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畔灯火明灭不定,药香氤氲未散,窗外细雨如织,滴声潺潺似诉,如人低语。闷气沉沉压于胸口,使人喘息维艰。
夜里崔莞言惊醒数回,噩梦挥之不去,系统的话也萦绕在耳畔。
褚元唐会叛乱,甚至灭国。
可话本里,他最终伏诛,并未伤及平民百姓。
这样的终极任务,岂非毫无意义?
一定还有未知的变数。
闭上眼,她将话本的内容回想了数遍。
话本里的褚元唐,一生都踩在血线上。
他是皇帝的亲弟,生母宸妃因替人求情触怒先帝,被打入冷宫。
他便在那幽冷残破的宫墙里长到七岁,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于寒冬。
他天资极佳,弓马诗书无一不通,却始终不得重用,直到先帝晚年忆起宸妃之好,心生愧疚才生出传位之意,未及安排,边疆战起,国败议和,他被送往敌国为质。
话本里写他归朝那年,京中百官尽皆观望,连御道两旁的老百姓都不敢高声议论,只因那人太静、太冷,不怒自威。
再后来,风起云涌,他兵临都城,谋反未遂,死于宫门之外。
而她,崔莞言,皇帝表妹,国公府庶女,因太后之命,赐婚于他。
从一开始,便是错配。
梦里死过一回,她知道那滋味。疼、冷、挣扎无门。
既醒了,她便要从此活得明白。局要破,命要改,该冷心时便冷心,该出手时绝不迟疑。
事已至此,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顺着系统的指引走下去。
她要改命,要活到最后。
天色微亮时,青禾带来几包新配的外敷药,说是建州名医所制,能活血化瘀。
崔莞言接过药包,轻轻揭开一角,一股微涩的气息扑鼻而来。
马钱子。药性猛烈、虽能散瘀,但用量稍重,便可致麻致痹。
她如今伤虽在身,疼痛却早被系统压下,已全无不适,便吩咐青禾将药先放下,陪她出去透口气。
青禾本想劝阻,见她神情倦乏却执意如此,只得应了,扶她出门。
雨尚未歇,天光灰沉,廊下积水,石砖潮湿,踩上去一片阴寒。
驿馆虽是暂歇之地,防备却颇为周密。前后两道大门皆设有哨位,连通柴房与井边的小径也不乏巡兵往返。暗岗藏在角落,步伐虽轻却未曾停歇。
她沿回廊缓步而行,眼眸暗转,心下细细权衡四方动静。
行至偏院,几名小厮正倚墙歇脚,低声闲谈,话语模糊,却隐约带出“周王”二字。
崔莞言放缓脚步,悄然隐入廊角阴影,屏息靠近。
“你们是没见那晚他发火,整张桌子都掀了。”
“谢将军都不敢劝,他盯着那人一动不动,看起来像要拧断人脖子。”
另一个小厮缩了缩脖子:“真的假的?”
“我亲眼见着的还骗你?那人跪下时,眼珠子都吓红了。他却笑,偏还笑得很轻,说——‘你怕我啊’语气柔得像在哄人,可那眼神……”
他低骂一声,“真像是疯的。”
“后来呢?”
“他又笑,说:‘下次再误事,别来请罪了,直接去后院找口井跳’。”
“说完,他自己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点点拾起来,叫人别碰。”
“听着都瘆得慌。”
“北地能活着爬回来的人,心怕是早就冻成了石头。”
话至此处,众人皆沉默。
其中一个忽然看了眼天色,低声咂舌:“哎哟,快午时了,赶紧搬草料,晚点还得喂马。”
另一个忙应声:“走走走,别误了时辰,周王那边可不讲情面。”
说罢几人便匆匆往马厩方向奔去。
廊柱后,崔莞言静立未动。
她早知褚元唐心性深沉,如今听来,远比话本中描写更难揣测。
放刺客入府,绝非一招制胜之事,稍有差池,便是自投罗网。
她不能莽撞,必须谋定而动。
回房后,她在案前坐了良久,烛火不动,风声时起,心绪翻涌。
驿馆守卫严密,外人几无可能混入,若想令刺客得手,破绽只能由内生出。
这两日,她虽养伤在榻,却并非无所作为。
膳房送餐、井边小憩、巡逻交接……她一言不发,却将旁人眼中无用的碎话,悉数收入心底。
褚元唐日间极少露面,巳时前后方起,一日只用两餐,连谢洵也不常召见。
唯夜间独往后苑池亭,无随从,无护卫,防线最薄。
动手之机,唯此一隙。
窗纸微动,雨丝仍未停,湿气夹着寒意,慢慢渗入屋中。
她心底思绪未歇,正想着要不要冒险再探一次。
门“吱呀”一响,青禾推门而入。
“小姐,今日厨房做了封州菜,说是采了新鲜的双花草炖了鸡汤,我路过时都闻到味了。”
她一怔。
双花草?
封州一带湿气重,膳食常以双花草调理脾胃,此草温补,并无大害。唯独若与蚝豉一类咸寒之物同食,寒热相冲,肠胃稍弱者,顷刻腹泻。
这等冷僻事,寻常人鲜有知晓,她却记得极清。幼时几位表兄妹贪嘴,同席误食,结果几乎一夜守着茅房,哭笑不得。
她放下茶盏,目光沉了几分。
刺客进不来,卫防难撼。可若是这府中之人自身乱了阵脚呢?
巡防一空,调岗混乱,守线松动,破绽便随之而生。
“青禾,你午饭去膳房同他们一起吃,就说想吃那道双花汤。”
青禾笑着应下:“好,我正巧也想尝尝。”
崔莞言又道:“我忽然想吃蚝豉煲了。你也顺道吩咐厨房多做几份,送去后院,分给当值的人。”
青禾虽觉得奇怪,还是点了头。
系统给的三日之期,只余最后一日。
局已布下,只能赌这一步。
-
午后,雨势渐停。
膳后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院里就起了动静。
最先是后厨,有火工神色慌张地来回奔走,不时有人朝井边打水,又有婆子抱着药罐匆匆而过。
紧接着,两个守院的侍卫被人搀着送往内堂,脚步踉跄,面色惨白。
青禾回来时,面色诧然:“小姐……午饭后,好些人都闹肚子了。膳房说可能是鱼不新鲜。”
“是吗?”崔莞言淡声应了一句。
傍晚前后,巡逻的脚步声比往常稀疏许多,院中来回调防的声音也小了。
万事俱备,只待刺客行动。
天色将暮,崔莞言静坐案前,等候着消息。
忽听外面传来轻敲声。
“崔小姐,王爷请您前往池亭一叙。”
褚元唐要见她?
……不对。
话本之中,她与他不过同行,至返京前皆无太多交集,从未有过私下召见。
他怎会在此时……主动开口?
短短数息,念头纷至沓来,心底暗潮翻涌。
但若拒见,反倒引人疑窦。
应下,虽不知凶吉,却正可借机探一探他的态度与底线。
她终究起身更衣,走至镜前,理了理鬓角。
镜中映出一张病后的面孔,苍白如纸,眉间倦意未褪,唇色寡淡,唯有那双眼,仍澄明如镜。
驿馆夜里极静,天井的孤灯将石道、花木与砖瓦映出一层幽冷的影子。
院中竹亭倚着池水,水面波光不兴,月色浅淡,远远望去,只见亭中一人独坐。
一身石青锦袍,背脊笔直。月光照落其侧,映出冷峻眉骨、挺拔鼻梁。乍看沉静,再看,竟似有锋刃藏于眼下,冷意逼人。
褚元唐似有所觉,缓缓转身,眼神落在她脸上。
两人隔水对望,一言未发,周遭万籁俱寂。
那一眼,如夜雨落刃,风止水沉。
“伤,可好些了?”他淡声开口,语气竟带了分寻常关切。
崔莞言轻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道:“好多了。前日王爷救我性命,尚未致谢,莞言在此谢过。”
话音落,她欠身一礼,姿态恭敬。
“谢?”褚元唐嗤笑了一声,“崔小姐认错人了。我向来只杀人,不救人。”
他语气平缓如水,目光扫来,却叫她心跳一顿。
那日于林间相救的眼神,亦是如此,平静、冷淡,仿若无波,却沉藏千言万语。
可他分明,不愿承认。
她顺着他的话接下去:“既然王爷如此说,那臣女……便认错了。”
抬眸,她又道:“不知王爷今夜召见,所为何事?”
褚元唐端起茶盏,似漫不经心地轻啜一口,唇角似笑非笑:“午间那道蚝豉煲,味道不错。”
崔莞言心中一跳。
掩住慌乱,她语气如常地应道:“那是封州的做法。小女常食惯了,想着既然在建州也能得些食材,便吩咐厨房照做了。”
他应了一声,未置可否,神情却愈加莫测。
“人对熟悉的滋味,总是难以割舍。”
“就像走惯了的路,哪怕那路尽头,是死。”
话锋一转,他忽地抬手。
“啪——”
瓷盏应声碎裂,碎片溅落在湿石之上,宛如断骨横陈。
“瓷裂有声,死却往往无声。”
他缓转头,眼中笑意未改,却沉得如深渊:“崔小姐。”
“你说,人若已知命数,还会不会执意,踏上同一条路?”
命数?
是无心之语,还是刻意试探?
她看不透。
她终于明白话本里写他心思诡谲,远远不够。
那双眼里,是血,是火,是压抑太久、即将崩裂的疯狂。
可她不能退。
若是此时退缩,剧情如何推进?任务如何完成?命运……又该如何逆改?
她待再开口,忽而一阵细微的动静传来。
有人自黑暗中踏过石板,脚步极轻。
刺客,来了。
褚元唐的动作骤然停下,“退后。”
话音未落,一缕寒光疾掠而来。
褚元唐反应极快,几乎在刃光破风之际便侧身闪避,长刀已然出鞘,与对方兵刃撞出一声铿响。
黑影翻飞于月色之下,疾若鬼魅。又有数人自回廊后飞掠而入,足下无声,手起刀落,绝非常人。
崔莞言被他一把拽开,退到了亭柱之后。
刀光交错间,数名守卫迅疾而至,瞬息间将竹亭外围封死。
刺客似未料到反应如此之快,仓促间被逼退数步,尚未来得及近身,便被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夹击,长刀瞬间斩断他手中兵刃。
刺客皆身手不凡,却终究寡不敌众,几个回合下来,便接连中刀倒地。
鲜血溅在石砖与花木间,很快被夜雨稀释,渗入泥土。
一切不过数息。
崔莞言站在亭下,衣角被风卷起,她未动,只低头看着那几具被拖走的尸体。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太过天真,金吾卫与镇北军的精锐,岂是寻常刺客能够轻易撼动的?
她尚在怔神,褚元唐已回过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静如旧,不带半点情绪。
可那一瞬,她莫名觉得,他察觉到了什么。
那眼神太安静,太笃定,像是早知一切,只在等她落子。
她不敢再看。
就在此时,熟悉的嗡鸣声在耳边响起。
“叮!系统提示:任务失败,目标未能遭受致命袭击。”
“执行惩罚:剧情重置,退回任务触发点。”
“等等。”
言犹未尽,天地忽变,光影扭曲,万象翻覆。
撕裂之痛如万蚁噬骨,自脏腑至四肢百骸,似有无形巨力将她一点点拆解、重铸。
“剧情重构中,请宿主准备重新进入。”
下一刻,世界归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