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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hapter2 柏林

作者:肯子大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时间,在那声“咔嚓”的余韵中,在那双如淬毒般蓝眸的凝视下,仿佛被瞬间冻结成了坚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冷得刺骨,压得严弥几乎喘不过气来。


    保镖们沉重的脚步声,犹如死神敲响的鼓点,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她的神经末梢上。那只已经探入西装内侧的手,仿佛下一秒就会拔出能终结一切的凶器。


    取景框里,那双眼——冰冷、锐利,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蓝眸,死死地锁定着她。这目光并非简单的愤怒,更像是顶级掠食者被渺小生物惊扰时,在评估威胁等级的审视,纯粹得让人骨髓生寒。


    严弥的手指僵硬地扣在相机上,指尖冰冷得毫无知觉,连松开快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满心只有那灭顶的恐惧:她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拍下了不该被看见的秘密,招惹上了绝不能招惹的人。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具象地笼罩着她。


    “Halt!”(停下!)


    一个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男声骤然响起,好似寒冰突然碎裂。声音并不大,却瞬间让保镖们逼近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们的手停在西装内侧,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依旧紧绷着,眼神却恭敬地转向声音的来源——那个坐在阴影中的男人。


    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的目光,终于从严弥的脸上移开,淡淡地扫过那两个保镖。


    仅仅是这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两个魁梧如山的男人微微颔首,后退半步,重新变回沉默的门神,只是那警惕的目光,依旧如实质般紧紧钉在严弥身上。


    压力稍有减轻,可严弥却觉得更冷了。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丝毫不敢动弹,只能紧盯着那个男人。


    他放下了手中的绒布和那截冰冷的枪管,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凝固的杀意从未出现过。


    他拿起放在旁边丝绒沙发扶手上的一杯琥珀色液体,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杯脚,姿态优雅得宛如在鉴赏一件稀世艺术品。


    他并没有喝,只是轻轻晃动着杯中的冰块,冰块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Komm her.”(过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严弥,命令简短而直接,说的是德语。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上位者习惯性的那种掌控感。


    严弥的心猛地一紧。过去?走向那个刚刚还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男人?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可身后是门,门口还有保镖。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生疼。


    恐惧让她双腿发软,然而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和摄影师的冒险精神,又在她心底隐隐燃烧起来。


    横竖都是死,不如……看看这个魔鬼究竟想干什么?也许……也许她相机里真的拍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又像是踏在薄冰上,战战兢兢。


    厚实的地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却放大了她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


    她能感觉到吧台后老酒保那探究的目光,角落里那几个客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以及保镖那如芒在背的监视。


    空气依旧沉重,硝烟味似乎淡了些许,但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属于那个男人强大而冰冷的个人气场,却扑面而来,随着她的靠近愈发强烈。


    终于,她站到了卡座区域的边缘,离那张宽大的丝绒沙发仅有几步之遥。


    在昏暗的光线下,男人的面容比在取景框里看到的更加清晰,也越发具有冲击力。


    他那深刻的轮廓,仿佛是被最苛刻的雕刻家精心打磨而成,鼻梁高挺,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那双蓝眼睛在近距离下,呈现出一种更为深邃、近乎墨蓝的色泽,恰似风暴前夕的深海,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此刻,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杀意,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探究,以及……一丝难以察觉、近乎玩味的兴趣?


    “Was suchst du hier, Fr?ulein?”(你在这里找什么,小姐?)他开口了,依旧用德语,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冰碴。


    严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用英语回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强装出来的镇定:“避风。我的手机冻坏了,迷路了。外面……很冷。”她指了指门口的方向,试图强调自己只是个倒霉的闯入者。


    埃格伯特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只是错觉。那绝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Ein unglücklicher Zufall?”(不幸的巧合?)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扫过她胸前的相机,“Mit einem solchen… Werkzeug?”(带着这样的……工具?)“工具”一词,他咬得略重,明显带着质疑。


    严弥的心又是一紧。他知道!他完全看穿了她的职业和刚才的意图!“我是摄影师,”她无奈承认,已经无法再掩饰,“自由摄影师。我……只是本能反应。那个画面……很有力量。”她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试图从专业角度去解释,尽管这听起来既苍白又危险。


    “力量?”埃格伯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蓝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他终于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杯子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相机上。“Zeig es mir.”(给我看看。)


    这是命令,不容置疑。


    严弥的手指瞬间收紧。相机里是她冒死拍下的照片,这是她可能脱身的唯一筹码?还是……催命符?她犹豫了。


    “Ich habe nicht die ganze Nacht Zeit.”(我没有一整晚的时间。)他的声音冷了一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保镖的呼吸声似乎也加重了。


    严弥咬咬牙。她别无选择。她僵硬地抬起手,动作有些笨拙地操作着相机,调出最后一张照片。


    她不敢把相机递过去,只是将屏幕转向他。


    昏黄的光线下,相机屏幕的光芒照亮了男人深邃的轮廓。


    他微微倾身,目光落在屏幕上。照片完美地捕捉了那个瞬间:黑暗背景中,他低垂的侧脸线条冷峻,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手指与纯白绒布轻轻抚摸着那根反射着幽蓝光泽的冰冷枪管。


    危险、优雅、力量、神秘……所有矛盾的特质在光影的魔法下被凝固、放大,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埃格伯特沉默了。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眼神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严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他的判决。是欣赏?还是愤怒?


    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严弥。这一次,那深蓝的眼底似乎翻涌起一丝更为复杂的情绪,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夹杂着审视、一丝惊讶,以及……更浓烈的兴趣。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Fr?ulein…”(你拍下了死亡,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用生命的眼睛。)这句话宛如一句晦涩难懂的箴言,重重地敲打在严弥的心上。


    他身体向后,重新靠进柔软的丝绒沙发里,姿态恢复了几分之前的优雅与放松,但那股掌控一切的气势丝毫未减。“Dein Name?”(你的名字?)


    “Yan Mi。”严弥下意识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Yan Mi,Chinesen?”他准确地重复了一遍,发音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Ein interessanter Instinkt. Und ein t?dlicher Fehler.”(有趣的直觉。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话锋一转,却带着更深的寒意,“Du verstehst nichts von der Welt, die du gerade betreten hast.”(你根本不了解你刚刚踏入的是怎样的世界。)


    “我知道我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严弥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倔强地挺直了背脊,“但我只是避风,拍下我觉得值得记录的画面。仅此而已。”她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哪怕只是言语上的。


    “Wertvoll?”(值得记录?)埃格伯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Was ist daran wertvoll? Die Sch?nheit der Zerst?rung? Die Eleganz des Todes?”(有什么值得记录的?毁灭的美感?死亡的优雅?)他的语气带着**裸的讽刺“Oder…”他微微前倾,那双深蓝的眼眸如同漩涡,紧紧攫住她,“… die Gefahr, die dich reizt?”(……还是那诱惑着你的危险本身?)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穿了严弥试图维持的镇定外壳。她确实被危险吸引了,被那个画面中蕴含的巨大冲突和力量感深深攫住,这是她作为摄影师无法否认的本能。她的沉默,等于默认。


    埃格伯特似乎得到了答案。他靠回沙发,眼神中那丝玩味更浓了。“Gefahr ist ein teures Spielzeug, Fr?ulein Yan.”(危险是昂贵的玩具,严小姐。)他慢悠悠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Es kostet mehr, als du dir vorstellen kannst.”(它的代价,远超你的想象。)


    就在这时,吧台的老酒保无声地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深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带着甜香和一丝辛辣的气息——是热托迪(Hot Toddy),一种用威士忌、蜂蜜、柠檬和香料调制的热饮,专为驱寒而设。


    他恭敬地将杯子放在严弥旁边的矮几上,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阴影里。


    这杯突如其来的热饮让严弥愣住了。是给她的?在这个地方?在这个男人面前?


    “Trink.”(喝掉。)埃格伯特的命令再次传来,不容拒绝。他的目光落在杯子上,又回到她脸上。“Du siehst aus, als würdest du gleich umfallen.”(你看上去快要倒下了。)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关心,更像是对一件脆弱物品的客观评估。


    严弥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酒,浓郁的威士忌香气混合着柠檬和蜂蜜的甜香,在这冰冷、充满硝烟味和压抑气息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充满诱惑。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半是因为寒冷,一半是恐惧和高度紧张后的脱力。这杯热饮,仿佛是一个有毒的橄榄枝。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压倒了疑虑。她伸出手,冰冷僵硬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杯壁,一股暖意瞬间传递过来。她捧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滚烫的、带着强烈酒精刺激和蜂蜜甜味的液体滑入喉咙,像一道暖流迅速扩散到冰冷的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喟叹。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因为这暖意而松懈了一丝。


    “Danke…”(谢谢……)她低声说道,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埃格伯特没有回应她的感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捧着杯子取暖的样子,看着她被热饮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逐渐停止颤抖的手指。他的眼神深邃难辨,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新奇的标本。


    “Deine Kamera.”(你的相机。)他再次开口。


    严弥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要没收?销毁?


    “Lass sie hier.”(把它留在这里。)埃格伯特淡淡地说,指了指她旁边的矮几。“Die Speicherkarte auch.”(存储卡也是。)


    严弥猛地握紧了相机!这是她的武器,她的眼睛,她的饭碗!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要保护自己的作品。


    “Oder,”埃格伯特的声音骤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蓝眸中的那点玩味瞬间消失,只剩下纯粹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ich lasse sie für dich zerst?ren. Zusammen mit dem, was drin ist.”(……或者,我让人在你面前把它毁掉。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他的目光扫向保镖。


    威胁**裸,毫无掩饰。严弥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她看了一眼手中温暖的杯子,又看了看矮几,最后目光落在他冰冷的脸上。力量对比悬殊,她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


    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最终,她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摘下相机,仿佛卸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她取出存储卡,将相机和卡片一起,轻轻地、带着沉重的仪式感,放在了冰冷的矮几玻璃面上。那感觉,就像交出了自己的灵魂碎片。


    埃格伯特的目光扫过那台相机和卡片,没有任何表示,仿佛那只是两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Du gehst jetzt.”(你现在可以走了。)他下达了最后的指令,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侍者。“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句话不是建议,而是命令,带着钢铁般的重量。“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严弥抬起头,看向他。暖饮带来的温度还残留在体内,但心却沉入了更深的冰窟。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工具和今晚唯一的“收获”,只换来一句冰冷的警告和一杯短暂温暖的酒。屈辱、愤怒、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这个危险男人病态的好奇,在她心中交织翻滚。


    她没有说“再见”,也没有道谢。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场景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她放下那杯还剩一半的热托迪,杯底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她转身,挺直背脊,尽量维持着最后的尊严,朝着门口走去。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追随着她,直到她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橡木门在严弥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门内那凝滞的空气、威士忌的醇香、雪茄的气息、冰冷的火药味,以及那个男人强大的压迫感,瞬间被彻底隔绝。


    门外,柏林的寒风如同饥饿的野兽般瞬间扑来,带着刺骨的冰冷和雪沫,狠狠抽打在她刚刚恢复一丝暖意的脸上和身上。


    那杯热托迪带来的短暂慰藉,在凛冽的寒风中顷刻消散,只留下更深的冰冷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眼前只剩下风雪肆虐、冰冷灰暗的腓特烈大街。路灯在风雪中晕开模糊的光圈,行人和车辆都稀少得可怜。


    世界仿佛被一层灰色的滤镜笼罩,失去了色彩和生气。


    严弥裹紧了围巾,将冻得麻木的下半张脸更深地埋进那条洗得发白的羊绒围巾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在围巾边缘凝结成一层细密的冰晶。


    她背着空空如也的摄影包,相机已经不在里面,像一只被拔去了利爪、迷失方向又疲惫不堪的鸟,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踽踽独行。


    靴子踩在压实的新雪上,发出单调而孤寂的“咯吱”声,这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节奏。


    她以为自己会立刻逃离,跑回那个廉价但安全的小旅馆,把自己锁起来,藏进被子里。但走了几步,她却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她回头,望向那条幽深的小巷。


    巷子深处,那扇悬挂着黄铜壁灯的橡木门紧闭着,像一个吞噬了秘密的怪兽之口。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微弱而固执,穿透弥漫的雪沫,固执地宣告着那个地方的存在。


    “Zum Schwarzen Adler…”(黑鹰酒馆……)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牙齿因为寒冷和残留的恐惧而微微打颤。


    忘掉?


    怎么可能忘掉。


    那冰冷的枪管,那优雅擦拭着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根反射着幽暗蓝光的金属部件,那专注得近乎神圣的侧脸轮廓……还有,当他抬起头时,那双冻结灵魂、淬着纯粹杀意的蓝眼睛!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的火药味!以及他低沉冰冷的话语,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Du verstehst nichts von der Welt, die du gerade betreten hast.”(你根本不了解你刚刚踏入的是怎样的世界。)


    “Gefahr ist ein teures Spielzeug…”(危险是昂贵的玩具……)


    “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 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屈辱、后怕、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羞耻感——他精准地戳穿了她对那危险画面的病态迷恋(“die Gefahr, die dich reizt”)。她交出了相机和存储卡,像交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只换来一句冰冷的命令和一杯短暂的暖意。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放下相机时,矮几玻璃台面那彻骨的冰冷。那冰冷仿佛渗入了骨髓,让她即使在寒风中,也感觉比周围的空气更冷。而掌心,似乎还握着那杯热托迪杯壁的温热触感。滚烫的、带着强烈酒精刺激和蜂蜜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的灼热感,短暂地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却驱不散心底的冰窟。


    冰与火。死亡与短暂的暖意。致命的警告与一丝难以捉摸的……兴趣?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你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


    这句晦涩难懂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她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是讽刺她的不自量力?还是……某种扭曲的认可?他对她的照片,似乎还带着一丝……评价?


    她用力甩头,想把那个声音连同那双蓝眼睛一起甩出去。但越是抗拒,那画面就越是清晰。


    他放下酒杯,拿起相机,命令她留下存储卡的样子……他评价她照片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都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


    风雪更大了,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灰白。高大、棱角分明的现代建筑在风雪中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她凭着残存的记忆和模糊的方向感,在错综复杂、被积雪覆盖的柏林街道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回家。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个暗巷的阴影,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从黑暗中扑出。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


    当她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略显破旧的公寓楼轮廓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丝。


    她用冻僵的手指哆嗦着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公寓门,一股混合着廉价香薰蜡烛、泡面汤料和熟悉洗衣粉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


    这是她和室友斯芸之在柏林东区合租的小窝,狭小、凌乱,却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是她在异国他乡唯一能称之为“安全港湾”的地方。


    “严弥?是你吗?老天,你怎么才回来?都几点了!”关切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斯芸之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一部吵闹的国产综艺,茶几上还放着一碗吃到一半的泡面。她看到门口狼狈不堪的严弥,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手里的平板都掉在了抱枕上。


    严弥的样子确实吓人。头发被风雪打得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围巾歪斜,羊绒大衣的下摆沾满了泥泞的雪水,靴子上更是糊着一层厚厚的污雪。她的眼睛红肿,眼神涣散,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只剩下摇摇欲坠的躯壳。


    “弥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都差点要报警了!”斯芸之冲过来,一把抓住严弥冰冷僵硬的手,触手的寒意让她惊呼出声,“天哪!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快进来!快脱掉外套!”


    斯芸之手忙脚乱地帮严弥脱下沉重湿冷的大衣,又扯下那条湿透的围巾。


    她拉着严弥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沙发上坐下,又飞快地跑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手里。“捧着!快暖暖手!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遇到坏人了?抢钱的?还是……种族歧视的混蛋?”斯芸之的语气又快又急,充满了真切的担忧和愤怒。作为同在柏林挣扎求学的中国留学生,她们彼此是对方最重要的依靠。


    热水杯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掌心传递上来,一点点融化着严弥几乎冻僵的血液和神经。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泡面味道,斯芸之絮絮叨叨的关心和温暖的手……这一切都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严弥在风雪和恐惧中勉强筑起的堤坝。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猛地涌上喉咙。她想哭,想放声大哭,想把今晚所有的惊吓、屈辱、无助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她想告诉斯芸之,她差点死了!她闯进了一个魔鬼的巢穴,拍了一个危险得像死神一样的男人擦枪,被保镖用枪指着,被那个男人用冰冷的蓝眼睛审判,然后像打发乞丐一样被赶出来,还失去了她视若生命的相机……


    “晚晚……”严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刚开了个头,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


    “我在我在!别怕!慢慢说!到底是谁欺负你了?”斯芸之心疼地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


    然而,就在严弥即将崩溃倾诉的刹那,埃格伯特·冯·霍亨伦那冰冷低沉、带着绝对命令口吻的话语,如淬了毒的利刃,再次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 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


    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那不仅仅是一句警告。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威胁,带着他那个世界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规则和力量。


    那个叫“黑鹰酒馆”的地方,那个叫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的男人,他擦拭狙击枪的画面,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火药味和致命气息……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世界”,一个对斯芸之这样的普通留学生来说,遥远得如同地狱传说一般的世界。


    告诉斯芸之?她能理解吗?不,她只会更害怕,更担心。更可怕的是,如果……如果那个男人或者他的家族知道了她泄露了今晚的事情……严弥不敢想下去。


    那个保镖探手入怀的动作,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眼睛,清晰地提醒着她违背警告的代价。


    她不能把斯芸之也拖入这未知的、致命的危险之中。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比外面的风雪更冷,瞬间浇灭了她倾诉的冲动。她不能让斯芸之卷入这场由她的“本能”和“好奇心”引来的灾难。


    “弥弥?说话啊!急死我了!”斯芸之看着她突然煞白、眼神惊恐变幻的脸,更加焦急。


    严弥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涌到喉咙的哽咽和恐惧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避开斯芸之探究的目光,盯着手中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和沙哑:“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手机冻坏了,彻底黑屏开不了机,在外面迷路了……绕了好久才回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疲惫和懊恼,“摔了一跤,衣服都弄脏了……吓死我了。”


    “真的?”斯芸之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仅仅是迷路和摔跤,不至于把严弥弄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虽说严弥有点路痴,但她不是那种遇到点小事就崩溃的性格。


    “真的!”严弥用力点头,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又勉强,比哭还难看,“就是……这鬼天气太吓人了,风刮得跟刀子似的,雪又大,黑灯瞎火的……手机一坏,我……我当时真的慌了,感觉要冻死在外面了……”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将那份真实的、源于迷路的恐慌放大了几倍,试图掩盖更深层的恐惧。


    斯芸之盯着她,眉头紧锁。她能感觉到严弥在隐瞒什么,严弥这惊魂未定的样子绝不仅仅是迷路造成的。


    严弥闪烁的眼神,苍白的脸色,还有她刚才想要痛哭又强行忍住的神情,都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严弥显然不想说。


    作为朋友,斯芸之很有分寸。严弥骨子里很倔强,也有自己的秘密。如果她不想说,逼问只会让她更难受。


    “唉……”斯芸之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心疼地又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就好,吓死我了!下次这么晚还在外面,迷路就打车,别心疼那点钱!安全第一!……明天我陪你去市中心看看能不能修手机,或者买个新的先用着?”


    “嗯……好。”严弥低低应了一声,捧着水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斯芸之的关心和不再追问,让她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


    那份秘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将她与身边唯一亲近的人隔离开来。


    “快去洗个热水澡!你身上都湿透了,别冻坏了!”斯芸之推着她,“我去给你煮碗姜汤驱驱寒!快去,别感冒了!”


    严弥顺从地起身,走向狭小的浴室。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灯光和斯芸之在厨房忙碌的声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无力地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热水器启动的嗡鸣声响起。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被寒风吹出的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嘴唇干裂。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冰冷。恍惚间,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来自浴室门板,又像是“黑鹰酒馆”里那张矮几的玻璃台面——当她交出相机和存储卡时,指尖感受到的那种绝望的冰冷。


    还有……那杯热托迪的温度。滚烫的、带着辛辣酒精和蜂蜜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以及递给他那杯热饮的,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优雅擦拭着致命枪管的手。


    冰与火。死亡与短暂的暖意。致命的警告与难以捉摸的兴趣?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你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


    这句晦涩难懂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她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是讽刺她不自量力?还是……某种扭曲的认可?


    热水渐渐弥漫开来,狭小的浴室里充满了氤氲的白色水汽,模糊了镜中的影像。严弥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依旧冰冷,但心头的恐惧、屈辱和混乱,在无声地交织、翻涌。


    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个柏林的冬夜,刻在了她失去相机后空洞洞的生命里。


    忘掉?怎么可能忘掉。


    那个地方,那个男人,以及那句关于“死亡”与“眼睛”的话,如同未击发的子弹,带着冰冷的硝烟味,静静地蛰伏在她记忆的深处,等待着某个未知的契机重新上膛。


    浴室的水汽越来越浓,模糊了一切。严弥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啜泣声,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断断续续地响起。


    弥弥:他好恐怖


    亲妈:[彩虹屁]没事的没事的,他不会伤害你的


    弥弥:真的吗


    三章合一起了[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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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Chapter2   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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