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二十四年,农历八月初八。
金桂飘香,层林尽染。
西南内疆苗寨内,灯火照亮间,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齐聚一堂。
台上年迈的老朽絮絮叨叨出长篇大论,下面少年人们的心早已飞向了远方。
秋天的凌晨很凉,微风吹过,大多数人的汗毛都站起了军姿。
人群最前面是一个少女,她站的笔直,穿着一件利落的短打,原本带着银饰的头发现在扎着一个高马尾,她的肩很窄,没了头发的遮挡,显得身形很是单薄,腰间别着一把软剑,剑柄上刻着“扶桑”两字。
在月光的照耀下,远处有一个人正朝这边而来,少女抬头间,无意中看到那道身影,心中数着“十、九、八、七、六……”的速度不由的有些急切。
在她数到“一”的时候,台上老朽刚好将一切注意事项说完,也不知今年是抽了哪门子风,老朽最后还加了一句,“好了,我也不多啰嗦,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去吧。”
这让蚩乔原本已经迈出去的脚步收了回来。
老朽话音刚落,蚩乔就如离弦之箭般,朝着寨门冲去。
“蚩乔姐,大祭司让你去一趟主楼。”
身后传来一道清丽的女声,蚩乔把她的话当成耳旁风,脚下的步子迈的更快了。
她最终没能迈出寨子大门一步,一条细长的银环蛇拦在她的面前,张开猩红发臭的蛇信子,圆豆子般的眼睛直直望着蚩乔的要迈出去的脚。
被银环蛇紧紧盯着,蚩乔立即稍息立正向后转,和朝着寨门外的年轻男女们撞了个正招。
人群中有些想看热闹的人,一见到她身后的那条蛇,瞬间加快脚下的速度,宛若撞见的是什么洪水猛兽,纷纷退让。
蚩乔轻“嗤”一声,往苗寨正中央的院子而去了。
一进门,大祭司蚩凌就手提一截手臂粗的木棍,扶手而立,她的身影在摇曳的烛火当中显得有些凌厉,蚩乔刚要叫“娘”,就被一声斥责打断,“跪下。”
蚩乔一撩衣摆,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蚩凌手里的木棍指向蚩乔,厉声开口:“你可真是好本事!”
蚩乔头也没抬,低低应了一声:“嗯。”
听到她这气死人不偿命的应答,蚩凌更生气了,她没好气的说:““嗯”什么,有什么好“嗯”的,你当我是在夸你吗!你都做了些什么!把苗王的胡子剪了,还把他养的二十年的灵兔烤了,连教他都不放在眼里,你将来是不是要谋朝篡位,将天下搅的天翻地覆、不可安宁!”
蚩乔跪的笔直,眼神穿过木棍,和蚩凌对视:“那也不是不行。”
蚩凌一棍子打在蚩乔的背上:“你这个混账东西。”
棍子落在身上虽重,但蚩乔早就在千百次挨打中练就金刚不破之身,加上蚩凌也就用了平时的三分气力,打在她身上和挠痒痒一样。
但还是要装一下的,蚩乔假装被打猛地向前了一大步,整个人都显得摇摇欲坠。
蚩凌指着她,斥道:“狗东西,我用了几分力自己还不清楚吗,别给我装。”
蚩乔立马变的正常,依旧笔直的跪在那儿。
蚩凌怒气稍微降下去后,才问:“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儿?以前伙同姜承恩给双头大蟒蛇喂屎,现在又干出这等事,你这狗脾气是随了谁?”
蚩乔:“你。”
蚩凌是个暴脾气,一听她这话,手上的棍子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没能落下,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个人嫌狗厌的玩意……”
见她这棍子没能落下来,蚩乔知道她气消下去了大半,她慢慢直起身,打断蚩凌将要骂出来的旷世奇书:“娘,我能起来了吗?”
蚩凌冷眼一横,说:“起来什么起来,给我好好跪着。”
蚩乔跃然起身,假装没有听到蚩凌的话,对她说:“时辰快到了,他们都快到了。”
“跪好了,你又不和其他族人一起,姜承恩那小子现在正被他爹吊着打,谁到了?”
“难怪刚刚没看到他。”蚩乔小声嘀咕了一声,而后说,“那不一定,姜承恩可是三叔的掌中宝,不像你连自己亲闺女都不放过。”
蚩凌就差一个大耳光扇下去了。
蚩乔是个贱的,见蚩凌没动作,打算继续开口,却被一道男音打断。
“大祭司,祭祀马上开始了。”
屋外走来一个中年男子,他穿着一件左衽长衫,手上带着一银质手镯,和蚩凌手上带着的那应该是一对。长发被一块方巾包着,不漏一根头发丝,手上还拿着一个包裹,也不知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
这人是蚩乔的父亲,姜景和。
“知道了,你把她丢出苗寨去,越远越好。”蚩凌说完,整理了下衣衫,走了。
蚩乔还想上前去追着她,但被姜景和拦了下来,他柔声问:“你疼不疼啊?”
蚩乔站起来可以打三头牛,听到他这话,撇了撇嘴,说:“马后炮,她打我的时候你不出现,结束了就冒出头来了。”
中年男子满脸写着“你还不了解我”,他将跨在身上的包裹取下,递给她,说:“我可打不过你娘,要是我出现了,我俩得一块挨打。走了,在祭祀前你若没走过槐江,你娘可是会扒了我的皮的。”
接过包裹,蚩乔想要拆开看看,但被姜景和按住了手,“走了,你出去以后再看。”
蚩乔把手收回,将包裹跨在身上,问:“那好吧,姜承恩怎么样了?”
姜景和说:“他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
姜景和拽着蚩乔的手,边走边感慨:“你可真是你娘的闺女,两人干的事情简直一模一样,你娘当年可比你狠,她不仅把苗王的胡子剪了,还把他剃成了光头。”
蚩乔津津有味的听着,还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很久以前的事了,”走出寨门,姜景和郑重的同蚩乔说,“好闺女,再见了,红尘纷扰,莫被迷了眼。出去后一定要收住你那暴脾气。”
蚩乔接过他递过来的包裹,漫不经心说:“我知道了。”
“在外面,千万不要说你是大祭司的女儿。”
蚩乔好奇追问:“为什么?”
姜景和只是摇了摇头说:“你别管为什么,记住千万不要去雍州城。快走吧,阿银会送你到槐江的。”
那条银环蛇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冲着姜景和点了点头,而后停在了蚩乔的面前。
蚩乔“切”了一声,跟在银环蛇的身后,朝着密林而去,走时还说道:“你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找答案。”
姜景和叹息:“那也行,记住,一定要在天亮之前走出槐江。”
苗疆处于九州十二城之外的西南地区,这里没有朝廷律令,没有江湖规矩,整个苗疆被毒嶂包裹,外面进不来,里面却能出去。
姜景和望着蚩乔离去的身影,有一瞬间,他的目光悠远,仿佛穿过了苗疆的重峦叠嶂,看到了苗疆境外九州十二城。
看了不知多久,姜景和才叹了一口气,回头和蚩凌对上了视线。
“你怎么来了?”
蚩凌翻了个白眼,轻嗤:“祭祀何时开始我会不知?”
姜景和点了点头:“也是,没人比大祭司更知道祭祀的时辰,你来了多长时间了。”
蚩凌和姜景和一样,望向十万大山,她的眼神极深极远。
良久,她才收回目光,道:“你说“不要在外面说你是大祭司的女儿”的时候,姜景和,我就这么见不得人吗?”
“没,你可是相当见得了人,只是不知,当下九州十二城中,十一座城池门口上贴着“苗疆人不得入内,苗疆大祭司和狗不得入内。”是谁弄出来的,若非灵州城就在脚下,我们苗疆恐怕就要成为被全九州的过街老鼠了。”姜景和一边说,一边莲步轻移,妄图远离蚩凌,“当年可是那人凭借一己之力,成功让现在所有弟子外出时必须穿外界的衣衫,还不得使用蛊术,闺女的狗怂脾气一定是随了你。”
蚩凌阴恻恻的看向姜景和,而后一甩衣袖,银饰碰撞的声音响起,她悄然离去。
四周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四下望去,平日里不出现的蛊虫一窝蜂的朝着他的方向而来,姜景和默然。
跟在阿银的身后,林间树木恍若倒影一般飞快略过,树叶上的露珠不经意间就掉到了衣衫上,蚩乔背上已经湿了一大片,晃眼间,前面就出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银环蛇加快了速度,蚩乔连忙跟上,那道身影变的更加清晰了。
“来了,居然没被打残,便宜你了,上次我可是躺了三天三夜才下得了床。”站的离她八丈远的地方,眼角长痣的男生相当欠揍的说。
蚩乔没理会那人,摸了摸银环蛇的头,低声说:“阿银叔叔,你回去吧,我和姜某人一起就好了。”
银环蛇转动它略扁的脑袋,圆圆的瞳孔直直的望向蚩乔,看起来很是瘆人,但蚩乔早已习惯,全当那是空气,甚至还觉得很可爱。它看向远处的少年,点了点头,顺着来时路没入了密林之间。
银环蛇走远后,少年才走了上来。
少年穿着一件青白色衣衫,头发被随意扎着,眉眼间带着些凌厉,这人就是蚩乔所谓的“青梅竹马”,当然这位“青梅竹马”是打着引号的。
用蚩乔贫瘠的词汇来形容就是:姜承恩是一个大贱人。蚩乔见识短浅,没见过伪君子长什么样,但她觉得大低都是姜承恩这样的,主要原因还是姜承恩忒不要脸了——只要他做坏事蚩乔就得背锅,包括但不限于嫌弃圣药长的丑,将它们全部连根拔起玩过家,将原本生活在内层的蟒蛇霍霍的搬了家,从此只在槐江里面生活。
这两人五十步笑百步。
蚩乔干的事情也是相当惊天地泣鬼神,两人在那里住的十几年间,就险些让百余岁的药王搬了家,只要是熊孩子调皮捣蛋干过的事情,他俩没一件落下的,而且还相互推诿,今天你背锅,明天我背上就有一口更大更黑的大锅。
但今天那事,还真没冤枉蚩乔,事情确实是她干的,但却不全是她干的——这是团伙作案,两人都有参与。
蚩乔翻了个白眼,说:“我们外出只有二两银子可用,等你银子用完了可以去当个厨师。”
姜承恩秒懂:“那不行,锅时常被甩,我都没锅了,当厨师肯定要亏死。”
蚩乔:“我觉得你的锅还挺多的,一天能造出好几个,不会亏本的。”
“也是哦,”姜承恩画风一转,“…那还是不行,锅的品质太差,吃多了容易出事儿。”
“你的锅品质还不太行啊?”
两人打嘴炮的功夫,刚走了的银环蛇从一棵树上探出了脑袋,它尾巴尖点了点两人,似乎是在催促他们快点滚蛋。
两人停嘴,互相给对方一个鄙视的手势,朝着槐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