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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魔咒

作者:唐玄晚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魔镜冰冷的光泽,像深冬寒夜凝结的冰面,映着我这张被无数人赞誉过、也被时光悄然侵蚀的脸。每一次呼吸,都在这死寂的寝殿里凝成一小团转瞬即逝的白雾,旋即消散。壁炉里的火焰徒劳地舔舐着空气,却驱不散这沁入骨髓的寒意——一种并非源于温度,而是扎根于灵魂深处、日夜啃噬的寒意。


    我走近它,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之上。华丽的裙裾拂过冰冷光滑的黑曜石地面,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颤抖,轻轻拂过镜框上繁复古老的荆棘纹路。那冰冷的触感,瞬间顺着指尖窜遍全身,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死死锁住镜中那个穿着华贵紫袍、金发璀璨却眼神空洞的自己。


    声音干涩得如同在砂纸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病态的执着,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


    “魔镜啊魔镜,谁是这个王国里最美丽的女人?”


    问出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带着令人窒息的期待与恐惧。时间在死寂中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冰凌缓慢刺穿血肉。


    镜面深处,仿佛有幽暗的潮水开始无声涌动,汇聚,最终凝成一张模糊的、属于白雪公主的脸庞。少女的肌肤胜雪,乌木般的黑发衬得小脸愈发精致脆弱,红唇如同初绽的玫瑰。镜中传出那熟悉得令我灵魂为之扭曲的、毫无波澜的冰冷宣告:


    “我的主人,王国里最美丽的女人,是白雪公主。”


    又是她!


    一股狂暴的、毁灭性的火焰猛地从心脏深处炸开,瞬间烧尽了四肢百骸的冰冷,只剩下灼热的狂怒。我甚至能尝到喉咙深处翻涌而上的血腥味。为什么?为什么永远是她?!那个怯懦的、只会用无辜眼神看人的小东西!凭什么?!


    “不——!”尖利的嘶吼冲破喉咙,连我自己都被那声音里蕴含的疯狂和绝望惊得一颤。握紧的拳头,带着凝聚了所有怨恨的力量,狠狠砸向镜面!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碎裂声。


    预想中镜面彻底粉碎的画面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镜面中央蛛网般蔓延开来的数道裂痕。我的指骨剧痛,皮肤被锐利的裂口边缘割破,殷红的血珠迅速渗出,在光滑冰冷的镜面上蜿蜒流淌,像几条诡异的小蛇。


    镜中的景象在裂痕中扭曲、碎裂。我的脸,那张因狂怒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被无数道裂痕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块碎片都在疯狂地晃动,眼神里燃烧着近乎地狱的火焰。镜框上那些荆棘的纹路,仿佛被我的鲜血唤醒,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不祥的暗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声音,不再是那冰冷无情的宣告,而是像毒蛇钻出洞穴般嘶哑、粘腻,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蛊惑,从镜面深处、从那些裂开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直接钻进我的脑海:


    “我的主人…您最渴望的…最想得到的…真的是‘最美丽’这个空泛的头衔吗?”


    那声音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钩子,狠狠刮过我的神经:


    “还是说…您真正渴望的…其实是…得到她本身?”


    “轰——”


    仿佛一道裹挟着无尽黑暗的惊雷,在我早已腐朽不堪的灵魂深处炸开。那声音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碎了我精心构筑了无数年的、名为“嫉妒”的坚固堡垒。那堡垒之下,被深深掩埋、用最肮脏的泥土和最坚硬的石头封死的真实深渊,骤然暴露在刺眼的电光之下——那里翻涌的,根本不是纯粹的恨意,而是某种更加粘稠、更加滚烫、更加…令人作呕的东西。


    是占有欲。是焚烧一切理智、想要将那抹纯净彻底染黑、彻底攥在手心揉碎的疯狂渴望!


    我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华丽的紫色天鹅绒长袍发出沉闷的声响。镜中那张被裂痕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脸,那双眼睛里的狂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被最深的秘密猝然曝露于天光之下的极致惊恐和……一丝扭曲的、连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解脱?


    得到她?得到那个……白雪?


    这个念头本身,就比最剧烈的毒药更能腐蚀心智。


    壁炉里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地跳动了一下,彻底熄灭。寝殿彻底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只有那面布满裂痕的魔镜,在黑暗中幽幽地散发着微弱而诡异的光晕,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镜面上,我的血还在缓慢地流淌,沿着裂痕的轨迹,勾勒出一幅狰狞的图腾。


    黑暗浓稠如墨,无声地吞没着寝殿里每一寸空间。方才那场由魔镜点燃的、足以焚毁灵魂的惊雷,并未平息,反而在死寂中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加冰冷、更加执拗的意志,在我的血液里缓慢流淌。得到她……这个念头一旦被那面邪恶的镜子释放出来,便如附骨之疽,再也无法剥离,反而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缠绕住每一寸神经。


    我离开了那面带来诅咒的镜子,像一个在深海中行走的幽灵,无声地飘过空旷冰冷的殿堂。沉重的橡木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墙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个孩子曾经奔跑时留下的、微弱而虚幻的暖意。那暖意早已消散,只留下更深的冰冷,刺痛着我的神经。


    通往地窖的石阶盘旋向下,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泥土和陈年木头的腐朽气味。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我的影子拉长又扭曲,投在粗糙的石壁上,像一头伺机而动的怪兽。


    地窖深处,一张布满灰尘的木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东西。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暗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诱人的深红。饱满的弧线,光滑的表皮,像凝固的、最醇厚的血液。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致命甜腻的香气,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钻入鼻腔,直抵灵魂深处最阴暗的角落。


    毒苹果。


    我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冰冷光滑的表皮时,顿住了。指甲修剪得异常尖锐,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像某种猛禽的利爪。一种混杂着毁灭与创造的奇异快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得到她……让她永远停驻在这一刻,这最完美、最纯净、也最脆弱的一刻。让她成为一件只属于我的、永恒的藏品。


    冰冷的果皮触感传来,指尖微微用力,将它牢牢握在掌心。那沉甸甸的质感,像握着某种命运的砝码。我转身,裙裾带起微弱的尘埃。脚步踩在石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一步步走向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被风雪封堵的橡木门。


    门外,是另一个地狱。


    森林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参天的古木在狂暴的风雪中扭曲、呻吟,粗壮的枝干像狂舞的黑色巨蟒,在灰白色的混沌天幕下疯狂抽打。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啸着,如同万千厉鬼在嘶吼,鞭子般抽打在脸上,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冰碴。深紫色的天鹅绒长袍瞬间被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吸走了所有残存的暖意,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没膝的积雪中。靴子早已湿透,每一步都陷得更深,每一次拔出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视线被狂舞的雪片遮蔽,白茫茫一片,分不清东南西北。魔镜那蛊惑的低语,仿佛被这风雪放大了无数倍,在耳边疯狂回响:“得到她……得到她……”


    那声音不再是诱惑,而变成了一种尖锐的、无法摆脱的诅咒,混合着狂风的尖啸,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和仅存的理智。冰冷的苹果紧紧攥在手中,那沉甸甸的质感成了此刻唯一的锚点,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


    风雪愈发狂暴,像一堵移动的、白色的巨墙压来。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狂暴的自然之力彻底吞噬、冻僵成一尊冰雕时,前方不远处,一棵被暴雪压弯了腰的巨大冷杉树下,一抹突兀的、与这死亡灰白格格不入的颜色,骤然撞入了我模糊的视野。


    那是……一抹红。


    一种极其纯粹、极其鲜亮、如同凝固火焰般的猩红,在漫天惨白的映衬下,灼痛了我的眼睛。


    心口猛地一窒,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手狠狠攥住。脚步不受控制地加快,踉跄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积雪被粗暴地推开。


    是她!


    白雪公主。


    她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巨大的树根凹陷处,几乎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大半。那身猩红的斗篷像一朵被狂风骤雨蹂躏后、即将凋零的玫瑰花瓣,覆盖在她身上。乌木般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上,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沾满了细碎的冰晶。嘴唇是那种近乎透明的青紫色,微微张开着,像离水的鱼。她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被风雪精心雕琢的脆弱冰像,只有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冰晶气息的呼吸,证明着生命微弱的挣扎。


    整个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狂风的嘶吼,树木的呻吟,魔镜的低语……全都退到了无限遥远的地方。时间仿佛凝固在这一刻。我站在她面前,像个闯入者,一个被风雪和命运驱赶至此的、满身罪孽的幽灵。


    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剧烈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带来尖锐的疼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毁灭欲和某种更深邃、更粘稠东西的漩涡。就是她,这个无数次出现在魔镜中、让我恨之入骨又魂牵梦萦的小东西,此刻毫无防备地躺在我面前,脆弱得像初春枝头即将融化的冰凌。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在她身边单膝跪了下来。冰冷的积雪瞬间浸透了膝盖处的衣料,寒意刺骨,却丝毫无法撼动我此刻沸腾的血液。


    指尖,带着一路跋涉沾染的雪水和泥土的污迹,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颤抖,伸向那张苍白的小脸。


    冰冷的触感传来。她的脸颊,像最上等的寒玉,光滑,冰冷得没有一丝生气。指尖沿着那冰冷的弧度,小心翼翼地滑过,如同鉴赏一件稀世珍宝。然后,停驻在那微微张开的、毫无血色的唇瓣上。


    那柔软的触感,即便在濒死的冰冷中,依然带着一丝属于生命的微妙弹性。


    就在我的指腹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占有欲,轻轻摩挲过她下唇那柔软的弧度时——


    那双紧闭的、覆盖着冰晶的长睫毛,毫无征兆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然后,缓缓地、极其困难地睁开了。


    眼睫上的冰晶簌簌落下。


    那双眼睛,如同被遗忘在寒冬森林深处的两泓清泉,带着初醒的迷茫和巨大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它们先是失焦地望着上方狂舞的雪片和扭曲的黑色枝桠,瞳孔里映着混沌的天光。几秒钟后,那涣散的目光才艰难地凝聚,缓缓地、一点点地,向下移动,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风雪依旧肆虐,但在这小小的、被巨大冷杉勉强庇护的角落,空气凝滞得如同琥珀。


    她小小的身体在猩红的斗篷下难以抑制地颤抖着,每一次细微的哆嗦都牵动着我的心跳。那双清澈得能映出灵魂的眼睛里,最初的迷茫和恐惧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散,最终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认命的复杂神色。


    没有尖叫,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穿透灵魂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光亮。


    她的嘴唇,那被我指尖摩挲过的、青紫色的唇瓣,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一个微弱得几乎被风雪声瞬间吞没的气音,带着冰晶碎裂般的颤抖,艰难地逸出:


    “母…母后……”


    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进我的脑海。


    她认得我。即使在这样的绝境,即使面对着带来死亡的我,她依然认出了我。那一声呼唤里,没有刻骨的仇恨,只有一种……一种让我灵魂为之战栗的、无法解读的东西。是绝望?是依恋?还是……某种更深邃的祈求?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要停止跳动。那冰冷苹果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我的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远不及这声呼唤带来的冲击万一。


    她看着我,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发髻散乱,金发沾满雪片和枯枝,华贵的紫色长袍被泥泞和雪水浸透,狼狈不堪,而我的眼神……想必是燃烧着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火焰,扭曲而疯狂。


    她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我狰狞的脸上,移向我那只依旧停留在她唇边的手。


    那只手,因为一路的寒冷和方才的跋涉,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青白色,指甲尖锐,上面甚至还沾着一点方才在寝殿砸碎魔镜时留下的、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


    她的视线停在我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那双清泉般的眼眸,再次抬起来,静静地望进我的眼底深处。她的嘴唇又动了动,这一次,声音比刚才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带着一种孩童般直白的、近乎残酷的平静,穿透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您的手……比雪还要冷呢,母后。”


    比雪还要冷……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我灵魂最深处那个刚刚被魔镜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那里面翻涌的、被我强行命名为“恨意”的滚烫岩浆,仿佛被这句话瞬间冻结、凝固!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混杂着羞耻和被看穿的剧痛,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吞没!


    她不是在控诉,她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到残忍的事实。


    我的手,确实比这漫天风雪还要冷。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出来的、无法被任何火焰温暖的冰冷。


    “呵……”一声短促的、破碎的、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是笑还是哽咽的声音,从我紧咬的牙关里逸出。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毁灭一切的烈焰,在遭遇这极致冰冷的瞬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以一种更加扭曲、更加不可理喻的方式轰然爆燃!


    烧尽所有的犹豫,所有的伪装!


    我猛地抬起那只被她称为“比雪还冷”的手!掌中紧握的毒苹果,那饱满圆润的深红色果实,在昏暗的风雪天光下,像一颗凝固的、剧毒的心脏。


    没有半分迟疑,五指猛地收紧!指甲深深嵌入那光滑冰冷的果皮!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


    深红色的果肉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爆裂开来!汁液,那粘稠得如同血浆般的液体,混合着碎裂的果肉,从指缝间疯狂地、汩汩地涌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甜腻香气,带着一种死亡般的诱惑,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风雪的气息。


    我俯下身,那张被疯狂和某种病态执念彻底扭曲的脸庞,逼近她苍白惊恐的小脸。近得能看清她瞳孔中自己如同恶鬼般的倒影,近得能感受到她因为极度恐惧而骤然停滞的微弱呼吸。


    沾满了粘稠猩红汁液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捏住了她冰冷的下颌。


    “乖……”


    我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粘稠的毒液,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贴着她的耳廓响起,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低语:


    “这才是……能温暖你的‘毒’。”


    话音落下的瞬间,沾满了毒汁的手指,带着一种混合了毁灭与献祭般的狂热,强硬地撬开了她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唇瓣。


    那粘稠、冰冷、带着致命甜腻的液体,不容抗拒地、一滴一滴地,渗入她毫无防备的口中。


    她清澈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像受惊的小鹿,映满了无法理解的巨大恐惧。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微弱的呜咽,身体本能地想要挣扎,却被我死死按住。猩红的汁液沿着她苍白的嘴角溢出,蜿蜒滑落,在她精致脆弱的下巴上,留下一道刺目而妖异的血痕。


    温暖?呵……多么讽刺!那冰冷的毒汁滑入她喉咙的瞬间,她小小的身体猛地绷紧,随即开始剧烈地抽搐!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绝望的抗拒。原本就苍白如纸的小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活气,蒙上一层死寂的青灰。那双刚刚还映着风雪和我的倒影的清亮眸子,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的涟漪疯狂扩散,最终,所有的光都迅速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如同风中残烛最后的明灭。


    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沉重地、缓缓地垂落下去,覆盖住那双曾清澈见底的眼睛。最后一丝微弱的、带着冰晶气息的呼吸,也彻底停止了。


    她像一朵被骤然掐断了根茎的花,在我臂弯里彻底瘫软下去。小小的头颅无力地后仰,靠在冰冷潮湿的树干上,乌黑的发丝散乱地贴在毫无生气的脸颊上。嘴角残留的那抹猩红毒汁,在灰败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妖异、刺眼。


    结束了。


    风雪依旧在头顶的树冠间疯狂咆哮,卷起漫天雪沫,如同为这一幕无声地奏响挽歌。冰冷的雪花落在她失去温度的脸颊上,不再融化。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棵在风雪中呻吟的冷杉,还有树下,我怀中这具迅速冰冷下去的、小小的躯体。


    胸腔里那团焚烧一切的烈焰,在目睹她生命之火彻底熄灭的瞬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奇异地、骤然转化了形态。那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深洋底部万年不化的玄冰般的满足感,沉甸甸地、带着某种令人颤栗的永恒意味,落入了我灵魂的最深处。


    成功了。她终于……永远地停驻在了这一刻。这最完美、最纯净、也最脆弱的时刻。再也不会长大,再也不会离开,再也不会……属于任何人,除了我。


    我俯下身,手臂穿过她冰冷的膝弯和后背,将那具轻得如同羽毛、却又沉得如同整个世界的小小身体,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猩红的斗篷垂落,在惨白的雪地上拖曳出一道蜿蜒的暗痕。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颈窝,冰冷的小脸贴着我的皮肤,那寒意直透骨髓。我低下头,嘴唇几乎贴着她冰凉小巧的耳垂。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雪中。


    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刻入灵魂契约般的宣告,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她再也听不见的耳中:


    “现在……”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我收紧手臂,将她冰冷的身躯更深地、更紧地嵌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你永远属于我了,我的小公主。”


    冰冷的雪花落在我扬起的唇角上,瞬间融化。我抱着我永恒的藏品,迈开脚步,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没膝的积雪,向着森林深处,那座矗立在黑暗与风雪尽头、如同蛰伏巨兽般的古老城堡走去。身后,雪地上那道猩红的拖痕,很快便被新的风雪无情地覆盖、抹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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