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时节,一场大雨刚过。
檐下卷帘裹在浓厚的水汽里,竹篾边缘泛着一层白霜,阶前积雨刚扫,半开的支摘窗内,隐约可见锦绣堆叠的软榻一角。
塌前摆着一双玉色的缎面云头锦履,鞋尖缀着米珠攒成的山茶,明珠生韵,花如积雪。
暖阁内的光线,浓稠像是化不开的墨,更漏声穿过纱帐,檐下水珠滴滴答答。
盛菩珠闭着眼睛,半张脸都陷在攒金丝弹花软枕上,又潮又热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鹅梨帐香,带着晨露未晞的馥郁。
这时,床榻微陷,一股灼热的气息贴上她的背,先是从白皙的后颈,缓缓下移,抚至纤细的腰侧。
微凉指尖带着薄茧。
呼吸蓦地一窒,她像是醒了,又像在梦中,猛地仰头,撞进一双清冷危险如同蛰伏猛兽般的眼睛。
想要挣扎,可身体似被无形的枷锁禁锢,灵魂却被不容抗拒的压迫感侵袭。
当脚踝再次被握紧时,盛菩珠醒了。
初冬的天气,脖颈上覆着一层清晰可见的薄汗,如云乌发,只用一支累丝嵌玉的簪子斜斜绾在髻边,鬓角湿透,身上搭着海棠红的织金锦衾,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堆积在榻尾,卷着她一双白似凝霜的小腿。
不远处,紫檀八仙桌上搁着未喝完的霍山黄芽,紫砂泥炉里的水沸过一遍又一遍,壶嘴喷出的白雾,混着雨后湿冷的空气,两相一冲化作流云似的纱幕,给人一种仙气萦绕的错觉。
“娘子,该醒了。”梨霜单手捧着一束腊梅,另一只手去解她腿上缠着的锦衾。
“再睡会儿。”盛菩珠咕哝一声,翻了个身,觉得可能是刚才入睡姿势不对,才会又梦见那晚。
于是她打定主意要重新睡,当即胡乱摸了本书就往那张生得极盛的小脸上盖,因不满而嘟起的唇如朱砂点染,两颊红润,颦笑间是那种扎眼的绝色。
“娘子快些起吧,再贪睡下去,夜里又该愁了。”梨霜一面说着,转身手脚利落把腊梅插到花几上的白瓷瓶内。
盛菩珠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懒洋洋问:“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刚过半。”
梨霜揭起壶盖,往壶里重新添了水,又去外间浸湿一方帕子,絮絮叨叨道:“娘子平日夜里看话本子,白日贪睡也就算了,可眼下这雨后,一冷再冷,等过些时日郎君回朝,娘子该如何习惯得了?”
“……?”盛菩珠顿时睡意全无,连眼睛都睁圆了。
“距离他回来?还剩几日?”她拥着锦衾,一下子坐了起来,伸手接过梨霜递上前的冷帕,摁在眼睛上醒神。
梨霜声音跟着一顿,瞬间泄了气:“按照郎君从玉门关出发的时间掐算,恐怕也就剩六七日了。”
盛菩珠闻言立马又躺了回去,像是自我催眠一样喃喃自语:“还有六七日,那不打紧。”
“怎能不打紧,婢子求姑娘好歹上上心吧,嬷嬷近些日急得嘴角都燎了泡,耐冬姐姐连夜里做梦都是在愁如何藏姑娘平日看的那些杂书和书房里的图纸。”梨霜声音瞬时尖了,急得在榻边团团转。
“唔,你转得我头晕。”盛菩珠蹙了蹙眉,抬手扯过帕子往脸上一蒙。
半透半湿的丝绢随着她的鼻息,被暖隔里热气一烘,就像一层柔雾似的,朦胧中更衬得她那张脸有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明媚张扬。
世家大族重视礼法规矩,子女婚姻更讲究门当户对。
盛菩珠作为崇文侯府嫡长女,其祖父盛柏涯为当朝太子太师,叔父盛延璋任国子监祭酒,而她又是盛家老太太亲自带在身边严格教养出来的女郎。
作为世家贵女之典范,她的婚事自然千挑万选,最终在及笄后的次年,也就是贞德七年,嫁给百年谢氏的嫡长子谢执砚为妻。
‘谢盛’两姓联姻,世人皆道璧人成双,天作之合。
可惜大婚当夜,谢执砚便因军中急召,披甲远赴戍边。
两年转眼而过,盛菩珠在夫君不着家又无长辈管束的日子里,过得那叫一个——如鱼得水。
眼下那人就要回来了,她潇洒自在的好时光必然是要跟着结束的。
更重要的是……
谢执砚的回来,也代表着,夫妻敦伦一事亦会成为日常。
盛菩珠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新婚夜那晚——纤薄的身子不自觉轻颤了下。
世人皆说他们天作之合,殊不知……
他们那个地方一点都不合!!!
他太大了。
时隔了几年,她依旧能想起那夜谢执砚的庞大与失控,与他斯文清冷的君子皮相截然相反。
以至于经常做“噩梦”。
罢了,不能想!不能想!不能想啊!
盛菩珠忽而扯下脸上的帕子,动静很大地扯开锦衾,那张过分漂亮的脸上根本看不出任何颓废的情绪,反而染了潮湿的胭脂色,加之午睡方醒,脸颊边压出浅浅的睡痕。
“外头的雨可彻底停了?”
梨霜没察觉出不对劲,摁了摁发昏的眼睛,踮起脚推开支摘窗探身瞧了许久:“娘子,雨已经停了,但冷得厉害,这时节外边的水汽一时半会也蒸腾不掉,夜里恐怕要落雪了。”
“行吧。”盛菩珠点点头,笑眯眯地吩咐,“那就收拾收拾准备出门,正好去琳琅阁把杜嬷嬷和耐冬她们一起接回来。”
梨霜张了张嘴,反驳不出一个字,只得长吁短叹地叮嘱:“娘子往后出门须得谨慎些,婢子们可是日日都在替您提心吊胆。”
盛菩珠笑了笑,表情十分骄傲:“我自是醒得,等我把琳琅阁开遍整个大燕,你们都是我手底下的第一话事人。”
琳琅阁在平康坊内,位于朱雀街以东,比较靠近东市,若是站得高还可远眺皇城。
精美的木质结构高阁,从外边打一眼瞧去,一共分为三层。
一楼是用于买卖普通的珠宝首饰,身份更是不论贫富,不论男女,但到了二楼楼梯前会有一道玉珠隔帘,隔帘后方按着琳琅阁的规矩,只有女子方可上去。
至于三楼,则是按照客人消费银两的高低,能上三楼得掌柜亲自接待者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此刻盛菩珠正坐在琳琅阁三楼的窗旁,案前放着账册,手指上下翻飞拨弄着一把玉算盘,她一心二用还同时和几个贴身婢女在嬉闹闲谈。
忽然,轰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甲胄摩擦兵器碰撞出的声音如雷鸣般,像是要把檐下才结不久的冰凌震碎。
“是谢家郎君的玄甲军。”
“谢世子提前归朝了。”
“世子只用了两年时间就打退了占据河西走廊近四十年的突厥和回鹘部族??,拿回了沙碛和草原的控制权,十战十胜,把他们赶出了玉门关。”
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金吾卫在前方开道,而后方黑压压的军队就好像汹涌的潮水一样,涌入长安城。
这一刻,窗子内外被隔成了两个世界。
盛菩珠探身往下看时,谢执砚恰好骑马从琳琅阁前经过,通体漆黑的战马踏在坊道宽阔的青石板路面,蹄声如同鼓点,踩在人心上。
他未戴头盔,乌发以墨冠高束,身后三千玄甲精骑,蜿蜒没有尽头。
那人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骑着高头骏马,朝上仰望。
仅一眼,男人眉梢棱角分明,目光里蕴着初冬的冷意,宽阔有力的肩腰被那庄严持重玄黑压着,就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唯有绣满繁复十二章纹的袖口下方,露出一截如霜似玉的腕骨。
猝不及防撞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盛菩珠心头一震,连呼出的气息都像是被冻住。
她脑子里一瞬间想到梦里也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宽大手掌握紧她白皙纤细的脚踝,猛地——
……啊啊啊!
死脑!打住!必须打住!
不能再想了!
盛菩珠本能地想避开那目光,但她向来傲气,若是仓皇后退,倒是显得自己心虚似的。
于是强撑着迎上那道视线,还刻意装作漫不经心往下瞥了眼,可偏偏她现在姿势别扭,手里那把刚才算账用的白玉算盘,好死不死一个没拿稳,当头砸了下去。
“完了。”
盛菩珠以手遮眼,心道倒霉,根本就搞不懂,明明还有六七日路程的男人,怎么就提前回来了呢。
而且方才算盘砸落的位置,虽然她视线收得快,但隐约感觉似乎不太妙。
不会是……
那里吧?
砸得这么准吗?
怕哪儿砸哪儿?
心脏怦怦乱跳。
她既心疼用了十多年的宝贝算盘,又怕被那人认出身份,若要秋后算账,她这就是自投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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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
“娘子,您快收拾收拾,赶紧回府。”
“郎君提前归家了。”杜嬷嬷从楼上一路上来,气喘吁吁。
盛菩珠有气无力无奈摊了摊手:“我知道了。”
杜嬷嬷惊讶抬头,推了推一旁的耐冬:“娘子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耐冬目睹全程,怕吓着杜嬷嬷,只得心虚一笑:“许是娘子着急见着郎君。”
杜嬷嬷欣慰看向盛菩珠。
盛菩珠越想越懊恼,只得胡乱点了点头。
大军归朝,坊道四下堵得厉害,就算急赶慢赶,等回到靖国公府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了。
好在因为谢执砚提前归家,府中上下也是忙得脚后跟打着后脑勺,盛菩珠在丫鬟们的掩护下悄悄混进人群里,谁也没注意到她是最后一个到的。
以谢老夫人为首的乌泱泱一大群人站在国公府门前等候,一阵风吹过,鹅毛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还未曾细看,就被男人脚上的黑靴碾过。
谢执砚玄甲未卸,从战马上翻身而下,他目光扫过众人时,在某一处微妙顿了顿,而后若无其事朝为首的两位长辈行稽首礼。
“父亲,祖母。”
“孙儿不负所望,平安归来。”
盛菩珠站在斜后方并不显眼的位置,目光轻如蜻蜓点水,仿佛只是不经意眨眼时往他小腹往下的位置擦过,把那点探究掩饰得很好。
看他利落下马的姿势,应该没有砸得太严重。
又或者是因为这男人能忍?
一时之间,她小脑瓜乱糟糟的。
其中清晰的想法就是——如果坏了该多好,她就不用承受那东西了。
花烛那晚若不是谢执砚接到军情走得急,她恐怕会成为洞房夜第一位死掉的新嫁娘。
“回来就好,快些起来,等与你父亲去宗祠拜过祖先,就赶紧回屋里换身暖和的衣裳,晚膳也不必同我们一起,早些歇下才是正理。”老夫人伸手去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玄甲上的冰碴,冻得一颤,眼眶瞬间红了。
她身旁自然有贴心的媳妇忙笑着上前安慰:“这是大喜的日子,三郎平安归家,您只管开开心心才对。”
话音刚落,立马就有妇人接道:“可不正是这个理,母亲莫要忘了三郎都已经娶了媳妇,当初若不是走得急,但凡多留些时日,恐怕都是当爹爹的人了。”
谢老夫人这才一拍手掌心,笑着用帕子擦了擦眼睛:“瞧瞧我是老糊涂了,三郎不在府中,我与菩珠这孩子相处久了,倒是把她当成府里头还未出阁的闺女,忘了她是三郎媳妇。”
人群里,盛菩珠被点了名,她就算再不愿意,也得举止端庄地走到太夫人身前,装作十分心疼自己夫君的模样用帕子摁了摁眼角,贤淑温婉朝长辈撒娇:“是祖母偏疼孙媳。”
“好孩子,委屈你了。”老夫人怜惜道。
盛菩珠却坚定摇了摇头,用一种特别真诚的语气道:“孙媳从未觉得委屈,郎君在外是建功立业,守的是一方百姓安宁。”
“无论于家还是于国之大义而言,孙媳只觉得能嫁此夫君,是孙媳之幸。”
所有人目光皆是一震,谢老夫人又再次红了眼,连向来不苟言笑的靖国公眼中都多了几分动容。
谢执砚抬眼,那双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透着一股无形的凛然,压向她。
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盛菩珠才不管他信不信,只当全然不知。
她唇角的笑弧就像是用尺子刻出来的,既不多一分让人觉得过于跳脱,也绝不会过淡而显得没有诚意。
“你们都是好孩子,无需我费心。”谢老夫人笑着拉过两人的手,合握在一起,笑眯眯道,“明宗媳妇肚子里都怀上第二个了,你们与明宗同年成婚,既然执砚已经回来,也该抓紧时间要个孩子。”
盛菩珠腼腆一笑,装作害羞的模样:“一切都听夫君的。”
听他……才怪。
万一孩子没生出来,她先承受不住,痛死怎么办。
但这事儿,她说了不算。
转念又想到之前砸下的算盘砸,内心不停祈祷:让我的‘小夫君’被砸坏……哦不,这个愿望好像有点减功德,她可是善良娴静的小娘子。
那还是……
菩萨保佑——砸小些吧。
求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