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座城》 第1章 Chapter1 柏林 柏林的冬夜,宛如淬冰的利刃,悄无声息地消磨着行人的意志。寒风携裹着东欧平原的寒流,呼号着穿透过勃兰登堡门冰冷的石柱,卷起地上细碎的雪沫,劈头盖脸地抽打在脸上,留下针扎般的刺痛。吸进肺里的空气,带着铁锈与冻土的腥味,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这座城市的筋骨在严寒中发出沉闷的呻吟,历史沉淀的厚重与战后重建的冷峻交织在一起,弥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灰暗色调。 严弥缩了缩脖子,把冻得麻木的下半张脸更深地埋进那条洗得发白的羊绒围巾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在围巾边缘凝结成一层细密的冰晶。她背着沉重的摄影包,像一只迷失方向、疲惫不堪的鸟儿,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腓特烈大街人行道上独自徘徊。靴子踩在压实的新雪上,发出单调而孤寂的“咯吱”声,这是这片寂静中唯一的声响。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光线被浓重的寒气稀释,只能勉强照亮脚下方寸之地,将她的影子拉长、扭曲,又模糊地投射在冰冷湿滑的石板路上。 今天又是什么都没拍到。为了一个“城市隐秘角落”的专题,她像个幽灵似的在柏林晃荡了三天,可拍下的照片始终无法触及事物的本质,没能捕捉到那个能让她灵魂为之震颤的瞬间。疲惫和沮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全身。自由摄影师这个名头听起来浪漫,背后的艰辛却只有自己清楚。房租、胶卷、冲洗费……现实的压力比肩上的摄影包还要沉重。她急需一个能让自己声名大噪的机会,或者至少,能有个活儿帮她付清下个月的账单。 导航软件在低温下反应迟缓,屏幕的光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刺眼。严弥烦躁地戳了几下,想确认回廉价小旅馆的路线。突然,一阵更猛烈的风裹挟着冰粒毫无预兆地袭来,打得她一个踉跄,手机脱手飞出,“啪”的一声摔在几步开外的雪地里。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该死!”她低声咒骂,小跑过去弯腰捡起。冰冷的机身触手生寒,屏幕漆黑一片,无论怎么按电源键都毫无反应。彻底冻坏了。 寒意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心底。在这陌生如冰窖的城市深夜,失去了唯一的指引,本就方向感欠佳的严弥感到一阵茫然与恐慌。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风雪似乎更大了,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灰白。高大、棱角分明的现代建筑在风雪中宛如沉默的钢铁巨人,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街角似乎有一处微弱的光源,如同寒夜里漂浮的萤火虫。也许是家还在营业的店铺?至少能进去避避风,暖和暖和,再想办法。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严弥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点微光走去。绕过一排被积雪掩埋得只剩轮廓的废弃脚手架,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更为幽静的小巷入口。巷子深处,那点光晕清晰了些,是从一扇厚重的深色橡木门上方悬挂的一盏极简黄铜壁灯发出的。门楣上没有任何醒目的招牌,只有一行几乎融入木纹的细小烫金德文字母,在昏黄的光线下勉强能辨认出来:“Zum Schwarzen Adler” (黑鹰酒馆)。一种与周遭冰冷现代感格格不入的、旧时代隐秘会所的气息扑面而来。 严弥犹豫了。这地方看着不像是普通酒吧。但刺骨的寒风和冻僵的手指催促着她。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鼓起勇气,伸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一股与门外截然不同的、温暖而奇特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温暖是实实在在的,隔绝了外面的酷寒。奇特则来自空气本身——浓重的陈年威士忌醇香,混合着上好雪茄的烟草味,以及一种……更为冷冽、带着金属腥味、难以言喻的油味。像是……枪油? 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上,将风雪彻底隔绝。世界陡然安静下来。这里的光线极为昏暗,只有吧台后方几盏射灯照亮了琳琅满目的昂贵酒瓶,折射出琥珀色的微光。深色的天鹅绒帷幕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落,将空间分割成更为私密的区域。脚下是厚实、吸音效果极佳的深色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仿佛凝固了,时间在这里的流速似乎都变慢了。一种无形而沉重的秩序感弥漫在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冰冷的距离感。 严弥瞬间意识到自己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这里安静得可怕,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吧台后穿着笔挺马甲、一丝不苟的老酒保抬起眼皮,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角落里零星坐着两三个人影,衣着考究,姿态闲适却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她进来时,他们只是微微侧目,眼神淡漠,像在打量一件误入陈列馆的廉价摆件。 尴尬和不安让她脸颊发烫。她下意识地想退出去,可门口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着两个身着深色西装、身材魁梧的男人,像两座沉默的大山,堵住了唯一的退路。他们的眼神不像酒保那般锐利,却更让人胆寒,是那种纯粹、不带丝毫情绪的冰冷,仿佛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障碍物。 严弥的心猛地一沉。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尽量自然地朝着吧台方向微微点头,用蹩脚的德语低声说道:“抱歉,走错了,外面风雪太大……” 她试图解释,声音在这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突兀而干涩。 老酒保没有任何回应,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手中的雪克杯也停止了晃动。那两个保镖模样的男人则向前逼近了一步,无声的压力如实质般涌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之际,严弥眼角的余光被吧台侧面一个更为幽暗的卡座区域吸引。那里几乎是整间酒廊光线最暗的地方,厚重的帷幕垂落,只留下一道缝隙。而就在那道缝隙之后—— 一个男人。 他背对着吧台微弱的光源,侧身坐在一张宽大的单人丝绒沙发里,姿态优雅又放松,却又像一张绷紧的弓,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力量感。他身着剪裁极为合体的深灰色羊绒衫,勾勒出宽阔平直的肩膀和精瘦的腰线。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冷白的小臂。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自己膝上的东西。 那东西,在昏暗中反射着一种独特、冰冷、致命的光泽。 一把枪。 不,更准确地说,是一把被拆解开的长管狙击步枪的主要部件。男人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拿着一块纯白色、质地细腻的绒布,以一种近乎虔诚、极其专业且稳定的动作,缓慢而精确地擦拭着那根闪烁着幽暗蓝光的枪管。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韵律感,仿佛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而非一件杀戮的凶器。柔和的绒布抚过冷硬的金属,发出极其细微、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在这片死寂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昏黄、仿佛被刻意调暗的光线,吝啬地勾勒出他深刻的侧脸轮廓:高挺如雕塑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清晰而冷硬的下颌线。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完整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专注和一种……近乎妖异的吸引力。危险与优雅,暴力与沉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形成一种令人心悸、无法移开目光的致命魅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严弥忘却了尴尬,忘却了恐惧,忘却了门口那两个虎视眈眈的保镖。职业的本能如电流般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理智!一个摄影师对“决定性瞬间”的疯狂渴望,压倒了一切。眼前这幅画面——在如此隐秘、奢靡又冰冷的环境中,一个气质卓绝的男人,优雅地擦拭着象征死亡的狙击枪管——它所蕴含的巨大张力、冲突感和视觉冲击力,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题材!它能穿透柏林冰冷的表象,直抵某种更黑暗、更真实、更令人战栗的核心! 她的手指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她一直挂在胸前、装着长焦镜头的专业相机被她迅速而无声地举起。冰冷的金属取景框贴上她的眼眶,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干扰。她屏住呼吸,整个世界瞬间缩小到那个取景框之中——聚焦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那块纯白的绒布,那根闪烁着致命幽光的冰冷枪管,以及光影交错中,男人那半张如同被上帝精心雕琢、却又浸透着地狱寒气的侧脸。 构图完美得令人窒息。黑暗的背景,天鹅绒的质感,冰冷的金属光泽,男人专注的侧影,共同构成了一幅极具象征意义、充满哥特美学的现代浮世绘。危险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要从取景框里溢出来。 严弥的心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血液涌上头顶。她知道自己疯了,这是在玩火,在深渊边缘起舞。但按下快门的冲动是如此强烈,如同毒瘾发作。手指微微颤抖着,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她轻轻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按下了快门。 “咔嚓——” 清脆而响亮的机械快门声,在这片被刻意维持的、坟墓般的死寂中骤然炸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瞬间打破了所有凝滞的空气和沉重的秩序!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吧台后的老酒保脸色骤变,手中的雪克杯“哐当”一声掉在吧台上,昂贵的酒液泼洒出来。角落里那几个淡漠的客人猛地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错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门口那两个如同雕像般的保镖,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同即将扑出的猎豹,右手闪电般探入西装内侧! 而那个擦拭枪管的男人—— 他的动作,在快门声响起的千分之一秒,凝固了。 那根修长的手指,捏着绒布停留在枪管上,纹丝不动。仿佛连空气都因他的静止而冻结。然后,极其缓慢地,他抬起了头。 严弥的镜头,在那一瞬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完整的正脸,以及那双猛然转向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在昏暗中,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又像是淬了毒的蓝宝石,冰冷、锐利、没有丝毫温度,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来自食物链顶端的、纯粹的、令人血液凝固的杀意。那目光穿透取景框,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扎进严弥的眼底,直刺灵魂深处!一股源自生物本能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四肢冰凉,连指尖都僵硬得无法动弹。空气中原本弥漫的威士忌和雪茄的味道,仿佛瞬间被浓烈的硝烟气息所取代。 火药味,真正的、令人窒息的火药味,在死寂的空气中,无声地弥漫开来,冰冷刺骨。 保镖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般逼近,带着铁血的气息,彻底封锁了她所有退路。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而冰冷地笼罩下来。 严弥的血液仿佛凝固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取景框里那双冻结灵魂的蓝眸,和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火药味。 世界,在柏林这个刺骨的冬夜,在她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彻底倾覆。 [彩虹屁][彩虹屁]写的第一本书 欢迎各位宝宝阅读,希望你们会喜欢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Chapter1 柏林 第2章 Chapter2 柏林 时间,在那声“咔嚓”的余韵中,在那双如淬毒般蓝眸的凝视下,仿佛被瞬间冻结成了坚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冷得刺骨,压得严弥几乎喘不过气来。 保镖们沉重的脚步声,犹如死神敲响的鼓点,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她的神经末梢上。那只已经探入西装内侧的手,仿佛下一秒就会拔出能终结一切的凶器。 取景框里,那双眼——冰冷、锐利,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蓝眸,死死地锁定着她。这目光并非简单的愤怒,更像是顶级掠食者被渺小生物惊扰时,在评估威胁等级的审视,纯粹得让人骨髓生寒。 严弥的手指僵硬地扣在相机上,指尖冰冷得毫无知觉,连松开快门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满心只有那灭顶的恐惧:她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拍下了不该被看见的秘密,招惹上了绝不能招惹的人。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具象地笼罩着她。 “Halt!”(停下!) 一个低沉、冰冷,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男声骤然响起,好似寒冰突然碎裂。声音并不大,却瞬间让保镖们逼近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们的手停在西装内侧,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依旧紧绷着,眼神却恭敬地转向声音的来源——那个坐在阴影中的男人。 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的目光,终于从严弥的脸上移开,淡淡地扫过那两个保镖。 仅仅是这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两个魁梧如山的男人微微颔首,后退半步,重新变回沉默的门神,只是那警惕的目光,依旧如实质般紧紧钉在严弥身上。 压力稍有减轻,可严弥却觉得更冷了。她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丝毫不敢动弹,只能紧盯着那个男人。 他放下了手中的绒布和那截冰冷的枪管,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刚才那凝固的杀意从未出现过。 他拿起放在旁边丝绒沙发扶手上的一杯琥珀色液体,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杯脚,姿态优雅得宛如在鉴赏一件稀世艺术品。 他并没有喝,只是轻轻晃动着杯中的冰块,冰块碰撞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在这死寂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清晰。 “Komm her.”(过来。)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严弥,命令简短而直接,说的是德语。 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上位者习惯性的那种掌控感。 严弥的心猛地一紧。过去?走向那个刚刚还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男人?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可身后是门,门口还有保镖。她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生疼。 恐惧让她双腿发软,然而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和摄影师的冒险精神,又在她心底隐隐燃烧起来。 横竖都是死,不如……看看这个魔鬼究竟想干什么?也许……也许她相机里真的拍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呢? 她强迫自己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绵软无力,又像是踏在薄冰上,战战兢兢。 厚实的地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却放大了她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 她能感觉到吧台后老酒保那探究的目光,角落里那几个客人若有若无的视线,以及保镖那如芒在背的监视。 空气依旧沉重,硝烟味似乎淡了些许,但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属于那个男人强大而冰冷的个人气场,却扑面而来,随着她的靠近愈发强烈。 终于,她站到了卡座区域的边缘,离那张宽大的丝绒沙发仅有几步之遥。 在昏暗的光线下,男人的面容比在取景框里看到的更加清晰,也越发具有冲击力。 他那深刻的轮廓,仿佛是被最苛刻的雕刻家精心打磨而成,鼻梁高挺,薄唇紧紧抿成一条冷硬的线。那双蓝眼睛在近距离下,呈现出一种更为深邃、近乎墨蓝的色泽,恰似风暴前夕的深海,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此刻,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杀意,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探究,以及……一丝难以察觉、近乎玩味的兴趣? “Was suchst du hier, Fr?ulein?”(你在这里找什么,小姐?)他开口了,依旧用德语,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冰碴。 严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用英语回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惊讶的、强装出来的镇定:“避风。我的手机冻坏了,迷路了。外面……很冷。”她指了指门口的方向,试图强调自己只是个倒霉的闯入者。 埃格伯特的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只是错觉。那绝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Ein unglücklicher Zufall?”(不幸的巧合?)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目光扫过她胸前的相机,“Mit einem solchen… Werkzeug?”(带着这样的……工具?)“工具”一词,他咬得略重,明显带着质疑。 严弥的心又是一紧。他知道!他完全看穿了她的职业和刚才的意图!“我是摄影师,”她无奈承认,已经无法再掩饰,“自由摄影师。我……只是本能反应。那个画面……很有力量。”她鼓起勇气直视他的眼睛,试图从专业角度去解释,尽管这听起来既苍白又危险。 “力量?”埃格伯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蓝眸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他终于抿了一口杯中的酒,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杯子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紧握的相机上。“Zeig es mir.”(给我看看。) 这是命令,不容置疑。 严弥的手指瞬间收紧。相机里是她冒死拍下的照片,这是她可能脱身的唯一筹码?还是……催命符?她犹豫了。 “Ich habe nicht die ganze Nacht Zeit.”(我没有一整晚的时间。)他的声音冷了一分,带着明显的不耐烦。保镖的呼吸声似乎也加重了。 严弥咬咬牙。她别无选择。她僵硬地抬起手,动作有些笨拙地操作着相机,调出最后一张照片。 她不敢把相机递过去,只是将屏幕转向他。 昏黄的光线下,相机屏幕的光芒照亮了男人深邃的轮廓。 他微微倾身,目光落在屏幕上。照片完美地捕捉了那个瞬间:黑暗背景中,他低垂的侧脸线条冷峻,专注的神情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肃穆,手指与纯白绒布轻轻抚摸着那根反射着幽蓝光泽的冰冷枪管。 危险、优雅、力量、神秘……所有矛盾的特质在光影的魔法下被凝固、放大,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埃格伯特沉默了。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眼神深邃得让人捉摸不透。严弥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他的判决。是欣赏?还是愤怒? 终于,他抬起眼,目光再次锁住严弥。这一次,那深蓝的眼底似乎翻涌起一丝更为复杂的情绪,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夹杂着审视、一丝惊讶,以及……更浓烈的兴趣。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Fr?ulein…”(你拍下了死亡,小姐……)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用生命的眼睛。)这句话宛如一句晦涩难懂的箴言,重重地敲打在严弥的心上。 他身体向后,重新靠进柔软的丝绒沙发里,姿态恢复了几分之前的优雅与放松,但那股掌控一切的气势丝毫未减。“Dein Name?”(你的名字?) “Yan Mi。”严弥下意识地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Yan Mi,Chinesen?”他准确地重复了一遍,发音清晰,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Ein interessanter Instinkt. Und ein t?dlicher Fehler.”(有趣的直觉。也是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手指,话锋一转,却带着更深的寒意,“Du verstehst nichts von der Welt, die du gerade betreten hast.”(你根本不了解你刚刚踏入的是怎样的世界。) “我知道我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严弥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倔强地挺直了背脊,“但我只是避风,拍下我觉得值得记录的画面。仅此而已。”她试图找回一点主动权,哪怕只是言语上的。 “Wertvoll?”(值得记录?)埃格伯特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Was ist daran wertvoll? Die Sch?nheit der Zerst?rung? Die Eleganz des Todes?”(有什么值得记录的?毁灭的美感?死亡的优雅?)他的语气带着**裸的讽刺“Oder…”他微微前倾,那双深蓝的眼眸如同漩涡,紧紧攫住她,“… die Gefahr, die dich reizt?”(……还是那诱惑着你的危险本身?)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穿了严弥试图维持的镇定外壳。她确实被危险吸引了,被那个画面中蕴含的巨大冲突和力量感深深攫住,这是她作为摄影师无法否认的本能。她的沉默,等于默认。 埃格伯特似乎得到了答案。他靠回沙发,眼神中那丝玩味更浓了。“Gefahr ist ein teures Spielzeug, Fr?ulein Yan.”(危险是昂贵的玩具,严小姐。)他慢悠悠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Es kostet mehr, als du dir vorstellen kannst.”(它的代价,远超你的想象。) 就在这时,吧台的老酒保无声地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一个银质托盘,上面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深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浓郁的、带着甜香和一丝辛辣的气息——是热托迪(Hot Toddy),一种用威士忌、蜂蜜、柠檬和香料调制的热饮,专为驱寒而设。 他恭敬地将杯子放在严弥旁边的矮几上,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又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阴影里。 这杯突如其来的热饮让严弥愣住了。是给她的?在这个地方?在这个男人面前? “Trink.”(喝掉。)埃格伯特的命令再次传来,不容拒绝。他的目光落在杯子上,又回到她脸上。“Du siehst aus, als würdest du gleich umfallen.”(你看上去快要倒下了。)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关心,更像是对一件脆弱物品的客观评估。 严弥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酒,浓郁的威士忌香气混合着柠檬和蜂蜜的甜香,在这冰冷、充满硝烟味和压抑气息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又充满诱惑。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半是因为寒冷,一半是恐惧和高度紧张后的脱力。这杯热饮,仿佛是一个有毒的橄榄枝。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对温暖的渴望压倒了疑虑。她伸出手,冰冷僵硬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杯壁,一股暖意瞬间传递过来。她捧起杯子,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滚烫的、带着强烈酒精刺激和蜂蜜甜味的液体滑入喉咙,像一道暖流迅速扩散到冰冷的四肢百骸,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满足的喟叹。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因为这暖意而松懈了一丝。 “Danke…”(谢谢……)她低声说道,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埃格伯特没有回应她的感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捧着杯子取暖的样子,看着她被热饮熏得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逐渐停止颤抖的手指。他的眼神深邃难辨,像是在观察一个有趣的、新奇的标本。 “Deine Kamera.”(你的相机。)他再次开口。 严弥的心又提了起来。他要没收?销毁? “Lass sie hier.”(把它留在这里。)埃格伯特淡淡地说,指了指她旁边的矮几。“Die Speicherkarte auch.”(存储卡也是。) 严弥猛地握紧了相机!这是她的武器,她的眼睛,她的饭碗!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要保护自己的作品。 “Oder,”埃格伯特的声音骤然转冷,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蓝眸中的那点玩味瞬间消失,只剩下纯粹的、不容置喙的威严,“… ich lasse sie für dich zerst?ren. Zusammen mit dem, was drin ist.”(……或者,我让人在你面前把它毁掉。连同里面的东西一起。)他的目光扫向保镖。 威胁**裸,毫无掩饰。严弥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她看了一眼手中温暖的杯子,又看了看矮几,最后目光落在他冰冷的脸上。力量对比悬殊,她没有任何谈判的筹码。 一种巨大的屈辱感和无力感涌上心头。她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最终,她颤抖着手,极其缓慢地摘下相机,仿佛卸下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她取出存储卡,将相机和卡片一起,轻轻地、带着沉重的仪式感,放在了冰冷的矮几玻璃面上。那感觉,就像交出了自己的灵魂碎片。 埃格伯特的目光扫过那台相机和卡片,没有任何表示,仿佛那只是两件微不足道的物品。 “Du gehst jetzt.”(你现在可以走了。)他下达了最后的指令,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侍者。“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句话不是建议,而是命令,带着钢铁般的重量。“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严弥抬起头,看向他。暖饮带来的温度还残留在体内,但心却沉入了更深的冰窟。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工具和今晚唯一的“收获”,只换来一句冰冷的警告和一杯短暂温暖的酒。屈辱、愤怒、后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对这个危险男人病态的好奇,在她心中交织翻滚。 她没有说“再见”,也没有道谢。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这张脸、这双眼睛、这个场景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她放下那杯还剩一半的热托迪,杯底与玻璃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她转身,挺直背脊,尽量维持着最后的尊严,朝着门口走去。 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而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追随着她,直到她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 橡木门在严弥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沉闷的回响。门内那凝滞的空气、威士忌的醇香、雪茄的气息、冰冷的火药味,以及那个男人强大的压迫感,瞬间被彻底隔绝。 门外,柏林的寒风如同饥饿的野兽般瞬间扑来,带着刺骨的冰冷和雪沫,狠狠抽打在她刚刚恢复一丝暖意的脸上和身上。 那杯热托迪带来的短暂慰藉,在凛冽的寒风中顷刻消散,只留下更深的冰冷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眼前只剩下风雪肆虐、冰冷灰暗的腓特烈大街。路灯在风雪中晕开模糊的光圈,行人和车辆都稀少得可怜。 世界仿佛被一层灰色的滤镜笼罩,失去了色彩和生气。 严弥裹紧了围巾,将冻得麻木的下半张脸更深地埋进那条洗得发白的羊绒围巾里。呼出的热气瞬间在围巾边缘凝结成一层细密的冰晶。 她背着空空如也的摄影包,相机已经不在里面,像一只被拔去了利爪、迷失方向又疲惫不堪的鸟,在几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踽踽独行。 靴子踩在压实的新雪上,发出单调而孤寂的“咯吱”声,这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节奏。 她以为自己会立刻逃离,跑回那个廉价但安全的小旅馆,把自己锁起来,藏进被子里。但走了几步,她却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她回头,望向那条幽深的小巷。 巷子深处,那扇悬挂着黄铜壁灯的橡木门紧闭着,像一个吞噬了秘密的怪兽之口。昏黄的光晕在风雪中摇曳,微弱而固执,穿透弥漫的雪沫,固执地宣告着那个地方的存在。 “Zum Schwarzen Adler…”(黑鹰酒馆……)她在心底默念着这个名字,牙齿因为寒冷和残留的恐惧而微微打颤。 忘掉? 怎么可能忘掉。 那冰冷的枪管,那优雅擦拭着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那根反射着幽暗蓝光的金属部件,那专注得近乎神圣的侧脸轮廓……还有,当他抬起头时,那双冻结灵魂、淬着纯粹杀意的蓝眼睛!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的火药味!以及他低沉冰冷的话语,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Du verstehst nichts von der Welt, die du gerade betreten hast.”(你根本不了解你刚刚踏入的是怎样的世界。) “Gefahr ist ein teures Spielzeug…”(危险是昂贵的玩具……) “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 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屈辱、后怕、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羞耻感——他精准地戳穿了她对那危险画面的病态迷恋(“die Gefahr, die dich reizt”)。她交出了相机和存储卡,像交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只换来一句冰冷的命令和一杯短暂的暖意。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放下相机时,矮几玻璃台面那彻骨的冰冷。那冰冷仿佛渗入了骨髓,让她即使在寒风中,也感觉比周围的空气更冷。而掌心,似乎还握着那杯热托迪杯壁的温热触感。滚烫的、带着强烈酒精刺激和蜂蜜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的灼热感,短暂地驱散了身体的寒冷,却驱不散心底的冰窟。 冰与火。死亡与短暂的暖意。致命的警告与一丝难以捉摸的……兴趣?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你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 这句晦涩难懂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她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是讽刺她的不自量力?还是……某种扭曲的认可?他对她的照片,似乎还带着一丝……评价? 她用力甩头,想把那个声音连同那双蓝眼睛一起甩出去。但越是抗拒,那画面就越是清晰。 他放下酒杯,拿起相机,命令她留下存储卡的样子……他评价她照片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都像烙印一样刻在脑子里。 风雪更大了,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灰白。高大、棱角分明的现代建筑在风雪中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投下巨大而压抑的阴影。 她凭着残存的记忆和模糊的方向感,在错综复杂、被积雪覆盖的柏林街道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回家。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个暗巷的阴影,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从黑暗中扑出。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 当她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略显破旧的公寓楼轮廓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丝。 她用冻僵的手指哆嗦着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公寓门,一股混合着廉价香薰蜡烛、泡面汤料和熟悉洗衣粉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 这是她和室友斯芸之在柏林东区合租的小窝,狭小、凌乱,却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是她在异国他乡唯一能称之为“安全港湾”的地方。 “严弥?是你吗?老天,你怎么才回来?都几点了!”关切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斯芸之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一部吵闹的国产综艺,茶几上还放着一碗吃到一半的泡面。她看到门口狼狈不堪的严弥,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手里的平板都掉在了抱枕上。 严弥的样子确实吓人。头发被风雪打得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围巾歪斜,羊绒大衣的下摆沾满了泥泞的雪水,靴子上更是糊着一层厚厚的污雪。她的眼睛红肿,眼神涣散,嘴唇没有一丝血色,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只剩下摇摇欲坠的躯壳。 “弥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都差点要报警了!”斯芸之冲过来,一把抓住严弥冰冷僵硬的手,触手的寒意让她惊呼出声,“天哪!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快进来!快脱掉外套!” 斯芸之手忙脚乱地帮严弥脱下沉重湿冷的大衣,又扯下那条湿透的围巾。 她拉着严弥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沙发上坐下,又飞快地跑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手里。“捧着!快暖暖手!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遇到坏人了?抢钱的?还是……种族歧视的混蛋?”斯芸之的语气又快又急,充满了真切的担忧和愤怒。作为同在柏林挣扎求学的中国留学生,她们彼此是对方最重要的依靠。 热水杯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掌心传递上来,一点点融化着严弥几乎冻僵的血液和神经。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泡面味道,斯芸之絮絮叨叨的关心和温暖的手……这一切都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严弥在风雪和恐惧中勉强筑起的堤坝。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猛地涌上喉咙。她想哭,想放声大哭,想把今晚所有的惊吓、屈辱、无助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她想告诉斯芸之,她差点死了!她闯进了一个魔鬼的巢穴,拍了一个危险得像死神一样的男人擦枪,被保镖用枪指着,被那个男人用冰冷的蓝眼睛审判,然后像打发乞丐一样被赶出来,还失去了她视若生命的相机…… “晚晚……”严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刚开了个头,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视线瞬间模糊。 “我在我在!别怕!慢慢说!到底是谁欺负你了?”斯芸之心疼地搂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 然而,就在严弥即将崩溃倾诉的刹那,埃格伯特·冯·霍亨伦那冰冷低沉、带着绝对命令口吻的话语,如淬了毒的利刃,再次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 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 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那不仅仅是一句警告。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威胁,带着他那个世界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规则和力量。 那个叫“黑鹰酒馆”的地方,那个叫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的男人,他擦拭狙击枪的画面,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火药味和致命气息……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世界”,一个对斯芸之这样的普通留学生来说,遥远得如同地狱传说一般的世界。 告诉斯芸之?她能理解吗?不,她只会更害怕,更担心。更可怕的是,如果……如果那个男人或者他的家族知道了她泄露了今晚的事情……严弥不敢想下去。 那个保镖探手入怀的动作,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眼睛,清晰地提醒着她违背警告的代价。 她不能把斯芸之也拖入这未知的、致命的危险之中。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比外面的风雪更冷,瞬间浇灭了她倾诉的冲动。她不能让斯芸之卷入这场由她的“本能”和“好奇心”引来的灾难。 “弥弥?说话啊!急死我了!”斯芸之看着她突然煞白、眼神惊恐变幻的脸,更加焦急。 严弥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涌到喉咙的哽咽和恐惧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避开斯芸之探究的目光,盯着手中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和沙哑:“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手机冻坏了,彻底黑屏开不了机,在外面迷路了……绕了好久才回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疲惫和懊恼,“摔了一跤,衣服都弄脏了……吓死我了。” “真的?”斯芸之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仅仅是迷路和摔跤,不至于把严弥弄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虽说严弥有点路痴,但她不是那种遇到点小事就崩溃的性格。 “真的!”严弥用力点头,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又勉强,比哭还难看,“就是……这鬼天气太吓人了,风刮得跟刀子似的,雪又大,黑灯瞎火的……手机一坏,我……我当时真的慌了,感觉要冻死在外面了……”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将那份真实的、源于迷路的恐慌放大了几倍,试图掩盖更深层的恐惧。 斯芸之盯着她,眉头紧锁。她能感觉到严弥在隐瞒什么,严弥这惊魂未定的样子绝不仅仅是迷路造成的。 严弥闪烁的眼神,苍白的脸色,还有她刚才想要痛哭又强行忍住的神情,都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严弥显然不想说。 作为朋友,斯芸之很有分寸。严弥骨子里很倔强,也有自己的秘密。如果她不想说,逼问只会让她更难受。 “唉……”斯芸之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心疼地又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就好,吓死我了!下次这么晚还在外面,迷路就打车,别心疼那点钱!安全第一!……明天我陪你去市中心看看能不能修手机,或者买个新的先用着?” “嗯……好。”严弥低低应了一声,捧着水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斯芸之的关心和不再追问,让她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 那份秘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将她与身边唯一亲近的人隔离开来。 “快去洗个热水澡!你身上都湿透了,别冻坏了!”斯芸之推着她,“我去给你煮碗姜汤驱驱寒!快去,别感冒了!” 严弥顺从地起身,走向狭小的浴室。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灯光和斯芸之在厨房忙碌的声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无力地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热水器启动的嗡鸣声响起。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被寒风吹出的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嘴唇干裂。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冰冷。恍惚间,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来自浴室门板,又像是“黑鹰酒馆”里那张矮几的玻璃台面——当她交出相机和存储卡时,指尖感受到的那种绝望的冰冷。 还有……那杯热托迪的温度。滚烫的、带着辛辣酒精和蜂蜜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以及递给他那杯热饮的,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优雅擦拭着致命枪管的手。 冰与火。死亡与短暂的暖意。致命的警告与难以捉摸的兴趣?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你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 这句晦涩难懂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她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是讽刺她不自量力?还是……某种扭曲的认可? 热水渐渐弥漫开来,狭小的浴室里充满了氤氲的白色水汽,模糊了镜中的影像。严弥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依旧冰冷,但心头的恐惧、屈辱和混乱,在无声地交织、翻涌。 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个柏林的冬夜,刻在了她失去相机后空洞洞的生命里。 忘掉?怎么可能忘掉。 那个地方,那个男人,以及那句关于“死亡”与“眼睛”的话,如同未击发的子弹,带着冰冷的硝烟味,静静地蛰伏在她记忆的深处,等待着某个未知的契机重新上膛。 浴室的水汽越来越浓,模糊了一切。严弥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啜泣声,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断断续续地响起。 弥弥:他好恐怖 亲妈:[彩虹屁]没事的没事的,他不会伤害你的 弥弥:真的吗 三章合一起了[摊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Chapter2 柏林 第3章 Chapter3 柏林 推开那扇隔绝了风雪与致命危险的橡木门后,柏林的寒风好似无数根冰冷的针,瞬间穿透严弥单薄的衣衫,直直扎进她刚刚被那杯热托迪勉强暖热的皮肤。 身后的温暖、威士忌的醇厚香气、雪茄的烟雾缭绕、冰冷刺鼻的火药味,还有那双深蓝如寒渊、带着致命审视的眼睛……所有属于“黑鹰酒馆”的气息,都被粗暴地剥离,只留下门外这片冰冷、灰暗,仿佛要将一切吞噬的冬夜。 她几乎是本能地,在空无一人的腓特烈大街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急促又慌乱的“咯吱”声,这是此刻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节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刮过喉咙的刺痛感。恐惧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着她, 让她不敢回头,仿佛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两个沉默如山的保镖,或是……那双冰冷的蓝眼睛穿透风雪,再次锁定她。 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非但没让她冷静,反而像催化剂一般,让酒廊里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更加清晰地翻涌、炸裂:那声清脆如丧钟的快门声,保镖探入西装内侧的手,老酒保失态掉落的酒杯,角落里客人惊愕的眼神,还有……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抬起头时,那双能冻结灵魂、淬着纯粹杀意的蓝眸……以及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冰冷的火药味…… “Du verstehst nichts von der Welt, die du gerade betreten hast.”(你根本不了解你刚刚踏入的是怎样的世界。) “Gefahr ist ein teures Spielzeug…”(危险是昂贵的玩具……) “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 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他那冰冷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且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砸在她心上。屈辱、后怕、愤怒,还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羞耻感——他精准地戳穿了她对那危险画面的病态迷恋(“die Gefahr, die dich reizt”)。 她交出相机和存储卡,就像交出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却只换来一句冰冷的命令和一杯短暂的温暖。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肺叶像被火灼烧般疼痛,双腿如灌了铅般沉重,严弥才在一个亮着昏暗灯光的公交站牌下停住她弯下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空气中剧烈翻腾。冰冷的汗水和融化的雪水混在一起,黏腻地贴在额角和颈后。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站牌上陌生的德文地名和早已停运的夜间巴士时刻表。 世界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包裹,周围街景变得模糊而不真实。 唯有“Zum Schwarzen Adler”那昏黄的壁灯光晕,和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那张深刻又冰冷的脸,清晰地烙印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 手机依旧像个冰冷的砖块。她凭着残存的记忆和模糊的方向感,在错综复杂、被风雪覆盖的柏林街道里跌跌撞撞地摸索着。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个暗巷的阴影,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从黑暗中扑出来。 时间变得无比漫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 当她终于看到那栋熟悉的、略显破旧的公寓楼轮廓时,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丝,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疲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 她用冻僵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推开吱呀作响的公寓门,一股混合着廉价香薰蜡烛、泡面汤料和熟悉洗衣粉味道的暖流扑面而来。 这是她和室友斯芸之在柏林东区合租的小窝,狭小又凌乱,却充满生活的烟火气,是她在异国他乡唯一能称之为“安全港湾”的地方。 “严弥?是你吗?老天,你怎么才回来?都几点了!”关切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斯芸之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短发,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一部吵闹的国产综艺,茶几上还放着一碗吃到一半的泡面。 她看到门口狼狈不堪的严弥,惊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手里的平板都掉在了抱枕上。 严弥的样子确实吓人。头发被风雪打得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上,围巾歪歪斜斜,羊绒大衣的下摆沾满了泥泞的雪水,靴子上更是糊着一层厚厚的污雪。 她眼睛红肿,眼神涣散,嘴唇毫无血色,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又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只剩摇摇欲坠的躯壳。 “弥弥!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手机怎么一直关机?我都差点要报警了!”斯芸之冲过来,一把抓住严弥冰冷僵硬的手,触手的寒意让她惊呼出声,“天哪!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快进来!快脱掉外套!” 斯芸之手忙脚乱地帮严弥脱下沉重湿冷的大衣,又扯下那条湿透的围巾。 她拉着严弥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沙发上坐下,又飞快地跑进厨房,倒了一杯热水塞进她手里。 “捧着!快暖暖手!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遇到坏人了?抢钱的?还是……种族歧视的混蛋?”斯芸之的语气又快又急,满是真切的担忧与愤怒。作为同在柏林挣扎求学的留学生,她们彼此是对方最重要的依靠。 热水杯的温度透过冰冷的掌心传递上来,一点点融化着严弥几乎冻僵的血液和神经。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泡面味道,斯芸之絮絮叨叨的关心和温暖的手……这一切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严弥在风雪和恐惧中勉强筑起的堤坝。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恐惧猛地涌上喉咙。她想哭,想放声大哭,想把今晚所有的惊吓、屈辱、无助都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她想告诉斯芸之,她差点死了!她闯进了一个魔鬼的巢穴,拍了一个危险得像死神一样的男人擦枪,被保镖用枪指着,被那个男人用冰冷的蓝眼睛审判,然后像打发乞丐一样被赶出来,还失去了她视若生命的相机…… “之之……”严弥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刚开了个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视线瞬间模糊。 “我在我在!别怕!慢慢说!到底是谁欺负你了?”斯芸之心疼地搂住她肩膀,轻轻拍着。 然而,就在严弥即将崩溃倾诉的刹那,埃格伯特·冯·霍亨伦那冰冷低沉、带着绝对命令口吻的话语,如淬了毒的利刃,再次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Vergiss, was du heute Nacht gesehen hast. Dieser Ort existiert nicht für dich.” (忘掉你今晚看到的一切。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从未存在过。) 那不仅仅是一句警告。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威胁,带着他那个世界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规则和力量。 那个叫“黑鹰酒馆”的地方,那个叫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的男人,他擦拭狙击枪的画面,他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火药味和致命气息……这一切,都属于一个她“根本不了解的世界”,一个对斯芸之这样的普通留学生来说,遥远得如同地狱传说一般的世界。 告诉斯芸之?她能理解吗?不,她只会更害怕,更担心。更可怕的是,如果……如果那个男人或者他的家族知道了她泄露了今晚的事情……严弥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保镖探手入怀的动作,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眼睛,清晰地提醒着她违背警告的代价。她不能把斯芸之也拖入这未知的、致命的危险之中。 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升起,比外面的风雪更冷,瞬间浇灭了她倾诉的冲动。她不能让斯芸之卷入这场由她的“本能”和“好奇心”引来的灾难。 “弥弥?说话啊!急死我了!”斯芸之看着她突然煞白、眼神惊恐变幻的脸,愈发焦急。 严弥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涌到喉咙的哽咽和恐惧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避开斯芸之探究的目光,盯着手中水杯里微微晃动的水面,声音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和沙哑:“没……没什么大事。就是……手机冻坏了,彻底黑屏开不了机,在外面迷路了……绕了好久才回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疲惫和懊恼,“摔了一跤,衣服都弄脏了……吓死我了。” “真的?”斯芸之狐疑地看着她,显然仅仅是迷路和摔跤,不至于把严弥弄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虽说严弥有点路痴,但她不是那种遇到点小事就崩溃的性格。 “真的!”严弥用力点头,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笑容僵硬又勉强,比哭还难看,“就是……这鬼天气太吓人了,风刮得跟刀子似的,雪又大,黑灯瞎火的……手机一坏,我……我当时真的慌了,感觉要冻死在外面了……”她半真半假地说着,将那份真实的、源于迷路的恐慌放大了几倍,试图掩盖更深层的恐惧。 斯芸之盯着她,眉头紧锁。她能感觉到严弥在隐瞒什么,严弥这惊魂未定的样子绝不仅仅是迷路造成的。 严弥闪烁的眼神,苍白的脸色,还有她刚才想要痛哭又强行忍住的神情,都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但严弥显然不想说。 作为朋友,斯芸之很有分寸。严弥骨子里很倔强,也有自己的秘密。如果她不想说,逼问只会让她更难受。“唉……”斯芸之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心疼地又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就好,吓死我了!下次这么晚还在外面,迷路就打车,别心疼那点钱!安全第一!……明天我陪你去市中心看看能不能修手机,或者买个新的先用着?” “嗯……好。”严弥低低应了一声,捧着水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斯芸之的关心和不再追问,让她松了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愧疚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 那份秘密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心里,将她与身边唯一亲近的人隔离开来。 “快去洗个热水澡!你身上都湿透了,别冻坏了!”斯芸之推着她,“我去给你煮碗姜汤驱驱寒!快去,别感冒了!” 严弥顺从地起身,走向狭小的浴室。关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灯光和斯芸之在厨房忙碌的声音,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自己。她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无力地坐在冰冷的地砖上。 热水器启动的嗡鸣声响起。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被寒风吹出的两团不正常的红晕。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嘴唇干裂。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冰冷。恍惚间,那冰冷的触感仿佛来自浴室门板,又像是“黑鹰酒馆”里那张矮几的玻璃台面——当她交出相机和存储卡时,指尖感受到的那种绝望的冰冷。 还有……那杯热托迪的温度。滚烫的、带着辛辣酒精和蜂蜜甜味的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以及递给他那杯热饮的,那只骨节分明、刚刚还优雅擦拭着致命枪管的手。 冰与火。死亡与短暂的暖意。致命的警告与难以捉摸的兴趣? “Du hast den Tod fotografiert… mit den Augen des Lebens.”(你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 这句晦涩难懂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她拍下了死亡?用生命的眼睛?这是什么意思?是讽刺她不自量力?还是……某种扭曲的认可? 热水渐渐弥漫开来,狭小的浴室里充满了氤氲的白色水汽,模糊了镜中的影像。严弥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依旧冰冷,但心头的恐惧、屈辱和混乱,在无声地交织、翻涌。 埃格伯特·冯·霍亨索伦。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在了这个柏林的冬夜,刻在了她失去相机后空洞洞的生命里。 忘掉?怎么可能忘掉。 那个地方,那个男人,以及那句关于“死亡”与“眼睛”的话,如同未击发的子弹,带着冰冷的硝烟味,静静地蛰伏在她记忆的深处,等待着某个未知的契机重新上膛。 浴室的水汽越来越浓,模糊了一切。严弥压抑的、微不可闻的啜泣声,在哗哗的水流声中,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