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内外迅速混乱,等二公主争云皎带着御林军和影部赶到时,养心殿内内外外全是分离的尸首。
争云皎凤冠花钿,锦衣华服,一步跨过三支大腿,两步踢开七根指头,脚下的眼珠头颅肆意滚落。
烛光像是点在水面,往下全是粼粼的水底,飞溅的血迹像争云飞口中娘娘河底的夏花。
只见争云飞随意趺坐在御坐,衣襟上全是自己吐出的血,却笑得春风和煦,手肘折叠擦净刀面血迹,像观音又像罗刹。
“父皇,父皇!!!”
争云皎扑向还有一丝气的老皇帝,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是死人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小太监颤颤巍巍地道了声“遵命”但一去不复返。
御林军将皇宫上下围了个严实,就连常年盘旋在皇宫四方天顶的乌鸦也不在盘旋。
直到老皇帝气息全无,争云飞瞥过小太监的离开的方向和黑压压的影部、御林军,她蓦然想通其中关窍,笑了,直勾勾望向争云皎,道:“……原来是你,好大的本事。”
“什么是谁!争云飞,你莫名其妙地死而复生刺杀我的父皇,该怎么解释!”
争云飞从金碧辉煌的大殿高处俯视争云皎,眼底黑沉仿佛在吸食人的精魂,道:“解释?你心里恐怕更我还要清楚。”
争云皎松开老皇帝,提起层层叠叠的裙摆冲向争云飞,染着豆蔻的玉指掐上争云飞的领口,争云飞似乎能看清她脸上搽的珍珠粉的纹路。
争云皎的泪珠飞舞洒在争云飞的脸上,那泪水三分真七分假,声嘶力竭地吼着:“你为什么要杀死本宫的父皇,为什么要毁掉本宫的生活!就因为你过得惨,所以,天下人都该为你的幸福陪葬吗!”
“你知道皇帝遇刺带来的后果吗,知道朝堂会如何动乱吗,知道召朝八万万河山将会面临什么吗!本宫爱护子民,恪守职责,本宫有什么错!”
“勒燕求娶嫡长公主,本宫从未拒绝,你又不是公主为什么要来凑热闹?是你,是你自己不为自己争取,自愿食下苦果!”
争云飞蹙眉,一手扳起争云皎细腻光滑的小脸,影部霎时拔刀,御林军整装待发!
争云飞含笑一一看过争云皎身后的众人,凑近道:“你所谓的父皇,冤死我母后毒杀我师友,我不该报仇吗?我从未食用民粟,天下苍生与我何干?和亲从来不是公主的职责,是你父亲无能窝囊!”
“我不是公主?争云皎,我希望你清楚,我母亲是月氏的女儿大召的皇后!我从不计较这些,你还敢提?”
争云皎蔑笑,她松开争云飞迤迤然坐在御桌之上,惬意地翘脚,道:“公主?你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有脸和本宫叫板!”
争云飞的瞳孔霎时紧缩。
争云皎扶了扶因情绪激动而摇摇欲坠的钗玉,眼神玩味,举手投足间显现出她才是那个在深宫中斗出血路,万般宠爱加身的公主。
“意思就是,你啊,不知道是从哪里偷来的野孩子,安上本宫真正的名字,替我守了十八年皇陵!”
什么!?
争云皎十分随意地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捞起一只半山半水的翡翠如意,慵懒尊贵。大殿之上,禁军高度戒备,蓄势待发地守在她的身后。
“怎么样,十七年来,母亲不是母亲,师父不是师父,兄长不是兄长,就连和亲的王子也对你提防忌惮……这滋味不好受吧?”
争云飞长久地直视争云皎,不被花言巧语干扰:“好好说话。”
争云皎对争云飞从容平和的反应很不满,但还是娓娓道来:“还记得那九字谶纬‘非星不王,当以天下养’吗?”
“非星之谶?当然记得。”争云飞靠进龙椅,双腿伸展,这是一个很放松、毫无畏惧的姿势,又道:“拜它所赐,狗皇帝一边害怕我横空出世提前父死子继,一边害怕满朝文武和天下人嚼‘虎毒尚且不食子,更况且一个才刚出生的婴孩’的舌根,把我逐去那不见人的去处。”
争云皎笑得十分灿烂:“只是这样吗?”
争云飞皱起的眉头,心中满是厌恶,她无法接受与自己相似的脸上竟然出现这种表情,道:“当年月氏在朝中只手遮天,狗皇帝得到月家的帮助登上皇位后迅速忌惮起来,我母后不过是政治斗争的祭品罢了——不然呢,还有更见不得的皇家丑闻吗?”
争云皎亲昵地搂上争云飞的脖子,甜腻腻地凑近道:“姐姐,原来,你跟我母后月静谣,一样天真……”
争云飞猛地后撤,争云皎因惯性摔倒落进龙椅深处,争云飞闪开,居高临下地垂眸望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母后,月静谣?”
争云皎躺在龙椅上,笑得花枝乱颤:“姐姐……姐姐!哈哈哈哈哈哈!表哥,你看看她,她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她不认你这个亲哥哥!”
“住嘴!”
温颂玉终于从偏殿赶来,被血腥的养心殿吓得不敢迈入。当他看到争云飞无悲无喜地回头看他时,心已经碎得稀烂捡不回来。
“云云儿,你别听她乱说,来,你先下来,到哥这来。”
“我乱说?我乱说!”争云皎霍地站起,在高台之上来回走动:“争云飞,你问问他,当年我母后月静谣与温大将军两情相悦,总角之好,争昙口口声声说此生不嫁,只做皇帝哥哥的好妹妹,结果呢?!勒燕请公主和亲,她争昙转头撒泼打滚,横插一脚,聘温大将军为驸马;汤辉夜倒是深明大义啊,请封公主,自愿和亲救她因违抗君命而下大狱的哥哥,而我母后?她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就是因为争昙,好好的将门虎女,舍身取义,去那苦寒荒凉之地和亲,受尽折磨,好不容易回到召朝,还未踏入长安城就病死在半路!”
争云皎的发钗珠结高速晃动,形状疯魔,所有的礼数矜持全部被抛到九霄云外。
“高门贵女,谁愿意嫁入皇宫整日守这四面高墙?那争昙将奸.夫那木仁引荐给我母后,才导致了……”
争云皎泣不成声,将争云飞拉低,面容狰狞:“平瑞十年,司天监监正算出九字谶纬,父皇发了疯地认为那个孽子就是还在母后腹中的我……他不假思索地杀了她……可实际上呢!那个谶纬说的根本不是我!是你!在争昙肚子里足了月份却迟迟生不下来的……你!”
争云飞瞳孔震颤,跌坐在御桌。争云皎魔怔地笑了,继续道:“庭前柳把我剖出来后,不到眨眼的功夫,谶纬中的星星才坠落,而你,就在此刻降生。”
“可能是争昙良心发现——就当她良心发现吧……争昙姑姑只是被宠坏了的、吃不了一点苦的娇贵公主,她也不是什么坏人——她……哈哈哈,她居然,居然愿意用自己的孩子……来换月静谣的孩子……一条生路……”
争云皎又哭又笑,揽住争云飞,道:“姐姐……我们都是无辜的……”
争云飞感觉自己的脑子里有一只桑诺在念经:妖孽妖孽妖孽妖孽妖孽。
争云皎见争云飞的情绪原本已经濒临崩溃,然而在电光火石间就跌落平稳,好像已有一把含着雪光蓝剑将她的情绪达到临界点前就劈断。
争云飞静静地注视着温颂玉,发觉他大概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争云飞并不能理解温颂玉为什么一副遭雷劈了的模样。
争云飞眼前浮现出争昙娇柔善睐的明眸,猝然发觉两人的眉眼竟如此相似。所以,她的鼻子会像温大将军吗?温大将军是什么样子?恐怕连温颂玉都记不太清吧?
争云飞端详温颂玉,描摹他鼻子挺拔的骨线,摸上自己的,似乎能找到一些可怜的相似。
温颂玉应该更像他亲生母亲——那个陪嫁的媵人吧?
争云飞又想起争昙了。
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母亲吗?
那为何从来不至皇陵探视?为何去侯府的时候从未抱一抱她?为何……
争云飞垂首自嘲一笑,她说不清现在的心境,或许她现在没有心境。睫毛在眼尾投射下长长的弧线,看上去憔悴易碎,但她的脊背始终笔直,百折不弯。
争云皎忽然就觉得非常无趣,她这个傻傻呆呆的姐姐空有一副聪明皮囊——随后争云皎意识到二人长得很像,她想起什么:“原来我那日在书肆中遇到的是你——我还救了你一命呢姐姐!”
争云飞随口道:“你现在提这个,是要索取报仇吗?”
争云皎道:“兵者凶器,争者逆德。我不想听见亡灵的哭声了。”
争云飞道:“那天下人的哭声呢?”
“天下人?姐姐,我不是神。你也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争云皎轻车熟路触动机关打开密盒,“你看这是什么?玉玺,冰冷的,无感的,你必须和它一样。”
争云飞接过争云皎递来的玉玺,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一切的。”
争云皎面露天真,压着嘴唇装傻:“哪一切呀?”
争云飞缓缓扫视过养心殿屏息凝神的御林军、影部和震惊得跌落在地的温颂玉,道:“往前一点,那就是狗皇帝在我后背刻刺青,往后一点……狗皇帝不处决我,反而让我跪在养心殿前,温颂玉是怎么得知消息的?把我召进去怎么敢退避众人?”
争云飞的指尖轻轻划过争云皎娇柔的小脸,抬起她的下巴:“告诉姐姐,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当然是长公主扶桑君那样,做一个娇气挑剔的公主。”争云皎眼波婉转,“猜猜本宫近三年在做什么?女扮男装,参加科举,真没想到竟然中了榜眼——那些没用的男人日夜苦读,半截入黄土了也没考来的功名,就被我随随便便得到了……原以为,父皇会对我赞赏有加,委以重任,谁知……他将我禁足。”
“我低估了生为女人的困境,明白了在绝对的权力面前,任何事物都不值一提——尤其是谋略。”争云皎探向争云飞的耳边,“你的眼睛很美,眉毛很美,它们不该一直这样蹙着……姐姐,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争云皎敛衽坐在龙椅,甜腻腻的香气如鲜花徐徐绽开,她的笑意始终不达眼底:“姐姐,你知道吗,当年阿洛商质子从长安逃回勒燕时我便知道,我们俩个,必定有一个人的命运齿轮要和这位落魄王子的齿轮相咬合……也许……早就咬上了,只是没有发现。”
“此时此刻,你我是做不成皇帝的,朝廷上下的迂腐老货杀不尽,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姐姐,我有一计。”
争云飞失去耐心,道:“你想要什么——或者说,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救你的王子,我做我的摄政公主啊。”争云皎促狭地笑了,好像她是这个家最精明的狐狸:“本宫立刻拟旨让召朝退兵,并且可以给你一支精锐之师讨伐梨俱部落——影部首座蔡歌亲自陪你去勒燕……姐姐,你怎么看?”
争云飞思索片刻,并不认为召朝还有什么“精锐之师”,发现她根本没有什么好权衡的,道:“口说无凭。”
争云皎立即招侍从拟旨,盖上玉玺:“立字为证。”
争云飞一直被争云皎牵着走,争云皎似乎还真有点蛊惑人心的能力。
争云飞余光撇过御林军,自知此刻没有选择的余地。她单枪匹马,若敢讨价还价,争云皎立刻就能将她捉拿绞杀。
争云皎洞察出争云飞的顾虑,捡起一把剑,随手指了一个人,道:“你,过来。”
被指到的小兵忐忑地上前,争云皎“哎呀”了一声,小兵连滚带爬地爬过来:“公主,小人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
“啰嗦。”
争云皎将其一剑贯心,还做出害怕的样子捂住心口,对争云飞道:“父皇怎么就在养心殿遇刺了!真是太骇人了,幸好刺客伏诛,太子已立。可惜我们的小太子连百天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争云飞沉默半晌,才道:“……当以温颂玉为帝师,恪尽职守;皇姐争云皎佐理政务,安治宇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