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奉天殿。
朱元璋叫大起,群臣们天不亮便要上朝,这当真是一种折磨。
勤政的皇帝就有这点不好,手下的大臣们累的跟孙子似的,皇帝起了表率作用,他们只能表现的更加卖力,所以天不亮就都聚齐了。
胡惟庸和李善长围在一起商讨着,杨宪和多日不见的刘基在畅谈,李贞今日也是早早的来了。
本来朝堂上还挺热闹,直到胡翊的到来,突然鸦雀无声……
归德府案过去还没多久,也正是因为胡翊洞察此事,牵连出了这场杀戮,最后多达数万人被诛。
他是此案最大的助力,监斩之日又随太子主刑,这在百官们的眼里便如同杀神一般,现在大家私底下都称他作“活阎王”。
自然而然的,活阎王上了朝,谁看见他心里不发怵?
文武们一静,站在最前的李善长他们察觉到异样,也观望过来。
一看到是胡翊,李善长眉头一皱,微眯起双眼,也显得很沉重。
须知,东宫之人除非有别的官职在身,日常是不上早朝的。
这位爷每次上朝来,基本都有大事发生。
第一次死了凌说,第二次死了好些个御史。
他上一次朝最少都要死几个人,谁看到他也没了笑脸,李善长自然就忌惮起来了。
胡惟庸也朝这边扫了一眼,不知胡翊今日又要奏陈什么大事,杨宪他们这一帮则是各自归位,也不再交谈了,就大家各扫门前雪,静候着陛下上朝。
胡翊成功把氛围变得冷清,随之走到李贞身后站下。
有了姑父在这儿站着,他心里多少能踏实些,毕竟今日要议的事可大着呢,就他一个人的话,还真怕支撑不住。
不久后,朱元璋便坐在了朝堂上。
山呼过后,朱元璋看着桌案上的一堆奏折,连理都没有理。
他先看了一眼胡翊,然后弾嗽一声,开口问道:
“今日可有朝议?”
李善长正要上前,却被胡翊抢了先:
“臣有本!”
朱元璋便顺势开口道:
“奏来。”
胡翊出列,怀抱着笏板奏事说道:
“臣谨代表东宫詹事府向陛下建言献策,如今大明开国近一年,新朝该有新气象,陛下先前命人铸造洪武通宝发行于世,臣便想上本谈一谈大明钱事革新之策。”
胡翊说罢,便将写好的奏本呈上去,朱标立即接过来,递到朱元璋手中。
朱元璋先扫了一眼奏章,看到陈奏并无问题,就开口说道:
“这本所奏,兹事体大,朕令太子诵读,群臣们一起朝议。”
朱标便接过奏本,假装先看上一遍,然后开始缓慢诵读起来。
做戏就要做全套,朱标读着奏章,时而卡壳,好像真的对胡翊的上奏完全不知情一样。
当读到钱事革新的具体内容时,果然朝堂上这些臣子们,尤以浙东文官们听得是咬牙切齿,反应最大。
朱元璋目光扫视下去,武勋们多半是半懵半懂,对钱事革新反而反应不大。
文官当中有一些人,甚至开始气的直哆嗦,脸都白了。
他这时候不免担心的瞟了胡翊一眼,心里也为这个女婿忧心起来。
那帮文官们跃跃欲试,等到太子终于将奏本读完后,立即便有数人站出来高喊道:
“启陛下,臣有本奏!”
“臣也有本!”
……
一时间,朝堂上的声音变多了,就连六部之中的几位尚书,都站出来了。
朱元璋看在眼里,这些人要说话,不叫他们说是不行的。
但现在不能叫他们开口,文臣们表现的这样义愤填膺,就要拉援军过来助势。
他便点名淮西集团的人来问此事,而且不是直接问李善长,倒把这个话题抛给了胡惟庸。
“胡卿,你看驸马所奏之事,如何啊?”
胡惟庸战战兢兢的出列,一边是亲侄子,一边是顶头上司。
胡翊奏的这一本,摆明了是在削弱官员们的利益,以后禁止官员们用实物抵税,定下宝钞、银两、铜钱和实物四类并举之法,官员们再想要跟士绅们串通,把持金银囤积、低价购粮交税就不可能了。
何况还要拿手里的银子去换宝钞,拿一堆银子换几张纸回来,谁知道这些纸钞能不能立得住?
胡惟庸这下可就犯了难。
他不想与朝堂上的官员对着干,尤其是己方阵营之人,更加不想得罪。
可是皇帝点了他的名,胡翊又是亲侄子,这能不帮吗?
况且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要他这个做叔父的过来站队帮侄子。
胡惟庸便要开口站胡翊。
可就在他要开口之际,李善长却主动站出来,躬身启奏道:
“陛下,臣以为胡惟庸与驸马乃是亲眷,叫他开口,恐有帮亲之嫌
,就怕朝堂上不服啊。”
有李相站出解围,胡惟庸总算松了一口气。
朱元璋却是皱起眉头来。
他看向李善长,有那么一瞬,怒火已经烧到了眉心,差一点就要发脾气。
但他不能落人口舌,摆明自己偏袒胡翊的立场,只得点起头来:
“李相这话倒也对,那就叫胡卿退下,李相来说说吧。”
李善长立即开口道:
“陛下,驸马这本奏的极好,其中提到我大明的钱事需要革新,依着老臣来看,的确是如此的。”
李善长先说好话,然后立即便把话锋一转道:
“只是此事干系重大,驸马陈奏也该交由中书省与六部商讨合议才是。”
李善长话音刚落,杨宪立即也出来说道:
“驸马毕竟是东宫属臣,臣以为,李相之言甚为妥当,尤其该叫户部官员们仔细考量,他们掌管天下钱粮之事,必定可以给到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朱元璋在心里冷笑着,今日可真是少见,淮西竟和浙东穿一条裤子。
他立即把目光又投向胡翊,胡翊只得又站出来开口道:
“李相、杨中丞,今日朝堂上来的大臣就挺齐,当着陛下的面还有何不能商议的?”
胡翊存心逼着他们给答案,直接把话说死道:
“细枝末节才要六部合议商讨,此事成与不成,按着大明国情,几句话便可以商定,不如就趁现在把事情议出来吧。”
胡翊心里也清楚,李善长他们把这事接过去,那就真没戏了。
他们可以在中书和六部拖上一年、两年,拖着拖着这事儿最后就没影了。
再不趁热打铁,这事只恐难成。
朱元璋显然对胡翊的发言很满意,也立即表示支持道:
“这话倒也对,今日先在朝堂上定夺,你们各自说来。”
皇帝都开口了,李善长也没咒可念,只得表达自己的立场说道:
“臣以为,白银和铜钱用着便极好,各交各的税已是常例,既是常例就不该变动了,祖宗们千百年来沿袭此法,必然是有原因的。”
李善长一开这口,华云龙也站出来附和道:
“臣是武将,粗鲁惯了,只知道手下士卒们立功之际,大都是赏银子和金子,纸钞和铜钱携带甚为不便,依照胡驸马此法,则有大量白银充入国库,以后对军中行赏不利,只恐影响军心士气,还请陛下圣裁。”
华云龙从军中影响说起,礼部尚书崔亮也出列陈奏道:
“官员们薪俸以禄米形式发放,交税却要以白银、铜钱、实物和宝钞四种按比例收成,实在过于繁杂,不便维持,还请陛下明鉴。”
总体来讲,淮西阵营反对的原因,多半是出于对宝钞的不信任,以及四法并举过于繁杂所带来的困扰,因此而抗拒。
朱元璋问罢了李善长,便又问杨宪。
杨宪如今的身份,李善长之下以他为尊,刘基退隐到幕后,他便是统领者,自然是要维护浙东士绅利益的。
他一开口,便提起了元朝旧事:
“元廷祸乱我中华时,发行至正交钞,初时1贯钞可兑1两银,只不过十来年后,1贯钞只可兑二钱银子,至正交钞如今在我朝只能兑换三十文铜钱,依臣看来,大明宝钞更加不可开,陛下该当将至正交钞废除,只留下金银与铜钱流通,依着唐朝旧例。”
这话音刚落,宋濂也站出来说道:
“臣以翰林学士身份启奏陛下,陛下既然定下遵唐礼旧制,恢复汉人衣冠,就更该以唐制钱事为基,杨中丞所言极是,老臣请陛下纳谏。”
此刻吏部尚书滕毅也出来反对,吏部侍郎陈修也不同意。
这还算好的,淮西这边至少还给胡翊留面子。
毕竟大明开国功臣们主要以武勋为主,功臣们的田地无需向朝廷交税,朱元璋给了他们免税特权,因此反对声音还不激烈。
浙东文臣可就不一样了,后面大封功臣时,文官里面就封了刘基这一个。
他们可没有免税特权,背后又多是家族连襟、士绅地主,受影响是最大的。
朱元璋和胡翊就是为了他们这帮人制定的钱事革新,能不站起来狠狠反对吗?
刑部吴云、高见贤,浙东四文士之一的章溢都站出来反对,
通政司知事夏煜更是义愤填膺,手指着胡翊扣帽子道:
“纸钞易崩,此为共识,从南宋到元末,向来是如此,每到崩塌之时必定引的水深火热,黎民遭难,胡驸马竟献上此等祸国殃民之举策。”
夏煜立即把身子一转,跪地泣血道:
“臣请陛下做主,严惩驸马误国啊!”
夏煜这一声吼,那些言官们仿佛都找到了可以攻讦胡翊的罪证,立即群起而上书。
胡翊还真是招架不住,他有心想要辩,又辩不得。
金银作为货币传承千年,确实较为稳定,反倒纸钞
自宋朝开始发行,崩塌过许多次,这一点确实如此。
胡翊总不能拿后世蓝星上的经验来与他们解释。
朱元璋把这些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的目光扫过胡惟庸,胡惟庸不接这个话茬。
又扫过刘基,可恶的刘基低下头闭目养神,根本就不想掺和进来。
朝堂上不是没有中立的官员们,可他们为求自保,根本不敢开口,杨思义如此,詹同如此,单安仁和周桢也是如此。
甚至就连大姐夫李贞,今日都不接他的眼色,站出来为胡翊说上几句话。
李善长偏偏还在此时又出列,又是一番反对,跟浙东群臣们造起了声势,把反对的浪潮又往上提升了一个台阶。
朱元璋只得开口道:
“今日朝议混乱,此事暂且作罢,说些别的吧。”
散朝后,朱元璋显得极为不高兴。
李善长在群臣的簇拥下大摇大摆的离开了,这一幕更是被朱元璋给记在心里。
“什么东西!”
朱元璋气的摔了一套瓷碗,目光扫视过空荡荡的朝堂,暗暗咬牙切齿道:
“这偌大的朝堂,竟连个帮胡翊说话的都没有。”
他显得闷闷不乐,将龙案上的砚台也推下去,摔得粉碎。
李贞自然知道,陛下这脾气是对着自己发的。
立即凑到近前,开口说道:
“陛下,今日这事如同在与群臣们搏命,辩是辩不过的。”
朱元璋用埋怨的眼神看着这个姐夫,想要发怒,最后还是强忍着,用平和的口吻与他说道:
“姐夫,咱身为皇帝,在朝堂上要显得把一碗水端平,不好帮胡翊说话,可你咋也站在那默不作声?”
“今日你可把这侄女婿坑苦了。”
李贞摇着头道,“这件事不一样啊,涉及到这些大臣们根本利益之事,淮西与浙东两派都能放下成见,联合对抗胡翊,他们也知道此事是你这个皇帝授意胡翊做的。”
“即便这样都能撕破脸皮,他们根本是不会退缩的。”
朱标这时也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这两派的人都合在一处了,确实不好为姐夫说话,若只是单一派系之人开口反对,杨思义、单安仁这些忠臣都是会出来帮上几句的,今日这些人实在惹不起,倒也情有可原。”
朱元璋却拍着桌子,瞪眼道:
“他们总想着自保!”
“这时候孬的真是可以!都是孬种!”
发泄着怒火,朱元璋立即又想起散朝时,被群臣簇拥着的李善长。
尤其是今日他询问胡惟庸时候,李善长公然站出来强行打断他,招致今日胡翊在朝堂上落败!
朱元璋此刻更是咬牙切齿道:
“朕的这个丞相,如今是越来越不知道分寸了!”
“今日咱问胡惟庸时,他若不稍加阻拦,做叔父的站在侄子这边,此事兴许就成了。”
胡惟庸是淮西集团的二号人物,朱元璋拉着他来站队,自然也就象征着淮西派系在支持胡翊了。
若无李善长从中横插一杠子,今日这事还真不会如此。
朱元璋越想越气更是恼怒的骂起来道:
“这个老匹夫!”
“做丞相的,辅佐皇帝治理天下,他难道不知钱事革新是好事吗?”
“利国利民之策啊!”
朱元璋自言自语起来,背负起双手在奉天殿里来回踱步:
“如此利国利民之策,就为了那一点私心,你还反对上了?”
“老狗!须知道,朕是皇帝,允你做这个丞相你才是丞相,不容与你,你便什么都不是!”
朱元璋这回可是气的不轻,无论朱标怎样劝也没用。
李贞在旁思索着,一会儿工夫后,扯起朱元璋就说道:
“陪我去钓鱼,钓完了我给你出个主意。”
朱元璋被大姐夫强行拉走了,奉天殿里只剩下朱标和胡翊。
朱标一脸愧意看着胡翊,有些不好意思道:
“姐夫,让你受委屈了。”
胡翊自嘲着说道,“还行,今日只是被骂了几句祸国殃民的话,被他们参惯了,也就没什么可生气的了。”
朱标很羡慕姐夫身上这股豁达之气。
万事都能想得开,这是最难得的。
其实在胡翊看来,哪里是什么豁达之气?
这件事发生了,能解决吗?
能解决就去做,解决不了就干看着,再想辙呗。
皇帝都干不成的事,自己不过是个驸马,况且今日受了气,朱元璋肯定也会记在心里,有他报仇的时候。
想透了这些,胡翊就去做别的了。
胡翊回到东宫时,宋濂和吴云都过来赔罪,毕竟他们吃罪的是自己顶头上司。
宋濂开口便说道:
“大人一片赤诚之心,属下虽然于朝堂上持
反对意见,但只是政见不合,在这里向您赔罪了。”
吴云也开口道,“大人,属下调到刑部去兼差,有些事不得不说,毕竟是为了朝廷,还请您见谅。”
胡翊当然表现的很大度,没有与他们计较。
关上门,此刻李希彦和王祎侍立在侧,王祎便开口道:
“大人,钱事革新之策甚好,是对大明百姓有百利而无害之事,现在朝堂上反对的多,就该当各个击破,先弄散淮西与浙东两派联盟,推行此事的阻力才会变小。”
李希彦是个老学究,王祎是个毫无根底的年轻学士,这二人对胡翊说的话,其中不会掺杂派系之争。
胡翊就追问道:
“你精通《孟子》、《资治通鉴》,史书之中可有化解难题之法?”
王祎便开口道:
“昨日事,今日史,其实本是一回事,此事就该当令他们一派内乱,则联盟瓦解,需要个极为关键之人做突破口。”
“谁是那极为关键之人呢?”胡翊问道。
王祎却是摇起头来道,“属下也是从宋师口中得知今日朝堂事,才能勉力说上几句,至于谁是那极为关键之人,就要大人您自己想了。”
王祎的意思很明确,他就知道这么多,无法做出更深层次的分析。
潜在意思是,胡翊要么告诉他更多信息加以分析,要是此事不可说,他也无能为力。
这事情当然不可说,本就是华盖殿上密谈之事。
胡翊就只能是自己琢磨了。
下午时分,他去了一趟文华殿,办了一件朱元璋嘱咐过的事,把那个费震从翰林院调到东宫去做学士。
费震因为触怒李善长,李善长正在设计报复他。
朱标爽快的就批复了,胡翊拿着教旨到吏部去办完了事,便派人去告知费震这件事。
不久后,大哥胡显来到东宫找他,带来了叔父的传讯:
“二弟,叔父不好出面,托我带话过来,他叫你不要年轻气盛,须知道事缓则圆。”
“还有别的话吗?”胡翊问道。
胡显摇着头,“没有了,我听说今日散朝后,好多人都在背后骂你,你在朝堂上小心着点,堆肥的事有我管着呢,都按着你教的法子在做,无需分心。”
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嘴上说着要出人头地,可是真正沉下心来,便是个做事踏实之人。
不该问的从来不问,也不参与朝堂上的事。
目送着大哥离开后,胡翊思考起了叔父这两句话。
不要心急,事缓则圆,他在劝自己沉住气。
但要以叔父的想法来考量,他这意思大概是在说,要胡翊不要表现的太高调,做事要慢慢来,这说的是立足于朝堂上的自保之策。
怕是与今日上奏的钱事革新无关。
胡翊琢磨着,心想去看看老丈杆子这鱼钓的咋样了。
胡翊来到坤宁宫时,朱静端正在哄孩子入睡。
还离着老远,就听到御菜园附近传来朱元璋爽朗的笑声,李贞竟也难得的开心起来,面色红润了不少。
一见到胡翊也在这里,朱元璋立即手指着这个女婿,开口道:
“今日委屈你了。”
“不过此事还要你明日出马,再上朝一趟,咱与你姑父商议过后,他给咱出了个馊主意,保准明日在朝堂上把那帮混账臣子们治得服帖帖的。”
看丈人这幅胸有成竹的样子,此事似乎有了解法?
胡翊想问,只是朱元璋总卖关子,一句实话也不说,这就没办法了。
李贞就宽慰着胡翊道:
“今日没有在朝堂上替你说话,姑父明日就要开口了,你放心,有了这个法子,明日保准会见效的。”
既然丈人和姑父都这样说,胡翊就把心安到肚子里了。
就算明日又有人站出来说他祸国殃民,那又咋样?
还能在朝堂上把他给吃了?
反正也缺不了斤,少不了肉的,怕个啥?
反倒是朱元璋坐在凳子上,一直在琢磨这一件事,他显得闷闷不乐,一直琢磨了挺久之后,忽然拍了胡翊一下,毫无征兆的问起他道:
“女婿,你说咱任用胡惟庸做丞相咋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