹妹，又看了看难得穿月白色长衫似乎还特意打扮过的友人，敏锐察觉二人之间氛围有些奇怪，心想裴瑜这厮又背着自己勾搭自己妹妹了？便一心想支开谢芜盈，道：“在外面逛一下午，怎么现在还吃不上饭，裴承允你就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被指名道姓的裴瑜还没说话，谢芜盈却抢先道：“兄长，你干嘛凶他，裴哥哥不过早你几日归家，家里仆从都不见几个，哪像你有我照顾家里，不如我去厨房看看好了。”
谢恒早发现谢芜盈差点眼睛都黏在裴瑜身上，结合她的性格，说出这番维护的话并不意外，可心里想是一回事，但谢芜盈真的说出口，谢恒总觉得别扭，越看裴瑜越不顺眼。
是以谢芜盈一走远，谢恒便冷下脸：“你最近又做了什么。”
裴瑜看也不看他，从书桌翻了几张纸递过去。
一份便是寒律司招标公告，另一份是无名女尸尸检和结案报告。
谢恒粗略翻了翻，看到死因不明，凶手不明几行字，冷笑一声。
“怎么，按你的说辞，这些不明难道要变成之后的伏笔，在你需要的时候再随意拿出来用？”
裴瑜道：“有何不可。”
这人真是不可理喻，谢恒想到昨日晚上谢芜盈崩溃大哭的模样便心疼，将手中白纸用力朝裴瑜一丢，瞬间白纸纷飞，洒落一地。
裴瑜站在书桌后，表情不见丝毫不悦，反而弯了唇角，道：“你要退出，我不介意让你因病亡故。”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这人真是……这人真是！
二人僵持不下，谁也不肯让谁，谢恒道：“你待如何？分明是你安排的一见钟情，如今改成个四不像，你要让谁补上？”又想到纷洒一地的白纸，和最近此人频频加戏的阵势，不可置信道：“难不成，你要自己补上？”
裴瑜冷淡抬眼，似乎在问：不行？
谢恒只觉得他疯了。
谢恒来回踱步，最后似乎气极了，嘴唇颤了又颤，道：“你真是不可理喻。”
裴瑜垂下眼，不为所动。
谢恒又道：“你迟早会后悔，她会恨你的。”
裴瑜道：“这样也好。”
这人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已经完全不能沟通了。谢恒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又自己将地下白纸捡起来，往书桌上的其他书下一塞，拂袖走了出去。
这边谢芜盈却在裴府里迷路了，她上次来裴府，还是几年前的事，那时年纪小，跟在兄长身后亦步亦趋，根本没有多抬眼看过府内布局。
这裴府也太大了些，大而空荡，四周似乎都是一样的景致布局，谢芜盈走了一路，绕过不知多少个回廊，却连一个丫环小厮也未曾见过。
这人是属苦行僧的么，可他出行马车，穿着打扮，都不像不讲究的人，总不可能他自己半夜不睡，起来洗衣擦拭马车。
似乎是脑补到那个画面，谢芜盈不禁笑出声来，却忽然听见有人在墙后说话，终于逮着活人了，谢芜盈正要喊人，转身却见谢恒匆匆朝自己走来。
“到处找不见你，你在这里干什么？”
谢芜盈低下头，委屈道：“兄长，我迷路了……”
谢恒松了一口气，作出一副教导语气：“别乱跑，你想逛，下次让裴瑜叫人带你去逛，跟我走吧，要开餐了。”
谢芜盈听了这话，眸光一亮：“裴哥哥这府里也太冷清了，根本不见什么丫环，不如让裴哥哥带着我随便逛逛吧。”
谢芜盈从小性子便直爽，谢恒更是对她有求必应，可这个要求，他却实在不想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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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谢芜盈还在问，“好不好，好不好嘛？”
谢恒便道：“裴府什么也没有，有什么好逛的，我好久不回家，都忘记家里长什么样了，你不如带我在家逛逛。”
谢芜盈知道这是气话，注意到他自书房内出来便隐隐不太好看的神色，便问道：“裴哥哥惹你生气了？”
何止生气，但是个中缘由却不好对谢芜盈说出口，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便落在谢芜盈眼底，她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角：“兄长不是饿了吗？我也饿了，我们快去吃饭吧。”
谢恒却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最了解谢芜盈，对外人聪明又守礼，对自己却向来娇纵任性，此刻却没有继续追问，他总觉得有些奇怪，也不知道昨夜的记忆她还记得多少，可她只字不提，他若是追问万一又让她想起一些别的事情……
谢恒只觉得里外不是人了。
最终谢芜盈还是没提出让裴瑜带自己逛逛裴府，兄长似乎有话要同他说，谢芜盈便自己去了铺子。
章藩早早等着她来，见了谢芜盈，便急忙将人带入内室，又拿出一些图纸来，虽有许多细节未补足，但基本成型了，就等着谢芜盈拍板，再跟着草图加上别的装饰。
谢芜盈惊道：“好快！”
章藩道：“多亏您把奖金提得高，大家伙都很积极。不过这次朝廷那边似乎也要得急，据说半月之后就要拿成衣公开竞品呢。”
谢芜盈略一思量，又拿过图纸细细看过，从中挑出两张她最满意的，想着若是裴瑜将此衣穿在身上……
那人宽肩窄腰，身形高挑优越，应当是极好看的，既然要查案，那便要设计得修身些方便活动，但也不能太修身，反而束手束脚，装饰也不宜太多，但也不能完全没有。朝廷独设寒律司，也必须得与众不同些。
谢芜盈当即指出几处待改的地方，章藩拿纸笔一一记下。
见他记得认真，谢芜盈忽道：“对了，前些日子我吩咐你赶制的嫁衣，如何了？”
章藩愣怔抬头：“嫁衣？什么嫁衣？”
他表情迷茫，好似全然不知。
谢芜盈垂下头，在心底将章藩的名字划了个大叉。章藩的前面一个名字，同样也被划掉——春花，秋月。
“是我记岔了。总之，你先让人照着我的要求改，不用急，明日我会再来。”
转眼天色便暗下去，春花秋月被她支走，谢芜盈从锦衣坊的后门溜出来，拐进一家街角香料坊。这家香料坊铺面小，位置又偏，平日里根本不见什么客人，老板在柜台后打瞌睡，谢芜盈走到眼前才察觉，连忙起身接客。
少女身着葱白色窄袖旋袄，下身为杏黄色百迭裙，一张小巧的脸清丽温和，脸上带着淡淡笑意，令人亲近。
想必是哪家大户人家小姐，怎么会来这种小店，掌柜的受宠若惊，热情道：“您要点什么，虽然我们店比不上那些大店种类繁多，但是用料却丝毫不差，都是我用心亲手制作的。”
谢芜盈从怀里拿出装着香灰的手巾，眉眼弯弯。
“我要你帮我查这里面用了哪些香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