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沉》 第1章 第 1 章 怀枫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是十七岁,似乎所有美好的事情,基本都发生在十七岁。 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四月,透蓝的天空悬着火球一般的夕阳,天边着烈烈的火烧云像是被夕阳烤碎了,就连晚风都带着热气,不断扑洒在身上。 高中的最后一年,如山的考卷压得怀枫透不过气,窗外的知了趴在树枝上,没命地发出令人烦躁的叫声,班主任接孩子去了,目测今天是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翘了自习课,怀枫从学校的南侧翻墙出去,熟练地从高墙上一跃而下,没发出一点动静。 怀枫回头看了一眼,钢筋混凝土的高墙像是监狱的外墙,把她们这些今年要高考的学生牢牢锁在里面,而她,就是成功越狱的逃犯。 手掌上下拍了拍,发出清脆的“啪啪”两声,抬脚准备离开。 “可以,身手不错啊。”背后突然有人说话,声音有点冷,还有点哑,蒸笼一般的空气里,像是突然注入的一股清泉。 怀枫一怔,愣在原地没敢动。 没想到外头有人,更没想到自己被抓了个正着,不过这声音听起来并不像是自己认识的人,更不像是班主任,这才稍微放了心。 怀枫转过身,夕阳穿过空气,直直冲向眼睛,怀枫被刺得眯了眯眼,好半天才看到人。 是个女的。 她静静地斜靠在墙上,目光精准无比地落在了怀枫身上,夕阳从她背后洒过来,在她周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圈,黑色的风衣被风吹的轻轻摆动,怀枫甚至都能看到她周围腾起的灰尘,混着她指尖香烟散发出缭绕的青白色烟雾。 隔着一片迷蒙,看起来性感,却又极其冷漠。 “学校不许吸烟的……”怀枫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她被怀枫说的愣了一下,随后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向怀枫走过来:“学校是不许吸烟,可是……我没在学校里吸。”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手指间的香烟却应声落地,她顺脚碾了两下。 “小朋友,你们学校还没放学吧?”她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怀枫,又偏头看了一眼刚才靠着的高墙,温声问。 风卷动叶片滚动而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睫毛在风中轻颤,她的声音就隐藏在其中。 怀枫点点头,这下看清了——她留着黑色的锁骨发,像是不怕热一样穿着黑色的风衣,黑色的直筒裤,甚至脚上还踩了一双黑色的马丁靴,黑色的眼线,黑色的眼影,就连指甲也是黑色的,全身上下除了像是刚吃完小孩儿一样的口红,也就是皮肤不是黑的。 但是全身透出一股妖冶的美。 “那你……逃课了?”看到怀枫点头,她懒洋洋地笑了一下,声音里带了些嘲讽的滋味,“一中的孩子也会逃课?稀奇了。” 怀枫眨眨眼,慌不择路地扯谎道:“我、我生病了……” “哦……生病了。”她的嘴唇勾了勾,面上带了些了然的笑容,看得怀枫心里痒痒的,“生病了还能飞檐走壁,那你真挺可以的。” 被人当面戳穿,怀枫感觉自己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刚想要开口解释,却被街尾传来的呼喊声打断了。 重机车的轰鸣声穿过长长的巷子,震起一阵回响,在暮色将至的晚霞里显得格外清晰,这些声音传到怀枫的耳朵里,也传到她的。 那边似乎有人在喊她。 “马上就来。”她转过身,冲街尾挥了挥手,“等我。” 怀枫悄悄歪过头看了一眼,是几个骑着摩托的人,都穿着骑行服,戴着头盔,是男是女看不出来,但是目测都挺猛的。 是……车队吗? “回魂儿了。”看到怀枫盯着自己身后愣神,她打了个响指,轻轻笑说,“怎么?你也想骑?”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梢眼角都挂上了止不住的媚意,有能令人屏息的能耐。 怀枫呼吸一紧,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骑什么?摩托吗? 怀枫愣了一下,随后一边摇头一边摆手。 那摩托车估计都顶自己三个重,谁骑谁? 她被怀枫的反应逗笑,忍不住想要抬手去揉揉那一脑袋的小茸毛。 怀枫见她突然朝自己伸手,还以为她要揍人,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惹她生气,吓得往后缩了缩脖子。 她一愣,伸出的胳膊僵在了半空,过了两秒,讪笑一下,收了回去。 “胆小鬼。”她勾了勾唇。 怀枫慢慢把脖子伸回来,眨着眼看她。 她……不是想揍人啊。 “江沉!”街尾又有人在喊她,“你快点儿!樾哥看上你头盔了!你再不来他就给套自己脑袋上了!” “马上。”她冲身后喊了一声。 然后转过头,目光再次对上怀枫:“小朋友就要有小朋友的样子,好好读书,逃课翻墙还撒谎,再让我逮到你——” 她低头看了看怀枫的胸牌,黑色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了两下,像是晃在怀枫的心上,锁骨上的纹身若隐若现。 “怀枫。”她说,“下次再让我逮到你,怀枫,你就死定了。” 怀枫木讷地点了点头,嘴里拌蒜:“知、知道了……” 得到这个回答后,她才满意地笑了一下。 “我的天,江沉!你生孩子呢?”那边的人似乎已经等不及了,声音也越来越大,“祖宗,快点儿吧!你师父都打八个电话了!” 催促的话语里还伴随着排气管的轰鸣。 “来了来了!”这次她终于转过身,冲着那群人跑过去。 她叫……江沉,是吗? 怀枫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走远,直到走到那群人的身边,他们跟她说着什么,她笑了笑,随后把目光投向自己,然后摇了摇头。 怀枫听到一声清脆笑骂,那是属于江沉的声音,不像刚才一样哑着,这次中气十足的,她说:“去你大爷的。” 又是一阵让人震耳欲聋的轰鸣,七八辆重机车从一中旁的小巷子里呼啸而出,他们行进时卷起的气流惊扰了地上的落叶,排气管发出的巨声惊扰了高墙以内的学子。 怀枫从来都没有想到,江沉那抹无意的笑,就在这个四月,就在那个她逃课翻墙的傍晚,就在重机车轰鸣而过的画面里,就在晚霞满天的学校外,惊扰了自己悸动的内心。 第2章 第 2 章 怀枫没有想过自己还有再一次见到江沉的机会,并且这个机会就在一个月后,五月一号。 还有一个月就要高考了,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也终于变成了两位数,步入高三的学生基本上是没有假期的,就比如五月一,即将面临高考的他们根本没有资格放假,按照一中校长的说法就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高三能教的所有课程早就已经结束了,剩下的日子里只有每天无穷无尽的考试,以及各科老师在为大家鼓舞士气时漫天斜喷的飞沫。 怀枫第二次见到江沉的时候,正和同学一起,被一群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小混混截在学校门口。 他们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说一中的孩子有钱又胆小,每个人出门的时候基本上都会带个大几百,谁要是宰了这群肥羊,那基本上这星期的吃喝就不愁了。 怀枫被两个同学护在身后,透过几人中间的缝隙,她能看到是一群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虽然他们也都穿着校服,可依旧是流里流气的,这个年纪男孩子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别说是拦路打劫几个女高中生,就算是现在有人一个电话过来说是要他们帮忙去打几个人,他们肯定也会义不容辞地满口答应。 按理来说,现在这个时间并不是一中放学的时候,只是今天是高考前的第二次模拟考试,所以放学时间要比平常早了些,好巧不巧,刚一出校门,怀枫和几个同学就被他们盯上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年纪的男生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头发折腾成一些奇奇怪怪的颜色,为首的男生就染了一头枯草一样的黄色,再往他身后看,绿的、蓝的、紫的、红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霓虹灯成精了满街跑。 将怀枫她们几个逼到校门旁的监控死角,为首的黄毛将书包甩给别人,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叼在嘴里,身旁立刻有人掏出火机替他点着,看上去还真挺有古惑仔的派头。 看着他吸烟的样子,怀枫突然想到了一个月前,一个月前学校旁的小巷子里,也有一个人,像他现在这样吞云吐雾。 黄毛侧头点燃,嘴里咬住烟:“都还想回家吗?想回家的小妹妹,咱们交一下过路费。” 没有人回话,所有人都把唇线抿得很紧。 黄毛狠狠吸了一口,又重重吐了出去,青白色的烟雾打着旋,缕缕不绝地朝着怀枫她们滚过去,有几个女生被烟味呛得眼泪都出来了,不住地咳嗽。 “这上高速要交过桥过路费,这出校门定也要交过门费。”黄毛又吸了一口,烟雾随着他的话语缓缓流出来,“交个钱而已,又不是要了你们的命,破财消灾没听说过吗?你们啊就是......” 他没说完的后半句话被一阵吸引视线的重机车轰鸣声掩盖,使他不得不停下来,一直等到周围稍微安静了些,那辆机车就停在他们不远处。 等的时间太久,黄毛手里的烟都已经没剩多少,他随手丢在地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刚刚停下的摩托车,冲着怀枫她们幽幽地说:“废话我也不多说,现在你们就两条路,第一交钱走人,第二,看到那边的那辆摩托车了吗?你们去跟骑车那个人谈,问他愿不愿意让你们走。” 几个学生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骑车过来的那个人刚把车停下,头上还带着头盔,男女不分,几个人心有余悸地收回目光,怀枫被她们挡住,看不见来人,只是刚刚那阵机车发出的躁动声,让她的心脏有些不受控制地开始乱跳。 会是......谁? “怀枫。”身旁的女生拽了拽她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怎么办啊?你带钱了吗?我妈妈今天没给我钱啊......” 怀枫摇了摇头,轻轻问道:“他刚刚说的......是谁啊?谁骑的摩托车?” 女生偷偷又看了一眼:“应该是跟这个黄毛一起的吧,就那个,正摘头盔呢。” 怀枫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撤了点,没看到人,女生又补充道:“文具店门口。” “哦。”怀枫点了点头。 趁着黄毛继续胡搅蛮缠的空隙,她悄悄地往文具店门口看过去,视线刚刚锁定,就顿住了。 不远处,文具店的门口停了一辆全黑色的雅马哈R1,而骑着的那个人,那顶黑色的头盔底下,那头乌黑的锁骨发,黑色的骑行服。 她斜着头,看不清正脸,侧脸被攒动的人头不住地遮挡,复又重现,就像是那天傍晚,她冷艳的面孔被迷蒙的烟雾遮挡,在一片灿烂的云霞中,复又再次清晰。 “她好像……喜欢黑色。”怀枫静静地想。 怀枫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着她熄火,看着她打开脚撑,看着她拔下钥匙,看着她摘手套,看着她摘头盔,看着她—— 看向自己。 目光在空气中陡然交织,怀枫的心中突然没来由地一慌,她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一个时刻,她的眼神飘向你,你的目光就四处闪躲;她站在那,你就能看到她身旁闪出的光芒…… 当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抬眼时,对面的人却已经转过头,与别人说笑去了。 怀枫心中蓦然生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失落感。 所以……她没看到自己吗? “喂,该你们了。”黄毛的声音把怀枫从自己的世界里抽离出来,他甩了甩刚从前几个人身上要到的粉红色钞票,“你们几个呢?选第一个,还是第二个?是交钱,还是去找那边儿那个谈心?” 下一个就是她们了。 看着一起的同伴此刻已经脱离魔抓,而自己还被堵在学校门口,回不了家,怀枫能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女生已经开始有要哭的迹象了。 怀枫轻轻咬了咬嘴唇,没说话。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了。 “怀枫……”女生的嗓音明显开始颤抖,怀枫看到她的眼泪已经在眼圈里打转了,“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怀枫轻轻拍了拍同伴的手背,悄悄从人群中溜出来一些。 傍晚的一中门口正是热闹的时候,小贩们推着推车都陆续出来了,等在门口接孩子的家长也不少,还有学生正在陆续从学校出来,宽阔的校门口一时间被堵了个水泄不通,嘈杂不堪。 怀枫的小动作没有被黄毛发现。 天色渐沉,路灯也开始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从马路的最东边,一直亮到最西边,直到最后一盏,属于她头上的那盏,亮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亮光从头顶倾泻而下,江沉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 借着路灯的光芒,怀枫看清了她的面貌,她今天没再像上次那样化着黑色的眼线和眼影,嘴唇也没有像是刚吃过小孩儿一样的妖魅鲜红,她今天甚至没有化妆,旁边有人递过烟给她,她接过来,然后叼在嘴里,从口袋里摸了个打火机出来,左手挡住风,点燃。 怀枫突然想到那天自己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天自己说:“学校不许吸烟的。” 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学校是不许吸烟,可是,我又不在学校。” 熟悉的人,熟悉的事,记忆和现实逐渐重叠在一起。 怀枫其实在赌,赌江沉和黄毛他们不是一伙的,其实这年头能骑着摩托车出现在学校门口的,就算不是跟黄毛他们一伙的,那也多少跟他们沾点关系,可是怀枫不信,她的直觉告诉她,江沉不是这样的人。 “怎么样啊?想好了吗?交钱吗?”黄毛还在向现在怀枫前面的两个人要钱,并没有注意到她。 怀枫深吸了口气,尽量稳住自己有些颤抖的声线。 “3、2、1……”她在心中默默倒数,一个劲地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怀枫……她会帮你的……” 校门口川流不息的车辆替她做着最好的掩护,来往络绎不绝的行人将她融化其中,树上放声歌唱的知了在为她加油呐喊。 站在她前面的女生刚交了钱,黄毛正在低头点数,没有人注意到她…… “江沉!” 一直安静的角落里,突然发出一声呼喊,带着些惊喜,带着着期盼,带着着求助,更带着些……不确定。 怀枫不确定她会不会听到,不确定她会不会找到自己,更不确定,她会不会帮忙解围。 怀枫站在原地,她的手心隐约出了点细汗,有些潮,她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一下一下,咚咚……咚咚…… 怀枫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甚至怀疑自己的整个胸腔都开始共鸣。 眼神切切地望向对面,怀枫清楚地看到江沉听到声音后回过头,她漆黑的眼睛泛着淡淡的亮光,她的目光在周围掠过,她的眼尾的扫过人头攒动校门口,随后是……自己这。 目光再次交织,怀枫稍稍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逐渐浮现出释然的笑容。 然而,笑意还未达眼底,便僵在了脸上——江沉把头转过去了。 就像她始终偏着脸,从未看过任何人。 晚风卷着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江沉不饰粉黛的侧脸,在昏黄的路灯下散发出迷人光芒。 怀枫的心里一沉。 第3章 第 3 章 江沉今天是来一中接人的。 车队最近新进来一个车手,虽然还在念高中但是天赋不错,江沉她师父挺看好那个新人的。 正好今天是一中三模考试,放学时间早,再加上江沉也已经很久没下赛道练车了,师父就让江沉把新人一起接到赛道去练习。 三模考完试大概在六点,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江沉才慢悠悠地从家出发,骑车赶往一中。 下班晚高峰时段路上不免有些堵车,最近交警查得严,也不能下隧道,等到江沉在一中门口将车停下,都已经六点十分了。 许多学生都已经背着书包出来了,拿眼扫了一圈没看到人。 江沉原本想打个电话,可担心他们还没放学又或者班主任拖堂,她这一个电话过去,估计那小子能接电话可能性不大,被没收手机的利率可能还挺高,再加上她没有存别人电话号码的习惯,手机通讯录里更是空空如也,平时接打电话全都随缘。 想到这,江沉这才把车子熄了火,百无聊赖地在学校对面等着。 一中正对面开了个文具店,文具店旁边有个奶茶店,奶茶店的老板跟江沉关系不错。 学生放学,本来正是奶茶店生意最好的时候,可老板见她来了,笑着将手底下的活儿一甩,从吧台后边走了出来,顺手递了根烟给她。 江沉也不推辞,接过来叼在嘴里,两人聊了几句闲天,老板不知道说了什么,惹得江沉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个哈字还没出口,就在这个空隙,她恍惚听到有人在喊她。 她弯着笑眼,转身去寻,可找了一圈却没看到人。 只有学校右边的角落里,那块儿监控死角,围了一小堆的学生,江沉只扫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良少年劫道要钱。 没想到都这个年代了,还有校园欺凌的事。 她翻了个白眼,咂嘴小声嘀咕了一句:“才多大的小毛孩子,学人家混社会。” “怎么了?”老板问她。 “没。”江沉把头扭回去,“刚刚听见有人喊我,估计是年纪大了,幻听了。” 老板点点头,又问:“你刚才嘀咕什么呢?” 江沉一笑,下巴冲着校门口稍稍一扬,语气里有几分无奈:“还能嘀咕什么?嘀咕你们一中的孩子胆小鬼啊。” “怎么回事?”老板顺着方向看过去,跟江沉一样,只一眼,他也能猜出个大概其,“我当是什么呢,咳,都是学生,拉帮结派的,谁年轻的时候还没胜人蛋过?你还说别人,你当年读一中的时候,没带人堵过别人?还我们一中?说的跟你不是一中出来的一样,省重点出了你这么个万难,江沉,你们班主任当年可没少□□的心。” 江沉没反驳,悠悠地笑着,低头去兜里找烟。 老板继续说:“不过这现在的孩子是一届不如一届,你当年在一中叱咤风云的时候,可没把学习落下,你们班主任愁就愁在你这个‘双第一’——打架闹事数你第一,考试成绩还数你第一,班主任想找你的事都无从下手,可你再看看现在。” “现在?”江沉叼了根烟在嘴里,又递给老板一根,老板接过来,自己点着之后又伸手替她打火。 她侧头,一只手护住火,一只手挡住散开的头发,睫毛在火焰中轻轻颤抖,往嘴里吸了一口,烟头开始冒出红色的星火,烟点着了,她护住火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老板拿着火机的手。 抽上了,她才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题:“现在怎么了?” 老板收回手,叹了口气:“现在?现在的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完蛋,学习成绩上不去,打架斗殴倒更是不行,哎,你看,就那帮小子。” 老板指了指,江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再次越过来往不息的人流,聚焦在校门口的监控死角。 江沉微微眯起眼睛,想要仔细辨认被围住的学生。 那是…… “就那帮小子,不是我说,也太没出息了。”老板娴熟地吐出一溜烟柱,“堵几个小女孩儿算怎么回事?哎,江沉,我记得想当年你们不是有个什么‘三不堵’?女生不堵,低年级不堵,还有一个是什——哎?江沉,你干嘛去?” 江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默默无闻地站在奶茶店门口,安安静静地听着老板说话,老板话说一半,不知道触到了她的哪根神经,江沉突然把手里的烟丢了,毫无预警地向着一中校门快步走去。 “你去哪儿?”老板一脸诧异,在她背后挥手,“江沉?哎,江沉!” 她没回头,背对着老板扬了扬手,脚步不停,径直向一中校门口那个监控死角走去。 因为她在那一圈被人群包裹住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张既陌生……却又熟悉的脸。 黄毛其实没有注意到被人挡在身后的怀枫,只是她突如其来的那声呼喊吓了他一跳,手里的十几张崭新的粉红色钞票差点没拿稳。 “我操!”黄毛心有余悸地攥住那把险些随风飘扬的意外之财,然后满脸不悦地皱起眉头,目光带了些凶狠地看向怀枫,“你他妈要死啊!喊什么?看见你亲爹了?” 满心欢喜陡然一空,怀枫神色恹恹地站在原地,她不是被黄毛凶神恶煞的语气吓着了,而是一股不知道从哪儿升起来的失落感将她包围,只觉得自己周身一片冰凉。 如火的天空下,像是有人兜头浇了她一盆混着冰碴的凉水。 “对、对不起!”女生一边怯怯地道歉,一边去拽怀枫的袖子,想把她拉回来,“她不是故意的!我......我们......” 黄毛烦躁地将钞票塞到口袋里,三两步走到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怀枫和她身边的女生,满脸的不耐烦:“少他妈废话,抓紧,掏钱。” “我......我们......”女生的嘴唇轻轻蠕动了两下,声音不大,有一种如履薄冰的谨慎,可她的后半句话,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们什么? 黄毛挠了挠头发,用他最后的耐心一字一顿地说:“抓、紧,掏、钱。” 女生拽着怀枫袖口的手开始颤抖,就如同她此刻颤栗的声线一般:“我们......我......” “我们。”怀枫终于回过神,她把目光对上黄毛,冷冰冰地替女生把没说完的后半句补上,“没钱。” “没......没钱?”黄毛显然没有预料到怀枫的答案,他愕然片刻之后,难以抑制地愤怒了,“我操,没钱那你他妈跟我在这鬼扯什么?” 女生的目光在黄毛和怀枫的脸上来回奔走,欲言又止,满脸通红,怀枫不动声色地将她护在身后,尽量拉开自己和黄毛之间的距离,黄毛这会儿看上去是真的怒了,他腮帮子用力地绷着,一脸的狠劲儿,看上去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狼,随时都能够扑上去咬断怀枫的喉管。 “你挺牛啊。”黄毛咬牙切齿,“还喊人?人家理你吗?人家认识你是谁?我看你他妈就是——” “你不回家,在这干嘛?” 黄毛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再一次被人打断,是个女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清冷。 与其同时,一只手也出现在他的肩膀上,那只手不算很大,看上去就是女生的手,它轻轻搭在黄毛的肩头,随后慢慢收紧,指尖因为用力的原因而开始泛白,五指微张,根根修长,骨节分明,并且......涂着黑色的指甲油。 怀枫沿着那只手看过去,方才阴郁的心情陡然间一扫而光,心脏再一次毫无预警地开始加速,她能明确地感受到刚才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可是对方的目光却是放在黄毛身上。 她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骑行服,肩宽腿长,身型高瘦,像是被冷风呼啸而过削裁出来的立体几何。 她神色淡漠地站在路灯下,这就显得她眉骨很高,眼窝很深,那双充满戾气的双眼就像是高原稀薄天空下的灿世星辰,毫无温度,冰冷而又漆黑。 怀枫从来都没有想过,她眼神竟然也可以这样可怖。 看得怀枫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你不回家,在这干嘛?”江沉又问了一次,修长的手指在黄毛的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 手指与肩膀每触碰一次,黄毛就微微抖动一次。 “沉......沉姐......”黄毛微微偏头,嘴唇嗫嚅道,“您、您怎么来了?” 江沉没回话,她的呼吸像是西北的山脉一般沉默辽阔,看着黄毛的动作,她竖起搭在黄毛肩膀上那只手的食指,轻轻挡住黄毛扭动的脑袋,尖长的指甲嵌入他脸上的皮肤。 怀枫毫不怀疑地想,只要她再稍稍用点力,那么那只食指上的指甲绝对可以扎进黄毛的肉里。 黄毛的喉骨上下滚动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 “怀枫。”江沉说,“我问你第三遍了,你不回家,在这干什么?” 这次,她终于把目光转向怀枫。 她的双眼闪烁在被火烧云过滤之后的昏黄色路灯里,她的眉毛微微上挑,脸上挂着怀枫第一见到她时,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着这样的江沉,怀枫感觉自己的的头皮有些发麻,她眨了眨眼:“我......我是要回家的......” 江沉轻轻歪了一下头,好像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是?” “但、但是......”怀枫也咽了口唾沫,“我好像......走不了了。” 第4章 第 4 章 迎面而来泛着巨大光晕的余晖透过树木的枝叉,漏下斑驳的树影,像是有人在地上撒了一把散碎银子。 道路两旁的建筑在视网膜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剪影,很快又被甩在身后,无迹可寻。 身旁是华灯初上的夜晚,连绵不绝的灯光从头盔的镜片里摇曳而过,拖着长长的光晕,像是摇摆着的金鱼尾巴,一尾一尾划过江沉漆黑的瞳孔。 已经坐在江沉摩托车的后座上十多分钟了,怀枫还是没有回过神来,刚才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一切好像都在意料之外,但是又好像都在情理之中—— 江沉的突然出现在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江沉为她出手解围在意料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 更令怀枫意料之外的是,黄毛他们那些看上去不可一世的小混混竟然会怕江沉,但是仔细想想,确实又在情理之中——她冷着脸,尖长的指甲就差嵌进黄毛的肩头里去了,冰哑语气里的寒意听起来像是三九天时,空气中飘洒下来的碎雪:“出门做事之前多听多看,我江沉再怎么说也是一中出来的,护犊子,做事不计后果,你姐要是没那个本事教好你,我不介意代劳,替她好好管教一下弟弟。” 她的声音很低,带了些哑,并不像同龄人一样的爽朗。 总是透着股阴郁。 路灯下,看着头发像霓虹灯一样色彩斑斓的臭小子们落荒而逃的背影,怀枫暗暗松了口气,冲着面前的江沉微微提了一下唇角:“谢谢……” 江沉跟她并肩站着,目光同样放在远处黄毛和他同伙们的身上,他们越走越远,最后化为远处天际线边的一个又一个小黑点,直到消失在晚霞的尽头,江沉才把目光收回来。 听到怀枫跟她道谢,江沉并没有立即作出回应,而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神里笼着的那层氤氲的寒气才逐渐散开,突然,她笑了一声:“胆小鬼。” 怀枫的手轻轻握拳,整个人在她的笑声里显得有些局促。 “被人劫住了不知道找帮手吗?”江沉侧过脸,一双笑眼悠悠地看向她,明知故问,“你怎么今天放学那么早?又逃课了?” “没……没有!”怀枫急着替自己辩解,柔软的睫毛上凝着绚烂的晚霞,“我们今天模拟考,所以放学会早一些。”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我没有逃课。” 江沉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眼尾弯垂下来,她是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似醉非醉的朦胧感,眼神慵懒。 “你上次说生病了……”江沉弯下腰,四目相对之下,笑着问她,“现在呢?病好了吗?” 安全距离被秀丽的面孔突然打破,怀枫一怔,心跳陡然漏了一拍,眼睛不受控制地一个劲乱眨。 后知觉地想起了上次自己随口扯出来的谎话,“生病”是上一次自己逃课翻墙被她抓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谎话,没想到她还记得,故事重提,而且还不是什么长脸的事。 怀枫感觉自己的脸开始有些发烫。 她不回话,江沉也不追问,直起上身,抱着肩膀,好整以暇地笑着看她。 “好……好了,已经好了。”怀枫被她看得心里突突直跳,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她微微低下头,垂下来的睫毛又细又长,一颤一颤,她的喉骨轻轻滚了一下,“我……我刚才其实喊你了……但是你——” “江沉!” 怀枫的话再次被人打断,就像一个月前一样,马路对面的奶茶店,老板站在门口冲江沉挥手,眼巴巴地看着这边儿:“出什么事了?” 江沉同样挥手示意:“没什么事,我马上回去。” 老板点点头,把手里的烟丢在地上,转身进店了。 江沉把头扭回来:“你刚刚说什么?你其实什么?” 怀枫舔了舔唇,笑着摇头:“没,没什么。” 江沉随口应了一声,伸手去外套口袋里掏火机跟烟盒,刚才老板的那根烟勾得她有些犯瘾,再加上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嘴里没点东西还真挺不适应。 刚把烟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着,江沉就看见怀枫眨巴着一双大眼,滴溜溜地望着自己,暖黄色的路灯映得她眼中的光更加澄澈,像是一汪清泉。 江沉点烟的手一顿,不由得就想到了那天第一次见到她时,这小丫头也是这样看着自己,眨巴着一对杏眼,甚至还说出了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那句话:“学校不许吸烟的。” 天知道什么样的奇葩能说出这样的话,天知道她今天怎么又遇见了这个小奇葩。 晚风把她的头发全都吹得糊到了脸上,江沉剥开发丝别到耳朵后边,露出尖削的下巴,怀枫这才发现,她今天虽然没有化妆,但是涂了唇彩,很温柔的豆沙色的,这跟她黑暗御姐的气质显然不是很搭。 江沉把烟收了回去,勾起唇角:“一直叫你胆小鬼,没想到你刚才胆子还挺大,跟他硬刚,不怕他揍你?” 这个“他”指的应该是刚才那个黄毛。 怕吗? 怀枫摇摇头,实话实说:“不怕。” 江沉挑起一边眉毛,有些诧异:“真的假的?别不好意思啊,我又不笑话你,那臭小子长那么丑,看得都碍眼,你不害怕?” 怀枫再次摇了摇头。 害不害怕这件事……其实她根本都没有想到害怕这一层。 如果把刚才呲牙咧嘴叫嚣着的黄毛比做是一只暴躁的雄狮,而完美错过怀枫求救视线的江沉就像是一只亚马逊丛林里的眼镜王蛇——很难说清楚,究竟是瞬间就能把人撕成碎片狮子更让人惊愕,还是在短短几秒钟内能让人心脏麻痹毒蛇更让人心寒。 “小朋友可以啊。”江沉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怀枫的头顶的那个小揪揪,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江沉就想这样做了,“临危不乱,颇有我当年的风范。” 夏日的晚风与江沉抬手的动作不期而遇,檀香木与琥珀雪松的味道从怀枫的头顶轻轻落下,瞬间将她包裹,怀枫的鼻翼悄悄动了两下。 “蔚蓝吗?”怀枫问。 “啊?啊,是,是蔚蓝。”江沉迷起眼睛微笑着,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在黄色的灯光下闪动着,像是两片黑色的羽毛,“小朋友品味不错嘛,还知道蔚蓝。” 怀枫轻轻“嗯”了一声,再次低下头,借着阴影掩盖住嘴角那抹再也抑制不住的,暴露她内心的笑意。 “哎对了,林子秋——就是刚才那个头发跟枯草一样的黄毛。”江沉突然想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样,话锋一转,眉头有些发皱,“他经常来你们学校吗?” 怀枫想了想,斟酌着措辞:“也不是经常来,三五天能看到他一次,但是他最近来的有些频繁,昨天我好像还见过他……” 趁着说话的空,怀枫偷偷掀起眼皮看她,江沉两手环抱着肩膀,桃花眼上那对细长的眉毛微微蹙在一起,只是她脸上表情依旧是淡淡的,懒散地斜站着,放学时间,周围的环境不免有些嘈杂,怀枫说话的声音又小,这就导致江沉必须要靠近一些才能听到怀枫到底在说什么。 江沉再一次缓缓俯近,蔚蓝的气息也逐渐逼近。 骑行服被她拉了个半敞怀,江沉在里头只穿了一件运动背心,拉链的锁头上方还能看到她若隐若现的马甲线,外套的领口随着弯腰的动作逐渐敞开,黑色的锁骨发轻轻扫过,怀枫清楚地看到了她锁骨上的纹身—— “Expecto Patronum.” 是J.K罗琳手写的呼神护卫咒。 怀枫的视线慢慢往下转移,锁骨再往下是…… 停!不能再往下了! “咳……咳咳!” 虽然及时抑制住了自己不安分的目光,但怀枫还是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甚至还吓得呛到了,为了不让江沉察觉到什么不妥,怀枫只好强忍着接上自己没说完的后半句话:“昨、昨天……咳……昨天他好像就在对、咳……对面……对面那个文具店……咳咳……” “怎么了这是?”江沉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咳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替她拍背,“好家伙,平白无故说个话你都能让口水呛着?” 直到怀枫咳得眼泪都出来了,才胡乱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什么大问题。 江沉一边替她顺着气,一边不由得失笑:“对面文具店跟你犯冲?怎么提人家文具店你还咳嗽了?” 怀枫这会儿说不出来话,自顾自地往下顺气儿。 “行了行了,不说了不说了。”江沉嘴角的笑漾得更开了,伸手要去提怀枫背后的书包,“走吧。” 怀枫眼角噙着泪,勉强顺了口气才问:“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送你回家啊。”江沉把手包拎在手上,率先迈开步子。 怀枫一怔,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了锅,像是一锅煮了一下午的饺子一样,黏糊糊的,站在原地半天没动静。 她说……送自己回家? 第5章 第 5 章 江沉走出了几步之后才发现怀枫没跟上来。 一扭头,看见她还定在原地没动,右边的眉毛轻轻挑了一下:“怎么?你准备露宿街头?” “不……不是……”怀枫眨巴着那双毛茸茸的大眼睛,“我自己能回去的,不用麻烦你。” 天色渐晚,昏黄的灯光与西落的斜阳在半空中相交,而交点正好就落在怀枫身上,暖色的灯光让她看起来又一种温暖的柔软感。 江沉耸了耸肩:“不麻烦啊,顺路。” 怀枫看上去有些为难,沉吟了一下,才说:“可是……你都还不知道我住哪儿,怎么就顺路了?” “啊?是吗?”江沉看上去浑不在意,甜言蜜语张嘴就来,“嗐,不是有那么句话说得好吗——‘想要送你回家的人,东南西北都顺路。’我好人做到底,送你一趟。” 怀枫眉心一跳,没做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江沉拎着书包又走了回来。 就这一会儿,江沉算是看清了,这姑娘看上去性子软软糯糯的,但实际上有主意得很,头脑也清醒,是个理性与天真并存的小奇葩。 “刚才喊我的是不是你?”江沉走到她身边,长臂一伸,顺势将她搂在搂在怀里,两具□□蓦地碰撞在一起,怀枫闷哼一声,江沉的胳膊从她的颈后绕过来,小臂搭载她的肩膀上,“你刚才都不确定我是不是和林子秋一伙的就敢喊我,怎么现在没胆子跟我走?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怀枫的头靠着她的胸膛,听见她的声音从宽阔的胸膛里嗡嗡地响起,带了些沙哑,还带了些意味不明的调戏。 怀枫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她觉得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浑身的血开始往脑袋里冲。 江沉感觉自己怀里一僵,低头看了一眼,顺手把她额前的碎发撩到耳后,俊美的脸庞皱了起来:“你上刑场啊?” 怀枫耳根一红,假装没听到。 江沉带着她往前走:“林子秋今天来你们学校劫道无功而返,我觉得吧,依着他那么小心眼儿的性子,这笔账指不定会算在你头上。” 怀枫抬起头:“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你有关系了。”江沉煞有其事地吓唬她,“你看啊,你要是不喊我,我也就注意不到你,我要是没注意到你,兴许他就拿着钱了,他要是拿着钱了,刚才走的时候可能就没那么狼狈了,你说,这事儿是不是怪你?” 怀枫被她不知道哪来的歪理给说的绕了进去,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可是是你把他赶走的啊,他为什么不把帐算在你身上?” “那小混蛋,借他八个胆子也不敢来找我。”江沉忍着笑意继续逗她,“可是你不一样啊,他要是再来找你,你能怎么办?跑?跑哪儿去?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怀枫“嗯”了一声,有些动摇。 江沉趁热打铁:“所以啊——” “所以……”怀枫抿了抿唇,看上去像是做好了决定,她再次仰起脸,有些怯怯地问,“我能认你当大哥吗?” 江沉:“……” 你这孩子指定有点毛病。 一中的校门到路对面的奶茶店也就十几米,两步路就到,说话的功夫里,江沉已经把人带到自己的车旁了,虽说林子秋他们走了,可奶茶店老板还是从进了屋就一直在注意着马路对面,生怕那帮人再回来找事,现在看着江沉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他也就松了口气。 “回来了?”老板打屋里出来,从烟盒里抽了根烟,递给江沉,“没什么事儿吧?我看你好像还动手了?” 江沉刚想伸手去接,可余光一扫,正好对上怀枫的目光,拿烟的手一顿,随后变了路线,给推了回去:“不吸了,马上骑车——没动手,一帮小屁孩我动什么手?” 老板把烟收了回去,看了一眼怀枫,又把目光放到江沉身上,意思非常明显——这谁? “她......”江沉沉吟了一下,才说,“朋友。” 老板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江沉从奶茶店柜台里掏出头盔递给怀枫,然后把自己的也套上,拉好拉链,戴好手套。 怀枫看着她蓄势待发马上就准备走的样子,依旧有些犹豫,迟疑再三,还是说了一句:“其实不用那么麻烦,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江沉把车钥匙捅进去,没理她。 “我说小姑娘。”老板喊她,“她要送你你就赶紧上去吧,省得她一会儿变卦,你知不知道能坐在江沉的后座上是多少人梦寐以求都求不来的?这小祖宗可是从来都没主动送别人回过家,嘿,你倒好,推三阻四的。” “老许。”江沉隔着头盔睨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冷,“你店里又不忙了?” “得得得,怪我了,我话多。”老许耸了耸肩,转身进店了。 怀枫的心砰砰直跳,看着那个骑在摩托车的纤瘦背影,怔了好一会儿。 江沉把火打着热了半天的车,一扭头,却发现怀枫还抱着个头盔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看着她。 “怎么了?”江沉回头问她,“不会戴?” 怀枫诚实地点了点头,她都没坐过摩托车,又怎么可能会戴头盔。 江沉冲她一伸手:“给我,我来。” 怀枫抱着头盔走到跟前,江沉摘掉手套,从她的手里接过头盔,拽着两边的锁扣,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 五月的天,空气里蒸腾的温度像是烤箱,可江沉的手却冷得像是冰块,她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蹭过怀枫的下颚,怀枫被冰得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 “别动。”江沉突然出声制止,抽出一只手,按在怀枫的头盔上。 怀枫被固定在距离她咫尺的地方,毛茸茸的眼睛一颤一颤,盯着她看。 她的眉心微微褶了褶,桃花眼轻轻抬起来,四目相对,紧接着又移开,眼神清淡如水,凉凉地从怀枫脸上流过,虽然只有一瞬,但足够让怀枫心惊。 “好了,上车。”江沉替她扣好帽带后才重新把手套戴上,“上车总不用我抱你?” 怀枫的耳根此刻红得发烫,像是蜜桃熟透了的尖尖儿,听到江沉说要抱她,吓得赶紧摇了摇头,长腿一跨,在后座坐稳了。 江沉微微侧过脸,没扣上的镜片底下露出她燧石一样的双眼:“住哪儿?” “江湾城。” 江沉的眉毛不动声色地轻挑了一下,抬手,“咔哒”一声把镜片扣上,马丁靴往回一勾边撑:“抱腰,坐好,别乱动。” 怀枫下意识问了一句:“不然呢?” “不然?”江沉低低地笑了两声,声音像是从她的胸腔里发出来的,“不然等着屁股开花。” 排气管发出阵阵轰鸣,四缸的声浪在将至的夜幕下显得尤为突兀,让人心颤。 临近夏至,白天总是会长一些,无数面目模糊的人一一从怀枫的目光里走过,像是秋天的落叶,一片一片被摩托带起的气流吹远,流光溢彩的霓虹和物欲纵横的巨大广告牌在头盔上映出色彩斑斓的倒影。 怀枫轻轻闭上她漆黑而温润的眼睛,柔软的睫毛上凝着绚烂的霓虹,她的手臂轻轻环住江沉的腰,她悄悄地把头靠在江沉的后背上,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还要我送你进去吗?”车子骑出去二十多分钟后终于停了,江沉把边撑踢下来,一只脚撑地,一只脚踩着脚踏,斜斜地坐在车上看着怀枫。 “不用了,我自己进去就行。”怀枫摆了摆手,把头盔摘下来还给她。 戴着不属于自己的头盔,记忆海绵在怀枫的两颊上挤出了不小的一片,隐隐泛着红色,再加上头盔里闷的慌,那片红里还带了些潮色,连带着发丝也汗津津的,几缕贴着额头。 听见她拒绝,江沉也没坚持,“嗯”了一声,头盔下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怀枫把书包背好,又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说:“那个……今天谢谢你。” 江沉把头盔摘下来,下意识去口袋里摸烟,余光瞥到面前的怀枫,刚放到外套上手顿住了,不想让怀枫看出什么,干脆顺势直接插了进去,勾唇笑着问她:“谢谢谁?” 怀枫眨眨眼:“谢谢你啊。” 江沉挑眉:“我是谁?” 怀枫张了张嘴,有些不解:“江沉啊……” “哦……”江沉故意拖长了尾音,停顿了几秒后,才继续用不疾不徐地声音调笑道,“谢我什么?” 怀枫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感觉有些头疼,突然觉得这人怎么跟小孩儿一样,稍稍做了一点好事,就开始急着在大人面前邀功。 “谢谢你今天帮我解围。”怀枫说,“还有送我回家,谢谢你,江沉。” 江沉撅着嘴,摇头晃脑的:“行,还算有良心。” 怀枫有些无奈,弯起笑眼看着她。 这人散德行散够了,才慢慢把自己脸上毕露无疑的轻佻给收回去,只是嘴角依旧勾着,带着淡淡的笑:“你们平时几点放学?” 怀枫想了想:“快高考了,所以放学时间都挺晚的,九点半就能出来,不过礼拜五会更晚一些,要十点。” “嚯。”江沉到抽了口气,感叹道,“好家伙,十点?十点我都开二场喝五瓶酒下去了。” 怀枫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没接话。 江沉叹了口气,看上去有些怅然:“十点就十点吧,反正我也不是天天都有场。” 怀枫没太听懂她什么意思,还没来得及开口问,就听她继续说:“你们学校门口那个奶茶店,周一到周四九点半,周五十点,我准时在那等你。” “嗯?”怀枫歪头看她,“等我干嘛?” “当啷——”手机响了一声,是微信消息的提示音。 紧接着又响了一声。 “还能干嘛?”江沉掏出手机滑开解锁,“接你放学啊。” 这次换怀枫倒抽了口气,火热的空气吸进鼻腔里,一路溜进五脏六腑,烧得她皮肤都滚热起来。 “我自己其实——” “我靠!完了!”还没等她开口拒绝,就听见江沉怒吼一声,然后将手机迅速塞回口袋,一把捞起头盔重新扣上,往后一踢边撑。 怀枫问她:“怎么了?” “来不及解释了,我有事先走。”R1启动时带起的声浪再次响起,引得路人频频侧目,江沉又嘱咐道,“别忘了明天。” 怀枫点点头:“知道了。” 语毕,江沉也不再啰嗦,右手一拧油门,像只大黑耗子一样蹿了出去。 怀枫看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竟然让能忍住不在自己面前吸烟的江沉爆了句粗口。 而怀枫不知道的是,江沉岂止是爆了一句粗口? 头盔下的她现在简直可以用“出口成脏”四个字形容——手机上刚收到的微信来自于江沉的师父,辛幸,老辛也是属于人狠话不多类型的,总共就发了两条消息过来。 第一条:“八月份的zic,拿不到第一,立马收拾东西滚蛋,出去之后别说你认识我。” 第二条:“你现在在哪儿我不管,但是好好想想,我今天让你去一中干嘛的。” 第6章 第 6 章 早上的天气渐渐阴沉,原本燥热的空气带了湿度就让人呼吸有些不适了。 怀枫推开门正要上学去,刘姨从厨房探出脑袋提醒:“小枫,别忘带着伞,天气预报说下午可能有雨。” “诶,知道了。”怀枫边答应着,边把伞塞进书包里出去了。 在路上怀枫忍不住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江沉给她的感觉似乎一直透露着神秘感,自从一个月前见过之后,怀枫就一直在学校多多少少听过这个人名字,可是却从没想过能和她有所交集。 江沉是发光的一个存在,她站在哪里,哪里就是目光的焦点,或许江沉时刻透露出的洒脱和自信,就是吸引平凡人瞩目的原因吧。 一中的早读通常会在七点三十分准时开始,怀枫进校门的时候是七点整,余下的半个小时留给她吃早饭、交作业,顺带擦个黑板,足够了。 早晨七点的走廊里来往的同学很多,昨天因为江沉的缘故,怀枫也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这种被关注的感觉让怀枫有些不安,却也为之受用。 但是到了班里后,大家纷纷投来的探究目光让怀枫明白了,这种受用只是因为江沉也在她旁边,能给她的安全感。 可是现在,怀枫迎着打量的目光进班,突然就生出一种莫名的尴尬,她不想被当猴看,深吸了口气,在大家小声的议论声里,缓缓踱步到自己位上。 刚要坐下,她的同桌欧静雅拎着扫帚风风火火地跑来,冲到她面前,左右张望一圈,小心翼翼压低声音说道:“我说,你也太酷了!我一来班里全是说你昨天坐着江沉的摩托车回家了!还教训了林子秋。” 怀枫一时惊讶,没想到这还“人尽皆知”了,干笑了两声:“这……大家怎么知道的?” 欧静雅抬眉,不明所以地说:“我也听别人说的呀,你不用管这个,你快告诉我,你怎么认识江沉的?” 似乎是欧静雅的声音略微提高,引得周围同学也围了过来。 一时之间大家叽叽喳喳起来—— “怀枫,r1坐起来什么感觉?我的天,你是不知道,我昨天老远就看见那辆摩托车了!” “对对对!我也看见了!谁能想到那就是江沉啊!” “怀枫,你和江沉是什么关系,亲戚吗?” “那个摩托车也太酷了!我也好想认识江沉。” “听说江沉还在ARRC拿过奖!” “开玩笑!那可是江沉!我女神世锦赛总冠军!世界冠军!ARRC算什么!” “就是就是!我听说她还参加过MotoGP呢!” …… 怀枫听的头都大了,顿时无措,什么c什么p,谁跟谁组cp?还有那个什么a什么c?AC米兰吗? 好在班主任及时赶到,几个拍桌子的响声把大家吓回各自位上。 班主任把书本重重放在讲台上,厉声喝道:“我从走廊过来,就咱们班最吵!其他班都在早读,你们在干嘛!还想考大学吗!” 全班迅速噤声。 怀枫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努力降低存在感,毕竟自己是始作俑者,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 班主任巡视了一圈,目光回到怀枫身上,叹了声气说道:“怀枫跟我出来。” 怀枫听到自己名字后心底一颤,却还是乖乖站了起来,如临大敌般走了出去。 俩人刚踏出教室,班里又不约而同地小声讨论起来,班主任回身面无表情地说道:“班长把讲台试卷发下去,所有人第二节课交。” 这下,一声又一声无奈的哀嚎之后,教室里彻底安静了。 清晨雾蒙蒙的天等到午后就变成得艳阳高照,青灰色的天空背景下,劈头盖脸的阳光像是镭射一样在脸上爆炸着。 南风吹过来卷成一股热浪,汗从脸上流下来,划过下巴,最后流进衣领,还有几滴落在地上。 沥青的赛道被太阳烤得滚烫,汗滴落在上面,转眼间便被蒸发殆尽。 排气管发出的隆隆声逐渐安静下来,车头前挡下的“95”在日光里折射着耀眼的光,乌泱泱的热浪和水汽,呼吸里让人想要割断喉管的汗味,让宽阔的赛道像是周末时候的大澡堂子,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撒了一把长了毛的盐在你嘴里。 江沉刚一回到P房迫不及待地把头盔摘了,乌黑的头发被汗打湿,仰头一甩,水珠四溅。 “第一圈57秒84,最后一圈比第一圈慢了一秒二,你知道一秒二意味着什么吗?葫芦娃趁着这个空都会喊爷爷了。”教练辛幸迎上去,把水杯递给她,“你推波推得太早了,不用多,再等五米,往后五米再挂挡。” 顶着炎炎烈日连续五圈跑下来,江沉渴得嗓子眼里都直冒火,捧着水瓶叼住吸管,一个劲地猛嘬,根本没空去管自己师父在耳边夹枪带棒的嘲讽。 “你吸烟要也是这个架势,现在估计坟头草都比我高了。”辛幸看着她没命地往下灌水,皱着眉头,“出了最后一个弯上直道冲终点的时候你松什么油门的?又忘了上次排位赛人家在最后一个弯出弯把你过了的时候了?” 辛幸一边说着,一边止不住地摇头。 “哈……”江沉放下水杯,拍了拍辛幸的肩膀,气声从嗓子传出来,“排位赛排位赛嘛,老辛你说你,动那么大气干什么?” 辛幸一耸肩膀,抖掉她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从旁边的桌子上拿出一叠A4纸递给她。 江沉接过来:“什么玩意儿?” “训练安排。”辛幸说,“八月份就比赛了,你现在还不训练,难道真准备到时候刷脸拿第一?” “也不是不可以。”江沉没抬头,一页一页地翻过去。 辛幸翻了个白眼:“我真是造孽,找了你这么个万难货当徒弟。” “那没办法。”江沉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笑着说,“请神容易送神难,狗皮膏药粘上可就揭不下来了,您老人家受累。” 辛幸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 江沉十二岁的时候第一次接触摩托车,那时候的她小小一个,只能骑着迷你摩托车开启她的职业生涯,而辛幸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了她过人的天赋,并决定让她加入自己的车队,由自己亲自带领加以训练。 两年后,十四岁的江沉以新手的身份参加华东地区125cc组冠军赛,果然不负期望,在第一个赛季就获得了分站冠军,等到年底的时候,总冠军也被她收入囊中。 次年的亚洲挑战赛,她更是在第一个赛季就取得了年度第二的好成绩,同年,她仍是华东地区125cc组的冠军。 三年后,十七岁的江沉终于走上了顶级赛事世界摩托锦标赛的舞台,这次比赛中她迅速崭露头角,之后日子里,不仅是在国内,甚至在整个亚洲江沉都获得了多次胜利。 前年的9月28日,江沉获得了日本茂木赛道的分站冠军,在积分榜上足足领先第二名93分,提前三站获得年度冠军。 去年,二十二岁的江沉上升到了250cc组别,再一次成功地在第一赛季中赢得了一系列比赛,并在第二赛季中赢得了总冠军。 她卓越的赛车控制技术、飞快的速度、出众的表现,说她是为了摩托而生也不为过,这样一个不可多得的天才,放在哪儿都是会发光发亮的存在。 当然了,她发光发亮的地方也不止在比赛时——当江沉拿下日本那场比赛后,她竟然跟车队里的队员商量,找人扮成一只巨大的公鸡跳上了她的车后座,然后跟她一起在赛道上绕场致意。 而在大奖赛的规范守则上,有明文规定:禁止在赛车后座上搭载另一人,违者将受到组委会的处罚。 结果江沉却说:“可是我后座上的不是个人啊,它是一只鸡啊。” 饶是铁面无私的组委会,在看到一个年仅十七岁并且取得年度冠军的花季少女,眨巴着一双桃花眼,泪汪汪地看着你时,也不禁动容,只好劝她以后遵守规定,可是几场比赛之后,江沉又故伎重演,这次队员扮演的不再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而变成了头上戴着亮闪闪光圈的天使。 从那以后,比赛控制中心就干脆随她去了,也懒得再请她去办公室走一趟——毕竟没什么用,况且每次她去,都能把办公室的巧克力全都顺走。 足足十几张纸,密密麻麻写得满满当当,江沉没细看,大概扫了一遍过去都用了五分钟,辛幸连她起床、睡觉甚至补水的时候都给写上去了,就差没安排她什么时候上厕所了。 “我说老辛,不是吧?”江沉目瞪口呆地晃着手里的那一沓,“一个zic而已,你不至于吧?” 辛幸无视她的抗议,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帮她把车推进P房。 江沉跟上去:“我说真的,老辛,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又不是ARRC,你至于吗?不至于吧。” “行,不至于。”辛幸弯下腰替她检查刹车,“那你把计划书还给我吧。” 江沉松了口气。 刚要把那沓计划书随手一扔,就听见辛幸不紧不慢地继续说:“反正到时候输给林逸瑶,丢人的又不是我。” 江沉动作一顿。 “什么?” 林逸瑶?她也去? 第7章 第 7 章 辛幸站起来,又捏了捏离合,云淡风轻地跟她打岔:“诶,那什么,你机油什么时候换的?” “昨、昨天?哎呀,什么机油不机油的。”江沉凑上去,“你刚刚说谁?林逸瑶? “好像是吧。”辛幸又抠开油箱盖,瞄了一眼,“你油加了吗?” “老辛!”江沉猛地吸了口气,全堵在心窝里,出也出不来,下也下不去,憋得她难受。 辛幸终于抬起眼扫了一她圈,然后又蹲下去,用手去拨链条:“没大没小的。” 江沉这次彻底没了耐心,绕到车的另一侧也蹲下去,车身的空隙里透出她两只漆黑的眼睛,额上的汗滴滑到睫毛上,江沉轻轻一眨,水珠又滚到眼里,咸津的汗液辣她睁不开眼。 “辛哥?师父?教练!”江沉的语气开始着急,“你刚刚是不是说林逸瑶了?八月份的比赛她也去?” 辛幸呼出口气,重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自己先叼了一根在嘴里,然后又递给江沉一根。 江沉没接。 “是,林逸瑶,八月的zic她也去。”辛幸把烟拿下来又放回去,“怎么?对上你前女友,心里打鼓?没底?” 江沉啧了一声,语气十分不满:“老辛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 辛幸似笑非笑:“是吗?那什么有意思?是在最后一个弯出弯的时候被她反超有意思,还是被狗仔拍到,你们俩在领奖后台像是连体婴一样粘在一起,最后害的我花了五万块钱把照片买下来有意思?” 江沉狠狠嘬了一下牙花子,龇牙咧嘴,半天没说出来话。 辛幸继续说:“再说,你俩这手也分了,交情也断了,一年到头就连个新年祝福语都不可能群发到她那儿,你管她去不去zic比赛?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 江沉皱着眉头叹了口气。 跟她确实没关系,而且她也实在是不想再跟林逸瑶扯上任何关系。 江沉十八岁到二十岁的这两年,直接从“机油脑”变成了“恋爱脑”。 跟林逸瑶在一起的两年里,江沉的一颗心全都扑到了她的身上,时时事事都可谓是百依百顺,心里想的念的全都是怎么能让自己那位女朋友高兴,就连好几次都唾手可得的冠军奖杯全都因为林逸瑶的一句“我也想试试当冠军的感觉”,就被江沉拱手让给了她,自己屈居第二也毫无怨言。 同时,这也是Moto赛场上新人辈出的两年,是辛幸血压狂飙的两年,是整个Ace车队“万年老二”的两年。 更是林逸瑶在Moto赛场上大放光芒的两年。 一想到林逸瑶,江沉就林子秋,一想到林子秋,江沉就想到昨天—— 昨天下午在一中门口,她对着林子秋大放厥词,说要替林逸瑶教育弟弟,可那也只是说说,江沉并没真的准备付诸行动,况且她也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去管她的事情。 可是眼下,老辛竟然告诉她,三个月后她就要和前女友在赛道上一决雌——不对,一决高低。 江沉怎么想怎么别扭,就像是喝了一杯刚过期一个小时的牛奶:虽说不算变质,吐出来倒不至于,可留在肚子里却又一个劲犯恶心,出也不是,进也不是。 憋屈得江沉咬着后槽牙叹气。 辛幸看着她扭曲成虎皮蛋一样的脸,突然笑了,难得好心地开始安慰她:“行了,别愁眉苦脸的了,你只要好好训练,保证实力,到时候在赛道上一个眼神都不用给她,直接让她看不见你尾灯。” 江沉“嗯”了一声,勉强提了提嘴角。 辛幸看她脸色不好,也没再继续,轻轻拍了几下她的后背。 “诶,对了。”江沉突然说,“昨天要的头盔你帮我订了吗?” “订是定了……”辛幸挑眉看了她一眼,突然来了兴趣,“不过那个头围……不是你的尺寸吧?给谁定的?” 江沉把手套摘下来:“我又不是不掏钱,你管我给谁定的干嘛?” 辛幸坐到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干嘛?”江沉把手套放在一旁,拉开衣服拉链,“看我干嘛?” “你小子不对劲。”辛幸突然冒出来一句,那双眼睛笔直地看向她,像是利剑一样。 江沉握着拉链的手一抖,也只一下,紧接着不动声色地继续动作,等到整个人从骑行服里抽离出来,重新挂好,江沉才问:“我怎么不对劲?” 辛幸斜了她一眼:“agv跟秋山河美的联名款,全球限量一千个,光是定金就得交出去几万块,你小子除了买车舍得花钱,头盔从来不看重花色图案,突然让我给你订这么个败家玩意儿,你还敢说自己没问题?” “你想多了。”江沉背对着辛幸,从衣架上把自己的外衣拿来下,套在身上,语气平淡,“帮朋友订的。” “嚯?”辛幸突然笑了出来,像是看见了什么稀奇罕,“教了你十多年了,从来不知道你小子还有朋友呢?” 江沉白了他一眼。 这话不假,辛幸在江沉十二岁的时候认识了她,别看那个时候的江沉虽然就是个小萝卜头子,可是脾气却不小,三天两头的就跟人打架,每次辛幸喊她来训练,小江沉都是一脸的伤,外加被撕成麻袋一样的一身名牌。 别看她现在跟个向日葵一样,看见谁都捧着个笑脸,其实这小子内心阴得很,再加上是个妥妥的富二代,小时候看谁都是一幅“老子天上地下最拽”的表情。 辛幸还记得,江沉十三岁那年,跟同班同学因为几句话就动起了手,后来班主任请家长,江沉把他喊了过去。 办公室里,对方家长指着江沉破口大骂,江沉一句话都没顶回去,全程安安静静地听着,说到最后,家长终于绕到了重点上:“你这一下子要是把我儿子打破相了可怎么办?这一下不得值五千块钱啊?” 十几年前的五千块钱,那可真算得上是天文数字了。 辛幸满头黑线,正准备给对方赔不是,顺便压低价格自己认了这笔钱。 就在这个时候,十三岁的小江沉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张银行卡,十分阔气地往班主任的办公桌上一拍,语气不屑:“一万,他再让我揍一顿。” 辛幸清楚地看到对方家长和班主任同时翻了白眼——对方家长是因为江沉嚣张的气焰被堵的,而班主任……则是被黑卡吓的。 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高中再大学毕业,除了车队里的队员,凭着她这狗脾气,要说江沉有个什么朋友,辛幸还真不信。 江沉把外衣拉链拉上,再转过身,脸上是一如平常的笑,只是笑得有几分耐人寻味。 “我说老辛。”江沉笑着舔了一下嘴唇。 “嗯?”辛幸应了一声。 江沉继续笑:“人家都说这八卦是女人的天性,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管那么多,合适吗?” 辛幸被她说得噎了一下,瞪着眼,过了几秒钟,才嗤了她一声:“行,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倒是别被狗仔抓着小辫子啊,你倒是别让我花那五万块钱的冤枉钱啊,你倒是别让那个热搜挂在上头三天下不来啊。” 江沉无奈地叹了口气,辛幸虽然字里行间没提到人名,可意思却是显而易见的。 合着他对林逸瑶的那点怨气全都发在自己身上了? “得得得,算我没说,算我没说还不行吗?”江沉实在受不了他像是怨妇一样的念叨,回手捞起车钥匙就要走。 “诶,等会。”辛幸喊她,“不骑车了?” 她拿的是汽车钥匙。 江沉点头:“市中心下雨了。” 辛幸笑了一下:“你不是下刀子也骑车出去飒的吗?” “好家伙,钢铁侠啊我?”江沉也跟着笑,“安全第一,这要是骑车摔出个好歹,八月份的比赛怎么办?您老人家替我上?” 安全第一什么的全都是她随口扯出来敷衍的话,一个敢不带护具压弯的人,什么时候还能在意骑车安全了? 市中心下雨了,一中位于市中心肯定也难以幸免,她一路淌水过去是没什么,可她后座还得坐个人呢,万一再点儿背,摩托车熄火了,那就真成露天浴场了。 “我可去你的吧,小兔崽子想什么美事呢?”辛幸笑着骂了她一句,刚准备放人离开,却突然想起了点事,又问,“不对啊,你去市中心干什么?” 江沉眉尖一跳,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脸上八风不动,脚下却暗戳戳地开始谋划自己的逃跑路线。 辛幸慢慢回过味来:“不对……小兔崽子,不对!你家住江湾城,你去市中心干什么?” 江沉嘴里打磕巴:“我……那什么,我去看一眼李壹晨他们放学了没,顺……顺便把他带来训练。” 脚下又退了两步。 “不对!江沉你小子不对啊!”辛幸站起来,“李壹晨今天没有训练计划。” 李壹晨就是昨天辛幸让她去接的那个新人。 江沉挤出笑容:“啊……是吗?哈哈哈哈……那我……我……” 又退了两步。 辛幸往前走:“你去市中心干什么?说实话,头盔给谁定的?还有,你昨天下午到底干什么去了?” “诶诶诶,审犯人啊?”江沉赶忙往后撤了两步,“老辛,不是我说,你真管得有点太多了,我妈都不问我那么多。” “你妈?”辛幸愣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眉梢眼角瞬间挂上了止不住的讽刺意味。 江沉不动声色地又往后挪了几步,嘴里应承着:“是啊,我妈,她都不管那么多,您说您老人家还□□这份闲心干嘛?” “你妈打从娘胎里落地的那一刻起,她的心里就只有自己,你指望着她管你?”辛幸的嘴角勾成一个嘲讽的弧度,“江沉我就问你,你今年二十三了,三岁之后你妈管过你什么?十二岁之前把闺女丢给爷爷奶奶,十二岁之后又丢给我,她江予婷这个甩手掌柜当的真轻松,带球十个月,剩下的全凭你造化,把你当什么?哪吒也不是这么养的吧?” 江沉一边缩着脖子一边往后退,辛幸怨妇一样的抱怨被她照单全收,不光全收,江沉还一句怨言都没有。 毕竟在认同自己老妈是混蛋这件事上,江沉和辛幸的想法出奇的一致。 第8章 第 8 章 辛幸和江沉的妈妈江予婷是发小,所以对于江沉她们家的事,辛幸可谓是一清二楚—— 江予婷十七岁那年不顾家里人反对,硬是要跟比她大八岁的江沉父亲在一起,江老爷子说什么也不同意,无奈之下,江予婷便用自己保送常青藤的名额做要挟。 读书这种事情主要是看自己,只要自己肯下功夫,二桥桥洞底下也有可能出交大的博士,国内的大学未必就比不过国外,况且江家家大业大,即便是没有了保送的名额,自然也有办法把她送出去,所以对于这种不轻不重的威胁江老爷子自然是不放在眼里。 一计不成还有一计。 就在江予婷跟家里僵持了三个月之久,并且保送名额丝毫威胁不到江老爷子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这份持久的平衡——江予婷怀孕了。 江予婷拍到书桌上的那张A4纸好像并不是一份B超检测报告,而是一颗核弹,瞬间就在江家炸裂,这枚核弹摧毁了一直以来暗藏在江氏父女之间一触即发的刀光剑影,也同样摧毁了江老爷子最后的心狠。 他没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为一个人渣便就此远去,他不能看着江予婷就因为一个男人而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 比心狠,江予婷完胜。 最终,江老爷子同意了江予婷和江沉父亲的关系,江予婷也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前往常春藤大学读书,在此期间肚子里的孩子也可以顺利生产。 七个月后的九月五日,孩子平安落地,在江老爷子的坚持下江予婷的这个孩子随母姓,也姓江,名叫江沉。 日子一天天地过,孩子一点点地长大,转眼间江沉三岁了,江予婷也迎来了学业中最重要的毕业季。 就在这一年,江沉的父亲出事了——他在地下赌场总共输了十万美元,最后恼羞成怒大闹一场,被当地的□□剁去了双手双脚,捆进麻袋丢到了哈德逊河里。 由于江予婷处于最后一年的关键时刻,江予婷的母亲不放心她一个人又要上学又要照顾孩子,所以也跟着一起到了美国。 □□把照片发到江予婷手机上的时候她还在睡觉,而江母正好就看到了这些消息,江家一直对于这个女婿都是抱着一种抵触的情绪,所以他的死讯对江母并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但是江予婷不一样。 为了不影响江予婷的学业,江母偷偷删除了那些照片,并且跟江老爷子商量好,谎称他是被江老爷子临时调回国内参与新公司的上市计划。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江予婷也睡醒了。 醒后的她得知丈夫被调回国内,还以为是父亲终于肯接纳了这个女婿,内心激动不已,当时就要给他打电话却被江母拦下,江予婷不解。 江母解释说:“他两个小时前就出发去机场了,这会儿估计正在飞机上接不了你电话,等到明天落地你再打也不迟。” 江予婷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可是等到第二天电话再打过去时,接电话的却是江老爷子,电话那头的江老爷子声线沉着冷静,丝毫听不出有慌乱的迹象:“他去公司了,手机没带,等一会儿我让他用公司电话回给你。” 可这一等就是一个星期。 等到江予婷的毕业证书都拿到手上了,那头的电话还没回过来,这时候的她才隐隐意识到事情的不对,瞒着江母,江予婷买了最早的一班飞机连夜赶回去,下了飞机马不停蹄地就往公司里赶。 她把自家四五个公司都跑过来了一遍,仍然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江沉父亲的时候,江予婷这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 江父江母眼见着事情再也瞒不下去,无奈之下只能将实情全部都告诉了她。 年少时认定的爱人,经历了太千难万险终于走到一起,最后却因为没能抵得住诱惑而死于非命,江予婷知道后,身心备受打击,一蹶不振了好一段日子。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江沉的死活她再也没有问过,不,应该说是不能过问——江母怕她伤心过度身体会垮掉,于是带着小江沉一起安慰她,可江予婷只要是一见到江沉,原本低沉的情绪就会变的异常激动,甚至还会恶语相向,有几次要不是发现及时,江予婷险些错手将江沉活活掐死。 江家也请过心理医生,医生给出的诊断是:江予婷受到的刺激太大,以至于产生了认知错误,她把江沉父亲的死当作是江家对她不听话的报复,并且把江沉当作是江家用来报复她的手段。 她在心里认为,只要把这个“手段”消除,那么她现在所承受的一切苦难都会消失。 江老爷子当然没办法看着自己的女儿杀了外孙女,所以便把江沉接到自己身边来抚养,另外派了专人负责照顾江予婷直至她的身心恢复正常。 江家为了这个女儿可谓是操碎了心,费事费力费金钱,不过江予婷的恢复状态还算不错,只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便修整了回来,身体状态是恢复了,只是心里不免还留了些阴影——她不能跟江沉单独呆一起超过一个小时。 不然的话她就会变得异常烦躁,情绪起伏异常,甚至还会出现暴力倾向。 所幸这种情况到江沉十二岁那年终于有所好转,她已经能跟江沉平安地吃完一顿晚饭并且一起河边散步了。 这对江家所有的人来说可以算得上是天大的喜讯,但是这个所有人,并不包括江沉——因为那时的江沉已经对这份求而不得,又或许是飘忽不定的母爱,不抱任何希望了。 “有时候我真搞不懂。”辛幸看向江沉。 江沉同样将视线对上。 辛幸静了一瞬,然后叹气说:“江沉,我真搞不懂你,她对于你的死活都不关心,还会在乎你每次比赛会不会站到领奖台上吗?你以为那样她就会对你多一份关注吗?” 他太了解江沉了,准确的说是辛幸太了解那个从小就缺失了母爱和父爱的小江沉了——“父亲”这个词对于一个三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江沉来说,太过陌生了,而唯一剩下的“母亲”也对她视若无睹。 小小年纪的江沉并不理解,为什么别人的妈妈可以跟她们一起手拉手,而自己的母亲则是看都不愿意看她一眼。 为了能争取到让妈妈的目光可以短暂降落到自己身上的机会,江沉可以不计后果——她顶撞老师、跟人打架,拿着四十万透支限额的信用卡,无所顾忌地在POS机上出单,甚至在初一的时候就学会了吸烟,无数次伤痕累累地出现在江予婷面前。 可是江予婷还是那样,无动于衷,她的眼神里满是冰天雪地一般的冷漠,甚至是憎恶。 那时的江沉还以为是自己所作所为让妈妈伤了心,于是她开始改变。 她不再继续犯浑,再也没有乱花过钱,她开始比别人用功,她甚至付出别人三倍、五倍,或者更多的努力去学习,去拼搏。 凭着自己的实力,江沉不仅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摩托车赛的冠军,今后甚至越来越多,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拿奖拿到手软”。 不仅如此,中考时,她还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入了一中,高考那年更是以745分的成绩将省理科状元收入囊中,成了老师和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可即便是优秀成了这样,江沉也丝毫没能改变江予婷眼中的那份冷漠。 江沉抿唇,苦笑了一下:“那怎么办?她一辈子都被那个男人毁了,难不成我还要再去捅一刀?” “什么狗屁一辈子。”辛幸嗤了一声,“自己眼瞎遇人不淑,结果犯的错还要让孩子承受,哪有这样当妈的?” 江沉耸了耸肩,或许“一辈子”这个词有些太过严重,可是她却十分清楚江予婷的心理状况。 它从未愈合,即便是被人修补过许多次,它甚至依旧伤痕累累,每一秒都有可能再次崩塌,彻底毁灭。 一个人身体上创伤或许可以痊愈,但是心理上不行,这种阴影是长久存在的,是有很大可能会跟随人一生的,它们无孔不入,甚至会从最不起眼的细小角落里渗进生活,进而开始吞噬,最后崩塌毁灭。 一个人的心塌陷了,那么她整个人也就毁了。 江沉无比清楚,这样毁灭性的打击,江予婷承受不了第二次,江家也承受不了。 其实辛幸也清楚,只是他嘴硬,他心疼江沉,心疼她从小就过着那种没有父爱和母爱的日子。 “行了老辛。”江沉十分阔气地向前一步,骨节分明的手指稳稳地落在辛幸的肩膀上,“我都没那么大的怨气,你就别在这替我抱不平了,说那么长时间的话渴了吧?我去给你拿水,等着。” 说完,江沉也不等辛幸有回话,先一步跑开了。 辛幸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喝什么水,我不渴,哦对了,这两天江予婷要是给你打电话你不用理她,昨天她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不让你继续骑摩托了,你说这不是神经病吗?我都没搭理她,直接把电话给挂了,她要是——诶!江沉!” 突如其来的排气管轰鸣声终于将辛幸从自己的世界里唤醒,驾驶座上,江沉那双燧石一样的漆黑的双眼透过车窗,里头是止不住的狡黠笑意。 辛幸被她气得想笑,却又不能跑过去拦她,嘴里直骂她:“小兔崽子。” 江沉奸计得逞,笑着挑眉,右脚一踩油门,绝尘而去。 天气预报说得不错,九点左右果真下起了雨,原先还只是冰冰凉凉的绣花针,被晚间的薄雾笼罩着,可是渐渐的雨势大了起来,从天上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的窗户一阵阵作响。 像是刮台风时带来的强降水。 等到怀枫快走到校门口的时候,地上的积水已经快没过脚踝了,此时的她无比庆幸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了伞——不过此刻看起来,这把伞的作用也等同于没有。 “叮——”手机收到了短信的提示音。 掏出手机,是快递的信息,短信显示她有一个同城的包裹已经送到了,由于家里没有人,所以只好暂时放在门口。 怀枫有一瞬间的晃神,她最近并没有买东西啊。 家里没有人?刘姨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家的啊。 手指按住快递单号,复制,打开浏览器,粘贴,接着查询快递信息。 等了几秒后,界面转换,物流信息也出来了—— 寄件人:方卓霖。 她的......爸爸。 第9章 第 9 章 一年出现一次,并且只用包裹代替,时隔一年再次收到这份代表“问候”的包裹,怀枫险些忘记了自己那位父亲。 怀枫甚至都不用去想也知道那个被放在门口的包裹里有什么——不太合身的衣服,不太合身的裤子,即便它们价值不菲;一手的复习资料,各大名校教授划出的考试重点,即便怀枫早已将那些习题倒背如流;剩下的应该就是一张余额为十万块钱的银行卡,以及今年的生日礼物。 从十二岁开始,一直到现在,每年都会有,每年都不重复。 每年都在提醒着她,自己是一个被放逐的私生子——还是个没妈的私生子。 怀枫突然有些想笑,她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该恨他。 不过怀枫的心情倒不算是太糟糕,毕竟今年已经是这些礼物持续的第五年了,她的心都已经快要麻木了,只不过每当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她还是会想到自己的妈妈,每次一想到妈妈,她的心里都会有一阵细微地抽搐。 但是很快就过去了。 “怀枫。” 身后有人叫她,怀枫把手机放回裤子口袋里,回头看,是欧静雅。 “怀枫!还真是你!”欧静雅沿着屋檐一路小跑,豆大的雨点不断地斜砸向地面,欧静雅的半边肩膀都湿了,“我还以为你都回去了!” 怀枫把伞往中间放了放,好让两个人都可以躲在底下。 “你怎么现在才出来?”怀枫问,“伞呢?没带吗?” 欧静雅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按在被打湿的肩膀上:“我妈原来说过来接我,但是公司突然有事,就来不了了。” 怀枫点点头,两人一起往校门外走去。 即便是在晚上九点,一中的门口还是挤满了前来接孩子的家长。 一辆辆的轿车停在道路两旁,五颜六色的雨伞高高举过头顶,暖黄色的路灯透过间隙洒在路面上,人头攒动,再一次把宽阔的马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诶,怀枫。”欧静雅叫她,“你怎么回去啊?要不咱们打车回去吧?你家住哪儿?我先送你。” “我家……”怀枫顿了一下,原本想说的话被哽在了喉咙里。 因为她突然想到昨天下午跟江沉的约定,江沉说要接她回家的。 怀枫抿唇半天没说话,欧静雅微微偏头,似乎是在等着她的回答。 两人之间的静谧感突显出校门口的喧哗,哗哗的雨声透过空气,传进耳朵里,一想到江沉,怀枫就突然想起来今天上午班主任跟她说的那些话。 班主任说:“怀枫啊,老师你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你的成绩老师一直很放心,如果你发挥正常的话那么今年的省文科状元非你莫属,但是老师希望你知道,好孩子往往才最会被外界的诱惑影响,你明白老师是什么意思吗?” 怀枫低着头,默不作声。 班主任静了一瞬,才问:“昨天下午那个接你回家的人是谁?”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清晨的水汽以及属于中央空调的寒意,一股脑地将她包裹着,怀枫不由打了个寒噤。 班主任继续说:“在学校门口骑着摩托车公然炸街,这不应该是一个一中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应该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老师并不希望你在最后的关头误入歧途。” 怀枫轻轻咬了咬下唇,虽然不认同,但是也没反驳。 班主任叹了口气:“老师对你抱了很大的期望,可是如果你还是要继续这样一意孤行下去的话,那老师只能过两天喊你家长来一趟了。” 就这一句,惊得怀枫猛一抬头,她的双眼像是两口散发着悲伤气息的泉眼,她的目光里带上了着急促的无奈,甚至还有些尴尬。 喊家长……喊谁? 她一个私生子,是把埋在公墓里的骨灰挖出来,还是把那个已经五年没见过面的父亲喊来? 她能喊谁过来? 班主任仿佛没看到她颤抖的瞳仁,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高中三年了,咱们班除了你,所有人的家长我都见过,马上高考了,喊他们过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你的将来,他们也该过来。” 雨还在下着,欧静雅也还在等着她的回答。 “怀枫?”欧静雅终于有些等不及了,她晃了晃手机,手机的界面显示已经有司机接单了,“你住哪儿?我先送你回去。” 怀枫又抬头看了一眼依旧是如注的暴雨,这雨下得那么大,她应该……不会来了吧? 怀枫把目光收回来,对着欧静雅笑了笑:“没事,我家——” “嘀嘀——” 两声急促的喇叭声打断了怀枫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同样,也吸引了校门口家长的目光,她跟着大家一起,把视线转移到校门口的主路上。 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纯白色的R8反射着温吞的暖黄色光线,透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红色真皮内饰透过前挡,呈现在众人面前,驾驶座车门上,斜斜印着的冷蓝色“95”号在白色的背景下异常显眼。 “嘀——”车里又按了一声喇叭。 雨似乎小了一些,冰凉的雨滴砸在脸上,人们慢慢回过神,窸窣的议论声随着渐醒的神经接踵而至—— “那是谁啊?” “诶,这车要好贵吧?” “这儿不能停车吧?堵到路了。” “诶麻烦让让好吧?” …… 细如蚊蝇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每一个字眼都像是砸在怀枫的鼓膜上,咚咚作响,而那辆纯白色的R8依旧停在原地,岿然不动。 间隔十米的距离,怀枫的心跳开始莫名其妙地加速,隔着漆黑的玻璃车窗,她隐隐感觉到,车上似乎有一双灿如星辰的眼眸,正在盯着自己。 “我说……那啥……”欧静雅用手肘轻轻推了一下怀枫,“这车,有点眼熟啊……” 怀枫把视线收回来,看着欧静雅眨了眨眼。 眼熟? 欧静雅皱着眉头,像是在认真思考着:“也不是车眼熟,就是这感觉……感觉有点眼熟,你懂我意思吗?就是在哪儿见过。” 怀枫没说话,暗自抿了抿唇。 她也有同样的感觉。 欧静雅“唔”了一声,悠悠地继续说道:“白漆加红内饰,真行,开这车的人可真是够骚包的……还有啊,你看那车门上的‘95’,诶,我怎么觉得那个‘95’那么眼熟啊……” “别说了……”怀枫的喉骨上下滚了滚,“雅雅,别说了……” 她清楚地看见那辆车的车窗……正在缓缓下降。 欧静雅浑然不觉,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推测里:“哎呀你听我说!95.……这个数字好熟悉啊,真的怀枫,真的特别熟悉……我好像今天还听咱们班男生说起来呢,95……” 怀枫感觉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雅雅……别、别说了……” “别急别急。”欧静雅挥了挥手,“我马上就能想起来!我记得好像谁的车上就贴了95……” 车窗已经落下一半了。 晚风一吹,怀枫抖了一下。 乌黑的锁骨发逐渐出现在众人眼前,泛着点点夜光的桃花眼里不带温度,淅沥的小雨被风吹着刮进车内,露出削瘦的下巴,几缕发丝被雨水打湿粘在脸上。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欧静雅突然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知道95号是谁了!是……是江——” “江沉。”怀枫打断她,“是江沉。” 车窗全部落下。 江沉静静地靠在座椅上,像是一只疲惫的鹿,淋着细雨的目光穿过茫茫人海,带了些潮气,湿漉漉的,也沉甸甸的,但是却精准无误地落在了怀枫身上。 四目相对,有风涌来,视线迷蒙,她的发丝再一次被吹乱。 怀枫的呼吸一滞,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她不肆意风发的时候,总是隐隐透出一股颓丧。”怀枫想,“她好像在特别热烈地爱着这个世界,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下一秒就会消失。” 也就是这一刻,怀枫突然意识到,这个毫无预警就闯进自己生活里的江沉,总有一天会再次毫无预警地离开。 这个想法让她瞬间就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怀枫看着她暗自出神,如果昨天她没有再次出现,怀枫觉得自己大可以像原来那样生活,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过着被自己反复无常的情绪控制的生活,过着属于私生子那种见不得天日的绝望生活。 被折磨,被捆绑,被束缚。 被白日抛弃,走向苦寒的漫漫长夜,美恶也都不过如此。 她曾见过极致,世间所有再难起波澜。 可是现在,一个突如其来的江沉打破了这份沉寂,从哪一刻起,她不愿再继续向深渊里下沉。 她将告别黄昏,挣脱藏身的黑暗,向她的光里坠落。 江沉坐在车上等了很久都不见怀枫有动静,一抬眼,正好看见她盯着自己发愣,连眼都不眨。 “淋傻了?”江沉被她的反应逗笑,关上车窗,推开门走了下来。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刚才还狂风大作,漫天乌云,转眼间就云开雾散,风清月朗。 见江沉下车,怀枫还没做出反应,身旁的欧静雅倒是先一步激动起来,拽着怀枫的衣角不住地乱晃,怀枫都快被她晃吐了,可这祖宗还没见有停下来的迹象。 “停停!”怀枫一把按住她躁动不安的爪子,“别晃了!求你!” 她咽了口唾沫,然后认真且严肃补充道:“我快吐了!” “是江……江……是……”欧静雅不晃她了,但是自己本人开始原地乱蹦,活像是一只被火烧了屁股的兔子,“是她!她……她是江……” “我知道我知道。”怀枫另一只手也压住她,“我知道是她,你别激动,你也别跳,你——你踩我脚了……” 欧静雅丝毫不觉得硌脚,怀枫有些无奈,默默地把脚从她的鞋底撤出来。 欧静雅这下不跳了,但是声线开始颤抖:“我的天啊!怀枫!江沉她……她……她不会是来接你的吧?” 怀枫的嘴角抽了抽:“那我说她是来接你的,你信吗?” 第10章 第10章 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江沉已经走到跟前了,手指越过肩头,熟练地从怀枫的背上取走书包。 怀枫清楚地听到欧静雅倒抽凉气的声音。 “还挺准时。”江沉笑着说,“我本来以为要等你好一会儿呢。” “啊……啊。”怀枫回过神,“晚自习基本不拖堂,到点就放学了。” 江沉点点头,目光转向怀枫身旁:“这位?” “我同学。”怀枫说,“也是我同桌,欧静雅。” 江沉把书包换到左手,伸出根根分明的右手,怀枫这才注意到,她手上的黑色长甲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本身的指甲,泛着些淡淡粉色。 她的手指很长,也很有骨感,大拇指稍稍分开,其他四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和在一起,微微蜷着:“你好,江沉。” “啊……你、你好!”欧静雅慌不择路地把手在身上蹭了蹭,然后轻轻捏住江沉的指尖,“江……江……” 江沉笑着看她:“嗯?” 欧静雅:“江姐!” 怀枫:“……” 江沉的笑僵在了脸上:“……江姐?” 怀枫一把捂住欧静雅的嘴。 完犊子了。 江沉伸出去的手就这么和欧静雅的一起,停在了半空中。 这小孩儿刚才喊她什么? ……江姐? 是那位穿着红色针织衫,内搭青蓝色旗袍,围着白色围巾,留着五四头,誓死捍卫祖国机密,宁死不屈的英勇民族英雄吗? 请问……民族英雄也骑摩托开跑车吗? 江沉猛地甩了甩头。 不行不行,脑子里有画面了。 她深吸了口气,尽量把自己和“江姐”抛开联系,努力维持着脸上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自以为语气和蔼地又问了一遍:“你喊我……什么?” “不是的,她……她说错了!”怀枫瞪大了双眼,目光颤抖地看向江沉,“她……她的意思是……是江沉姐!对吧?是江沉姐!” 看着江沉越来越扭曲的笑容,怀枫的脑子里全都是昨天下午江沉威胁林子秋他们时的场景,此时再一听到她略带沙哑的嗓音,怀枫就一阵发冷。 不动声色地捅了一把欧静雅的腰眼,怀枫又重复了一遍:“是江沉姐!对吧?” “啊……对,对!”欧静雅忍着腰疼,用力挤出笑容,“江沉姐!” 江沉叹了口气,看样子这两个小孩儿是被自己吓着了。 “不用加那个姐字。”江沉把手收回去,“你不是怀枫的朋友吗?那你跟她一样,叫我江沉就好。” 欧静雅张了张嘴,看上去有这惊讶:“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江沉勾起唇角,目光扫过怀枫,似笑非笑,“她也从来没喊过我江沉姐啊。” 她故意把“姐”字咬得很重。 怀枫心里没由来地一慌,下意识错开她的视线。 江沉无所谓地一耸肩,看了一眼又开始滴答着小雨的天,问怀枫:“走吧?” 怀枫刚想说“好”,可余光瞥到身旁的欧静雅,“好”字就顿在了喉咙里。 江沉不明所以:“怎么了?” “我走了,她怎么办啊……”怀枫有些纠结,毕竟欧静雅没带伞,这个天眼看着就又要下雨,自己要是走了,估计她能被淋成落汤鸡。 江沉眨了眨眼,要走的脚步一顿,回过头,目光在怀枫个欧静雅的身上来回奔波个不停,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她怎么办”的时候,一旁的欧静雅却反应过来了。 “不用管我,我没事!”欧静雅特别有眼力见儿地往后一退,右手紧紧攥住怀枫的雨伞,同时左手一推,直接把怀枫推到江沉身边,“江沉送你回家,然后你把伞借我,一举两得,一箭双雕,两全其美,事半功倍,完美!” 怀枫都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就被猛地一推,整个人往江沉的怀里栽过去,江沉眼疾手快,左手拎着书包,右手张开,长臂一伸,直接把人楼了个实在。 等到怀枫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江沉的怀抱里了,头顶传来她熟悉笑声:“可以啊小朋友啊,嘴皮子还挺利索。” 欧静雅摆了摆手,态度谦逊:“低调低调。” 怀枫:“……” 什么玩意儿? 欧静雅叫的车刚好到了,为了不继续留下当电灯泡,小欧同学三步并作两步,最后一个大跨步,拽开车门,窜了上去。 临走之前还不忘了维持自己低调的形象,特地把食指竖起来放在嘴上“嘘”了一声。 江沉有些哭笑不得,同样回给了她一个“嘘”。 欧静雅心满意足,伸出大拇指比了个“赞”。 江沉扶额,挥了挥手,示意她可以跪安了。 欧静雅也是当真领会圣意,一点头,绝尘而去。 江沉无奈,被她逗得笑着摇了摇头。 “送走了一位小朋友。”目光往下放了放,不看还好,这一看嘴角的笑漾得更大了,“还有你这位小朋友……” 晚间的细雨蒙蒙里参杂了些微风,空旷的校门口周围温度有些偏低,江沉一低头,嘴巴正好就在怀枫耳边,湿热的气流顺着耳廓扑撒进衣领,源源不断。 怀枫的心咚咚直跳,她甚至毫不犹豫地相信只要自己稍稍一张嘴,下一秒手上就会多出一颗狂跳不止的红色心脏。 江沉故意压低了声音,带了些喑哑的耳鬓厮磨感:“不过,你这位小朋友怎么一见到姐姐就脸红?” 怀枫心里一哆嗦,连带着呼吸都开始变得乱七八糟,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哮喘犯了,倒腾不上来气。 “诶诶诶?”察觉到怀枫的不对劲,江沉把脑袋往后撤了一点,“我开玩笑的,你可别哭啊。” 怀枫没接茬,深吸了口气,努力平稳住自己后才说:“我跟你打个赌。” “嗯?”江沉对于她突如其来的转变还没适应,“什么赌?” 怀枫目不斜视:“你见过五彩斑斓的黑吗?你要是再不走,不出五分钟,你的白车就会变成五彩斑斓的黑车。” “什……什么……”江沉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这会儿的雨不像刚才那么大,躲在屋檐下等雨停学生基本都已经出来了,估计都是想趁着雨小的时候抓紧回家,可是把江沉那辆两百多万的闪眼跑车往路中间一停,这下谁也过不去了。 车头前边站了几个人,看样子像是学生家长,估摸着不是在看车,就是在找车前挡上的挪车电话,不光是车头,车身旁边也围了一圈人,大多是穿着校服的学生,江沉看他们指指点点的架势,大有一种马上就要上手去摸的趋势。 “我靠。”江沉没忍住骂了一句,“我新刷的车!五百多块钱呢!” “那估计江老板又要再花五百块了。”怀枫把视线收回来,掀起眼皮看她,“毕竟学校门口不是每天都有跑车免费看的。” 为了不让自己的爱车惨遭黑手,以及不愿意再多花五百块的冤枉钱,江沉当机立断,直接拉着怀枫上了车。 插钥匙,点火,挂档,踩油门,一气呵成。 十缸发动机带起的轰鸣声蓦然响起,引人侧目的同时也让围成一圈的参观者们避之而不及。 “安全带。”临门一脚油的时候,江沉突然说,“我现在这个状态开车指不定能撞到哪儿,你要是不系安全带从前档飞出去,我可拉不住你。” 怀枫忍住想白翻眼的冲动,默默把安全带扣好。 撤开的人群正好留给江沉可以调头的空隙,看着畅通无阻的宽阔马路,江沉一脚油门轰下去,能够震碎玻璃的声浪立刻响彻一中校门口,离弦之箭一般驶出去的R8身后,跟着的是一团又一团黑乎乎的,粘稠的尾气。 车子开出去不到五分钟,天上就又下起了绵绵的大雨,整座城市笼罩在一股昏黄的雨水里,仿佛没有尽头的雨水从天而降,肆意冲刷着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摩天大楼浸泡在这样昏黄色的灯光里,看起来像是一座又一座生了锈的庞大遗迹。 车里寂静一片,只有空调的喷气口持续呼呼发响,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的两个人像是把气管扎了个死结,谁也没有发出第一声“打破寂静”的响动。 怀枫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睫毛柔软得仿佛能被风吹动一样,她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身旁的江沉,江沉的眼帘半垂着,迎面而来的灯光把她的睫毛照耀得根根分明,像是晴朗山谷里小金线草毛绒蜷曲的绒须,她的领口微微敞开了一些,位置正好卡在锁骨,怀枫能隐约从她白皙的肌肤上闻到一股淡淡的檀木香气。 怀枫的心里立刻变得复杂起来。 班主任说现在是高考冲刺的重要阶段,让她和校外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断了联系,不要因为那些不重要的人而毁了自己的前程,怀枫虽然当时没反驳什么,可心里并不赞同这样的说法。 因为江沉并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 但是又不能顶撞老师,否则的话,班主任可能真的会让她把家长请来,到时候她去哪儿请? 是去龙华公墓?还是去方家? 今天下雨,怀枫以为她就不会来接自己回家了,本想着借这个机会可以和江沉暂停一下,但没想到的是她不光来了,还以一种更高调的方式出现了,这下她连拒绝都找不到借口。 可是又不能让江沉继续这么招摇过市地接自己放学。 怀枫吸了口气,胸腔微微涨大了一圈,好半晌,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定:“江沉,你——” “冷吗?”江沉突然出声,“冷的话有外套,在你脑袋后边,一伸手就能够到。”怀枫眨了眨眼,没动。 “刚才想说什么?”江沉扫了她一眼,因为在开车,所以很快又把视线转了回去,“我怎么了?” “你......”在江沉清平如水的目光里,怀枫瞬间分崩离析,她把目光收回来,自然地低垂着,“你其实不用那么麻烦。” 她没办法看着江沉说出这些话。 “怎么了?”江沉轻轻挑了一下眉毛,“麻烦什么?” 怀枫咬了咬唇,像是在斟酌着措辞。 她不说,江沉也不着急问,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目视前方。 车里呈现出一种躁动不安的寂静感。 怀枫自己也在纠结,到底要怎么说才能既不显得那么突兀,又能很好地让江沉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不想让她来,扣着手想了好一会,都没想到一种合适的说法。 怀枫突然觉得有点头疼,总不能开门见山地告诉江沉,说:“你以后不要再来接我放学了,因为我们班主任不让我跟你联系,她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人,否则的话就要请我家长,但是我又没有家长能请,所以只能委屈你了。” 疯了吗这不是? 直到一分钟后,这种躁动不安的静谧被另一阵更躁动不安的声音打破了。 “吱——滋——” 车辆高速行驶的动作被突然打断,湿滑的路面和轮胎剧烈摩擦,刹车片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叫。 惊疑未起,惊慌已至。 □□与身后车座猛烈地撞击让怀枫痛得闷哼了一声,脑袋撞到座椅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样,眼前昏天黑地了好一会儿。 等到终于看清了状况,怀枫心有余悸地摸了摸那根挡住自己飞出前挡的安全带——江沉猛地踩了一脚可以把她们俩都甩飞出去的刹车。 第11章 第11章 路上出了点状况。 下了绕城高架之后江沉继续直行,再过三个红绿灯就能到目的地。 过了第二个红绿灯,车子的速度刚提上来,原先一直跟她们并行的一辆行驶在右侧的车突然轰了一脚油门,排气管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不禁引人侧目。 江沉瞥了一眼,是一辆红色的思域。 以为对方是在故意挑衅,江沉本来想跟他飙一把,但是雨天路滑,又想到怀枫还在车上,江沉也就把飙车的这个念头给按回了脑子里,目光收回来后继续保持匀速行驶。 可没想到,就在江沉刚收回目光的那一瞬间,那辆红色的思域猛地窜出去一截,随后直接甩尾,吱啦一声,溅起水花一片,直接横在江沉的正前方不过十米。 汽车现在正处于高速行驶中,况且地上已经有了积水,这时候江沉如果也跟着打方向,毫无疑问,她们肯定会连人带车一起翻进路边的绿化带里。 要是再点儿背,车毁人亡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我靠!”江沉几乎是下意识一脚刹车就踩了下去。 刹车片的啸叫声与轮胎摩底时的橡胶摩擦声重叠在一起,刺耳的声音穿透鼓膜,汽车由于惯性继续向前滑行了不短的一段距离,这才堪堪停下,轮胎在地面上擦出两条长长的黑色印迹,拖在车屁股后面。 后脊与碳纤维的座舱发生猛烈的撞击,江沉疼同样疼得闷哼了一声,紧紧咬住牙关。 这人是故意的。 这是江沉的第一反应。 等到她再抬起头,那辆红色的思域已经调转车头,扬长而去,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烟雨朦胧间,留给她的只有车屁股上一个模糊的车牌。 江沉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 “你怎么样?”怀枫捂着被撞到稀里斜歪的脑袋问她,“没事吧?” “我没事。”江沉的脸色很快恢复冷静,她转过头,看到怀枫不停地揉着脑袋,眉心慢慢锁了起来,“等会,我把车靠边儿。” 身后排着的汽车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喇叭一声高过一声,不绝于耳。 刚才那辆开着红色思域的疯子把她们直接逼停在马路中央,一个急刹猛踩下来,没有出现追尾事故都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江沉重新发动车子,慢慢停靠在路边,打开双闪,车刚停稳,江沉就把安全解开了,上身越过中控,修长的手指轻轻覆盖在怀枫的手背上,目光关切:“撞头了?别动,我看看。” 乌黑的锁骨发随着动作轻轻扫过领口,熟悉的木质香气扑面而来,几个呼吸之间就钻进了肺腑里。 怀枫被她突如其来的关切搞得有些无所适从,身子一顿,直接僵在了座位里,眼看着江沉逐渐逼近。 “别动。”江沉说,“怎么样?” 怀枫有点怀疑江沉今天出门的时候吃了薄荷糖,她说话时的气息有些清冷,还带了点甜。 “疼不疼?”江沉把她的手拨到一边,用自己冰凉的爪子轻轻揉了两下,“撞哪了?” 不知道是因为劫后余生还是空调的冷气打得太足,江沉的手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可以说很凉,手心压到怀枫手背上的时候,怀枫被冰得缩了一下。 “说话啊。”江沉等了半天也不见她有动静,就看她瞪着两只大眼,突然就有种想笑的冲动,“撞傻了你?” 怀枫眨巴了两下眼,嘴唇蠕了蠕:“没……没事……就有点疼。” “我还以为给你直接撞成哑巴了。”江沉松了口气,笑着说,“明天估计会肿,你回家拿冰袋什么的敷一下应该能好点,实在不行用毛巾湿点水,放冰箱里冻个五分钟再拿出来。” “知……知道了。”怀枫点点头。 江沉的手确实是不怎么暖和,眼下看来跟冰袋的作用没什么不同,冰冰凉凉的感觉穿过发丝抵达头皮,怀枫感觉自己那块儿被撞到的地方好像也不怎么疼了。 “不过……”她的手在怀枫的脑袋上又摸了摸,“估计你到家的时候脑袋上这个包也就起来了,恐怕没什么用。” 怀枫舔了一下嘴:“那怎么办啊?” “聊胜于无呗。”江沉笑了一下,纤细的手指放在她毛茸茸的头顶又揉了揉。 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中和了自己本身的戾气,桃花眼微微眯起来,里头像是含了璀璨的行星,有种说不出的勾人。 要命了。 怎么会有人笑起来那么好看。 怀枫眉心一跳,下意识错开了视线,把目光放在前挡上。 “那个是……”怀枫稍稍眯了点眼,远处的地上好像粘着什么东西,像是张纸,带了点红色,还带了点蓝色。 “什么?”江沉把手收回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目光刚一锁定,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江沉的心里就先打了个突,那个地方……是刚刚那辆思域把她们逼停时停着的位置。 “坐好,在车上等我。”没等怀枫有回答,江沉就已经推开车门下去了。 她的“我”字和关车门时“砰”的一声重叠在一起,怀枫看着她的背影逐渐走进飘洒的细雨里。 这会儿正巧是个红灯,江沉走过去的时候没有车,地上有积水,那张像是纸一样的东西被雨水冲刷着黏在地上,蓝不蓝红不红,上头貌似还印着字,像是海报。 江沉怎么看怎么觉得熟悉。 三两步的距离,江沉很快就走到跟前,等到她站定,那张红蓝相间的海报直接跳进了她的视网膜里。 没来及细想,江沉的脑袋“轰”的一声先炸开了锅——这是八月份珠海zic比赛的宣传海报。 刚刚刹车刹得太猛,人都快撞进座椅里去了,这会儿淋了点儿雨才算是清醒过来,江沉也有空冷静分析。 首先可以确定的一点是,这不是巧合,摆明了就是冲着她来的——绕城高架出口逼停跑车,逃逸后留下比赛海报。 这样要还都是巧合,那她真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想吃冰下雹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其次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她被跟踪了。 这条路并不是江沉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摩托车上不了绕城高架,所以平时在赛道训练完之后,江沉都会抄近路下隧道回家,如果是有预谋的拦截,那么这些人应该会在隧道出口堵她,而不是绕城高速之后的红绿灯路口。 再有,根据从昨天她就开始接怀枫放学来推测,江沉就更加笃定,自己被跟踪了—— 一中的位置在市中心,而赛道训练场都快出了五环了,两者根本不在一个方位,所以回程的路线也不一样,从市中心回江湾城更不用走绕城,一条江东快速路就回去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今天下雨,江沉没有骑摩托,而是开车,对于骑车的人来说,江东一条快速路是最便捷不过的选择,可是开车就不一样了,会堵车。 由此判断,要不是从一开始就跟着她,那么根本没可能知道她会开车,并且会在绕城高速出来。 一想到这,江沉就觉得自己背后隐约爬上了一层冷汗,那股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 是谁? 究竟是谁在暗处一直跟着她? 这次的逼停如果不是她反应及时,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车毁人亡吗? 这一次失手了,下一次呢? 在车流往来频繁的马路上他们竟然都敢这么明目张胆,要是再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流不是那么密集,监控摄像拍不到的地方,那么这个人又会做出什么阴暗下作的事? 江沉不敢继续再想下去了。 她宁愿是自己想多了,可是这份粘在地上的海报却在无声地提醒她——有人盯上她了。 “zic……zic……”江沉在嘴里默念着。 即将到来的八月份zic比赛应该算是江沉自十七岁以后的第一次国内比赛,阔别了五年的国内赛场,江沉势必是要利用这次zic在国内再次复出的,而Ace车队更不会放过这次唾手可得的冠军。 只要有江沉在,那么这场比赛的冠军将是毫无悬念的。 可眼下,究竟是谁,是谁已经等不及了? 是谁那么迫切地不想让她参赛? “江沉!”怀枫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喊她。 江沉回过头:“啊?” 怀枫指了指不远处的红绿灯,红灯倒计时已经到“10”了,她要是再不回来继续站在原地发呆的话,估计今天这场车祸是真的免不掉了。 “快回来!”怀枫趴在车窗上冲她喊,半个身子都快探出去了。 “来了。”江沉挥了挥手,开始往回走,“把脑袋收回去!” 怀枫应了一声,然后乖乖坐好。 江沉在雨里站了好一会,回到车上的时候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水汽,尤其是头发,几乎都湿透了,还在滴答地往下滴水,还怀枫从包里抽出纸巾地给她。 “怎么样?”怀枫问她,“地上那个是什么?” 江沉接过纸巾,胡乱擦了两下就随手扔到一边去了:“没什么,不知道哪儿来的传单粘地上了。” 怀枫点点头,看出她有敷衍的意思,既然她不想让自己多问,那就不问。 只是怀枫的心里也隐约多了一丝不安。 接下来的路程里两人都很安静,这种安静其实主要来源于她们俩心里都在思索着不同的事。 江沉依旧沉浸在刚刚那场险些发生的车祸里,那些可能在背后动手脚、搞小动作的人员名单像是电影字幕一样在她的脑海里开始放映。 而怀枫则是在思考,怎么能够既不尴尬也很委婉地表达出自己其实可以独自一个人回家的这个想法,毕竟她们刚刚险些连人带车一起摔进绿化带里,这个时候如果硬生生地提起自己并不需要江沉接送的这种话,难免会让人多心。 仅剩的最后一个红绿灯也被甩在身后,眼看着“江湾城”三个大字逐渐出现在眼前,江沉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把怀枫安全送到了家。 “明天我可能没法去接你了,估计你要自己回来。”就在怀枫模棱两可,婉拒的话将出未出的时候,江沉倒是率先发话了。 怀枫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天也行,聊胜于无嘛,至少有了这一天班主任就会觉得她有所收敛。 虽然目的达到了,可是心里又突然不知道从哪儿漫上来一股小小的失落感,有点苦,还有点酸,怀枫轻轻咬了咬下唇。 这个小动作不幸被江沉尽收眼底。 江沉抱起胳膊,跟没骨头似地靠在车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才一天见不到我而已,况且我这还没走呢,你这就准备要哭啊?” “才不是!”怀枫猛地抬起头气鼓鼓地瞪着她。 她从靠着的车门上直起上身,往前走了几步停在她面前,江沉的个子比怀枫要高,头上的路灯斜斜洒下暖橙色的灯光,使她的一半侧脸沐浴在灯光下,另一半则沉浸在阴影里。 她伸出手:“手机。” “嗯?”怀枫下意识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像是没听懂。 “我说手机。”江沉低下头,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你的手机。” 怀枫这次听懂了,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她。 江沉接过来向上滑了一下,动作一顿,又递了回去:“密码。” “0406。”怀枫没接,“我生日。” 江沉的眉毛不自觉地挑了一下,按下密码,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锁屏,这才还给怀枫。 “行了回去吧,不早了。”江沉又掏出自己的手机,手指一边拨着号码,一边往回走去拉车门,“回去吧,我看你进小区了再走。” 怀枫“啊”了一声,有些没看懂她这是什么操作。 “一心二用。”江沉把手机放到耳旁,笑着解释,“不放心你一个人,但是我还有点事儿要处理,去吧,我在车里看着你。” “好。”怀枫点了点头,跟她挥手说了再见,然后转身往大门的方向走。 走出几步后,怀枫悄悄回过头看了一眼,江沉果真像她说的那样坐在车里打着电话,可目光却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离去的方向。 发现自己回头,她甚至还点头笑了一下,意思看上去像是在说“别怕,我在。” 怀枫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加快了脚步,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楼宇交错的天际线。 而江沉嘴角的笑也在怀枫身影消失的那一刻,轰然崩塌。 第12章 第 12 章 看着怀枫进了小区,江沉坐在车上愣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发动车子,排气管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炸得手机里正在跟她通话的人半天没了动静。 “我回去找你们。”江沉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着方向盘调头,眼神在后视镜和前挡上来回奔波,“老辛回去了吗?” “都这样了他还能回去?”电话头叹了口气,“你快点儿的吧,老辛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护你跟护小鸡仔儿似的。” “行了,小声点吧,让他听见没你好果子吃。”江沉把手机从耳朵旁边拿下来,点开免提,扔到副驾上,紧接着一脚油门轰了下去,“那里头有什么?” “我看一眼啊……手套,比赛服,水杯,还有……”电话那头顿了一下,应该是听见了江沉轰油门的声音,“你开慢点。” 江沉没听他的,脚底的油门丝毫没受影响:“继续说,还有什么?” “照片,你的照片。”电话那头说,“但是看上去好像都是偷拍的。” 江沉没说话,“嗯”了一声。 车窗外的场景变了几番,路灯从远到近,再被抛之脑后,电话里突然传来几声嘈杂的响动,像是有人说话,准确的说像是有人在争吵。 “沉姐……”过了两秒,电话里再次传来声音,“那什么……樾哥也来了,不知道谁给他说的,他好像还挺生气的的。” “方樾?”江沉有些愁,抬手揉了一下后脑勺,估计是刚才撞的那一下这会儿反应过来了,还有点疼,“他去干嘛?” 电话里又是一阵嘈杂,江沉等了一会儿,那边才有人继续说:“樾哥去你休息室了,沉姐你快点吧,咱们这儿除了你谁敢跟他呛上?” 再过五十米是个红绿灯,红绿灯往左是绕城高速,往右要下隧道,直行则是江东快速路,江沉想了想,直接一把方向往右打,下隧道。 “没事,有老辛在他不会怎么样的,他爱去哪儿去哪儿,你们别理他。”江沉看了一眼路况,还行,不堵车,“十五分钟就到,等我。” “好,那你快点。”那边回了一声,然后在背景嘈杂的环境音里挂了电话。 怀枫这会儿感觉胸口有点发闷,她知道自己在一个人的时候情绪的确是不怎么稳定,挺容易受到影响,但没想到会那么的不稳定。 好不容易积攒了一路的心情,临走还被目送进小区,却没想到就因为这个放在家门口的快递,全都败光了。 寄件人信息上,方卓霖三个字刺得她眼睛疼。 怀枫深吸了口气,随后像是叹息一般慢慢又吐了出去:“也不知道谁欠谁……” 方卓霖寄来的东西,她根本连一点打开的欲都没有,怀枫其实挺想把这个大箱子就扔在门口的,她们小区的房子是一层一户,电梯需要刷卡才能运行,隐秘性和安全性都很好,只要自己不动,即便是这个箱子都已经长蘑菇了也不会有第二个人去碰。 哦不对,还有刘姨,即便自己不搬进去,刘姨也会搬。 总之,不管怎么样,这个箱子最终还是会进屋,怀枫叹了口气,还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搬吧。 “刘姨?刘姨我回来了。”怀枫敲了敲门,等了半天没见有人回应,这才想起来好像刘姨不在家,于是又掏出钥匙自己开门。 等到她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把这个其重无比的箱子拖进屋的时候,才发现刘姨确实不在家,玄关的灯开着,桌子上有做好的饭菜,盘子旁边还放了张纸条。 怀枫换好拖鞋,把门关上,这才走过去看了一眼,刘姨她们家小孩儿生病了,孩子班主任打电话过来喊她回去,纸条上的时间写的是16:30,那这一桌子饭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下午做的。 怀枫伸出手指碰了碰盘子,果然,凉透了。 凉了就凉了吧,反正她也不想吃,心情都被搅和黄了,就更别说胃口了。 房间里除了玄关那一点亮度,其他地方都没开灯,怀枫回身把玄关的灯关上,这一下子,屋里彻底黑了。 她穿过客厅走到阳台,打开半扇落地窗,伸手从落地窗旁边的矮桌上不知道捞了个什么,然后抬手取下一直绑着头发的皮筋,黑发打着卷散开,跳了两下,她顺势把手臂搭在栏杆上。 几百米之上的夜空中漆黑而悠远,怀枫靠在栏杆上俯瞰大地,黑眸沉沉,看不出情绪,这一刻万事万物都变得渺小,远处的长街被连绵不绝的车流割得四分五裂。 夜风拂过,她的发丝开始狂跳,双指尖青烟袅袅。 她抬起手放在嘴边,片刻,熟练地吐出一溜烟柱,青白色的烟雾被晚风一吹,又迅速消散开来,无影无踪。 没有人知道她吸烟。 欧静雅不知道,方卓霖不知道,江沉不知道,就连刘姨都不知道。 她是所有人眼里的乖孩子,成绩好,性格好,就连身体素质也好,早睡早起,无不良嗜好,无不良好友。 哦错了,是无好友。 怀枫突然有点想笑,她从出生就在这座城市,幼儿园、小学、初中,甚至到高中,因为方卓霖的缘故,期间辗转了无数个学校,这就导致她迄今为止竟然没有一个朋友。 欧静雅充其量算个交流比较多的同学,并不是朋友。 至于江沉……她们应该还没有熟到可以称为朋友的阶段吧。 不过想想也是,一个被放逐的私生子,要什么朋友。 挺可悲的,但是又没什么办法。 五月的天竟然已经有了蝉鸣,因为下雨的缘故昼夜温差很大,怀枫进门的时候就把外套脱了,这会儿站在阳台吹着夜风,有些没忍住搓了搓胳膊。 冷,是真的冷,带着潮湿的水汽,裹着独属于夜晚的冷风,让人忍不住牙根都在打颤。 “嘶……”怀枫从阳台退回来,关上落地窗的时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真的是一口凉气,她感觉自己的鼻腔里都裹了一层冰碴。 刘姨下午应该走的挺急的,以至于做好的饭都是直接盛好了放在桌子上,没有再倒扣一层盘子,怀枫打开灯,从厨房里拿来保鲜膜封好,一个一个送进冰箱之后才停下动作。 站在门口那个大纸箱子旁边,半天没了动静。 “当啷——”微信提示音。 怀枫回头扫了一眼,手机在茶几上,屏幕确实亮着,不过她这会儿不能离开,毕竟站在这个箱子旁边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耐心,这个时候要是中途离开,怀枫不确定自己一会儿是不是还有再回来的力气。 “何苦呢?”怀枫叹了口气,手指搭在箱子上,轻轻摩挲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方卓霖,你说你,何苦呢。” 话虽这么说,可怀枫还是打开了箱子。 不出所料,里头的东西跟怀枫猜测的没什么区别,新衣服新裤子一大堆,就连包装袋方卓霖都给她寄来了,这架势看上去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新的,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教课辅导,怀枫大概翻了翻就给丢到一边去了。 衣服和书都掏出来之后箱子里立刻空了不少,最底下还装了一些护肤品之类的东西,怀枫大概扫了一眼,什么神仙水,鎏金水,乱七八糟好几盒子,她对护肤品什么的一向不感冒,翻都没翻直接pass。 箱子角落里,方卓霖还给她寄来了一个八音盒,应该是怕磕碰,外头还用气泡纸裹了一层。 怀枫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她刚上小学那年方卓霖送她的第一个礼物。 “图什么?”怀枫嗤了一声,险些笑出来。 八音盒她也没动。 除了八音盒之外,箱子里还有两个牛皮纸的信封,一个厚得跟巨无霸似的,另一个薄的跟巨无霸里头夹的生菜似的。 不用猜,薄的那个肯定是银行卡,这是方卓霖一贯的风格,至于厚的那个……怀枫想了一会,什么炸弹啊、手榴弹啊甚至是耗子药和百草枯她都有想法,但是一想,这些东西方卓霖要是敢寄,没准儿当场快递小哥就会报警。 “看看不就得了。”怀枫把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收了收,刚准备伸手去拿,茶几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得。”怀枫叹了口气,这下是不得不暂时离开这个地方了。 怀枫走过去,等她看到屏幕上的电话时,愣了愣。 是方卓霖。 犹豫了好一会,直到电话铃声都已经开始响第二遍的时候,怀枫才按下接通键:“喂?” “怀枫是吗?”方卓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了过来,怀枫下意识皱了皱眉,“是我。” 怀枫沉默了很长时间没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脑子里乱哄哄的,毕竟这个她血缘上的父亲一开口就令人感觉挺不爽的。 什么叫“怀枫是吗”?合着您老人家给别人打电话都不看清楚电话号码的吗? “东西收到了吗?”方卓霖继续问。 “嗯。”怀枫闭着眼睛吸了口气。 听到她回答,方卓霖才说:“箱子底下有俩个信封,薄的是银行卡,跟以前一样还是十万,厚的是照片,前两天收拾东西翻出来的,正好就给你一起寄过去了。” 破案了。 不是炸药也不是耗子药,是照片。 “看到了。”怀枫说。 “哦对,还有一个八音盒。”方卓霖笑了笑,“应该是你的,收拾东西的时候和照片放在一起的。” “好。”怀枫咬了咬嘴唇,嘴角的疼扯得她心脏也一瞬间的微缩,像针扎似的,“还有事儿?” 那头的方卓霖沉默了,似乎是想找点话题。 “方先生。”还没等他找到,怀枫就先一步开了口,语气疏离,“东西和钱我收到了,您放心,我不会去打扰你们的正常生活,作为私生子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为了不让您觉得憋屈,有件事我觉得您还是要知道,截止到明年的四月六日,您就可以停止向我再继续支付每年十万块的生活费了,这对您,以及方家来说应该是个值得庆祝的消息,哦还有,那些课外辅导书以后也不用给我寄了,留给您下一位即将出世的孩子吧,我觉得一个还剩一个月就要高考的人,应该是用不到《初中教材全解》了。” 像是有些怄气似地把自己想说的话一股脑都说了出来,也没等对面有回话,怀枫就兀自挂掉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出“嘟嘟”的声响,方卓霖一时间有些失神,不过这种失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刻,他就恢复了平常。 “这算什么……”盯着黑了屏幕的手机又出了一会神,怀枫长舒了口气。 自己这算是什么? 怄气吗?她又有什么资格? 方卓霖呢? 他这又算是什么?施舍吗? “就这样吧。”怀枫轻轻闭上眼,再次深吸了口气,“就这样吧……” 她伸手抓了抓被风吹乱的头发,留下客厅被翻腾的一片狼藉,转身进屋去了。 第13章 第13章 江沉说是十五分钟到就是十五分钟到。 挂掉电话的时候是十点整,当那辆纯白色的R8一个甩尾,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滑进赛道的时候,正好是十点十五。 一分不差。 “沉姐!” 江沉刚下车就有人迎上来,本该熄灯的赛车场这会儿却灯火通明,看这架势,车队里一半的人估计这会儿都在了。 “都在?”江沉把车钥匙随手一抛,立刻有人接住,紧接着拿着钥匙去替她停车,江沉脚步不停,“老辛呢?” “在你休息室呢。”身边有人回她,“樾哥也在,他俩进去好一会儿了。” 江沉扫了一眼身边围着的几个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好看的丑的,个个都拧着眉毛,一脑袋官司。 “没事打不起来,放心吧。”江沉突然笑了起来,“你樾哥虽然是个纨胯子弟,但还不至于欺师灭祖到跟自己师父动手的程度。” “那叫纨绔。”身边几个人看上去更愁了,“沉姐,你就别开玩笑了。” “怎么?”江沉浑不在意地继续往前走,“他不玩胯骨改玩裤子了?” 江沉下车的地方距离休息室也不过几十米,下车又走了一段,这会儿已经进入休息区了,她这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是此刻的休息区里鸦雀无声,并且还有回音,所以听起来格外的清楚。 “你还能笑得出来?”老辛听见动静从她屋里出来,“我也是真服了你。” “这有什么笑不出来的?”江沉迎上去,从兜里掏出烟,递了一根给他,“不过就是收到一箱子里乱七八糟的比赛装备,又不是什么核武器,行了老辛,你放宽心。” 江沉之所以着急赶回来,就是因为有人往赛场寄了一大箱东西,手套、骑行服再加上水杯照片乱七八糟一大堆,每一样的上面都印上了显眼的“95”。 乍一看上去是没什么不同,但如果那些寄来的照片不是偷拍的,手套和骑行服上没有被人洒上鲜红色的油漆的话。 这明显就是冲着江沉来的。 “少跟我这嬉皮笑脸的。”辛幸接过烟点上,“我还没问你,你刚电话里跟我说的车祸是怎么回事?” “嗐,就是……”江沉挥了挥手,刚准备开口,休息室的门就从里边被打开了。 还没看清人脸,就见一只反射着银光的腕表先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江沉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 除了方樾,还有谁敢这么大模大样地从她休息室里出来?除非腿不想要了。 方樾阴着脸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江沉手机夹着的烟,也不着急开口,视线浅浅地落在她身上,眼底有淡淡的警告。 “诶,师哥。”江沉自动无视他一直盯着自己手上香烟的目光,笑着跟他打招呼,“你不出差了吗?” “昨天就回来了。”方樾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扫了扫,“什么车祸?” 江沉舔了舔唇,在心里“啧”了一声,这事儿她其实并不想让方樾掺和进来。 她无所谓地笑了一下,准备继续跟他开始三纸无驴地闲扯:“什么什么车祸?谁出车祸了?哎有水吗?我渴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休息室里走。 “江沉。”就在江沉路过他身边准备推门进去的时候,方樾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拧着眉看过来,“我说,什么车祸?” “哪有什么车祸?诶你先放开,疼。”江沉被他硬生生地截下来,站在原地没法动弹。 方樾的手劲儿很大,大到江沉觉得自己手腕的那块儿骨头正在他手里咯咯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咔吧”一声断成两截。 “老辛。”江沉挣不开他,转头去看辛幸,“你徒弟都快把我手废了,你就这么看着啊?” “你活该。”辛幸扫了她一眼,然后把烟掐了,先一步推开休息室的门,转头看向还在僵持着的俩人,“行了你也松手吧,她这小胳膊小腿的你再一不小心给撅折了,那八月份的比赛就彻底不用去了。” 方樾没说话,手下力道却松了,江沉趁着这个空把手腕抽出来,另一只手不停地来回搓着。 “师哥,你下手可真狠啊。”江沉从他身边过去,肩膀故意撞了他一下,然后随便找了个地方一屁股坐下,“你就不怕真把我胳膊给撅断了?” 方樾被撞了也没什么意见,一脸平淡地也跟进来,坐在她对面:“老辛都说了,你活该。” “嘶,行,你可以。”江沉咬着后牙,“你也是活该我跟你说,活该你找不到对象。” 方樾冷冷地扫了她一眼,没说话。 “行了,你就少说两句,不然等会他生气走了你还得哄。”辛幸把门关上,坐到他俩中间,“说吧,车祸怎么回事?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想瞒着谁不成?” 江沉嘬着牙花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动静,她不说话,也没人催她,只是坐在对面那道属于方樾的目光一直盯着她,让她浑身都有点不自在。 三个人就这么一直沉默地坐着。 “你别跟我来沉默是金这套。”就在江沉以为他们两人都要睡着了的时候,辛幸突然站起来,走到一旁的桌子跟前把上头摆着的几张照片拿过来,递给了她,“自己看,人家这相机都快怼到你脸上去了你都没察觉到。” “我那是没注意。”江沉接过来,照片上是她接怀枫放学的时候,应该是昨天拍的,在一中门口,她骑在摩托上帮怀枫戴头盔,相机的位置应该就在她的对面,所以只拍到了怀枫的背影,那小丫头像个洋娃娃似地站在自己跟前,动也不敢动,“可以啊,拍照技术不错,把我的大长腿展现得淋漓尽致。” “我说你小子昨天干什么去了。”辛幸不冷不淡地哼了一声,“你对面那人谁啊?你都不准备给我解释解释?” “解啊,没说不解。”江沉笑了起来,“辛教练想听我先解哪件?” “哪件?”辛幸差点让她气笑了,“你有几件?” 江沉往沙发上一靠:“好几件呢,外套,裤子,衬衫,胸罩也算,都能解。” “江沉!”辛幸瞪了她一眼,目光里要是能喷火,那他现在眼里喷的差不多就是三昧真火,“你少跟我这耍贫嘴,昨天的事我不问你了,你爱干嘛干嘛去,但是现在,你抓紧把你刚才说差点出车祸的事给我解释清楚。” “诶诶,别生气别生气,我开玩笑呢。”江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却还要伸手去给辛幸顺气儿,“别生气别生气,生气老得快,你得敞开心扉,敞开胸怀。” 辛幸白了她一眼,屁股往方樾那边儿挪了挪,江沉笑得更欢了。 “敞不敞得开心胸我不确定,但是有一点我很肯定。”方樾把眼神扫过来。 “什么?”江沉下意识问了一句。 “心扉不一定能敞开。”方樾说,“但是你再要胡说八道,我倒是能敞开了揍你一顿。” 就这一句,把江沉堵得笑不出来了。 方樾说要揍她,那就是真的要揍她,肉打肉,骨撞骨,胳了膊子碰胯胯轴子,鼻血和哈喇子都能给你揍出来的那种,这种感觉江沉小时候体验过一次,并且这辈子都不想再来第二次。 江沉清了清嗓子,这才在方樾高强度的淫威以及老辛幸灾乐祸的眼神里解释了自己刚才险些发生的那场车祸。 不过她留了个心眼,把自己绕道跑去一中接怀枫的那段儿给省略了,毕竟人家小丫头跟这事儿也没什么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zic?”辛幸听完后拧着眉毛,半天才说话,“这么看来,今天这一系列的事儿确实像是在阻止你去参加zic。” “阻止我有什么用啊?”江沉长舒了口气,“就算我不去也会有别人去啊,对不对?诶师哥,你不也去吗?凭什么光对我下黑手啊?” 方樾还没张嘴,辛幸就先冷笑了一声:“因为他没成天拽的跟二五八万一样招摇过市,还惹人恨。” “操。”江沉笑着骂了一声,“老辛你偏心眼儿啊。” 辛幸没答茬,笑着摇头。 “不对。”一直沉默的方樾突然调整了坐姿,他直起上身,后背轻轻靠在沙发上,目光精准无误地落到了江沉脸上,“你怎么会从绕城高速下来?” 江沉一愣,嘴角的笑僵在脸上。 完犊子,还是被他发现了。 方樾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从这儿回江湾城,就算你不下隧道,那不也应该是走江东快速路吗?你从绕城下来,绕城的上路点在市中心。” 江沉不动声色地避开他的目光,眼神游离。 方樾顿了一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两道手术刀一样的目光紧紧地锁定着江沉:“江沉,九点多了,你还去市中心?” 被方樾一提醒,辛幸也逐渐琢磨过来了,右手一拍大腿:“对啊,我就说你小子不对劲,平时下刀子也要骑车出去浪,今天怎么突然就开车了。” “说吧。”方樾叼着烟,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痞气,跟刚才的气场完全不一样了,“到底干嘛去了?” “咳......那什么......”江沉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说我是浪风抽的飙车去了,你俩信吗?” “九点多了去市中心飙车?你有那个金刚钻能浪得进去?”辛幸睙了她一眼,下巴又往方樾的方向扬了扬,“你最好老实交代,今儿就算我能放过你,你觉得他能饶了你?这小子去你外公那儿献献殷勤都够你喝一壶的。” 江沉下意识往对面看过去,方樾没说话,青白色的烟雾蒸腾着将他包围,迷蒙一片,但是她能清楚地感受到方樾的目光正死盯着她。 看得她浑身都不自在,还不如出去跟他打一架。 “行行,我交代,我坦白还不行吗?”江沉叹了口气,“你有意思吗方樾?从小就这么吓唬我,眼睛里跟藏了刀子似的,你还有没有别的招儿?” “招不在新。”方樾说,“有用就行。” “行,你是真行,我算是服了你了。”江沉又是一声长叹。 “老实交代吧冠军。”方樾把目光收回去,“九点多不回家,你跑市中心干嘛去了?” 江沉嘬了两下后牙,有点不情不愿的地墨迹着,一直到方樾再次把目光对上她,她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接朋友。” “朋友,还是,女朋友。”方樾没工夫跟她兜圈子,这小混蛋差点出车祸的事还没交代清楚,现在还想企图在别的事情上蒙混过关,“交代清楚。” “操。”江沉忍无可忍终于骂了一句,“你有病吧方樾,谁他妈跟高中生谈对象?” “你他妈还知道人家是高中生啊!”她话音刚落,辛幸的巴掌就已经招呼到她后脑勺上了,不偏不倚,正好瞄准她磕在车座上的那个地方。 “我靠!”江沉使劲压着嗓子才没吼出声,捂着脑袋猛抽了一口凉气,辛幸这巴掌一下中的,疼得她脑仁儿都懵圈了,“辛爹!疼啊!” 她总算理解浑身血都凉了到底是什么感受了。 “我没用多大劲儿啊。”辛幸悻悻地把手收回来,眨眨眼看她。 “不是,”江沉好半天没缓过来,眼前一片金星,“我刚才就磕的这儿,我那车的车座你又不是不知道多硬,脑袋直接撞上去了,你这现在又给我来个二次伤害,生怕我死不了啊?” “别打岔。”方樾把烟掐了,“你到底是接人去了,还是找林逸瑶去了?” 第14章 第14章 江沉十分佩服方樾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怎么她去个市中心就非得跟林逸瑶搭上关系了? 就因为林逸瑶住市中心? 难道她就不配进城吗? “您老人家是觉得我长得像弥勒佛是吗?”江沉差点气笑了,“心胸开阔肚量大,我哪有那个闲心去普度众生,然后顺便路过她家门口给她开光啊?” “弥勒佛你算不上。”方樾说,“缺心眼儿你倒是排第一号。” “诶!”江沉的声音一下就起来了,“人身攻击啊你这是!” “少跟我这插科打诨,也不看看几点了,你的事儿抓紧说,抓紧说完抓紧回家。”方樾又把烟盒摸出来,先递给辛幸一根,然后自己才点上。 “催什么催,我不是一直都在说吗?”江沉见他拎了两根出来以后就要把烟盒放回去,一个箭步窜了出去,蹲在他身前拦住他收烟的手,“诶,师哥!见者有份。” 方樾握着火机的手被她突然按住,动作直接停了下来,整个人僵在了沙发上,明晃晃的火苗在她的眼里跳着,江沉的手依旧还是那么凉,没什么温度,冷热交杂,方樾有一瞬间的失神。 “谢谢师哥。”江沉眼疾手快地拽了根烟然后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来吧,我们继续,那啥……我刚说到哪儿了?” 方樾把烟收回去没说话。 “高中生。”辛幸把烟点着,斜了她一眼,“拉倒吧,你也别交代了,等你小子交代完鸡都叫了,你就疯去吧,只要不闹出人命就行。” 江沉嘿嘿一笑,又瘫回沙发里。 “樾儿。”辛幸拿过桌子上的烟灰缸,往里弹了两下烟灰才不紧不慢地说,“今天这事,你看像谁?” “哪件?快递,还是车祸?”方樾问。 “两件。”辛幸说,“都说说,你怎么想的。” “这事儿……”方樾抽了口烟,拧着眉毛沉默了好半天,等到手里的烟都快烧到手指了,他才有些犹疑地开口,“LINK那帮人吧。” 辛幸看着他,抿了抿嘴没说话。 LINK车队是目前他们车队最大的竞争对手,更是…… “诶,不是我说,那啥……”江沉叹了口气,“二位,咱能避开那茶艺大师吗?咱能说点别人吗?好不容易不说她了,这又说她们车队,怎么,咱年底也要靠她们冲kpi?” “茶艺大师?”方樾看她。 “啊,就那谁,”江沉应了一声,“林逸瑶。” “林逸瑶?”辛幸突然笑了一下,“她怎么就成茶艺大师了?” 江沉窝在沙发里,半阖着眼,看上去像是有点困了,指尖烟雾腾腾:“不是你们说的嘛,说她当着我的面装楚楚可怜,岁月静好的,但是背地里那心眼子比蜂窝煤都多,绿茶手段之高明,使你我都难以望及项背啊……” “什么玩意儿你这说的都是。”辛幸笑着打断她,“乱七八糟的。” “我就是想说,哎……”江沉伸了个懒腰,“这小娘们儿不是啥好人啊。” 方樾白了她一眼:“不是好人你不也下手了?行了,闭嘴吧你。” “行,我的错,我闭嘴。”江沉耸了耸肩,又躺了回去,她别的优点没有,就是有一点好,知错就认。 方樾把烟按在烟灰缸里,看着辛幸:“江沉现在风头太盛了,恐怕所有车队都在死盯着她,现在圈子里是什么风气你也清楚,只要不出人命,那些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今天这个快递和绕城拦路就是最好的例子。” 辛幸点了点头:“那你的意思是?” “八月份的比赛不能光靠她一个人。”方樾说,“下个月报名的时候把我也带上,还有队里那个的新来的,叫李……李什么……” “李壹晨。”江沉稍稍举了一下手,整个人蜷在沙发里瓮声瓮气地回他。 “好,李壹晨,把他也带上。”方樾看了她一眼,“把烟掐了,你这沙发我这个月给你洗三回了,缝里全是烟灰,再有第四回你就把前几次洗沙发的钱全转给我。” 江沉撇了撇嘴,把剩下的一点烟屁股递给辛幸。 “你就躺着吧,迟早躺退化了。”辛幸接过来替她熄灭。 “我这不是懒得起来了嘛。”江沉笑着缩了回去,“谢谢师父!” 辛幸哼了一声。 方樾伸手从一旁的桌子上拿过水杯喝了一口:“刚说到哪儿了?” 江沉扫了一眼,没说话,目光却变得有点沉,把随便搭载沙发靠背上的胳膊收了回来,环抱在胸前。 “哦对,李壹晨。”方樾继续说,“那小子天赋不错,去年不是还跟江沉一起跑的日本场吗?我记得是拿了个第六还是第七。” “第八。”江沉说,“但是他现在高二,我怕这次比赛他不太行,应该上不了。” “高二为什么上不了?”方樾问。 “这都五月份了,下个月高二的要小高考。”江沉把腿搭在一起,“从现在到比赛满打满算还有三个月,八月份要是让他上的话那他现在就得开始训练了。” 李壹晨跟她这种职业车手不一样,她的生活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比赛训练,李壹晨现在还是个高二的学生,今年小高考,明年就得高考,以后还有更宽的路等着他,小高考考不好等到高考就悬了。 再加上这场比赛对于李壹晨的意义不大,江沉是需要利用这次的zic在国内重新打响名头的,但是李壹晨不同,这场比赛对他来说充其量就是去涨涨见识,顺便当一下炮灰替她阻挡一下身后的障碍,这种角色谁都可以担任。 他不是非要骑摩托闯比赛的,这要是因为一场可有可无的比赛耽误了以后怎么办? “没事,我知道你想什么呢。”辛幸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小子学习成绩一塌糊涂跟你没法儿比,再说他家里也知道他不是个学习的料,正准备把他往职业车手培养呢。” “那他家里人还真是心宽。”江沉笑了一下。 “谁说不是呢,家里条件不错,还有点小糟钱儿,学习成绩又不好,能干什么?既然孩子喜欢骑摩托,那就索性骑个够。”辛幸也跟着笑了起来,一个人自说自话地絮叨,“再说了,骑摩托有什么不好?这玩意儿只要身体条件允许骑到四十五岁不是什么问题。” 江沉笑着问他:“那四十五岁之后呢?四十五岁之后骑不动了,不也没钱了。” “我说你是不是把脑袋撞傻了?”辛幸看着她,像是真看见了个傻子,目光里一片不可思议,“四十五岁之前赚的钱都够他再活两个四十五的了,到时候还能担心钱?别的不说,就你,你那R8不也是自己买的?好家伙,一辆破车赶上一套房了。” “您老人家还说我呢?”江沉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气音,斜着眼瞅他,“我从进队开始用的摩托车哪个不是你的?我那R8算什么,一套房而已,再看看你,川崎铃木雅马哈,本田宝马杜卡迪,嚯,您老人家那车库里都够买八套的了。” 江沉一边说着,一边掰着手指头挨个算。 “你小子——”辛幸抬手就要揍她,结果却被她闪身一躲,这一巴掌直接拍到了沙发靠背上,辛幸笑了一声,“就你话多。” “行了老辛,你再跟她打岔咱几个今天全得睡这儿。”方樾看了一眼他俩。 他们三个人进屋之后就没说什么正经事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乱扯,好不容易说了个李壹晨,结果还被R8直接给领上岔路去了。 并且大有中途改换摩托车,一去不复返的架势。 辛幸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11:12了,再继续闲扯,他们三个人今天谁也别回去了,全得在这打地铺。 “那就先这样吧,”辛幸说,“樾儿,你和江沉的训练计划不变,从明天开始照常进行,再多加一个李壹晨,这小子实战经验不够,你俩多带带他。” “好。”方樾点点头。 “还有,快递这事儿就都当作不知道。”辛幸继续说,“该吃吃该喝喝,对外也别表现出来,他们现在盯江沉盯得挺紧的,我怕有一点儿不对劲他们都会看出来,估计到时候可能还会有下一步,咱们就以不变应万变,江沉你自己也注意点。” “行,我知道了。”江沉说。 “还有就是李壹晨。”辛幸最后说,“他要是来训练就肯定上不了课了,他爸妈那边我去说,学校那边明天得给他请个假,你俩谁去?” 他这话说的太顺理成章,以至于说完之后的几秒钟里方樾和江沉都没反应过来,为什么请假的人要从他俩中间选一个? “你自己怎么不去?”方樾愣了一会儿才问他。 “去哪儿?”辛幸看他,“学校吗?我才不去。” “怎么了?”方樾又问。 “还怎么了?”辛幸嗤了一声,余光往江沉身上飘了飘,没继续说,但意思十分明显,问她去。 “到底怎么了?”方樾去看江沉。 “我怎么知道他怎么了?”江沉也是一脸的莫名其妙。 去学校请假跟她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问她? 辛幸叹了口气,缓缓坐了起来,他身体往前躬,双手交叠在一起放在膝盖上,看向江沉,满脸的痛心疾首,那感觉就像是江沉欠了他八百块钱好几年都不还一样。 “干嘛干嘛?”江沉被他盯得后背一阵发凉,“看我干嘛?跟我有啥关系?” “江沉同学。”辛幸的表情十分严肃,江沉都有一种他下一秒钟就会不知道从哪儿抽出一把刀来切腹自尽的错觉,“我想请问你,你还记不记得自己在高中的时候被请了多少次家长?” “这玩意儿谁记得。”江沉皱着眉头看他。 “行,那我换个问题。”辛幸咬着后牙,“那你还记不记得,每次你被请家长,去学校给你收拾烂摊子的人都是谁?” 江沉歪头想了想,自己一学期被请家长的次数都比别人三年的还要多,一中的老师又是个个儿都生怕你考不上好大学的,见着她这样的问题学生都恨不得二十四小时趴在耳朵边儿念叨你要好好学习,万一再被请了家长,那就是爷俩一块儿接受老师苦口婆心的洗礼。 要是再碰上个格外恪尽职守的,不留你在老师办公室一边啃着馒头咸菜,一边看着期末学生排名表,跟你探讨展望自家孩子未来都算失职。 所以,愿意接这种烫手山芋并且还无怨无悔的,除了辛幸,她找不到第二个人。 短短一个高一上学期,整个一中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学校里有一个麻烦制造者,并且在她的背后,还有一个专业擦屁股的。 江沉张了张嘴,目光里有一瞬间的惊讶。 “老辛……”江沉的声音有点颤,像是在憋着笑,“你……你不会……你不会是嫌丢人吧?” 第15章 第15章 “闭嘴!”辛幸瞪着她,“一个月被请三回家长,次次理由还都不一样,江沉,你小子真行。” 江沉没说话,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高低起伏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羊癫疯犯了。 辛幸一看就知道她在干嘛,抬脚就踹了过去:“你小子还好意思笑呢!” 江沉没躲,辛幸直接踹到了她小腿上,这一下子她的笑彻底憋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是真行江沉。”辛幸恶狠狠地看着她,“这都几年了?你毕业这都四五年了吧?你们学校门卫现在看见我还跟我打招呼呢!” “那不挺好的嘛,”江沉捂着肚子给自己倒腾气,这一通笑差点没给她憋死,“这说明你人缘好,走到哪儿都有熟人。” “你少跟我来这套里格楞,明天那假你去请,没商量。”辛幸懒得看她,一看她就来气,索性把目光放在一旁的架子上,架子上摆的都是江沉的奖牌和奖杯。 江沉这些年赢得比赛不少,奖杯奖牌都摆满了,金的银的一大堆,奖杯的耳朵上还挂了两条小彩带,上下左右围成了个圈,中间簇拥着一块,还挺好看。 不过中间的那块…… “诶。”辛幸眯缝了一下眼,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不对劲,“你怎么把第三放中间?旁边那么多第一呢。” “啊?”江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是啊,那么多第一呢,可第三就一个啊,我又不像别人第三第四一大堆的,我的铜牌多宝贵啊。” 太猖狂了。 猖狂到令人发指。 这感觉就像是一个整天吃鲍鱼龙虾大闸蟹度日的人突然有一天捧着一盘清炒油麦菜,然后如获至宝跑到你面前,挚诚地告诉你:“这他妈才是人间美味。” 真的,太欠揍了。 “你就可劲儿狂吧,”方樾白了她一眼,“zic这一炮你要是没打响放成了哑巴屁,我看你明年也别去Moto GP上丢人了,趁早弃权。” “那不可能。”江沉抬了抬腰,坐的时间太久有点累,后腰都开始僵了,“只要我胳膊腿健全,冠军这事儿别人想都不要想。” “德行。”辛幸笑了起来。 她这话说得太狂傲,但又十分符合她的性子,因为她骨子里的那份“傲慢”会一直顶着她,只要她胳膊腿健全,只要她还能骑着摩托上赛道,那么冠军,非她莫属。 就像那个被摆在架子中间的第三名奖杯,那就是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证据。 事情商量完了,计划定下来了,没别的事,大家也都收拾东西准备走人了,折腾了一夜,浑身都没劲儿。 辛幸和方樾离开的时候都已经快十二点了,推开门出去,方樾回头看了一眼,江沉还瘫在沙发上没动。 “你不走?”方樾问她。 “不走了。”江沉说,“明天一早就起来去给李壹晨请假,现在回去估计到家都得快一点,懒得折腾,累。” 方樾点点头推门要走。 “师哥。”江沉叫他。 “怎么?”方樾停了动作,稍稍回过头看她。 “那个杯子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刷干净了送你那儿去。”江沉说,“我臭毛病多你也知道,别人用过的东西,我不会再用的。” 江沉坐在沙发上,目光透过白炽灯落在他的后背上,凉凉的,没什么温度。 方樾的个子很高,肩宽腿长,被上衣掩盖住的腹肌,即便穿着外套也挡不住他的好身材,袖子被撸上去了一截,灯光下露出紧实的小臂。 身材好,颜值高,家境棒,方樾是很多女人都会为之疯狂的男人,这样的一个人,不该对自己表露出一些错误的情愫,更不该栽在一个对男人没兴趣的人这。 他不该栽在自己这儿。 江沉这话说的不算婉转,甚至可以说是疏离,语气里得冷淡听上去都要飘出雪花来,果然,方樾听完她说的之后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 “好。”下一秒就见方樾淡淡笑了一下,“那你放我桌上吧。” 说完,推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得不说,方樾的心还是停细的,就算是在这种时候还不忘了把门关好,但是这又有什么用,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感觉就是没感觉,性取向这种东西,打娘胎里出来就是决定了的,没人能改变。 就像没人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把一个弯的变成直的,更没有人可以把一个直的变成弯的,除非她本身就不是太直。 “唉……”江沉叹了口气站起来,往架子后边走过去,“江沉啊江沉,你说你,长那么好看干什么?成天招惹的都是烂桃花……” 正常人的休息室都是一间屋子,里头放着沙发、架子、茶几什么乱七八糟的,可江沉的不一样,由于辛幸的偏心眼儿,再加上队里的人也都让着她,她就直接把隔壁都给打通了,外头当会客区,里头摆了张床当休息区,中间用架子挡着,当隔断。 “累死我了。”江沉走到里屋,把自己往床上一甩,整个人被弹起来晃了两下之后才算是躺下。 脑袋刚沾着枕头,疲惫感就如潮水一般涌了上来。 顶着太阳训练了一整天,江沉连晚饭都没来及吃就火急火燎地往一中赶,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接到了人,没想到却在绕城出口被人截住,还险些出了车祸,还好最后有惊无险,惊魂未定地准备回家,这时候又接到队里打来的电话,回到队里东拉西扯地把事情商量完,再抬头一看点:23:57。 漂亮。 明天还要一早起来去给李壹晨请假。 江沉这个时候才明白身心疲惫到底是什么意思,她感觉自己骨头缝里都往外冒着酸水,甚至还咕噜咕噜的。 直到这种咕噜声第三遍响起来,江沉才终于意识到,是她的肚子在叫。 江沉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看了一眼外卖,这个点儿正常的商家都关门了,想要吃点饭还真是挺难的,鸟不拉屎的赛场,距离她最近的一家店都要十点多公里,还是个卖啤酒的。 难不成灌个水饱?然后明天上路遇见交警,一吹一测,酒驾。 完美。 “天要亡我啊……”江沉长叹一声,把界面滑走,点开微信,太长时间在后台呆着,微信搜索了一会儿网络,几秒钟后,“铛啷铛浪”的提示意才炸开锅。 她没有置顶聊天的习惯,一阵轰炸之后,辛幸的头像出现在了最顶上,江沉想了想,还是点开了。 -“你快递到了,帮你放哪儿?” -“跑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失踪了你?” …… -“急事,速回。” 最后的时间显示是在21:45,应该就是她刚下绕城那会儿,估计也就是那个时候辛幸把那箱快递给打开了。 刚想把界面滑走,辛幸那边的备注就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江沉等了一会,果然,辛幸发了消息过来。 -“明天别忘了给李壹晨请假。” 江沉翻了个白眼。 -“知道了。” 辛幸的消息很快又回过来,应该是在等着她的回复。 -“好,早睡。” -“遵旨。” 左手大拇指往右一滑,界面被滑走了。 手指又往下滑,除了几个公众号的推送就是微信运动,江沉没兴趣点开,继续往下,刚滑了半个屏幕,一个红色的小圆点突然跳进了江沉的视线里,在通讯录的那个小人儿图案旁边,江沉的指尖停了下来,点了一下。 好友申请。 昵称:HF. 是怀枫,在江湾城门口,她拿着怀枫的手机加的自己的微信。 “好家伙,这延迟。”江沉笑了一下,点下同意。 本来想给怀枫发个消息,可抬头一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江沉估摸着这个点儿她应该已经睡了,微信提示音“当浪”一声再给人吵醒应该挺不地道的。 “明天吧。”江沉打了个哈欠,“明天再说。” 她也有点困了,手机锁了屏之后往旁边一甩,江沉倒头睡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被那一箱快递闹的,怀枫一晚上都没睡实在,闹铃定在6:00,她睁眼的时候才5:30。 半小时,估计刚睡着就会被闹铃吵醒,怀枫想了想,干脆不睡了,起床去刷牙洗脸。 刘姨还没回来,客厅也没人收拾,被她昨天折腾的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满地狼藉,衣服裤子堆成一堆,教材辅导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还真是……自作自受……”怀枫叹了口气,先去厕所洗漱,然后回屋换衣服,等梳洗打扮完毕了,才蹲下来一点一点地收拾。 衣服裤子收到衣柜里,化妆品拿出来放到洗手间,照片这会儿是没空看了,就和银行卡一起先收到自己屋里吧,教材辅导拿塑料袋装着一会儿下楼的时候丢掉,哦对,八音盒也是,一起丢掉。 她和方卓霖之间不需要上演什么虚假的父女情,更没有什么“浪父回头金不换”的狗血剧情,他们之间的关系很简单,多情郎与私生子,一个给钱,一个收钱,没有亲情,更不要有过多的联系。 他那点儿本就库存告急的父爱就留给他家里姓方的儿子和女儿就好,不用再悲天悯人地装菩萨,把多余的施舍给她。 她不需要。 就像这个屋子里不需要除了她以外的再多一丝跟方卓霖有关系的东西。 东西收拾好之后怀枫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时钟5:50,距离她起床的时间还有10分钟,距离她出门的时间还有40分钟,都快赶上一节课了。 以前也不是没有起的比闹铃早的时候,一般情况下,她都会在刷完牙洗完脸之后做套卷子。 别管是语文数学还是英语,都要赶在刘姨把早饭做出来之前,因为吃完饭后体内大量的血液都跑到了胃部做,这个时候脑供血不足,看什么都跟天书似的,想问题也得想半天,那感觉根智障没什么两样。 怀枫不愿意体验做智障的感受,这可能就是一个学霸的自觉。 可是今天,她却没什么心思去做一个自觉的学霸,别说是学霸,她都差点想做一滩泥巴。 方卓霖那箱快递把她这几天好不容易积攒的心情都给搅黄了,即便是睡醒了一觉,她现在脑子里都还有点懵,胸口还有点堵得慌。 她不是伤心,也不是痛苦,只是整个人的气压很低,情绪也不怎么能受自己控制,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她亲眼目睹着怀薇从五十几层的高楼上一跃而下时的那种感觉。 没有恐惧,没有震惊。 只有烦,乏,累,甚至是麻木。 这种感觉其实挺可怕的,对自己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更没有精神状态去应付,甚至还有点暴力倾向。 怀枫很怕自己会再一次沉浸在这种状态里无可自拔,这是一个人的情绪进入低谷时的状态,一旦失控,这种向着深渊里坠落的感觉就会完全将她吞没,时间长了想再振作起来都很难。 她经过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嘀嘀——嘀嘀——”闹铃的声音与晨光不期而遇。 怀枫从客厅走回屋里,拿起手机把闹铃按掉,屋里又一次安静了,她站在床边,深吸了几口气,慢慢吐出来。 “没事,没事的。”她小声地安慰自己,“不去想就行了,只要不去想,就没事的,唔……让我来转移一下注意力,经过了一夜有没有谁给我发消息呢,让我来看一……” 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和动作一起停住了。 微信的聊天列表里,最上头的一个聊天框,变成了一个她不认识人。 纯黑的头像。 再一看昵称:甜桃少女。 “什么玩意儿……”怀枫眨了眨眼,先别说这个甜桃是怎么回事,光是这纯黑色的头像就和少女根本不沾边吧? 怀枫把聊天框点开,第一条是对方发来的,不过是系统提示:“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时间显示是今天00:05。 怀枫皱了皱眉,还是自己加的这个人? 可是今天凌晨的时候她都已经睡觉了啊。 一边想着,一边往客厅走,客厅的茶几上有她刚冲的速溶咖啡,今天起得太早,她怕到上课的时候打瞌睡。 左手伸手去拿咖啡,递到嘴边,右手点击头像,然后点开朋友圈。 咖啡进嘴的一瞬间,朋友圈也展现在她眼前。 怀枫愣了愣,紧接着一口咖啡全喷了出去,一滴不剩。 朋友圈的背景跟头像一样是漆黑一片,唯一不同的是,黑色的背景下几个惨白的大字—— “江沉本沉”。 第16章 第16章 怀枫觉得就算再给自己三年的时间来消化,恐怕她也不能把“甜桃少女”这四个字和江沉联系到一起,太惊悚了。 就像是一个手持砍刀,身披铠甲,过肩龙和下山虎在后背上栩栩如生,并且刚刚浴血奋战过的江湖老大哥突然一脸娇羞地跑过来,指着一套新出的芭比娃娃告诉你:“你看,这玩意儿多可爱啊,我最喜欢粉红色了。” 老天爷啊,这给她的冲击也太大了。 而这种冲击一直持续到怀枫都走进学校了还没缓解,她一边在脑海里努力地想要把“甜”或者“少女”和江沉搭上关系,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前走,有好几次都险些撞了人。 可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就像她这样不看路地往前晃悠,也总会撞到人。 “哎——”说撞就撞,一楼和二楼的拐角处,另一位同样早晚能遇见鬼的和她撞在了一起,“你走路不长眼的?” “啊。”怀枫这才回过神,自己面前站了个女生,应该也是高三的但是没带胸牌,不知道叫什么,“不好意思同学。” “不好意思管什么用啊?看路啊!”女生揉了揉被撞到的胳膊,然后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幽幽地开口,“呦,我说呢,原来是全校第一啊,怪不得,学霸嘛,在学校里走路向来都是不长眼的。” 这种语气让人听了很不舒服,阴阳怪气的。 怀枫今天的心情本来就不怎么样,江沉加她好友的这件事并没有将她阴郁的心情冲淡多少,再加上现在碰见个老阴阳师,怀枫觉得自己出门前被吐出去的那口堵在心口窝的气又莫名其妙地回来了,并且还有要向上翻腾,愈演愈烈的趋势。 “对不起。”怀枫压着火气,错身让开她,“撞到人是我不对,不好意思。” 女生白了她一眼,似乎并不领情,抱着胳膊挡住怀枫的去路:“哪能啊,学霸还有错的时候?” 怀枫觉得自己一秒钟都不能再继续呆下去了,否则她真的抑制不住自己想要上手撕烂她这张嘴的冲动,虽然这样看上去很不符合她的风格,并且也很血腥暴力。 “不好意思,麻烦你让一下。”怀枫出了口短气,往旁边又退了一步,双手放在身后交叠着,这样应该能很好地控制一下,否则她真担心自己会上手,“如果你还是觉得很生气,那我再跟你道个歉,对不起。” 怀枫轻轻鞠了个躬。 “对不起就完了?”女生讪笑着,“原来一中的学霸都这么牛逼,撞到人一句对不起,然后随便鞠个躬就能解决了啊,这就是你们道歉的方式吗?” “是的。”怀枫直起身看着她,“这就是一中学霸的道歉方式,请问你有什么疑问或者不满吗?” 女生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一直隐忍着的怀枫能突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没事了吧?没事了麻烦让让。”怀枫伸手要去推开她,“学霸还要去上课,如果没什么的事的话就不跟你在这闲话家常了。” 怀枫的手都已经碰到女生的袖子了可是对方还没有动静,她也不再客气,顺势拉住女生的胳膊往旁边一带,她带了点火气,这会儿手劲儿也大,只一下,女生就被她拽到了一边,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怀枫直接越过她,踏上楼梯,大步往前走。 等到怀枫都已经上了二楼,这才听见底下传来一声有些撕心裂肺的叫喊:“行,你行!学霸是吧?你给我等着!” “二货,真是二货。”怀枫边走边嘀咕,“二货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怀枫进教室的时候欧静雅已经到了,还没走到位上,欧静雅就已经把雨伞从自己的书包里掏了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差点今天出门就忘了,幸好我妈提醒我。” 怀枫接过来,顺手放进桌洞里:“忘了就明天带也行啊。” “明天?明天周末啊老大。”欧静雅笑了起来,“你这个脑子里除了学习能不能想想别的啊?你是学霸,你愿意一周七天都上课,可是我们不行啊。” “啊。”怀枫提了提唇角,没搭话。 学霸,又是学霸。 今天怎么所有人都拿学霸这两个字跟她说事儿? 怀枫真的怀疑如果再有人跟她提自己是学霸,那她估计自己真的会忍不住,可能会忍不住骂人,也可能会忍不住动手,谁知道呢,反正她今天对所有事情的忍耐力都不是很好,真是多谢方卓霖了。 前天的二模试卷今天已经批出来了,各科老师进教室的时候都抱着自己学科的试卷,一个一个表情凝重,除了看见怀枫的时候那张多云的脸上还能露出点阳光,其余的时候简直都阴得能滴出来水。 第二节课快下课的时候,物理老师在讲台上收拾教具,临走的时候看着底下坐着的一位位莘莘学子发出了他由衷地感叹:“你们这一个个的考试成绩别说上一本了,我看上个二本都够呛,同样是一个班里的,你们看看怀枫啊,人家是怎么考到全校第一的,你们呢?你们,唉......” 怀枫还没反应过来,四面八方的目光就已经尽数向她投去,眼神要是能杀人的话,估计她现在已经成筛子了。 “你们也别看,看也没用。”物理老师继续说,“学霸和你们差的那是一星半点吗?你们上课干什么,人家上课干什么?多跟人家学学!” 怀枫眉心一跳。 又来一个,又来一个说她是学霸的。 怀枫心里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有点堵得慌,自从早上碰见那个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女生一直用“学霸”两个字嘲讽她之后,她现在就提别反感听见“学霸”这两个字,别管是有意也好无心也罢,是开玩笑也好是故意调侃也罢,反正就是烦,特别烦。 甚至听见的时候都有一股无名火,烧得她心口疼。 她现在非常想说点什么,非常想抱怨,尤其想找个地方大吼几声,甚至想骂人,她需要把这种难以名状的火气给发泄出去,否则真容易出事儿,这股火现在顶得她情绪特别不稳定。 可是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还没下课,老师也还在教室里,她只能坐在这里,安静地接受着同学们X光一样的目光扫射,什么也做不了。 这股无力的憋屈感应该是从昨天晚上看到那箱快递的时候开始产生的,好不容易被掩埋在身体里的怒火让方卓霖用一箱不痛不痒的破烂轻而易举地再次挑了起来,今天早上又被无数众人拾柴堆积起烨烨的火焰,现在在她的身体里熊熊燃烧着,烧得她都快闻见糊味了,这种无从发泄又难以熄灭的怒火烧得她脑仁儿疼。 不对,不光是脑仁,她现在浑身都疼。 “怀枫,怀枫?”欧静雅在桌底下轻轻拽了一下她的衣角,“你怎么了?我看你脸色不好。” 怀枫摇了摇头,喉骨上下滚了滚,没说话。 她不能说话,她怕自己一旦开口就会突然爆发,她控制不住。 欧静雅还想再说点什么,目光扫过怀枫的侧脸,见她脖子上的青筋都已经显出来了,一下一下突突地跳着,欧静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能轻轻拍了两下怀枫的手背,目光关切。 但是人生总是戏剧化的。 总有人会在烈火熊熊燃烧的时候觉得不够过瘾,然后火上浇油,进而引火烧身,最后玉石俱焚,这种人被通称为“不知死的鬼儿”。 “是啊,多跟学霸学学——”门外突然传来一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学霸嘛,多厉害啊——” 怀枫猛地转过头,教室的后门,她早上撞到的那个女生正满脸的嘲讽,在几个人的簇拥下从门口经过,旁边的人脸上也都是一幅看好戏的样子。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此人要找不痛快。 这是欧静雅听到这人声音时候的第一反应。 怀枫虽然是老师家长眼里的好学生,这是不争的事实,可她并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呆头鹅,她也有脾气,也会翘课,逃过课间操,上学迟过到早过退,别人打断她午睡的时候也会生气,甚至浑劲儿犯起来还会跟老师顶嘴。 只不过那张人畜无害的小脸儿和每次基本都是满分的考卷帮她把这些瑕疵都掩盖住了。 但是这不代表她真的就是个软萌可欺的小糯米团子,别人是扮猪吃老虎,她是扮兔子宰狗熊。 更何况今天这只兔子看上去状态并不是很稳定…… 欧静雅不知道门口这人和怀枫是什么关系,但是知道今天她肯定要倒霉,只不过没想到这个霉来得那么快。 怀枫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真的是一“跃”而起,跳出来往外迈步的时候膝盖还顶到了欧静雅的后背上,欧静雅一边无奈地咳嗽目光一边紧跟着她。 没办法,拦不住了。 怀枫坐在第一排,每个星期的座位都会有变动,正巧这星期怀枫的位置就在讲台底下,物理老师还没走,站在讲台上收拾自己的东西。 “哎呦——”怀枫突然蹿起来把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教案卷子掉了一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怀枫都已经走到门口了,“诶!怀枫!” 怀枫充耳不闻,火烧屁股似地往外跑,她的速度很快,等到班上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都已经到门口了。 刚才那几个人是从后门往前走,怀枫从前门出去拦她们,正巧,刚一出门几个人就走到前门了。 她们停下脚步,两方对峙。 怀枫二话没有,刚站稳,在谁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抬手就是一巴掌,对着中间那个人的脸直接就招呼过去。 手臂挥舞的时候带动起凌厉的风声,用手臂带动手掌,耳光不是那种特别清脆的响声,有些闷,掌心扇在耳朵上,手指顺带着侧脸。 她这一巴掌力道十足,直接把人扇翻在地,那个女生倒地的时候都愣住了,捂着被打的地方,耳旁嗡嗡作响,一脸的不可思议。 欧静雅也傻了。 怀枫的手劲儿大这一点她知道,但是她没想到怀枫这一巴掌的力量能大到这种程度,完全没控制,彻底释放。 “怀枫!”欧静雅很快回过神,抢着往外跑,“怀枫!快住手!” 好家伙,老师还在呢! 怀枫拎着那个女生的衣领把她从地上拽起来的时候,全班都站起来了,第二巴掌如期而至。 “啪——”的一声。 清脆,且响亮。 “我操!打起来了!”体委也站起来了,跟着欧静雅就往外跑。 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大家争着往外涌,前门后门被突如其来的几十个学生直接堵住了,谁也出不去,谁也进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外头。 “你……你敢打我?”女生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拽着怀枫的手就往外扽,“你他妈松手!” 怀枫的手还揪着她的衣领,瞪着通红的眼底看着她:“你敢不敢再说一次?” “说他妈什么说!”怀枫的力气很大,是真的很大,女生都感觉自己身上已经出汗了还没拽开,“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你自己不清楚吗?” 怀枫没说话,可是女生能明显感觉到,她的呼吸开始越来越重,拽着自己领子的手也越缩越紧。 怀枫原来是能忍住的,一句“学霸”而已,不痛不痒,再说今天本来就是自己没看路撞到了人,对方也没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看不见就没什么了,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所以怀枫决定不理她。 可是就在怀枫刚想把目光收回来的一瞬间,门口那个人的脸上却蓦然出现了一丝讥讽的笑意,目光像是一根淬了毒孔雀翎狠狠扫过她的脸上。 怀枫心里一紧。 果然,下一秒,这个人轻轻张了张嘴,口中无声地说了三个字,也就是这三个字,让怀枫彻底崩不住了。 她说—— “私生子。” 第17章 第17章 江沉走在楼梯间的时候就听到了楼上传来一阵躁动的声音,那种感觉不像是同学之间的打闹,倒像是打架。 等她转过弯,走到高三年级组那一层,看到五班门口门口鸡飞狗跳,喧哗声响彻楼层,人挤得跟集市一样的时候,江沉终于确定了。 这他妈就是打架吧。 “嚯。”江沉停下脚步,靠在楼梯口远远看着,“还挺热闹啊。” 高三一共十个班,分在两层,楼层两头都有楼梯,江沉从一班那头的楼梯走上来,五班就在这一层楼的最远端。 她站得远,看得也不太清,只能看个大概,反正知道是两个女生打起来了,旁边还围了一堆人,有拉架的,也有动手的,更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准备挤进包围圈的,场面一度混乱,唾沫星子和鼻血横飞,双方都剑拔弩张的。 江沉仔细又看了一眼,面对着她的那个女生刚刚应该是挨了几巴掌,半张脸都肿起来了,看这架势,应该是背对着她的那个人打的。 “啧啧……不错不错,可以。”江沉啧了两声,有些赞许地点点头,“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啊。” 只不过那个背对着她的,看背影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啊……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有人从教室里冲出来,江沉一眼就认出来了,是教物理的老查。 老查其实不算全是冲出来的,而是被人硬生生挤出来的,转着圈出来的时候脚跟都还没站稳,就先扶着墙开始挥舞手臂瞎指挥:“这怎么回事儿啊!拉架!韩泽林快拉架啊!” “我天!这怎么拉?”韩泽林就是刚才冲出去的体委,猛然被点到名字也喊了一声,“干!我他妈都挤不进去啊!” 江沉又往前走了走,准备更进一步围观。 还没走两步,人群里先是传出“噗通”的一声,紧接着包围紧凑的人圈开始往外括了一些。 欧静雅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头发都乱了也顾不上,那个来挑衅的女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怀枫直接给摔在了地上,而怀枫正骑在她身上,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来回不停地在她脸上掴,要不是围观人员的呼喊声太大,这清脆的响声绝对能传出二里地去。 “刘淇!”陆续有三班的人开始从教室里出来往五班门口赶。 “我操!你们五班太欺负人了吧!”人群里有人吼了一声就准备往上冲。 韩泽林带着班里几个球队的挡上去:“嘴里放干净点!别他妈操这操那的!” “你他妈谁啊!”对方也不甘示弱,当着老师的面就开始互相问候对方祖宗三代往上走,“一群人打一个,你们五班都他妈孬种啊?” 两个女生之间的争斗迅速升级,立马提升了一个level,直接从怀枫vs刘淇变成了五班vs三班。 江沉抱着肩膀站在二班门口,脸上写满了“看好戏”三个大字,眼看着战场从五班越过四班直逼三班门口,江沉现在站的这个位置马上就会变成观战的最佳位置,她有些兴奋地吹了声口哨。 很久都没看见这么精彩的打群架了。 一场两个班之间的斗争就这样毫无预警地打响了,他们甚至连骂架都没超过三句就直接进入了全员肉搏阶段,走廊上一时间挤满了人,五班的、三班的、有关的、无关的甚至是拉架的,又或者是拉偏架的,整个高三年级层乱成了一锅粥,连起哄带叫喊声音震天响。 这会儿别说要找个老师出来维持秩序了,就是想找个不被挤成肉夹馍的人都困难。 江沉都觉得头上的墙皮好像都被震掉了几块,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距离江沉最近的几个围观的学生指着混乱不堪的人群开始小声嘀咕。 “天呢,这怎么就打起来了?” “不知道,好像还是五班的学霸先动的手。” “我知道我知道,她这次不还是全校第一吗?天啊。” “是啊,这也太吓人了,全校第一还打架啊?” 江沉侧目瞟了一眼说话的两个人,笑着接茬:“全校第一怎么了?全校第一就不能打架了吗?” 那两个人点了点头,看上去是被江沉这个“全校第一也会打架”的观念震惊到了。 “怀枫!” 就在这时,人群里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声音穿过鼎沸的人群,传到江沉的耳朵里,而江沉嘴角越漾越大的笑,也在一瞬间僵在脸上。 谁? 怀枫? 江沉揉了揉眼,踮起脚往人堆正中间看过去。 “我靠!”等到江沉真的看清了地上两个正在厮打的人到底是谁的时候,嘴边的这一句脏话还是没忍住骂了出去。 还真是! 五班门口还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地上那个被怀枫压着,头发四散,左右两边的脸也肿起来老高,嘴角都流血了,可还是死撑着在还手,怀枫也不好看,她今天扎的是高马尾,这么一通折腾马尾也垂了下来,手心手背也都扇红了,活脱脱一只打了鸡血的兔子,不对,鸡血都不够形容她现在的疯狂程度,应该是凤凰血! 她早该想到的,早在刚才觉得那个背影熟悉的时候她就该想到的,早在刚才有人谈论全校第一的时候她就该想到的,怀枫这小丫头看上去是个软软糯糯的乖宝宝,可实际上应该也是个自由放纵的不羁少年—— 谁家乖宝宝能在所有人都在上自习的时候一个人翻墙翘课偷偷溜出学校? 谁家软萌淑能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正面硬刚校外的小混混? 操!她早就该想到的! 再也来不及多想,江沉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开始往人堆里挤,左右两旁都是来往不绝的拳头,江沉起起伏伏躲了好几次才挤进到了怀枫身边。 地上那位这个时候已经满脸是血了,但估计应该是被打得太狠所以激起了斗志开始反击,怀枫早就不再扇她,而是手握成拳开始抡,一下一下,两人对着掏。 “小枫!”江沉叫了一声怀枫,可怀枫却跟没听见似的,眼底通红一片,高举着的拳头马上又要落下来,江沉抬起右手一把截住,“好了小枫!不能再打了!” 江沉拽着怀枫的手把她往自己怀里拉,地上的刘淇突然没了桎梏,整个人一下子就感觉轻松了起来,趁着这个机会立马开始反击,她抡起拳头就要往怀枫的脸上砸,只可惜准头不够,没打到怀枫,但是扫到了江沉。 江沉拉着怀枫的手猛然变了个方向,直接一个踉跄把怀枫拽到了地上。 紧接着,就在所有人都还没看明白怎么回事的时候,江沉左手一抬,一巴掌抽在了刘淇的脸上,刚坐起来的刘淇又一次被掀翻在地,这回直接吐了口血出来。 也不知道是牙掉了,还是嘴破了,但是江沉有数,这种伤,伤及不到内脏。 “呀!血!刘淇吐血了!”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又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见了血,这下子整个楼层都安静了。 怀枫这一屁股坐到地上,才渐渐从混乱的愤怒中稍稍回过点神:“你......江......江沉?” 江沉没回头,她正盯着地上的刘淇,以防她反扑,果不其然,刘淇这口血吐出来后尖叫一声,捂着被抽成猪头的左脸就要起身,再向怀枫扑过来。 江沉直接闪身挡在怀枫身前,骨节分明的右手精确无误地掐住了刘淇的脖子,左手指着她,修长的手指几乎戳进了她的眼睛里,粉嫩的指甲带上了一股凌厉感:“动我一下试试?” 刘淇看清了人,声线有些颤抖:“沉......沉姐......” 江沉看着她,也觉得有点眼熟,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却不允许她多做思考,更不允许她叙旧,她冷着脸,目不错珠地盯着刘淇:“还知道我是谁?给你五秒钟,带人给我滚。” 声音很冷,很低,还很哑,怀枫从来都没听过江沉这样的语气,就算是那天对林子秋也没这样过,冷得她直接就清醒了,扶着墙壁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刘淇看了看江沉,又看了看她身后慢慢悠悠站起来的怀枫,过了两秒钟后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走廊上如火如荼的群殴也已经停止了,人群慢慢分开,江沉松开手,看着她越过人群往班里走,三班的人也跟着往回走,只不过嘴里骂骂咧咧,没什么好词。 “行了行了!都给我回去!”老查再一次从人群里挤出来,“造反呢你们!回去回去!都回去!再不回去全都跟我去教导处!” 人群伴随着老查的声音慢慢往教室里涌,一大清早的就那么热血沸腾,五班的好几个人都没太尽兴还有点意犹未尽的,尤其是韩泽林他们几个球队的,都进了教室了还吵闹成一片。 “过来我看看,伤哪儿了?”等到人都走光了江沉才把怀枫拉到一边,上上下下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她全身上下只有手和嘴角受了点伤,这才稍稍放下心,出了口短气,“行啊你,没看出来,人不大脾气还不小。” 怀枫沉默着不出声。 “跟我你还不说话?”江沉笑着从口袋里翻出创可贴,“手。” 怀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划破了个口子,血已经干了,可是她一点感觉都没有,都到现在了也没觉得疼。 “手抬起来。”江沉撕开创可贴给她贴上,“好了,你破了都不知道疼?属树懒的吗?” 怀枫看着那个带着卡通图案的创可贴,咬了咬唇,好半天才轻声嘟囔出一句:“二十四生肖里没有树懒......” “什、什么?”江沉眨眨眼,等到反应过来她都说了一些什么东西的时候,笑意已经泛上来了,止都止不住,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墙,笑得一抽一抽的,“你、你真是......你真是个活宝,哈哈哈,笑死我了,你怎么能这么可爱?” “......哦。”怀枫看她笑得都快憋过去了,有些无奈地应了一声。 江沉笑够了,扶着墙“哎呦哎呦”地顺气儿。 “那个......”怀枫看着她,慢吞吞地说,“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啊,哦,对。”江沉捋顺了气儿,靠着墙站着看她,直到怀枫被她看得有些发毛,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就你刚刚打架这个事,我得说你两句。” “嗯。”怀枫轻轻应了一声,做好被骂的准备。 江沉看着她低下头,满脸委屈却又死不认错的表情,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她本来就乱糟糟的头发,轻声说:“女孩子记住了,打架,头发扎起来用力打小腹,能多打几下就尽快结束。” 怀枫猛地抬起头。 “女孩子打架打的是爆发力,不是持久力。”江沉笑着说,“就你刚才那架势,我估计要不是心里有火顶着,你早就歇那儿了。” 怀枫怔住了,看着她半天没说出来话。 “还有啊,打人不打脸这句话是有依据的。”江沉继续说,“你照肚子踹她两脚估计都没什么事,但要打脸不一样,把人家牙打掉了是能追究刑事责任的。” 怀枫眨了眨眼,目光里似懂非懂的。 “光看我有什么用啊?”江沉笑了起来,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我说的你听懂了没啊?” “懂……懂了……”怀枫点点头,作势就要走。 “诶?”江沉一把拦住她,“干嘛去你要?” “我再去找她。”怀枫说。 “找谁?”江沉问。 “刘淇。”怀枫回答。 刘淇? 江沉想了一下,应该就是刚才那个跟她打架的:“找她干嘛?” “练爆发力。”怀枫说。 江沉:“……” 你这小孩儿指定有点毛病! 第18章 第18章 足足用了三张物理卷子老查才安顿好班里这群躁动不堪的热血分子,刚一出门,就看见教室门口站着两个人,老查眯了眯眼仔细看了一会,等到看清是谁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江沉?”老查走过去,“你怎么来了?” “查老师。”江沉松开怀枫的胳膊,转过身,“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你小子一出现准没好事,来干嘛的?”老查笑着问她。 “不干嘛,”江沉实话实说,“帮我们队里的人请个假,八月份有场比赛得让他去。” 江沉今天确实是来给李壹晨请假的,从高二办带着李壹晨出来,俩人都快走到学校门口了,江沉突然改了路线,又从学校门口溜回了高三年级层,剩下李壹晨一个人坐在学校对面的奶茶店里等她。 反正已经到了一中,现在又还没出去,江沉的本意是想偷偷过来看一眼怀枫,今天接不了她回家,江沉怕她不开心,但是没想到刚一上楼就看到了这么令人热血沸腾的一幕。 江沉有些庆幸,幸亏自己过来了,不然的话这小丫头还不知道要吃什么亏 “哦……”老查点了点头,又问,“高三的?” “不是,高二的。”江沉说, “高二的?”老查的声音提起来不少,眼神在江沉和怀枫身上飞了飞,“给高二请假你跑高三来干什么?” “诶老查,你这话说的就没良心了。”江沉笑了起来,“我要是不来刚才谁帮你劝架?” “劝架?你管你刚才那样叫劝架?”老查差点让她气笑了,手指冲着三班的方向点了点,“最后那一下是你打的吧?直接给人扇吐血了,我说你小子下手也太狠了,人家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女孩儿。” “女孩儿怎么了?我也是女孩儿啊,喏,这个。”江沉努了一下嘴,冲着怀枫偏了偏头,“这也是个女孩儿啊。” 老查看了一眼一直默默无闻站在一旁的怀枫。 “怀枫啊。”老查放软了声音,“怎么就突然跟人家打起来了?你不是这样的孩子啊。” 怀枫抿了抿唇没说话。 “什么叫这样的孩子啊?哪样了?”江沉把怀枫往自己身边拽了拽,手臂搭在怀枫的肩膀上,“老查,你这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可不行啊。” 老查瞥了她一眼:“我这样就叫戴有色眼镜了?行,那你一会儿看教导处的人怎么说。” 老查话音还没落,五班旁边的楼梯上就又传来一阵骚动,听声音像是三四个人,打架在一中这样的重点高中里那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被原谅的,一中的老师要是听见有学生打架,那反应绝对比听见“明天学校就要毁灭了”还大,在他们眼里,像这样没有在第一时间赶来制止并且保护学生的生命财产安全,就已经算是校方的失职了。 几秒钟后,楼道里的人上来了,教导主任、五班班主任、三班班主任,三个人全堵在了楼梯口。 “江沉?” 几位老师上来之后看到了走廊上站着的人都愣了一瞬,然后很快反应过来。 三班班主任火烧屁股一样去了自己班里把刚才几个在走廊上打架闹事的都给叫了出来,先一步带到了教导处。 五班班主任也是一样,除了怀枫,刚才参与打架的或者是拉架的都被叫走了。 “冠军。”教导主任走过来,看着江沉,“你可别告诉我这次打架闹事的还有你?” “那还真挺不巧的裴老师。”江沉笑了一下,“我算是个拉架的。” “拉架?”裴主任的目光在她们两个人上来回扫了扫,江沉脸上是没什么伤,看上去还挺正常,这样就显得旁边的怀枫稍稍有些狼狈。 怀枫的头发虽然重新绑过但还是能看出凌乱的迹象,明显就是因为剧烈运动而散开的,嘴边的血迹是擦干净了,可是嘴角的伤口还在,再加上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整个人看上去灰头土脸的。 裴主任推了一下眼镜:“行,那你也跟我走。” 由于老查在这场打架事件中充当了一回旁观者,裴主任为了最后裁决的时候公正公平公开,所以把他也一块儿带走了。 裴主任开路,江沉其次,怀枫跟在江沉身边,老查断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教导处走。 “你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老查跟着前头一边走一边问,估计是不想让裴主任听见,所以他压低了声音,“怎么突然就冲出去了?” 怀枫低着头看路,没说话。 “打架总要有个理由吧。”老查凑近了一些,“三班跟你们班中间还隔着一个四班呢,你和那个刘淇,你们平时应该没什么往来啊?” 怀枫还是没说话。 一直走到高三教学楼楼下,老查才轻轻拽了拽怀枫,和前头的裴主任拉开了点距离,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些郑重:“怀枫,今天这个事到底谁对谁错暂且不论,先动手的人是你,就这一点,你就理亏,一中是省重点,所以对于校风校纪更加看重,教导主任要是没来还好,可现在他知道了,你们谁都跑不掉了。” 怀枫依旧不说话,但是眼神却往江沉的身上飞了飞,正巧,江沉也在看她。 四目相对,江沉笑了一下。 “老师知道你是好孩子,跟人动手肯定是迫不得已,可是他不知道啊。”老查指了指走在最前头的裴主任,“你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过一会儿我想帮你说好话都帮不了,打架斗殴在一中里是明令禁止的,眼看着就要高考了,你这样很有可能是要背处分的,你知不知道啊?” 怀枫抿了抿唇。 处分……处分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是她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情要怎么说。 自己为什么要动手打人? 因为对方出言挑衅,然后人身攻击。 怎么出言挑衅?又人身攻击你什么? 她说我是学霸,然后人身攻击我是私生子,但是我没法反驳,因为她说的是事实,所以我恼羞成怒动手打了她。 是这样吗?是要这样解释吗? 她做不到。 怀枫轻轻侧过头又看了一眼江沉,她迎着太阳,阳光给她整个人都渡上了一层温暖的色泽,她的睫毛在微风中轻颤,她的嘴角在不经意间上扬。 这样肮脏不堪的秘密,要告诉她吗? 怀枫转过头,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随便吧。” 其实老查作为一个普通的任课老师来说真的算是挺负责的,他又不是班主任,根本没必要去管这么多,可纵然如此,对于今天这件事怀枫真的什么都不想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说。 毕竟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动手的人是自己,她把现有的事情交代出来之后还要再扯出来跟其相关的其他一大堆事情,这些事情是她一直以来都不愿意去面对的。 与其将所有事都解释清楚,与其把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个不可见人的秘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其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相比之下,她宁愿背个处分。 教导处所属的那栋楼在高三教学楼的隔壁,中间要经过三个年级的办公室,他们几个人路过高二办门口的时候李壹晨他们班班主任宋老师正好从办公室里出来。 “江沉?你怎么还没走?”宋老师一怔,看着这几个人的眼神有些茫然,“你这是……什么情况?” 几个人面面相觑。 裴主任扭头看了一眼,然后转过来问:“她刚刚去你那儿了?” “啊,是。”宋老师笑了一下,“给我们班一个同学请假来着,说是有比赛这两天要去训练。” “是吗?”裴主任扫了一眼江沉,冷哼一声,“没看出来你还挺忙啊。” 江沉耸了耸肩,没说话。 他们几个人推门进去的时候,三班班主任正在进行对自己班同学打架斗殴行径的控诉,隔着老远都能看见成喷射状往外迸发的唾沫星子。 三班以刘淇为首的几个女生全都站成一排,耷拉着脑袋也不说话,中间隔了有差不多一米,欧静雅和韩泽林以及其他参与拉架或者打架的球队几个人站在一起。 五班班主任倒是十分平静,没什么太过激的举动,只是脸一直阴着,猛一看上去还挺可怕。 怀枫跟着江沉走进来。 猛地见到江沉,教导处里的几个人都怔住了,连老师带学生全大眼瞪小眼地瞅着。 “哈……哈喽?”江沉挥了挥手。 没有人理她。 “你倒是不怯场,我让你串门儿来了?”裴主任白了她一眼。 江沉把手放下,走过面前站着的这堵人墙,坐到五班那群人旁边的沙发上看着她们。 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中的学生了,自然不用跟孙子一样站在那儿等着挨训。 怀枫原来也想站到自己班那些人中间的,但是江沉的手一直拉着她,她悄悄掰了好几次都没掰开,直到江沉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只拽着她衣角的手才收了回去,怀枫没办法只好站在她旁边。 江沉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身体往后一靠,脚尖正好抵在怀枫的小腿上,这人坐着也不老实,翘起来的那只脚上下晃悠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怀枫的裤子。 鞋尖隔着校服的裤料上下摆动。 有点痒。 不只是腿。 “行了,二位老师骂也骂过了,都消消气。”裴主任扫了一圈,然后转头去看老查,“刚才走廊上的都在这儿了?” “对。”老查点点头。 裴主任又问了一遍事情经过,几个人七嘴八舌地扯了一堆,她们自己说没说明白不知道,反正裴主任是没听明白。 事情大概了解之后裴主任又问了打架动机,结果谁也说不清楚,就说是对方的错,三班的人向着刘淇,五班的人向着怀枫,两方各执一词,结果还没说几句,两个班的人又在教导处里吵了起来,叽哩哇啦的,裴主任听得脑袋都大了,一个巴掌的威慑力屋里就安静下来了。 在这期间,怀枫和刘淇一直没说话。 裴主任把目光锁定在她们俩身上:“你们俩,谁先动的手?” 还没等她们两个人回话,三班的人就已经安耐不住了,她们指着怀枫,异口同声地说:“她!” 江沉把手环抱在胸前冷笑了一声,心还挺齐。 “她们班的人说是你先动的手。”裴主任看向怀枫,“为什么打她?” 怀枫还没说话,三班班主任和老查倒是先急了,不过老查嘴快,没等三班班主任张开嘴,他要说的话就先秃噜出来了:“全校第一能先动手那肯定是被逼急了啊,怀枫平时是多好的孩子,性子软得跟小绵羊似的,哪像三班那群啊,疯得都没边儿了。” 江沉看了一眼老查,不动声色地努了努嘴表示认同。 “是吗?全校第一?”裴主任的目光扫过怀枫,脸色看上去松了几分。 “是啊,全校第一呢!”五班班主任赶紧补充,生怕三班班主任插上话,“高考要是不出意外的话,这可就是今年的文科状元!” 裴主任点点头,语气也缓了一些:“这么好的孩子怎么就能平白无故去打人呢?到底因为什么?” 怀枫还是不说话。 裴主任等了一会,可就是不见她有要张嘴的迹象,刚刚缓和的脸看上去又绷紧了。 “报告。”韩泽林把手举起来,“老师,我知道因为啥。” “为什么?”裴主任看了他一眼,“韩泽林是吧?我记得你,上课都没那么规矩过,这会儿还知道举手了。” “她们班刘淇骂人来着。”韩泽林把手放下,“就在我们班么门口骂的,可难听了,什么‘**’‘傻逼’,就这样的,我都不好意思学。” 江沉挑眉看了他一眼。 虽然她知道事情的起因很有可能跟这个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然怀枫不可能到现在了还三缄其口,如果错一开始就在对方骂人,那么她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说出来,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过即便是这样,江沉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给韩泽林竖了个大拇指,可以啊小伙子,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挺厉害啊。 第19章 第19章 听到对方捏造事实,刘淇的火一下就起来了:“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骂人了!” “就我们班还在上物理课的时候啊。”韩泽林看都不看她,目光在天花板上游离,“你要是不骂人,人家一个学霸能纡尊降贵地去揍你啊?” 江沉憋着笑。 行,纡尊降贵都知道,小伙子有前途。 “你他妈别放屁!”刘淇一下子就吼了出来,“我什——” 江沉这次差点没把自己憋死。 行,你也挺有前途。 “哎哎哎!主任!主任你看!”韩泽林立刻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拽回来,指着刘淇,越说越来劲了,“当着你的面她都骂人!你是不知道啊,刚才她在我们班门口骂得更凶,真的裴主任,我活了十七年了,从来没见过一个女生能把泼妇表演得那么活灵活现淋漓尽致的!您说她都跑到我们班门口日祖宗操奶奶了,我们还能忍吗?她骂的可是我们班学霸啊!是咱们学校全校第一啊!” “就是就是!”五班的人立马开始附和,“她那么欺负人,我们凭什么让着她!她骂人我们可都听见了!” “你们听见什么了啊!”刘淇瞪着眼看她们,“你们说,你们听见了吗?” 三班的人也抱团:“没有!根本没有!他们说谎!” “你们肯定是听不见啊。”江沉坐在沙发上笑,跟着韩泽林一起睁眼说瞎话,“站在人家怀枫边儿上骂的,你们能听见什么?” 刘淇把目光投到江沉身上,只可惜,她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看了半天最后又恨恨地移开。 “江沉!”三班班主任瞪着她,“你要是没听见你就别跟着掺和!” 江沉笑得更欢了:“可是刚刚那一声我听见了啊,您不也听见了吗,李老师。” 李老师的眼看上去更大了:“不是我说,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啊?” “怎么没有啊,”江沉的鞋尖轻轻点着怀枫的小腿,一下一下,看上去快活极了,“我是个拉架的,见证了全过程。” 三班班主任气得快撅过去了。 “你闭嘴。”裴主任扫了她一眼,还真是看热闹不怕事儿大,“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行,那我保持沉默。”江沉摊手,真闭嘴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至少在裴主任眼里已经清楚了,刘淇没事找事跑去五班门口骂人,然后被揍,紧接着引发两个班群殴,最后在江沉的极力的“拉架”之下,这场战火得以平息,尽管李老师和刘淇还在据理力争,努力抗议着,但裴主任还是觉得眼下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进行讨论的了。 今天参与打架的所有人都被罚了八百字的检讨,并要于下周一班会课的时候在自己班级里挨个上讲台去朗读,除此以外,刘淇被记警告处分一次,而怀枫则是口头警告,暂不记过。 结果宣布出来之后,参与打架的人也就回去了。 毕竟这事本来跟他们也没多大的关系,就是凑凑热闹,眼下教导主任法外开恩放他们一马,他们也就都趁着这个机会跑了,教导处里只剩下两个班的班主任,以及怀枫和刘淇,还有瘫在沙发上的江沉。 一听自己班的人要处分而先动手的对方却屁事儿没有,李老师当时就急了。 “主任,我觉得这个事情应该没有到需要处分的地步。”李老师说,“况且这也太不公平了,打架是两个人的事情,怎么可以就处分一个人呢?再说了,我们班刘淇是被打的那个啊,她——” “一个巴掌是拍不响。”裴主任打断她,“但这一巴掌要看拍在哪儿,拍的是谁。” 李老师似懂非懂地看着他。 裴主任继续说:“如果一只蚊子一直围着你转,你伸手把她拍死了,难道也有错吗?” 李老师不说话了。 江沉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老查刚才说的那句“等教导主任来你才知道什么是戴有色眼镜看人”——在省重点的一中里,成绩就是王道。 即便是全校第一揍了你——可是人家是全校第一,所以错的一定是你。 毕竟,怀枫是全校第一,还有可能是今年高考的省文科状元,而另一个,则是靠着家里关系进一中的全年级倒数,“弃车保帅”的道理没有人会不懂。 “行了,出去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裴主任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挥了挥手。 李老师虽然不甘心,但是也没办法,最后也只能带着刘淇回了教室。 人都走了,怀枫和江沉也准备离开。 “怀枫等一下。”手刚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身后传来了裴主任的声音。 怀枫心里咯噔一声,出门的脚步被硬生生截断。 江沉起身的动作一顿。 “你等会儿走。”裴主任喝了口茶才继续说,“正好你们班主任有些话想跟你说,我也想顺便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江沉又坐了回去。 怀枫的手僵了几秒才从门把上收回来,闭眼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慢慢吐出来之后她才转过去,走到自己班主任面前。 她低着头,躲避着江沉的视线,并且尽量控制着自己的目光不要往沙发上看,她害怕在江沉的脸上看到平时不一样的东西,她害怕看到失望,又或者是诧异。 可是没什么用,江沉两道像是手术刀一样的目光就像是黏在她身上了一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把她精心伪装的皮囊割开。 “怀枫啊,老师之前就跟你说过希望你把心思全都放在学习上,马上就要高考了,以你的成绩考上一个985或者是211不是问题。”班主任拧着眉,“但你现在,你……你让老师说你什么好啊……” 怀枫抿唇站着,脸上看不出表情。 班主任叹了口气:“你现在的心思根本都不在学习上,前天下午放学,在学校门口骑着摩托车公然炸街……” 江沉眉心一跳。 前天? 前天接怀枫放学的人……不是她吗? “我本以为昨天跟你谈过之后你能明白老师的良苦用心,可是你转天就跟同学打起来了,还有昨天,昨天那么多同学都看见了有人开着跑车来接你放学……” 江沉把目光转移到班主任的身上。 昨天来接怀枫放学还开跑车的人……好像也是她。 江沉渐渐明白过来了。 原来是因为她。 因为自己的招摇过市,所以导致怀枫现在跟小鸡仔一样乖乖地站在这儿挨训。 可是她为什么不跟自己说呢?告诉自己,不要再来接她回家,因为自己的举动她在学校,在老师面前举步维艰。 不对,她好像说过,只是提起来的时候她尽量不显得那么刻意,还照顾着自己的感受,所以自己也没放在心上。 江沉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坐在沙发继续旁观。 “老师不是说不让你放松,不让你交朋友,只是放松你也得分时候啊!”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劝导还在继续,“还有一个月就高考了,你就熬过这一个月不行吗?就一个月,等考完试你想怎么玩都没有人管你了,你现在放松,到时候考不好你跟谁都没法交代,你爸爸妈妈肯定也难过啊。” “我知道了。”怀枫应了一声之后就没再说话。 江沉看了她一眼,眉心皱得更很了,怀枫的态度总让她感觉有哪里不对,就像是一种完全放任自流的方式。 “怀枫啊。”裴主任推了推眼镜,“我听你们赵老师说,高中三年里你的家长一次都没有到学校里来过?就连上个星期的家长会也没来参加?这不行啊,就算之前不来,可眼下要高考了,他们怎么说也得过来问一下啊。” “对啊。”赵老师也跟着说,“怀枫啊,让你的爸爸妈妈抽时间过来一趟吧,还剩下一个月,他们总不能什么都靠你自己吧?工作再忙也要兼顾你的学习啊。” “父母要是实在没空过来的话,打个电话问问也是好的。”裴主任说。 江沉一直没说话,注意力都放在怀枫身上。 “嗯。”怀枫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这样吧,”裴主任提议,“明天周六,喊你家长过来一趟,就在这儿,教导处里,我等他们,你回去跟他们说一下。” “对,明天正好。”赵老师跟着说,“明天咱们班的几个任课老师正好都要来学校开会,趁这个机会正好。” 怀枫中途张了张嘴,可话还没说出去,就被他们两人赶鸭子上架似地一唱一和地给打断了,话赶话的结果就是让她把家长喊来。 怀枫觉得胸口有点发闷,最后还是要喊家长。 她去哪儿喊? 难不成真跑去公墓里把骨灰盒挖出来,然后捧着这个黑乎乎的木头匣子,顶着路人看神经病一样的目光走到学校里,跟老师说:“老师,我妈来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疯了吧? 这是找家长还是演孤儿怨? 看着怀枫上下滚动的喉骨,江沉的脑子里像是通了电一样,突然闪过一道亮光,这个她时候终于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怀枫的不对劲是来源于什么了,她终于看懂怀枫脸上的不自然是什么原因了。 这种无力感她太熟悉了。 “老师,其实……”怀枫觉得自己的嗓子有点痒,以至于她说出来的话都有些哑,“其实我……” “裴主任。”江沉打断她。 裴主任和赵老师目光聚焦到江沉身上。 江沉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然后慢条斯理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怀枫没抬头,心里一紧,她有种预感…… 果然,怀枫刚想说什么,就被拎着领子一扯,往后踉跄了几步。 怀枫抬起头,江沉已经笔挺地站了在她面前,隔绝了几十公分以外的两个人,只留给她一个钢板一样冷漠坚硬,却又极其富有安全感的背影。 “其实我今天来是给两个人请假的。” 江沉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另一只自然地垂在身旁,神情淡然地看着面前的两位老师。 正午剧烈的光线从她面前的窗户外照过来,她迎着阳光,漆黑的影子沉甸甸地压在怀枫身上。 “两个人?”裴主任的声音提了一些。 “是啊,两个人。”江沉把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往后移了移,手指点在怀枫的小腹,轻轻一推,拉开了点距离,然后侧过头对她说,“你先出去吧。” 裴主任怔住了,赵老师也是。 “啊?”怀枫同样愣了一下,没动。 “我说,你先出去吧,怀枫。”江沉转过来,她的侧脸被逆光吞噬得只剩下一圈冰凉的轮廓,“请假的事情我来,你,出去。” 刚才被江沉碰到的地方这时候仿佛被开水烫着了一样,怀枫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 在江沉看不到的背后,怀枫的瞳孔像是被飓风猛刮时的火焰一样肆意乱闪,她甚至不小心听到自己的后背僵直时,脊椎骨发出的“咔嚓”一声。 临近盛夏,热浪开始无所顾忌地在这个城市的每一寸缝隙里繁衍生息,野蛮膨胀,有风吹来,带着湿热的味道。 那是夏天的气息。 隔着门上的玻璃,怀枫可以看到教导处里的情形。 江沉脸上一直保持着那种从容的笑意,淡淡的,十分得体,任谁都挑不出错,只是看上去带了些疏离,她对面的班主任正挥舞着手势像是在加强自己的观点,裴主任翻动着书桌上纸张的声音像是秋风吹动满地落叶。 但是这些,都被隔绝在这扇厚重的大门里面,都在怀枫面前消失了声音。 她能听到的,只是有风刮过,有树叶在响,操场上传来嬉笑,远处的教室里老师讲课的声响。 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