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出现一次,并且只用包裹代替,时隔一年再次收到这份代表“问候”的包裹,怀枫险些忘记了自己那位父亲。
怀枫甚至都不用去想也知道那个被放在门口的包裹里有什么——不太合身的衣服,不太合身的裤子,即便它们价值不菲;一手的复习资料,各大名校教授划出的考试重点,即便怀枫早已将那些习题倒背如流;剩下的应该就是一张余额为十万块钱的银行卡,以及今年的生日礼物。
从十二岁开始,一直到现在,每年都会有,每年都不重复。
每年都在提醒着她,自己是一个被放逐的私生子——还是个没妈的私生子。
怀枫突然有些想笑,她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
不过怀枫的心情倒不算是太糟糕,毕竟今年已经是这些礼物持续的第五年了,她的心都已经快要麻木了,只不过每当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还是会想到自己的妈妈,每次一想到妈妈,她的心里都会有一阵细微地抽搐。
但是很快就过去了。
“怀枫。”
身后有人叫她,怀枫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里,回头看,是欧静雅。
“怀枫!还真是你!”欧静雅沿着屋檐一路小跑,豆大的雨点不断地斜砸向地面,欧静雅的半边肩膀都湿了,“我还以为你都回去了!”
怀枫把伞往中间放了放,好让两个人都可以躲在底下。
“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怀枫问,“伞呢?没带吗?”
欧静雅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按在被打湿的肩膀上:“我妈原来说过来接我,但是公司突然有事,就来不了了。”
怀枫点点头,两人一起往校门外走去。
即便是在晚上九点,一中的门口还是挤满了前来接孩子的家长。
一辆辆的轿车停在道路两旁,五颜六色的雨伞高高举过头顶,暖黄色的路灯透过间隙洒在路面上,人头攒动,再一次把宽阔的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诶,怀枫。”欧静雅叫她,“你怎么回去啊?要不咱们打车回去吧?你家住哪儿?我先送你。”
“我家……”怀枫顿了一下,原本想说的话被哽在了喉咙里。
因为她突然想到昨天下午跟江沉的约定,江沉说要接她回家的。
怀枫抿唇半天没说话,欧静雅微微偏头,似乎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两人之间的静谧感突显出校门口的喧哗,哗哗的雨声透过空气,传进耳朵里,一想到江沉,怀枫就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班主任跟她说的那些话。
班主任说:“怀枫啊,老师你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你的成绩老师一直很放心,如果你发挥正常的话那么今年的省文科状元非你莫属,但是老师希望你知道,好孩子往往才最会被外界的诱惑影响,你明白老师是什么意思吗?”
怀枫低着头,默不作声。
班主任静了一瞬,才问:“昨天下午那个接你回家的人是谁?”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清晨的水汽以及属于中央空调的寒意,一股脑地将她包裹着,怀枫不由打了个寒噤。
班主任继续说:“在学校门口骑着摩托车公然炸街,这不应该是一个一中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应该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老师并不希望你在最后的关头误入歧途。”
怀枫轻轻咬了咬下唇,虽然不认同,但是也没反驳。
班主任叹了口气:“老师对你抱了很大的期望,可是如果你还是要继续这样一意孤行下去的话,那老师只能过两天喊你家长来一趟了。”
就这一句,惊得怀枫猛一抬头,她的双眼像是两口散发着悲伤气息的泉眼,她的目光里带上了着急促的无奈,甚至还有些尴尬。
喊家长……喊谁?
她一个私生子,是把埋在公墓里的骨灰挖出来,还是把那个已经五年没见过面的父亲喊来?
她能喊谁过来?
班主任仿佛没看到她颤抖的瞳仁,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高中三年了,咱们班除了你,所有人的家长我都见过,马上高考了,喊他们过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将来,他们也该过来。”
雨还在下着,欧静雅也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怀枫?”欧静雅终于有些等不及了,她晃了晃手机,手机的界面显示已经有司机接单了,“你住哪儿?我先送你回去。”
怀枫又抬头看了一眼依旧是如注的暴雨,这雨下得那么大,她应该……不会来了吧?
怀枫把目光收回来,对着欧静雅笑了笑:“没事,我家——”
“嘀嘀——”
两声急促的喇叭声打断了怀枫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同样,也吸引了校门口家长的目光,她跟着大家一起,把视线转移到校门口的主路上。
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纯白色的R8反射着温吞的暖黄色光线,透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红色真皮内饰透过前挡,呈现在众人面前,驾驶座车门上,斜斜印着的冷蓝色“95”号在白色的背景下异常显眼。
“嘀——”车里又按了一声喇叭。
雨似乎小了一些,冰凉的雨滴砸在脸上,人们慢慢回过神,窸窣的议论声随着渐醒的神经接踵而至——
“那是谁啊?”
“诶,这车要好贵吧?”
“这儿不能停车吧?堵到路了。”
“诶麻烦让让好吧?”
……
细如蚊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砸在怀枫的鼓膜上,咚咚作响,而那辆纯白色的R8依旧停在原地,岿然不动。
间隔十米的距离,怀枫的心跳开始莫名其妙地加速,隔着漆黑的玻璃车窗,她隐隐感觉到,车上似乎有一双灿如星辰的眼眸,正在盯着自己。
“我说……那啥……”欧静雅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怀枫,“这车,有点眼熟啊……”
怀枫把视线收回来,看着欧静雅眨了眨眼。
眼熟?
欧静雅皱着眉头,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也不是车眼熟,就是这感觉……感觉有点眼熟,你懂我意思吗?就是在哪儿见过。”
怀枫没说话,暗自抿了抿唇。
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欧静雅“唔”了一声,悠悠地继续说道:“白漆加红内饰,真行,开这车的人可真是够骚包的……还有啊,你看那车门上的‘95’,诶,我怎么觉得那个‘95’那么眼熟啊……”
“别说了……”怀枫的喉骨上下滚了滚,“雅雅,别说了……”
她清楚地看见那辆车的车窗……正在缓缓下降。
欧静雅浑然不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推测里:“哎呀你听我说!95.……这个数字好熟悉啊,真的怀枫,真的特别熟悉……我好像今天还听咱们班男生说起来呢,95……”
怀枫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雅雅……别、别说了……”
“别急别急。”欧静雅挥了挥手,“我马上就能想起来!我记得好像谁的车上就贴了95……”
车窗已经落下一半了。
晚风一吹,怀枫抖了一下。
乌黑的锁骨发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泛着点点夜光的桃花眼里不带温度,淅沥的小雨被风吹着刮进车内,露出削瘦的下巴,几缕发丝被雨水打湿粘在脸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欧静雅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知道95号是谁了!是……是江——”
“江沉。”怀枫打断她,“是江沉。”
车窗全部落下。
江沉静静地靠在座椅上,像是一只疲惫的鹿,淋着细雨的目光穿过茫茫人海,带了些潮气,湿漉漉的,也沉甸甸的,但是却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怀枫身上。
四目相对,有风涌来,视线迷蒙,她的发丝再一次被吹乱。
怀枫的呼吸一滞,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她不肆意风发的时候,总是隐隐透出一股颓丧。”怀枫想,“她好像在特别热烈地爱着这个世界,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下一秒就会消失。”
也就是这一刻,怀枫突然意识到,这个毫无预警就闯进自己生活里的江沉,总有一天会再次毫无预警地离开。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就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怀枫看着她暗自出神,如果昨天她没有再次出现,怀枫觉得自己大可以像原来那样生活,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过着被自己反复无常的情绪控制的生活,过着属于私生子那种见不得天日的绝望生活。
被折磨,被捆绑,被束缚。
被白日抛弃,走向苦寒的漫漫长夜,美恶也都不过如此。
她曾见过极致,世间所有再难起波澜。
可是现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江沉打破了这份沉寂,从哪一刻起,她不愿再继续向深渊里下沉。
她将告别黄昏,挣脱藏身的黑暗,向她的光里坠落。
江沉坐在车上等了很久都不见怀枫有动静,一抬眼,正好看见她盯着自己发愣,连眼都不眨。
“淋傻了?”江沉被她的反应逗笑,关上车窗,推开门走了下来。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狂风大作,漫天乌云,转眼间就云开雾散,风清月朗。
见江沉下车,怀枫还没做出反应,身旁的欧静雅倒是先一步激动起来,拽着怀枫的衣角不住地乱晃,怀枫都快被她晃吐了,可这祖宗还没见有停下来的迹象。
“停停!”怀枫一把按住她躁动不安的爪子,“别晃了!求你!”
她咽了口唾沫,然后认真且严肃补充道:“我快吐了!”
“是江……江……是……”欧静雅不晃她了,但是自己本人开始原地乱蹦,活像是一只被火烧了屁股的兔子,“是她!她……她是江……”
“我知道我知道。”怀枫另一只手也压住她,“我知道是她,你别激动,你也别跳,你——你踩我脚了……”
欧静雅丝毫不觉得硌脚,怀枫有些无奈,默默地把脚从她的鞋底撤出来。
欧静雅这下不跳了,但是声线开始颤抖:“我的天啊!怀枫!江沉她……她……她不会是来接你的吧?”
怀枫的嘴角抽了抽:“那我说她是来接你的,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