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8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稍晚一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凛冽,簌簌地扑在沈聿顶层公寓的落地窗上。窗外是被雪色模糊了边界的城市天际线,冰冷而璀璨,一如他执掌的“聿辰集团”在商界的地位——高高在上,也孤冷异常。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光线柔和地铺陈在深色的实木地板和摆满了古董与专业书籍的博古架上。沈聿刚结束一场跨国视频会议,指尖还残留着键盘的微凉触感。他揉了揉眉心,那里似乎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紧绷感。三十岁的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被日程表和数据填满的生活,习惯了用精准的逻辑和绝对的理性来构建世界,也构建自己。
他起身,想去倒杯威士忌,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博古架。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里,本该空无一物的角落,此刻却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款式老旧,是沈聿几乎要遗忘的、属于自己二十岁时的标志性穿搭。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少年微微侧身,牛仔裤膝盖处磨破的洞口下,那道浅浅的、月牙形的疤痕——那是他大二那年,为了帮室友捡风筝,莽撞地爬上学校那棵老槐树,失足摔下来留下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只有窗外雪粒撞击玻璃的沙沙声,清晰得可怕。
少年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身后的目光,正好奇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沈聿摆在那里的一个古董望远镜。那是他去年在拍卖会上拍下的,19世纪的物件,铜质镜筒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此刻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镜片反射出暖黄的光晕,恰好落在少年的侧脸上,照亮了他挺直的鼻梁,和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
那双眼,像未经污染的山涧清泉,像初春枝头未化的新雪,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探究,没有一丝被世俗打磨过的浑浊与疲惫。那是沈聿在无数个深夜,对着镜子时,再也找不到的神情。镜中的自己,眼角已有了细纹,眼神深邃如不见底的寒潭,盛满了算计、克制,以及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疲惫。
“你是谁?”
沈聿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几近碎裂的颤抖。这张脸,他太熟悉了。熟悉到每一根睫毛的弧度,熟悉到唇角微微上扬时那抹尚未被社会规则磨平的桀骜。这不是镜子里那个被岁月刻满痕迹的自己,这是……二十岁的沈聿。
是那个会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会为了一个学术观点和教授争得面红耳赤,会在喝醉后抱着吉他唱跑**歌的少年。是那个被他小心翼翼封存在记忆深处,偶尔在午夜梦回时,想触碰却又怕惊醒的旧影。
少年闻声,动作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看到沈聿时,他明显愣了一下,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困惑,随即是恍然大悟般的释然,然后,竟露出了一个没心没肺的、带着点痞气的笑。
“哟,有人啊。”他挠了挠头,那头柔软的黑发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凌乱,“这是你家啊?门没锁,我就进来了。”
他的语气熟稔得仿佛是回到自己家,丝毫没有闯入者的自觉。他迈着轻松的步子走近几步,毫不认生地上下打量着沈聿,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没有丝毫成年人世界里的审视与戒备。
“奇怪,”他歪了歪头,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有趣的问题,“你长得真像我……不对,是我长得像你?大叔,你多大了?”
“大叔”两个字,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沈聿的心脏。不疼,却带着一种尖锐的、令人不适的钝感。他看着少年,看着他领口处露出的、线条清晰却略显单薄的锁骨,那是他后来在无数次商业谈判与酒局中,被昂贵的西装衬衫包裹得严丝合缝的地方。曾经,他厌恶这副躯体的单薄,觉得它不够强壮,无法承载他对未来的野心;可如今,在自己的眼中,他却看到了一种近乎贪婪的光。
那是对逝去青春的觊觎,是对那份未经世事打磨的纯粹的渴望。
太荒谬了。
沈聿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攥紧了拳头。他是沈聿,是聿辰集团说一不二的掌舵人,是在波谲云诡的商场上厮杀多年、早已习惯了克制与权衡的成年人。他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这样一个从时光深处走出来的、属于自己的幻影,生出如此……不堪的念头?
“喂,大叔,你没事吧?”少年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凑近了些。沈聿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肥皂味,混合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属于年轻男孩子的汗水气息。那是一种干净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味道,与这间书房里常年弥漫的、属于高级雪茄和皮革的沉稳气息格格不入。
沈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睁开眼。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日里的沉敛,声音也尽量平静下来:“你从哪里来?”
“从哪里来?”少年眨了眨眼,似乎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挠了挠头,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刚才还在学校图书馆趴着睡觉呢,一睁眼,就到这儿了。”他指了指窗外,“外面下雪了,今年的初雪,对吧?我们学校那棵老槐树,叶子还没掉光呢。”
学校,老槐树。沈聿的心脏又是一缩。那是他的大学,他的青春。
“你叫什么名字?”沈聿的声音有些干涩。
“沈聿啊,”少年理所当然地回答,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般指着沈聿,“哎!你也叫沈聿?怪不得长得这么像!双胞胎?可我爸妈没说过啊。”他皱着眉,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那副模样,像极了二十岁时那个钻牛角尖的自己。
沈聿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因为思考而微蹙的眉头,看着他说话时不自觉舔了舔干燥嘴唇的小动作,看着他眼底那片未经污染的清亮。
镜中的倒影早已模糊,而眼前人,却如此真实。真实到他能看到他皮肤上细小的绒毛,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属于年轻躯体的温热气息。
“这里是哪里啊?”少年似乎对“双胞胎”的问题失去了兴趣,开始好奇地打量着这间宽敞的书房,“装修得挺老气的,不过这望远镜不错,是古董吧?”他又走回博古架前,小心翼翼地拿起望远镜,对着窗外模糊的雪景看了看,“就是看不清,没我们实验室的望远镜好。”
沈聿看着他的背影,那个穿着洗旧牛仔外套的背影,单薄,却又充满了无限的可能。那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是他拼命想回去,却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现在是哪一年?”沈聿突然问道。
“2018年啊,大叔你连年份都忘了?”少年放下望远镜,转过头,脸上带着一丝戏谑,“你是不是工作太累,脑子糊涂了?看你这黑眼圈,比我们系主任还严重。”
2018年。
沈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喘不过气。十年。眼前的少年,停留在十年前。而他,已经在时光的河流里,独自跋涉了十年,走到了这个看似成功,却内心荒芜的三十岁。
“不,”沈聿低声说,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现在是2028年。”
“2028年?”少年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大叔,你这玩笑可不好笑。2018年都还没过去呢,怎么就2028年了?你是不是科幻小说看多了?”他走过来,伸手想拍沈聿的肩膀,像是对待一个认识很久的朋友。
沈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少年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他看着沈聿,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认真:“你没开玩笑?”
沈聿没有说话,只是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了钱包,拿出一张身份证,递了过去。
少年疑惑地接过,低头一看,瞳孔猛地收缩。身份证上的照片,是沈聿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比现在略显年轻,但轮廓分明,眼神锐利。姓名:沈聿。出生日期:1998年X月X日。住址:正是这里。而签发日期,清晰地印着“2025年”。
“这……这是怎么回事?”少年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沈聿,“2025年签发的身份证?那现在……真的是2028年?”
沈聿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脸上,试图从那片惊惶中找到一丝熟悉的、属于自己的影子。
少年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博古架,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他看着沈聿,又低头看看身份证,再抬头看向窗外那片属于2028年的、早已不同往昔的城市轮廓,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措,那是一种突然被抛离熟悉世界的恐慌,“我不是应该在图书馆吗?我还要准备明天的考试……”
看着少年脸上那抹真切的茫然与惶恐,沈聿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二十岁时,第一次面对人生重大选择时的无措,想起了那种对未来既憧憬又恐惧的心情。
“别慌。”沈聿听到自己说,语气比刚才柔和了一些,“也许……只是一场意外。”
他走上前,没有像少年刚才那样试图触碰,只是站在他面前,用一种尽可能平静的语气说:“你现在在我的家里。外面下雪了,很晚了,你先在这里待一晚,明天……明天再说。”
少年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年长”的自己。他的眼神深邃,像一口古井,看不出情绪。但不知为何,少年在那片深沉中,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同样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他点了点头,嘴唇有些发白,低声说了一句:“谢谢……‘老’沈聿?”
沈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老”沈聿。这个称呼,比“大叔”更让他觉得……微妙。
“你可以叫我沈聿。”他说,“或者……随便你。”
少年“哦”了一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牛仔外套的破洞。书房里陷入了一种尴尬而沉默的氛围,只有窗外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像是在为这场不可思议的相遇,铺垫着无声的背景。
沈聿看着少年低垂的头颅,看着他柔软的黑发在灯光下泛着光泽,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的肩膀。一种极其陌生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在他心底滋生、蔓延。
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怀念,以及某种更危险、更禁忌的……占有欲的情绪。
他知道这很荒谬,很疯狂。但他无法否认,当这个二十岁的自己,带着一身鲜活的气息,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那颗早已在商场上变得坚硬冰冷的心,似乎重新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名为“悸动”的温度。
“跟我来,”沈聿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转身向书房外走去,“我给你找间客房。”
少年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虚浮。沈聿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带着好奇、不安,还有一丝茫然,落在自己的背上。
走廊里的灯光是冷色调的,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沈聿看着地面上那个与自己几乎重合、却又显得更加年轻挺拔的影子,心中五味杂陈。
镜中的倒影,此刻正行走在他的身后。
而他,该如何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属于自己的青春?
这个夜晚,注定无眠。窗外的初雪,像是一个预兆,叩开了尘封已久的门,也带来了未知的、或许是毁灭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