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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睡不醒的富士山下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浓稠的灰烬,像一层永不愈合的痂,涂抹着这片残破天地的每一寸角落。十年了。整整十年,时间仿佛在“大崩塌”那惊天动地的哀嚎中碎裂、停滞,凝结在弥漫的绝望尘埃里,形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灰色废墟坟场。


    天空,是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铅灰色穹顶。厚重的云层,或是大地蒸腾出的无边绝望之气,沉甸甸地压下来,几乎要碾碎下方苟延残喘的一切。极目望去,唯有破败。


    曾经象征人类伟力的钢铁脊梁——那些横亘天际、车流如织的高架桥,如今扭曲断裂,如同被无形巨神拧断筋骨、踩碎脊椎的骸骨巨龙,锈迹斑斑的残骸从烟尘中狰狞刺出,又在永不停歇、饱含腐蚀的风沙舔舐下,片片剥落,呜咽着坠入永恒的沉寂。它们在风声中发出的细微呻吟,是这片死寂之地上唯一的“生命”律动。


    在断壁残垣交织成的黑暗峡谷阴影里,几点幽绿在晃动。几只皮毛肮脏打结、体型远比灾变前庞大臃肿的鬣狗,低伏着身体,硕大鼓胀的肚皮几乎蹭着地面。


    它们贪婪的、充满恶意的瞳孔扫视着每一寸碎石、每一道裂缝,嗅探着可能存在的腐肉气息——那是它们赖以生存的珍馐。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铁锈味儿、呛人的尘土,以及不知名的植物枯败或动物尸体缓慢腐烂混合成的、浓烈到化不开的酸腐腥臭,如同看不见的粘稠污油,钻进鼻腔,堵住喉咙,死死缠绕住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


    磐石营地。多么讽刺的名字。它并非矗立高峰的堡垒,而是一群挣扎求存者,像蝼蚁般依偎在一座巨大露天铁矿矿坑废墟边缘的狭窄缝隙里。陡峭光滑、高耸入云的矿坑岩壁,因塌方形成迷宫般阴森复杂的隧道群,构成了他们赖以防御“外面”的屏障。


    但这堡垒更像一头垂死巨兽张开的、布满尖利断牙的大口,冰冷而阴森,喘息间吞吐着这群在夹缝中喘息的生命。


    稀薄得可怜的晨光,带着铅灰色的冰冷,艰难地穿透厚重的尘霾,吝啬地洒在矿坑底部那片唯一还算平坦的空场上。光驱不散深入骨髓的寒意。


    人群排成一条歪歪扭扭、沉默压抑的长队,死气沉沉,如同冻结的灰色河流。每一张脸都蒙着灰,眼神浑浊呆滞,因长期脱水而干裂起皮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他们手中紧紧攥着、或举在胸前的东西,是形制各异却同样锈迹斑斑、污渍斑驳的容器:断裂的铁皮罐头盒、裂口的旧水壶、甚至破碗残杯。


    所有这些器皿的空洞口,都像被磁石吸引般,死死胶着在队伍前端那个锈迹严重的简陋水阀上。


    水阀连接着几条弯绕向下的劣质塑料软管,最终探入矿坑壁下更深的黑暗中——那里是他们生命的最后源泉,一个脆弱的地下水渗出点。


    阀门被一个满面愁容的守卫拧开,发出艰涩的摩擦声。浑浊的浅褐色液体,带着肉眼可见的悬浮沉淀物,如同垂死之人的涎水,极其缓慢、极其吝啬地流淌而出。


    每一次那黏稠液体的滴落,仿佛都砸在人们的心尖上,挤出同样黏稠的绝望。


    一个头发灰白散乱、佝偻得几乎站不稳的老妪,用枯树枝般的手颤抖着接过她那份——不足小半杯的量。


    浑浊的液体因为她的颤抖溅落了几滴在污秽的地面,立刻引来身后一片压抑不住、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焦躁叹息和喉间滚动的声音。


    就在这片窒息的死寂中,角落一根倒塌的巨大混凝土支柱下,蜷缩着的孩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干咳,那声音短促、急迫、带着撕裂黏膜般的痛苦。


    这咳喘在凝滞空阔的矿坑里反复回荡、碰撞,每一次都像钝刀刮在所有人的神经上,将这废墟之地的凄凉无限放大。


    死寂。沉重得能压垮灵魂的死寂。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一声洪亮、带着金石般粗糙质感的断喝,如同撕裂铅灰色幕布的号角,骤然炸开,猛地撞碎了凝滞冻僵的空气!


    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扯动,人群如同腐朽的木偶,下意识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歪歪扭扭的通道。


    晏燎野那高大健硕的身影,如同从熔炉里淬炼而出的移动山峦,踏入这片灰色河流。


    他穿着磨损得露出内衬纤维的旧皮甲,勉强遮盖着要害关节,裸露在外的古铜色皮肤泛着健康的油光,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在宽阔的额头、健硕的手臂上勾勒出湿痕。


    虬结的肌肉线条在微弱的铅灰色光线下滚动起伏,蕴藏着爆炸性的力量。棱角分明的脸庞轮廓深刻,下巴刚硬如铁石,因常年习惯性地紧抿而刻画出不容置疑的坚毅。浓黑的剑眉下,那双眼睛此刻却并非锐利如鹰,反而掠过队伍最前端的老妪和角落里咳嗽的孩子时,短暂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痛。


    那痛感一闪即逝,随即被一股更为强劲、如同地心熔岩般炽烈燃烧的生命力所取代。


    他大步流星走到队伍前端,结实有力的大手,带着仿佛能将人骨头拍散架的力道,重重拍在一个年轻守卫的肩头。


    那年轻人被拍得一个趔趄,非但没有不悦,反而因这猛烈的触碰,疲惫麻木的脸上瞬间迸发出如同见到黎明曙光般的光彩:“头儿!您总算回来了!”


    晏燎野的目光再次扫过那片在绝望中凝固的人群,如同燎原的火种投入干柴。“窝囊着苟活有什么滋味?!”他的声音不需要华丽辞藻,天生带着一种穿透人心、激发本能的煽动力,像灌下喉咙的滚烫烈酒,瞬间点燃被压抑在麻木外表下的那点火星。


    “矿坑西边那片快死的枯林子,”他猛地一指矿坑边缘,指向那在尘霾中若隐若现的扭曲树影,“老子昨天闻到了!闻到野猪那股子骚膻味儿!一群肥货!今天,我就带几个够胆的弟兄,去开开荤!”他的目光如环刃扫过,“干等着这点塞牙缝都不够的浑水?喉咙冒烟、眼睛发绿?那就不如豁出命去!去搏一顿饱饭!等老子拖回那几头畜生,架起大锅,老子保证——”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擂响,“营地里!人人有肉汤喝!管饱!”


    “哗!”如同一块巨石砸入死寂的冰湖,人群骤然骚动。


    浑浊的眼眸猛地被点亮,爆发出难以置信的贪婪光芒,那是被饥饿长久折磨后对食物本能的疯狂渴望。


    低沉的、仿佛隔了很久才找回的议论声嗡嗡响起,干裂的嘴唇彼此传递着“肉汤…管饱…”这样的字眼,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盼,终于在这片灰色的绝望荒野里颤颤巍巍地燃烧起来。


    人群的裂口尚未合拢,晏燎野已经骤然转身,如同战旗所向。他猛地扬手,声如裂帛:“云墨!沉星!老黄!抄家伙!跟上!”


    三道矫健迅捷的身影立刻从矿坑边缘的阴影里或人群后方闪出。


    云墨,一个高瘦沉默的汉子,眼神锐利得像剃刀,臂上缠着自制的皮护腕。


    沉星,略显年轻,身体精干结实,动作间带着豹子般的爆发力。


    老黄,年纪稍长,脸上刻着风霜和几条浅疤,眼神沉稳如老鹫。


    三人没有多余的应和,迅速拿起各自的“武器”:用钢筋打磨的长矛、边缘磨出锋刃的沉重撬棍、绑着石片的粗木棍。他们紧随着晏燎野的步伐,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向矿坑边缘通向枯树林的曲折石径疾步而去。


    沉重的脚步声在矿坑壁的回音下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踏在身后无数道灼热目光上。绝望的灰色冰面裂开了一道缝隙,名为希望,实为以命相搏的赌注,正悄然涌入。


    晏燎野没有回头,但他魁梧背影中透出的那份一往无前的彪悍,已然成为了这片余烬之地中暂时撑起穹顶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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