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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chapter 12

作者:玖月晞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chapter 12


    但姜皙还是做饭,许城也还是洗碗。


    吃饭时,两人分坐茶几两边,各吃各的,互不对视,也不开口。


    有天傍晚,姜皙煮了一锅江州米粉,是之前跟许城学的。


    姜皙虽然从小“养尊处优”,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做过;但她很聪明,学东西快。日常事务,看许城做过一次,她下次流程就全对;而第二次第三次就能做得很好。


    那锅米粉很好吃,如果夸奖一句,会是个缓和的良机。


    但许城没开口,他这人平时散漫随意惯了,很多事无所谓;但要真杠上了,犟劲儿上来,也绝不服软、不低头。


    姜皙看着软,骨子里脾气却拗;她硬,他更恼火,也更硬。看谁熬得过谁。


    快吃完时,许城手机响了。姜皙偷偷一瞥,来电显示人名三个字,她只看到开头是个“方”。


    许城接起来,是方筱仪。


    “喂?”


    “我下周去学校填志愿了,你那天去?”因船上太安静,姜皙听得见听筒里的女声。


    许城虽报了提前批,但普通批次也要报。他嘴里含着米粉,没来得及说话。


    “选同一天,一起去吧。我最近心情不好……”她哽咽中带了丝哭腔,“我想和你说说话。”


    许城咽下食物:“行。”


    “到时我跟你联系。”


    “嗯。”许城多安慰了一句,“别太难过了。”


    他挂断电话,姜皙已经吃完,碗放在灶台,人出去了。


    许城洗完碗,拿了笔记本和圆珠笔,坐在桌前记账算账,清点进项。算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姜皙一直没回来,也没动静。


    他起身去超市区,边清点货物,边有意无意穿行货架间,透过两边墙上的六七扇窗户往外看——北边,江对面若隐若现的沙洲——东边,长江的下游——南边,黄昏的码头。


    没有姜皙。


    这就一声不吭地下船了?


    许城拧眉,大步带风地走回生活间,刚迈过门槛就刹住脚步。


    透过沙发背面墙壁上的窗户,姜皙侧身背对他,站在船尾左侧的栏杆边,望着暮色降临的江水吹风。


    西方江面上一片昏红的残霞。太阳早落江了。


    许城都没意识到,他心落了一道;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墙上那副小画框里,女孩抬起左手,擦了擦眼睛。她连续擦了两三下,肩膀在晚风中委屈地抖索。


    她哭了。


    许城无言,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透过那扇窗户传来。


    他折身回去,走到货架前,却不知自己要来拿什么。


    天色昏昧,货架间弥漫着各类杂物的气味。又正值黄昏,船上积蓄了一天的热量将整艘船的铁锈味和轮胎胶皮味放射到最大,拥堵在面前。他心头涌起一阵燥郁,或许早应该狠心把她赶下船去。


    他终究沉下心来,把白天收到的钱款清数了,按数额分币收好;再回屋时,船尾没人了,里间的帘子放了下来。


    自上船以来,姜皙除了船行驶在江面上时会出来走走,大部分时候都在船屋。


    前段时间相处不错时,她行动自由了很多。


    可自两人冷战,她的活动范围骤然减小,终日缩在里间。拉着帘子,落地扇也推了出来。


    许城坐在藤椅上,看着那道帘子,最终,没有过去。


    *


    次日,许城坐在驾驶舱,看着前头略显浑黄的江水时,意识到洪季要到了。


    最近每天停船时,能看到码头栈道下的立柱被上涨的江水一点点蚕食。他不太喜欢洪季,洪水总伴着暴雨,江中泥沙俱下。


    今天有好几艘途径的小货船来买东西。


    许敏敏曾说喜欢跟小货船做生意,方便,但他们爱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许城更喜欢跟大船打交道。初中那会儿,他很喜欢一溜烟儿爬上高高的巨轮,去窥探货舱里如山成堆的货物,看看装着些什么,运去哪里。


    那时他年纪小,过路的船员都爱跟他聊天。


    常有人说,下次经过再来找他玩。还拉钩,做约定。


    偶有几人会再见面;绝大部分人和他们说过的话一起,永远消失在水平线。


    船行到江心,头顶的小电扇飞速转动着,许城起身伸了个懒腰,莫名想起隔着铁板的脚底下一层,也姜皙不知在里间干什么。


    前方水域一艘巨轮驶近,朝他鸣笛,挥了挥旗帜。许城旋即坐下,操着方向舵,船只转向,朝巨轮驶去。


    船侧捆绑的轮胎撞压瘪下,又回弹而起。


    许城系好缆绳,正要去搬梯子,船上几个男人朝下喊:“没事!我们有伸缩梯!”


    说话间,他们搬出梯子挂到船侧;一个中年男人问:“小孩,你家大人呢?”


    “……”许城好笑,“我不是大人啊?”


    “行行。我们要的东西多,自己下来挑。”


    许城比了个好。


    两个男人陆续翻过船舷,往下爬:“米油都有吧?我看你这船小。”


    “五脏俱全。”许城说,“你们船很新啊,运什么的?”


    男人回答了一句。


    许城来了兴趣,问:“能上去看看吗?”


    “看吧。玩会儿也行。我们副船长要上岸办事,可得一会儿呢。”


    许城扭头看,一艘小型的载人接驳船正朝这儿驶来。


    他飞快折回船屋,里间仍是拉着帘子。他放慢脚步,伸手在衣柜侧板上敲了敲:“姜皙?”


    没人搭理。


    许城顿时佩服她气性大到可以,心想再哄你老子是狗,转身要走,里头传来一身喘着粗气的朦胧的:“嗯?”


    他一愣,自然降低了声音:“你在睡觉就算了。”


    话未落,里间的人已急忙麻溜儿地爬起来,光脚下床,氹地一声跺在船地板上,扒拉开帘子:“干嘛?”


    她头发乱糟糟,眼睛黑漉漉的,右边小脸上一片凉席压出的红印,嗡声问:“你叫我干嘛?”


    许城下巴往外头扬了扬,问:“去不去大船上玩?”


    “啊?”姜皙扭头看窗户,圆窗已完全被灰褐色的船体所阻挡——他们停在一艘巨轮旁了。


    “好啊。”她还不知道玩什么,嘴巴已经先答应,“等我换一下衣服。”


    她还穿着睡衣。


    许城垂下眼眸,他本就比她高一大截;她一只脚从床上跨下来,一手扒拉柜子,一手撩着帘子,呈俯身姿势,吊带领口下隐约捧着乳白而盈起的柔软。


    许城弹开目光,低头摸着鼻子往外走,嗓音没那么有底气了:“我在外头等你。”


    下午两三点,日头正晒。许城立在甲板上,头顶太阳的热度劈头往下泼,脚底钢铁甲板上滚烫蒸腾的热气顺着小腿往身上窜。不出片刻,他冒了一身热汗。


    超市区,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持续往甲板上搬货,大米、面粉、桶装油、饮料、零食、堆成小山。


    许城算完账,一共八百零五,抹掉零头:“算八百吧。”


    男人付钱,笑:“小伙子蛮会做生意咧。”


    许城笑笑,钱塞进裤兜。


    姜皙换好衣服出来了,白T恤,卡其色棉布长裤。


    许城这才想起,她除了睡衣,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另一套是白T加浅青色七分裤,换来换去就这两套。


    姜皙看到甲板上几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不自在地往许城那边靠了靠。


    许城正跟那几人说话,意识到她往他身后躲的动作,心头莫名涌起一丝微妙,像微风拂过湖面,波纹粼粼。


    许城船上的铁筐不够大,好在对方船上设备多,说有个铁筐子可以放下来运货。


    等待时,一个船员掏出烟来抽,给弟兄们分,也分给许城一只。


    他接过了别在耳朵上。


    另一人插嘴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江上加油站?”


    许城指了下:“下游三公里。”


    先前分烟的男人见他收了烟却不抽,问:“还没成年啊?”


    “十九了。”


    “那可以抽了嘛,哪有男人不抽烟的?”大汉呼出一口烟雾,被江风扩散。


    许城背后,姜皙毫不掩饰地呛咳了两声。


    许城:“……”


    几个吞云吐雾的男人:“……”


    “不好意思啊小姑娘。”他们都是豪爽的人,笑着说抱歉,挪去船舷边。


    许城回头没见到人,一低头,她有点困难地半蹲在他身后,扬起脑袋,眼神无辜。


    “蹲这儿干嘛?”


    “很晒啊。”她稍稍眯眼。


    可不,他身后一小团影子,刚好给她遮阳。


    他略嫌弃地“嘁”了一声,但人没挪开,直到船上的大铁筐慢慢放下来,落稳当了。


    许城低低说了句:“走了。”


    姜皙就觉头顶阳光倾泻而下,炙烈如纷洒的小银针。


    许城把成堆的货往筐子里搬,一箱接一箱、一袋接一袋,像是不知疲惫。


    因光线太烈,他微皱着眉敛着眼,很快,额头上、脖子上汗出如暴雨。


    姜皙帮他拎稍轻的东西,许城说不用,让她一旁待着。但她执意要帮,往来几趟,她瞥见许城手臂肌肉上汗津津的,又见那几个男人在船头抽烟闲聊,红着脸,软声说:“叔叔,能不能过来帮下忙呀,谢谢。”


    许城刚提起两桶油,一愣,她其实很怕跟陌生人开口。


    他没什么语气地说:“不用。人家是顾客。”


    姜皙不解:“顾客就不能帮忙吗?东西这么多。要把你累死了。”


    许城:“……”


    做生意久了,搭把手的概率,一半一半。


    做顾客时,许城是那个搭把手的;但做老板时,碰上不搭手的,也不能往心里去。不然,要么生意做不成,要么徒生闷气,何苦来哉。


    不过姜皙一开口,那几个男人忙掐灭了烟,笑着跑来:“哥儿几个聊着聊着,忘了。”


    许城没说话,姜皙开心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叔叔。


    三个壮年男人加入进来,货物瞬间清理完毕。三人爬上去,拉铁筐上船。


    许城抹了下额头上的汗,下巴指长梯,说:“上去看看。”


    “上面有什么玩的?”


    他嘴角含了点笑,卖关子:“上去不就知道了。”


    姜皙走到船边,看了看脚下的船沿、挤攘的轮胎、涌动的江水,她小心地抓住梯子。


    许城在她身后,紧盯着她的腿脚;但没催她。


    她先搭上左脚假肢,试着使力往上,大概是没找准发力点,才起来一点点,又心慌地要落下。


    许城握住她的腰,轻轻一举;


    姜皙顿感腰间一片火热,一股托力轻盈向上,她右脚踩到上一节梯子,稳了。


    他已收回手,低声叮嘱:“别看上头,看脚下。”


    “哦。”她一级一级往上走,脑子里乱麻麻的,纵使隔着衣服布料,他的手心也太烫了!而且,男生的手好大!


    许城心里也像被什么没碰过的陌生东西胡乱撞了一下。


    他握着坚硬发烫的梯子,随她往上,手掌间却残存着刚才她腰上的触感,异常温热柔软。她的腰居然那么细,几乎能叫他两掌合掐。


    姜皙爬上船,轻哇一声——操场大的巨轮上,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停满了各式各样崭新的汽车,以银灰色居多,间杂着黑色、红色、蓝色,还有黄色。


    大多数是小轿车,部分是越野、SUV,还有几辆很漂亮的跑车。


    阳光灿烂,照得车漆、车窗闪闪发亮,跟洒了钻石粉一样。颇为壮观。


    姜皙兴奋惊叹:“货船还能运车呀,像江上的停车场。”


    许城站来她身旁,说:“去看看?”


    “嗯!”


    两人钻进“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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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一排排静止的车辆中漫无目的地走动。


    他们讨论着这辆车好看,这辆一般,这辆凑合,这辆有点儿丑,仿佛在逛一个专属于他俩的江上大型车展。


    经过一辆红色车时,姜皙停下脚步,说:“这个颜色真好看。”


    许城也停下。


    那颜色确实特别,比路上跑的一般的红色车有质感得多。


    姜皙歪头想了想,说:“在品红里加一点点赭红,再加一点明黄。”


    她说这话时,右手挥舞着一支虚空的画笔。


    许城想起她很久没画画了,刚要问一嘴,她已被前头一排车吸引。


    那儿停着几辆跑车,相当漂亮,车身流畅优雅,像天上飞得最快的雨燕,地上跑得最快的猎豹,海里游速飞快的旗鱼。


    “好漂亮啊!”


    “确实好看。”


    “你说,其他的车,知道这几辆车格外漂亮吗?他们会不会在我们不在的时候聊天,讲悄悄话?”


    许城唇角弯了弯:“你问问,看它怎么说。”


    姜皙停在一辆她认为全场最漂亮的跑车前,满眼欣赏,说:“许城,如果你变成了车,你就是这辆。”


    许城看过去,就听她说:“最好看。最帅气。”


    许城有几秒没接话,他有时会被姜皙的过于直白和坦荡,搞得措手不及。早在一年前,他就发现了。


    他随口问:“那你呢?”


    “这里没有我。”她说,并不遗憾。


    许城看看四周,选了刚才那辆车旁一辆也很漂亮的车,说:“这个是你。”


    姜皙说:“那它得少掉一个轮子。”


    许城愣半秒,噗嗤笑出了声。


    他原已走过了,插着兜身板后倾,歪头端详那辆车,想象那个画面,说:“我觉得它少掉一个轮子,也挺可爱的。”


    姜皙脸忽地红了,心跳也乱了节奏,像在甲板上乱滚的烫烫的珠子。


    许城说完才意识到那话仿佛话中有话。但,那也不假。


    两人继续闲逛,经过一辆香槟色跑车时,姜皙脚步微顿。


    “怎么了?”


    她抿紧唇,走开两步了才说:“我哥哥有这辆车。”


    “……哦。”


    他说:“先不逛了,走吧。”


    “为什么?”


    他看了眼她红扑扑的脸。这人一放出来撒野就不肯回窝了。


    “天气这么热。再走下去,你要中暑了。”


    “我没感觉到诶。”


    “等你感觉到就迟了,傻子。”


    两人走到船中央的阴影处,头顶是这艘货轮的驾驶舱和各类房间,状似悬空的天桥。


    那几个男人,同一个女人一道坐在不远处喝着刚从许城船上买的饮料,冲两人招了招手。


    走过去,男人递来两瓶冰饮。


    “谢谢。”


    男人闲聊:“你是不是很小就在船上了,我有个兄弟跑船的,说在江州段碰见过一个小男孩,长得很好看。说每次过船都去你家买东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许城笑:“来来往往的多了。”


    另一人插嘴:“他额头这儿,有道疤。”


    许城想起来,眉一抬:“林叔叔?”


    “那就对了,老林。”


    “我高中后就很少上船了。”


    “他走啦。”男人叹了口气,说,“肝癌。哎……”


    许城一时无言。


    一旁嗑瓜子的女人打量起姜皙,问:“这小妹妹不像跑船的嘞?”


    众人目光聚焦到姜皙身上。


    可不是,她衣服款式简单,质量和设计却是上乘。且那脸蛋、那脖子、那胳膊,细白如瓷,连手背都白腻腻的,一看就是没干过活儿的。哪儿会是江上跑的?


    许城喝了口饮料,一本正经扯谎:“她是大小姐,我是她家干活的。”


    姜皙:“……”


    “哦,难怪。”


    许城知道姜皙不爱待在陌生人堆前,跟他们打招呼:“我们再去那边看看,难得碰上这么大的船。”


    “去吧。”


    两人一走,女人吐着瓜子皮,说:“我赌五十,绝对是有钱小姐跟穷小子私奔了。长得是帅呢,要我我也跑,钱没意思的。”


    姜皙跟着许城走,也不知他说的“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可一到栏杆边,姜皙就深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她站在高高的巨轮上,淡青色的江面像无限的、巨大的地毯在脚下铺开,蔓延至无尽天边,与青蓝色的天空相连。


    天地间,只剩下江水。远处点映着沙洲,来往的点点船只像小小的积木;江面上,阳光浮动跳跃,埋着发光的宝藏。


    姜皙趴在栏杆边,凝望着天地,内心静悄。


    天地开阔,人间自由。


    许城站在她身旁,也无声地欣赏着辽阔江景。


    “江上还有加油站啊?”姜皙刚才一直在听他们讲话,好奇,“那是不是有人可以一直住在江上,永远不靠岸,永远不下船?”


    许城想了想:“理论上是的。只要愿意,可以一直不下船,不靠岸。”


    姜皙憧憬起了那个场景。


    他们很久没说话,就站在那儿,趴在栏杆上吹风。太阳西斜,西方天空染了粉色的、紫色的云霞。


    某一刻,许城感觉手臂、脖子痒痒的,以为有小飞虫在爬。


    回头,却是江风掀起了姜皙的长发,像飞舞的羽翼。


    女孩发丝柔软,反反复复,温柔地撩拨着他肩膀、后颈处的肌肤。


    少年的思绪一瞬被抽空,出神之际,一缕柔软乌发乘风而起,从他脸颊上轻抚而过,掠上他微启的唇。发丝散着淡淡的清香,是他的洗发水的香气。


    恰在这时,姜皙扭头看他,蓝天碧水,纤发纷飞,她冲他粲然一笑。


    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缤纷霞光都降落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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