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一瞬,葳蕤轩已是满园夏景。窗外芭蕉覆满窗棂,雨点打在蕉叶上,噼啪作响。蝉鸣阵阵,扰得人愈发心烦意乱。寅时末,宫女们便已鱼贯而入,伺候起身。
那宫女捏着绣金丝双面蜀锦帕子,小心翼翼地替裴韫欢拭着面庞。
冰凉细嫩的帕子触到脸颊,裴韫欢睁开眼,眸中尽是倦意。今日她选了茶绿银丝暗纹如意裙,沉静的颜色,能稍稍压住心底那份莫名的烦躁。
臻娆动作轻柔,将发髻挽成精致的样式,最后,小心翼翼地将那支象征贵嫔身份、嵌着硕大宝石的金顶簪簪入发间。
“娘娘。”
臻娆轻声唤她,手上动作不停。
“今早内务府那边递了消息,忘忧宫逢春堂那边,都安置妥当了。十公主玉颖……听说是健壮的,哭声也响亮。”
她顿了顿,观察着镜中主子的神色,才继续道。
“端……不,现在该称端嫔娘娘了,虽说是遭了大罪,但万幸,人是平安的,只是还需静养些时日。”
裴韫欢的目光落在镜中自己颈侧一缕垂下的发丝上,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
“平安就好,十公主无碍,是皇嗣之福。”
她刻意压下心头那点因“行朗生母”身份而起的微妙关切。闻素窈是皇后的人,这份关切流露多了,落在旁人眼里,尤其是瑶夫人那边,总是不妥的。
不过,人平安,孩子健康,至少……行朗的胞妹无事,也算了却一桩潜在的麻烦。她想起上月二十九,秦鸾薇那凄惨的结局,心头掠过一丝寒意。这深宫,生与死,荣与辱,有时只在一线之间。
臻娆何等伶俐,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不再多言,只专注于将发髻整理得一丝不苟。
窗外雨声未歇,芭蕉叶承着水珠,沉沉欲坠。裴韫欢望着那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思绪却飘到了忘忧宫的逢春堂。
闻素窈迁走了……蘅芜宫的后殿,彻底空了。那个生下行朗的女人,不再与她同处一个屋檐之下。
这个认知,让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滋生出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辨明的轻松,甚至……是某种更强的占有感。行朗,是她裴韫欢名正言顺抚养的皇子。
夜深了,雨势渐歇,只余檐角滴水的嘀嗒声,衬得殿内愈发寂静。
裴韫欢卸去了钗环,换上了寝衣,却并无多少睡意。她挥退了守夜的宫人,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宫灯,独自走向偏殿。
小小的行朗早已睡熟,两岁的孩童,脸蛋睡得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他睡在裴韫欢精心布置的暖阁里,锦被柔软,熏香宁神。
裴韫欢在床边坐下,动作轻柔得怕惊醒了他。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凉意,轻轻抚过行朗柔嫩温热的小脸。指腹下的触感如此真实,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怜爱之情油然而生,这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是她在这深宫立足的重要依凭之一。
“朗儿……”
她无声地唤着,目光描摹着孩子的轮廓。看着他酷似生母的眉眼,裴韫欢心中五味杂陈。
有对这个幼小生命的疼惜,有对他未来前程的筹谋,她必要为他争得更多,无论是皇上的看重,还是实实在在的地位保障。瑶夫人的提携固然重要,但她裴韫欢,新昌伯之女,也要为行朗,也为自己,挣下一片更稳固的天地。
然而,更深沉的思绪随之翻涌。
闻素窈迁走了。这个事实,此刻在寂静的夜里,在看着行朗安睡的面容时,变得格外清晰。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自己“照拂”、同住一宫的卑微生母。她成了有自己宫室、有公主傍身的端嫔。这份距离,无形中斩断了行朗与生母之间那点日常的、微弱的联系。
裴韫欢感到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满足感。这孩子,从名分到日常,彻彻底底,都是她的了。这份占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完整,更牢固。
指尖停留在行朗软乎乎的脸颊上,那点凉意早已被孩子的体温焐热,仿佛也熨帖了她心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空茫。
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宫灯的火苗轻轻跳跃了一下。
最终,她俯下身,在行朗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极快的吻,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
起身,替他掖好被角,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将满室的安宁留给了熟睡的孩子。
不知是否与徐州今年罕见的地动有关,这年夏天,整个京城都热得格外厉害。地面上蒸腾的热气仿佛扭曲了空气,树叶都耷拉着,无精打采。偏偏雨季迟迟不来,阳光火辣辣地照着,烫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
德仪殿的竹林也仿佛在这热浪中蔫了下去,原本青翠欲滴的竹叶如今也泛着暗沉的黄褐色。
冀州带来的畏热体质在这酷暑天里格外难熬,纵使水榭三面环水,竹帘低垂,丝丝缕缕的风也带着灼人的黏腻。
顾明宁端坐于主位,青碧忍冬纹的春锦长衣衣料轻薄,却仍觉得气闷。她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颈间层叠的银链,那冰凉的触感稍稍压下了心头因燥热而生的烦厌。
面前长几上,冰鉴里镇着的酸梅汤沁出细密水珠,青瓷碗盏旁搁着几份誊抄的邸报,字里行间透出的徐州地动余波,仿佛与这京城不散的酷热遥相呼应。
巳时正,裴韫欢与祁若夏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水榭入口的竹帘外。
“坐吧,这天热得邪性,先喝碗汤解解暑气。”
顾明宁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听不出多少被酷热煎熬的痕迹。她示意侍立一旁的瑜珠为二人奉上冰镇酸梅汤。春妍则安静地立在她身后,努力睁大眼睛,抵抗着午后惯常的困意。
裴韫欢谢恩后,几乎是立刻便低声开口,条理清晰地禀报了淑妃迁入柏梁台、以及她遵照指示,备下厚礼准备择机奉上的事。她语气恭敬,言辞间却难掩对淑妃骤然得势的忌惮与自身地位可能受影响的担忧。
顾明宁静静听着,指尖轻轻点在冰凉的青瓷碗壁上。待裴韫欢说完,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你做得妥当。麟趾宫那边,该有的礼数不能缺,面上总要过得去。淑妃如今风头正盛,是她的福气。”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裴韫欢发间的金顶簪上,意有所指。
“不过,这宫里风云变幻,并非一时之势可定乾坤。眼下酷暑难当,最要紧的,是顾好自己,顾好身边人。行朗年幼,暑热易生疾,你这做母妃的,更要加倍用心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