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书房外没有成片的竹林，因此比片玉斋里要亮堂许多。
正午的阳光从敞开的门外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方耀眼的光斑，辉映道他微垂的面上，圣洁不容亵渎。
许革音见他也重新将注意力落回卷宗上，这才松了一口气，从食盒上层端出来两盘糕点，又从下面取出来上次没看完带回去的卷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许革音兀自去书架前面循着记忆往回原位，又走回祝秉青身边，拎着白瓷茶壶给他换了杯温水。
“今日没吃午饭吗？”她实在有些没话找话。
“才忙完。”许革音又将点心往他面前推一推，“待会儿要出去吗？先垫垫肚子罢。”
祝秉青看她一眼，没动。
许革音踌躇一瞬，捏起一块点心往他嘴边送过去。
却在贴到他唇际之时被截停。
祝秉青捏着她的手腕重新移回碗碟上方，略抖了抖示意她松手，随后抽出她袖子里的手帕擦着残余的糕点屑。
“这几日已经很累了，”祝秉青慢条斯理擦着她的手，扳指扣在手腕上，冰冰凉凉，“你也要这样绕着圈子跟我说话么？”
许革音手指缩了缩，手腕上的桎梏存在感很强烈。最终她抿了抿唇，道：“我想去渌里一趟，可以吗？”
祝秉青敛眉，“我不得空。”
“我自己去也可以的。”
祝秉青看了她一会儿，最终点头道：“出去注意安全。”
祝秉青并非丝毫都没有为渌里税案付出，至少明面上不是。
渌里税案牵涉钱财众多，又牵扯到前朝旧事，圣人关注，祝秉青索性呈秉要求三司会审。
虽听着更严苛可怕些，但是三法司共审的案子，若非证据确凿，也是不能轻易判决的。
如今许士济虽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之身，但是旁人也确实拿不出来直接证据将他钉死。
许革音出去的时候很体贴地将门带上，祝秉青并没有在意，连一个离别的眼神交流也没有。
只是手底下的卷册并没有再翻动，像是在思考旁的事。
隔了一会儿，手里的书放到桌面，转头吩咐道：“挑几个人出来跟着。”
到底是山长水远的。
颓山领了命，有些不明白他的用意，问道：“真要让三少奶奶查这件事吗？”
“有何不可？”祝秉青重新翻开了卷册，“祖父那边现在盯得紧，是铁了心要许氏父子背这黑锅，我不太好出手。”
-
许革音回到府里先去大奶奶那边，去一趟嘉兴府，来回少说也要一个月的时间，总不能一声不吭。
过去的时候大房里很是热闹，远远听见了左丞老爷的笑声。
许革音正迟疑是不是该改日再来，里面大奶奶却率先瞧见了人，抬手招呼，叫李嬷嬷将人请了进来。
“你来得真巧，今日淑妃娘娘带着十六皇子省亲呢。”大奶奶一双手伸出来拉住她，“说起来也是你的表侄子。”
如今淑妃娘娘是大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十五岁就进了宫，这么多年仍是盛宠不衰，膝下已有两子一女。
许革音往里走了走，没见到淑妃，只有一个奶嬷嬷守在正抱着重孙的左丞旁边。
那婴孩约莫还不足一岁，此刻不知道是被谁逗乐了，咯咯笑着，最前面的小乳牙才露了个尖儿。
几位爷大约都是才下了值，乍见到这孩子，正在兴头上，爱不释手逗着。反倒是大奶奶和二奶奶，在旁边榻上坐着，松松散散聊着，面上都是一派祥和。
才几个月大的孩子，玉雪可爱，许革音远远多看了几眼，却没敢上前去逗。
等那孩子又从大爷怀里过了一遍转到二爷手上，外面才传来一道柔和的女声：“竟这般热闹。”
屋里的人闻言都往那边围过去，原先坐着的两位奶奶也站起了身，许革音便知道这位就是那位淑妃娘娘，跟着众人见了个礼。
她原先远远站在最外面，这会儿倒是离淑妃最近，竟得了淑妃伸手虚扶一下。
淑妃那只着了蔻丹的红酥手在半空中一拂，嗔道：“都是自家人，这般见外我以后可不回来了。”
等一家子笑过，因为身份上不可逾越的天堑和久别的生疏都风一般散在欢声里，淑妃才“咦”一声，问道：“这是哪家的妹妹？以前不曾见过。”
许革音抬头，见她正瞧着自己，正想答话，大奶奶已经走过来了，母女两个很自然地拉上了手，“哪里是妹妹，这是你三堂弟新娶的媳妇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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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许久没回来了，消息太闭塞。”淑妃摇摇头，笑道。
大奶奶拍拍她的手，道：“侄媳妇儿过来的时候你都还在月子里，自然没跟你说旁的事情。”
淑妃又偏头瞧她，视线对上的时候弯唇一笑，那张本就端庄的面上便更加柔婉，嘴里轻轻打了个招呼：“弟妹。”
这外面刚聊了这一会儿，里面的小皇子备受冷落，此刻竟然哭嚎起来。
淑妃闻声往前走了几步，摸了摸底下的衬布，还是干干爽爽的，怕是饿了，于是她摆摆手叫奶嬷嬷带下去喂奶。
“前面两个孩子带起来我都殚精竭虑，如今昭诘都十六了，我膝下竟还添了一个。”淑妃坐下来，叹了口气。
昭诘是淑妃的首子，在皇子里排行第七。
“这说的什么胡话，”祝邈训诫道“能为圣上开枝散叶是你之殊荣。”
祝邈到底是积威甚久，淑妃小时候也没少在他手底下吃苦，于是几乎是立时直了直脊背，应承道：“我自然是荣幸的。”
眼见着气氛愈发沉重，大奶奶便笑道：“说起来也是好事成双，四姐儿如今也有好消息了罢？”
四姐儿时二奶奶的丫头，前两年嫁了镇抚府里的公子，肚子却许久没个动静，若非给左丞府一个面子，早就想要迎妾进门了。
万幸如今终于守得云开，二奶奶听到这个话题自然也松弛下来，很有些高兴，道：“如今满了三个月，胎坐稳了，我这心也就放心来了。”
“今年府里喜事多，赶明儿还得去寺里还愿呢。”大奶奶颔首，又转向许革音，“三侄媳妇，到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去拜拜，也好早日给三房里再添人丁。”
许革音原先默默无闻坐在旁边，突然被点名，又是这样的话题，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差点呛到鼻子里，嗫嚅两声才慢慢点了个头，“听大奶奶安排。”
大奶奶掩唇笑起来，揶揄道：“听我安排什么？你该叫三哥儿上心些！”
大家族里没有不希望人丁兴旺的，连左丞闻言都点了点头，许革音却是再也不好意思应答了，脸颊有些泛红，只是垂眉下视的时候眉宇间却拢上几不可察的愁绪。
——即使她于此道并不精通，也多少看出来祝秉青正在刻意避免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