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芜盈刚走出金华寺，人潮熙然的长街忽而传来一阵喧嚣，路边小贩叫声倏停，行人肩挤着肩，却不约而同让出一条路来。她抬头看去，几个身着统一服制官兵模样的人一边喊着“避让”一边隔开人群。
服饰好陌生，用料看上去却十分精良，不像普通官兵，像是应召她预感一般，不多时往前看，一辆极其奢华高调的马车缓缓驶来，车身宽大，约能横站十人竖站二十人。车身通体黑楠木并银制雕饰，镶嵌金银玉石，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花草皆为金叶，马车用丝绸装裹，配绛紫绡纱遮挡，前方拉车的骏马枣红色马尾光滑油亮，神气昂昂地仰着头，无一处不彰显着主人的尊贵阔绰。
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她多少有听闻过，更何况这般张扬行事的，她下意识在心底过了一遍京城权贵，却找不到对应人物，当即低声吩咐:“这是哪家的马车？去……”查一下，后半句还没来得及出口，只见春花捻着手帕指着前方，眼里亮晶晶地简直恨不能跳起来:“小姐小姐，那是裴大人的马车啊。”
裴大人？谢芜盈皱着眉，一时仍想不起来对应人物。
旁边的秋月见状连忙补充，“是公子的友人，小姐，公子去西北前，裴大人曾来拜访过，后来又与公子同去西北，听说西北开了丝绸之路，鼓励两国贸易，就是裴大人推行的呢。现在裴大人回来了，公子也快了吧。”
丝绸之路，确实有听说过。兄长在家书里提过几句，还问要不要帮她盘下几家商铺。最近因着小妹的事与秋衣上新堆在一起，她竟给忙忘了。
而那裴公子裴瑜，也逐渐在她脑海里浮现印象，是个极为年轻又很有才华的翩翩公子，方及弱冠，便高中探花，走马游街那天，据说单是手帕就收了一马车，不知其中是否有夸张的成分在里面，但谢芜盈对他的印象却是极好的。
不单他是兄长至交好友，便是他春风正得意之时便能自请去西北开荒，这种魄力实在由不得人不佩服。
难得听到好消息，谢芜盈连着紧绷了好几天的心弦总算平和了些，脸上无意识露出一点笑意:“是吗？兄长要回来了啊。”
忽而一阵风过，马车正正驶至她正前方，绛紫色的幕帘被风掀起，倏然对上一双百无聊赖的漆黑眼眸。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①
谢芜盈愣了愣，下意识后退一步。车里的人也注意到她，冷漠疏离地朝她微微颔首。
车帘又重新垂落，隔开两人视线。
先前也不是没见过，隔着一条长廊，远远望见身着白衣的清瘦青年，那时只觉得这人长相过于柔美，话又少，虽因着兄长的缘故经常见面，通常只是兄长一个人说，她偶尔应两声，那人更是难得说一两个字。
时隔一年再见，不知是不是经过西北风沙磨砺，风沙不败美人，竟将他雕琢得雅人深致，气质也较之前大不相同了。
谢芜盈低下头，察觉自己竟有片刻失神。
春花和秋月却以为她还在为小妹的事烦忧，一左一右地劝慰着她。
“那位棋公子不是已经答应帮忙了嘛，棋公子看上去神神秘秘的，肯定是什么大人物，一定能很快找到二小姐的。”
“是啊是啊，而且公子也快回来了，公子新封将军，多的是人巴结，秘密找个人还不简单，小姐你就别忧心啦。”
是啊，兄长就快回来了。虽然兄长平日里没个正行，但每有重大决策，总能给出一针见血的见解。棋公子为人正经，举止不凡，也总为她指点迷津，是她亦师亦友的君子之交，也是她从心里信任的人，有这二人助力，想必小妹的行踪很快便能水落石出。
谢芜盈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寺庙檀香缘故，心底感受到久违的宁静。
难得精气神好，此刻也不急着回府，谢芜盈吩咐车夫掉头，先去离得最近的铺子转了一圈。
长升街的锦衣坊掌柜章藩是最早在她手下做事的一批人之一，这个铺子向来也是她最放心的一家，可还没到门口，那掌柜的远远见了她，便吩咐伙计交接眼前的客人，一脸焦急地朝她跑来。
到了跟前，也不说话，只神神秘秘地引她进内间，才小心翼翼掏出一张纸来。
是一张告示，大致意思朝廷预设寒律司，欲在民间招标，寻能者设计制服并提供货源。
官家的制服从来都是宫里专门负责，从民间招标还是头一回，这于谢芜盈，不，这于民间所有有名气的布坊衣坊来说都是天大的馅饼，能不能吃到暂且不论，定要先抢抢看，再不济，也绝不能落到对家头上。
见谢芜盈垂眸深思的模样，章藩左右看一眼，压低了声音凑过头道:“这告示贴在街头，我晨起恰好经过，见无人注意便直接撕下来了，目前知道消息的人暂时不多。给您府里递了信，还在担心您没看见，还好您来了，我已吩咐手下人去设计，不知您那里有没有更好的？”
她手底下养着一群专门设计新衣款式的绣娘，定时向各家铺子的掌柜提供图纸，掌柜的也会定期收集客人意见回复修改意见，但有时她自己一时兴起也会画一些新衣样式，卖出过一些热销款，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心念微动，已有了灵感。
……
当即便点头应下:“明日巳时，召集所有绣娘和掌柜来谢府商议，参与者无论中标与否，均有额外奖金。”
无论朝廷新设的寒律司是何种机构，到底是为官家供货，要是能一举拿下，那可是行走的活招牌，不仅能保锦衣坊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还能彻底提升锦衣坊在上等权贵间的地位。
思及此，心跳愈快，谢芜盈只觉源源不断的订单正从四面八方朝她飞来，当下便忍不住要回府开始琢磨方案。
章藩见她这模样，知道以谢芜盈的性格已经坐不住了，便急急拦住她，问道:“谢当家，您可知道这寒律司是什么来头？”
这个她还真不知道，不过听名字，像是什么查案组织，估计跟衙门差不多吧。却见章藩一脸有话要说的模样，当即一挑眉，反问道:“你知道？别卖关子，说来听听。”
章藩道：“西北那边，据说搞了个什么丝绸之路，担心不太平，这个寒律司似乎便是专门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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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卫通商设立的。”
丝绸之路？短短几个时辰，这已经是她今天第二次听闻这个词了，谢芜盈不由得想到长街那惊鸿一瞥，心不由得定了几分。
她心里已经大致知道寒律司长官是谁了，如果是那位，至少会卖兄长几分面子，只要被纳入考虑范围，谢芜盈便有九成把握拿下这张天大馅饼。天时地利人和，今日好事堆在一处，看来连上天也开始垂怜她了。
章藩见她面上忽现笑意，便也跟着高兴起来:“怎么着老板，你这是有着落了？”
他从第一家锦衣坊初始，便一直跟着谢芜盈打拼，这些年走南闯北，一步步走到今日地位，当下便明白老板心里已有定数，心中也在暗暗思量，又接着道:“午时我无意路过千树衣坊，看见不少绣娘进进出出，似乎也在议论此事。”
千树衣坊开在锦衣坊对街，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虽有百年老历史，客流稳定，却也是其致命缺点，这些年一味研究传承，自诩百年老店，忽略创新，是故在新兴的锦衣坊前还是略有劣势。
谢芜盈却故意卖了个关子:“暂时保密。没有定数的事先别高兴太早，明日巳时的会谈，别忘了。”
才与半年未见的知己相谈，得了他帮忙找寻小妹的保证，后又得知在外打仗的兄长归期，朝廷公开招标，决策人说不定还是兄长故人，谢芜盈连日阴霾的心境别说一扫而空，简直是晴空万里了。
但人果然不能得意太过，刚回府，还来不及喝上一口茶，又有噩耗传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刘管家匆匆跑来，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是府里的老人，谢芜盈生意繁忙，全靠刘管家将府中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难得见他有如此慌乱模样。
谢芜盈不由得也紧张起来，忙把春花为她新沏的茶递过去，柔声道:“慢慢道来即可。”
那刘管家接过茶杯一饮而空，似乎才喘上气来。
刘管家道:“西院，西院挖出了……”
这后半句要说不说，春花一跺脚，急道:“挖出了什么，你倒是说啊，总不会挖出尸体来吧。”
只见刘管家当即脸色一变，瞳孔颤抖，嘴唇发白。
这幅模样把春花吓了一跳，秋月道:“不会真是……？”
刘管家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在全场三双眼睛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谢芜盈思绪瞬间一片空白，强撑着下了几条命令，再次回过神来时，已经跟着人已经走到西院门口。
院内的梨花树下，刨了一个很大的坑，坑旁的黑泥堆成一座小山，隐隐传来一股腐烂的酸臭味。女尸就躺在旁边，已经被人盖上白布，只露出半只沾着泥土的青灰色细弱手臂。
春花当即便惊叫一声，背身干呕起来。秋月忍着恶心，先一步遮住了谢芜盈的眼睛:“小姐，别看……”
谢芜盈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甚至冷静得可怕，她没有丝毫犹豫，在春花秋月没反应过来前快步走到尸体旁掀开了白布。
在看见脸的那一瞬，她的双眼瞬间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