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光洁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小聿赤着脚,像只好奇的幼兽,在偌大的客厅里踱步。他的手指拂过冰冷的大理石墙面,划过造型极简的悬浮茶几,最终停留在一面由电子屏构成的装饰墙上——此刻屏幕正模拟着塞纳河畔的晨景,水波粼粼,光影变幻。
“老沈,这墙会动!”他的声音里带着发现新玩具的雀跃,回头望向坐在沙发上看财经报纸的沈聿,眼睛亮得像落满了碎星。
沈聿从报纸后抬眼,目光掠过少年**的脚踝和小腿上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那是属于二十岁的、未经刻意雕琢的生命力,流畅而充满弹性,与他自己常年被定制西装包裹的、因久坐而略显僵硬的身体形成刺眼的对比。
“是全息投影。”沈聿放下报纸,声音刻意维持着平静,“可以切换任何场景。”
小聿“哦”了一声,显然没太听懂,但这不妨碍他兴致勃勃地研究墙上的虚拟按钮。他的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领口大开,随着他抬手的动作,露出更多白皙的锁骨和一小片光滑的胸膛。沈聿的目光不自觉地被那片肌肤吸引,喉咙有些发干。他迅速移开视线,端起咖啡杯,却发现里面早已空了。
“太酷了!”小聿惊叹着,手指点向“热带雨林”模式,瞬间,客厅里仿佛弥漫开潮湿的水汽,虚拟的藤蔓从墙角攀爬而上,甚至能听到模拟的鸟鸣。“比我们学校那个破投影仪厉害多了!”
沈聿看着少年完全沉浸在科技奇观中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他的二十岁,对世界充满无限好奇,一点新鲜事物就能轻易点燃热情。而他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索然无味了呢?是从父亲突然离世,他被迫接手濒临破产的聿辰集团开始?还是从一次次商业谈判的尔虞我诈中,逐渐失去了感知“惊喜”的能力?
“老沈,你看这个!”小聿不知何时跑到了落地窗旁,伸手触摸着玻璃上凝结的薄霜,“外面的雪停了,但好冷啊。我们大学这时候,雪都积到小腿了,能打雪仗。”他转过头,脸上带着怀念的笑意,“你还记得吗?我们……我大二那年冬天,跟寝室那几个哥们儿在操场堆雪人,结果被教导主任抓个正着,罚扫了一个星期的雪。”
沈聿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段记忆,封存在脑海深处,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他几乎快要忘了,自己也曾有过那样没心没肺、会因为堆雪人被抓而哈哈大笑的日子。
“记得。”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发紧,“那个雪人堆得很丑。”
“才不丑呢!”小聿立刻反驳,眼睛瞪得圆圆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较真,“那是我们堆的‘战神阿瑞斯’,多威风!就是鼻子用的胡萝卜被鸟叼走了。”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那是沈聿后来矫正牙齿时特意磨平的。
看着少年毫无顾忌的笑容,沈聿突然觉得,这间总是被恒温空调控制着温度的公寓,似乎真的有了一丝人气,一丝……暖意。但这暖意,却让他感到更加不安。他像一个在沙漠中行走已久的旅人,突然看到一汪清泉,明知可能是海市蜃楼,却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沉溺。
“过来吃早餐。”沈聿站起身,刻意避开少年的目光,走向餐厅。他需要距离,需要冷静。
餐桌上,机器人管家已经摆好了精致的西式早餐。小聿对着自动盛粥的机器研究了半天,又被会自己清洁的餐具惊得咋舌。“老沈,你这日子过得也太……科幻了吧?”他叉起一块煎蛋,塞进嘴里,“不过这蛋煎得没我妈做的好吃。”
沈聿拿起刀叉的手顿了一下。母亲。这个词,对他来说,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父母在他大学毕业前夕意外去世,留下一个烂摊子和年幼的他。他早已习惯了独自面对一切,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深埋心底。
“你……经常给家里打电话吗?”沈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目光落在自己盘中几乎未动的牛排上。
“嗯?”小聿抬起头,嘴里还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每周都打啊。我妈总唠叨我穿得少,我爸就问我功课。”提到父母,他的眼神柔和下来,带着孺慕的笑意,“等我回去,得跟他们说我遇到了未来的自己,他们肯定不信。”
回去。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沈聿心中那层薄薄的幻想。小聿不属于这里,他属于十年前,属于那个有父母唠叨、有朋友打闹的青春岁月。他终究是要回去的。
这个认知让沈聿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慌。如果小聿回去了,那这段荒谬的相遇,算什么?一场梦吗?梦醒了,他又要回到这空旷冰冷的房子里,继续做那个麻木的、成功的沈总?
“你很想回去?”沈聿的声音有些低沉,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其中的紧张。
小聿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问。他放下刀叉,认真地想了想,说:“嗯……有点吧。毕竟这里什么都不熟悉,也没有认识的人。”他看着沈聿,眼神清澈,“不过老沈你人挺好的,虽然有点严肃,还喜欢喝那么苦的咖啡。”
沈聿的心,因为这几句简单的评价,而微微颤动了一下。人挺好的。多久没有人这样评价过他了?在别人眼中,他是沈总,是手段凌厉的决策者,是难以接近的冰山。“人挺好的”,这几个字,陌生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先吃饭吧。”他掩饰般地低下头,切着盘中的牛排,刀锋与瓷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早餐后,沈聿需要去公司。他换上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对着镜子整理领带。镜中的男人,眼神沉敛,表情严肃,一丝不苟。这是他最熟悉的样子,也是他赖以生存的保护色。
“老沈,你要去上班啊?”小聿穿着沈聿找出来的、稍微合身一点的家居服,靠在衣帽间门口看他,“你是做什么的啊?看你家这么有钱,是不是大老板?”
“算是吧。”沈聿淡淡回应,拿起公文包,“你今天待在家里,不要乱跑。有什么需要,按呼叫铃。”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命令口吻,是对下属,也是对……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麻烦”。
小聿撇了撇嘴,显然对这个“不要乱跑”的指令不太满意,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知道了,管家公。”
沈聿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一眼。少年站在原地,身影被明亮的光线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眼神里带着一丝百无聊赖,又有一丝对他的依赖。那一刻,沈聿心中某个坚硬的部分,彻底崩塌了。
他想说些什么,比如“别害怕”,或者“等我回来”,但最终,只是沉默地拉开门,走了出去。
公司里,一切如常。会议、报告、决策,流水线般精准高效。沈聿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听着高管们汇报项目进展,眼神锐利,言辞简洁,轻易就能抓住问题的核心。没有人能看出,这个运筹帷幄的沈总,今早出门前,心里曾有过怎样的波澜。
但只有沈聿自己知道,他的思绪,频频走神。
他会想起小聿早上看到全息投影时惊叹的表情,想起他吃饭时叽叽喳喳地说着大学趣事,想起他靠在衣帽间门口,眼神清澈地叫他“老沈”。那些鲜活的画面,像一颗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无波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沈总?沈总?”
财务总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沈聿定了定神,目光扫过在座的众人,恢复了惯常的冷冽:“继续。”
散会后,沈聿回到办公室,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投入工作,而是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的城市。玻璃映出他疲惫而深沉的脸。他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开了家里的监控系统——那是他为了安全起见安装的,此刻却成了他窥探那个“闯入者”的工具。
屏幕上,小聿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对着一台沈聿许久未用的老式游戏机研究。那是他年轻时攒了很久零花钱买的,后来便束之高阁。此刻,少年趴在地上,手指笨拙地按着按键,脸上带着专注而兴奋的神情,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沈聿看着屏幕里的少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的边缘。一种强烈的、想要立刻回家的冲动,席卷了他。他想回到那个有少年存在的空间,想亲眼看着他,想听到他的声音,想……触碰他。
这个念头让他猛地回过神,关掉了监控。他靠在冰冷的玻璃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长得像自己的少年,怎么会让他如此心神不宁?
是因为他是“沈聿”吗?是因为他代表着自己回不去的青春?还是因为……他心底那份隐秘而灼热的**,正在不受控制地滋长?
他拿出抽屉里的一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设计简约的铂金戒指。那是他三十岁生日时,送给自己的礼物,象征着某种……圆满,或者说,是对孤独的妥协。他曾以为自己会戴着它,度过余生。但现在,看着这枚冰冷的戒指,他第一次感到了怀疑。
他想起昨晚在客房,差点吻上少年的那一瞬间。背德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但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和渴望,也几乎将他吞噬。他渴望的,究竟是少年本身,还是少年身上那份他早已遗失的、属于自己的生命力?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沈聿迅速合上盒子,放回抽屉。
秘书走进来,递上一份文件:“沈总,这是下午要签的合同。另外,您今晚和王董的晚宴,需要现在确认行程吗?”
“取消。”沈聿几乎没有犹豫。
秘书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意外。沈聿极少取消重要的应酬。“可是沈总,王董那边……”
“我说,取消。”沈聿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莫名的烦躁,“我今晚有事。”
秘书不敢再多问,应了一声“是”,便退了出去。
沈聿揉了揉眉心,拿起车钥匙。他现在只想回去,回到那个有少年在的地方。他需要确认,那不是梦,那个鲜活的、年轻的自己,真的在那里,等着他。
傍晚时分,沈聿回到家。
推开门,一股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愣了一下,换鞋走进客厅,看到的景象让他彻底怔住了。
小聿系着一条显然是从厨房某个角落翻出来的、印着卡通图案的围裙,站在开放式厨房的灶台前,手忙脚乱地翻炒着锅里的东西。灶台上一片狼藉,调料瓶东倒西歪,地上还撒了些米粒。客厅的餐桌上,摆着两盘卖相……不太好的菜,一盘是黑乎乎的炒鸡蛋,另一盘像是烧焦了的青菜。
听到动静,小聿回过头,脸上沾着一点酱油,看到沈聿,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献宝般的得意:“老沈,你回来啦!看我给你做的晚餐!”
沈聿站在原地,看着少年身上滑稽的围裙,看着他脸上的污渍,看着那两盘显然失败了的菜肴,心中某个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啪”地一声断了。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有人为他做饭,是什么时候了。父母去世后,他就习惯了外卖和餐厅,后来有了私人厨师,食物精致却冰冷,从未有过这样……烟火气。
“你……”沈聿的声音有些沙哑,“哪里来的食材?”
“冰箱里找的啊!”小聿关掉火,用锅铲指了指冰箱,“你家冰箱真大,不过里面好多东西我都不认识。这个鸡蛋好像跟我们平时吃的不太一样,壳是绿色的。”他说着,拿起盘子,献宝似的端到沈聿面前,“快尝尝!我第一次下厨,手艺可能不太好。”
沈聿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期待和兴奋,像个等待表扬的孩子。他无法拒绝。
他在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黑乎乎的炒鸡蛋。放进嘴里,味道……一言难尽。咸得发苦,还有点焦糊味。
但他还是咽了下去,抬起头,对少年扯出一个极淡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还行。”
小聿立刻高兴起来,自己也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随即皱着眉吐了出来:“呸呸呸!怎么这么咸!老沈你居然说还行?你味觉失灵了吧!”
沈聿看着他做鬼脸的样子,忍不住低低地笑了出来。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许久未曾有过的笑声,轻得像羽毛,却瞬间填满了整个空旷的客厅。
小聿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老沈,你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沈聿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因为刚才的动作,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扫过光洁的额头,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对自己的好奇和……某种懵懂的欣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落地窗,在少年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两颗星辰,映照着沈聿的身影。
沈聿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他能闻到少年身上淡淡的、混杂着油烟和肥皂的味道,那是一种鲜活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味道,与他身上昂贵的古龙水味截然不同。
他伸出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拂去少年脸颊上的那块酱油污渍。
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少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一丝慌乱和不自在。“我……我去洗个脸!”他说完,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跑进了洗手间。
沈聿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空气的微凉。
他看着少年消失在洗手间门口的背影,慢慢收回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里,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着,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刚才,他差点就失控了。
那不是对过去的怀念,也不是对自我的怜悯。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成年男性的、对眼前这个年轻躯体的渴望。
他爱上的,究竟是二十岁的沈聿,还是这个意外闯入他生活、让他死水般的心湖重新泛起涟漪的少年?
沈聿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眼皮,在黑暗中留下斑斓的光影,如同他此刻混乱而灼热的内心。
餐桌上,那两盘失败的菜肴还散发着微弱的香气。而洗手间里,传来了水流的声音。
这个夜晚,注定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那层名为“克制”的冰面,在少年无意的触碰下,已经出现了裂痕,融化的雪水,正一点点渗透进来,湿润了他尘封已久的心房。而他知道,一旦这层冰面彻底崩塌,等待他的,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