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江的船》
3. chapter 3
chapter 3
姜皙一整个星期都很开心,连下雨天都趴在窗台上等着周六下午的到来。
那天终于来了,她悉心梳好头发,换上漂亮的长裙。
阿武哥和阿文姐姐把她抱到画室。
她等待着,心不由自主跳得很快,快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生病,怀疑在从前没有感受过自己的心跳。
正午的阳光爬上她的脚背,很温热。
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左腿。没有左脚。小腿残缺一小截,末端是一截扁圆的肉球,很丑。余下大半条也是字面意义上的皮包骨。
真丑。
她刚拿小毯子盖上,“咚咚咚”,有人轻敲门。
她紧张得背后出了细汗。
以为他会直接推门进来,但对方再次敲了下门,很轻:“咚咚咚”。
姜皙像是有预感,心微微落了一道,但还是抱着希望说:“进来。”
门推开,果然不是许城。
是个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她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
男生立在门边,没等到她的进一步指示,踟蹰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
姜皙觉得阳光过分灼热了,叫人恹恹的。
对方沉默地坐在她面前,而她只落下第一笔,就说:“对不起,我忽然有点不舒服,你回去吧。模特费会照付。”
那段时间,姜淮很忙,没在姜皙清醒的时候跟她打过照面。
直到三天后的清晨,姜皙听见车子开动的声响,掀被滚下床,单脚跳到窗边,大声喊:“哥哥!”
等姜淮上楼来,她说:“我要许城来。”
姜淮问:“哪个许城?”
姜皙说:“上次来的那个,外面的人。”
姜淮说:“这次也是外面的人。”他知道,她从不画重复的人物。
姜皙愣了愣,好像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但她还是固执地摇了摇头,说:“我就要许城来。”
姜淮有些奇怪,说:“为什么?”
姜皙说不清为什么,眼睫垂了下去。
姜淮又说:“那小子是挺好看的,我可以给你找更好看的,比他更好看。”
姜皙立刻摇头:“不要。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还是说不清楚,只道:“不要,我就要许城。别的都不要。”
姜淮吩咐了阿武去许城学校找他,结果没想到,他不来,说无聊。
姜淮听到这反馈时正在姜皙的小西楼吃宵夜,以为自己听错:“他真这么说?”
阿武一脸严肃:“是。”加一句,“要不给他个教训?”
姜淮凉笑一下,说:“电话。”
阿武拨通号码,摁了免提放在他旁边。电话很快接通,那头语气懒散,说:“谁啊?”
“姜淮。”
“哦。有事?”
姜淮舀着汤,说:“请你过来继续做模特。”
对方回答:“不来。找别人吧。”
阿武皱了眉,姜淮倒神色无虞,说:“你要多少钱?”
对方说:“这么爽快啊,那一千万吧。”
阿武汗毛倒竖,看见姜淮眼神变了,但终是为了姜皙,复而开口,语气没透露出半点情绪,说:“我妹妹喜欢拿你做模特,我,请你,过来帮个忙。”
许城默了半秒,但说出的话仍是:“不来。”
他说:“她要想见我,让她自己来。”
姜淮脸颊一抽,正要说什么,只听几声凌乱的蹦蹦跳跳加椅子划地声,姜皙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扑到桌边,落进椅子里,冲着电话快乐地说:“那你在哪里呀?我怎么去找你?”
那边安静,没声音了。
“喂?没信号了吗?”姜皙自言自语,把电话移过来,“喂?许城,你还在吗?”
那头说了一个字:“在。”
姜皙又快乐了,捧着电话,说:“你在哪里啊?”
许城叹了口气,不太耐烦:“学校啊,不然在天上飞呐。”
阿武听不下去了,皱了眉。姜淮的眼神也变得难看,手指捏紧了勺子。
但姜皙好像并不生气,继续软软地问:“那我明天去学校找你?”
对方说:“不行,我要上课。”
“后天呢?”
“后天也上课。”
“大后天呢?”
“还上课。”
这下,她肩膀耷拉了下去,说:“……哦。”
没人讲话,电话两头都悄无声息。
终于,那边说:“周六下午可以。”
女孩的脸像被点亮:“好呀。”
他说:“那周六下午,你把我电话记着。到时候联系。”
姜皙说:“你电话是多少?”
他无语:“你是不是笨?你现在打的不就是我电话?”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却是很快乐的笑声。
那边又顿了一下,才说:“挂了。不要三更半夜给我打电话。”
“好的~”
姜皙放下手机,扭头眼巴巴地望姜淮。
姜淮:“看我干什么,爸爸不会准你出门的。”
姜皙眼神哀怨。
姜淮笑:“那我给你想想办法。”
姜皙知道成了,扑上去用力抱了抱他的脖子,说:“哥哥我还要买手机。”
姜淮说:“好。阿武明天就给你买。”
一脸凶相的阿武,笑眯眯地冲姜皙点头。
姜皙开心地起身,也抱了他一下。她太高兴了,都不要阿文帮忙,一个人单脚蹦了出去。
……
约好的周六是个艳阳天,气温较两周前升高了些。
正午时分,学校篮球场上一个人也没有。许城手里掂着颗篮球从林荫道上走过,经过一辆黑色的轿车时,看也不看一眼。
车内的阿武跟阿文都没下来,也没落窗,目光追随他的背影远去。
许城走进篮球场,见姜皙坐在一条横椅上。她今天穿了条白纱裙,裙摆及膝,露出一条纤细漂亮的小腿和另一边畸形的腿干。
可能长期缺乏室外活动,她皮肤极白。许城第一次见她时就注意到了,但今天更甚。
初夏灿烂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周身散着一层雪白的荧光似的。叫许城一下想到前两天在电影《指环王》里看到的精灵公主。
小精灵的眼睛黑白分明,直直看着他,眼底有明显的欢喜。许城怀疑,如果不是行动受限,她会跟只雪兔一样朝他小跑过来。
中午的太阳过分耀眼,照得他眼睛不适,他并没多看她几眼便移开目光,转动了手中的篮球。
人走到她跟前,站在离她半米的地方,拍起了篮球,说:“你的画板呢?”
姜皙被问住了:“啊?”
许城拍着球,扭头看她,一缕额发搭落在眼睛前,道:“你哥不是说你要找我画画么?”
姜皙呆了呆,说:“哦……我忘了。”
许城不太客气:“什么都没带,你跑来干嘛?”
姜皙摸手机,说:“我让阿文姐姐去拿。”
“算了,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我玩一会儿就回去睡觉了。”
“回去?”姜皙问,“你住在哪里?”
许城往远处一丛树荫里指了指:“那后边,学校宿舍。”
姜皙憧憬地望了一下,其实并不知道宿舍在哪里,但她望向许城,真诚地说:“我能进去看你睡觉吗?”
许城惊诧地看着她,随即皱了眉,说:“不能。”
她“哦”了一声,也不算太失望,复而问:“那你要睡多久?”
篮球弹地而起落在许城掌心,他托着球,说:“等我去睡觉,你就回家去。我睡醒了有别的事干,没那个闲情逸致整天陪你玩。”
她这下有点失望了,说:“……好吧。”
但她很快又高兴起来:“我回家了就画画。我记得你,回家也能画下来。”
许城一下子没话可讲了,拍了几下球,转身跳跃着,朝篮球框里投了个篮。
球落进筐里,在地上弹跳,他捞回手中,大男孩运动着的身姿灵动而利落,青春飞扬。
他说:“我打球了,你坐这儿晒太阳吧。”
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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皙听言,抬头望了一眼太阳,瞬间被刺眼的光芒灼得眯眼低头,五官扭成一团。
“你怕不是个傻子?”许城笑起来,笑出了声,食指戳了戳她额心。
她仰着头朝后晃了晃;嘴巴微张着,眼睛因被太阳照射过,尚未聚焦。她懵地摸了摸额头,他手指戳过的地方。
许城瞧着她,笑容尽消,把篮球顶在食指上转了个圈,用力拍向地面。
姜皙还在拼命眨巴眼睛,刚才迎视过烈阳,此刻满世界都是红的紫的黄的蓝的太阳,她一眨眼,那些太阳就跳来滚去,许城在无数个太阳的光晕里跑动着,拍着篮球。
真好看。
好一会儿,她眼睛终于恢复,一层层彩色的光晕消失了,许城的身姿变得清晰起来。他今天穿着到膝盖的运动裤,男生的小腿健康而修长,跑来跳去的,弹跳力惊人。
他独自玩着篮球,拍球、运球、上篮……
篮球砸地声,砸筐声,球架晃动声……
风在吹,附近的树叶子唰唰作响,她的裙摆轻轻地掀起又落下,他的衣衫随着他的跑动迎风逆风,猛地鼓起又回落。
姜皙从来没有觉得夏天有这么美好。
她的目光追着他到处跑,直到某一刻,他故意将球砸向篮板,哐当一声响,篮球猛力反弹,朝姜皙的方向砸过来。
她吓得心跳到嗓子眼,差点叫出声。
他几大步飞跑过来,飞速勾手一拦,篮球在他手中变了方向,服帖地落地弹跳,乖顺下去。
许城一头的汗水,黑发湿漉,微喘着气,说:“吓到了?”
姜皙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很开心地摇了摇头。
许城只跟她对视了一秒,眼睛便移开去,突然说:“我要回去睡觉了。”
她遗憾极了,说:“那好吧。”
他俯视她:“你要在这儿坐到什么时候?”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车:“阿武哥跟阿文姐姐会来抱我的。”
许城皱了下眉,说:“你怎么不自己走,还要人抱?”
姜皙愣了愣,继而有点羞惭。
许城轻嘲一声:“拿根拐杖就行。你没用,你家里人脑子也有坑。”
她垂着眼皮,脑袋也半垂着,没吭声,手指紧攥着裙子,许城看见她鼻尖有点儿发红。
他以为她要哭了,但她抬起头来,眼睛亮汪汪的,说:“那我明天买,拐杖。”
许城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模糊地“嗯”了一声,说:“走了。”
姜皙:“噢~”
许城走开十来米了,察觉日头真的很晒。
他站住,似乎叹了口气,篮球扔地上。
球还在烈日下蹦跳着,他已转身朝那团绒白的身影走过去。他到她跟前,想起手上有灰尘,随意在衣服上搓了一道,弯腰将她打横抱起。
她比他想象的轻太多,以至于他用力不当,她往空中抛了一下才落到他怀里,两人皆是吓了一惊。
落回来时,他收紧了手臂。她缩在他胸口,瞪着眼睛,红着脸颊。
他因运动而浑身湿透,火热的气息蒸腾着她的双腿,她的手臂,她的耳朵。姜皙闻见了他身上散发的陌生的味道,蓬勃的夏天的味道,万物生长的味道。
她并不理解那种气味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身体里有某种力量驱使着,她遵循着那种力量的召唤,情不自禁地伸开手臂,搂紧了他的脖子。
许城微绷着脸,无甚反应。隔着薄薄的汗液,她的手臂又软又滑。而他手掌心里她的腰很细,柔柔腻腻的。
他抱她走到车边,阿文很快下车拉开车门。
许城把她放到座椅上,她的裙子掀起半分,露出白嫩的大腿。
他迅速直身,关上车门。
但车窗很快落下,姜皙的脸仍是粉粉的,眼睛光芒闪闪,像初生的小鹿,她快乐地说:“许城,我下星期再来找你玩。”
他没讲话。
风吹着树梢,阳光斑驳,细碎的光落在她脸上,落在她眼底。
有那么一瞬间,许城觉得她可能有些无辜。
风一吹,又散了。
4.chapter 4
chapter 4
打完篮球之后的一个周五晚上,许城刚上完晚自习,手机震了。他直觉是姜皙,掏出来一看,果然。
他反悔了,所以没有立刻接,但电话执拗地响了很久。
他最终接起:“喂?”
她的声音很快乐:“许城,是我,姜皙。”
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避开同学,藏进楼梯间里,说:“我知道。”
“我明天下午去找你玩。”听上去还是那么快乐。
他垂着眼皮斜看窗外,楼下,走读的和住校的学生们分开两拨,涌向校门和宿舍楼:“我明天有事。”
“有什么事啊?”
他编了个理由:“复习。”
“我能去看你复习吗?”她声音很软乎,“我不出声。”
许城让操场上的探照灯照射着,眯了下眼:“不行。”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很快重振旗鼓:“那下个星期六呢?”
“也不行。”
“……哦。”她说,“下下个星期六呢?”
许城怀疑她在姜家关久了听不懂人话,肃声道:“哪个星期六都不行。我很忙,没事别再给我打电话。”
那边没声音了,不知是懵掉了,还是在想新的话头,许城只等了两秒就没给她再说话的机会,他说:“挂了。”
“那拜拜……”她着急忙慌地想有个完整的告别,但尾音还未发完,他挂了手机。
最后一节自习,许城在教室里坐了近一小时,一页书也没看进去,人莫名烦躁,卷了书本回宿舍。
他将书包扔桌上,人靠进椅子里,翘起椅子,双腿伸直,仰头看天花板。脚后跟蹬一下、松一下,摇晃着椅子。
视线里,邱斯承的床空了。回头一看,他桌子也空了。
刚好,许城的同班同学兼舍友杜宇康回来了。
高一级的卢思源也前后脚进门。
“诶,邱斯承呢?”
“他家出事了。”卢思源说,“他爸好赌。之前找姜家借了一百多万。到期了没钱还。房子卖了,人跑掉了。就剩他跟他妈。讨债的上门,天天骂街。可难听了。”
杜宇康惊讶:“可……那就不读书了?他住学校里,那些人又进不来。”
卢思源难以启齿,小了声:“说……他妈妈,在做那种事。被我们班一个跟他不对付的同学看到了,在年级里到处传。”
杜宇康目瞪口呆:“谁这么狗?告老师啊!”
“我嘴皮子都劝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这人自尊心很强,哪里受得了被同学笑话。诶,你说姜家那么大一祸害,怎么就没人管管,没天理了。”
许城仍望着天花板,摇着椅子,几缕碎发在额前荡来荡去。
日光灯照在他眼睛里,白凌凌的。
他落下椅子,起身拿了脏衣服放盆里,端去水房。
水房空无一人,许城拧开水龙头,往盆里放水。
水声哗哗。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姜皙的号码。让上天做决定,如果嘟了三声,她没接,这事就算完了。
摁下她号码的最后一位数时,他临时改了主意,两声。
两声没接就……
一声嘟——
“许城!”她欢快的声音顺着听筒传来时,他脑子里的想法尚未走完,有些措手不及。
“喂?”她又唤了一声,“许城?”
他关了水龙头:“我想起来,上次打篮球之后,你画画没有?”
她说:“画啦。”
他问:“画呢?”
“在我家里。本来准备明天带一张给你看的。”
他意外:“不止一张?”
“嗯。有三张。”
许城转头看了眼浸着衣服的水盆,他应该在这个时候挂断电话,但两三秒后,他说:“明天我去你家看看。画得好的话,下周六带你去玩。”
……
夏日的栖雁山上草木生长,郁郁葱葱。
早晨下了场小雨,山林一片水绿。姜家的庄园掩映在绿树之中,是个世外桃源。
许城一路踢着一颗松子,哒哒挞挞,踢到尽头,碾进路边的小水洼里。
姜家院子极大,有池塘有花园,中心是一整栋占地面积极广的正方形大宅子,分东南西北楼。
而在这巨大迷宫之外的西边,有栋单独的小西楼。
姜皙住在那里。
许城方向感很好,来过一次就记得去往画室的路。但阿文仍是过来接他了,走过的路也明显跟姜成辉姜成光兄弟的日常活动区域没有交集。和上次一样,他仍然没跟他们打上照面。
但这次,他经过一条走廊时,看见尽头的窗边有个穿白衣服的男孩晃来晃去。许城跟他隔了段距离,依稀分辨他比姜皙小两三岁。
男孩双手紧紧攥着,脑袋一点一顿的,在原地打圈圈。姿态与常人有异,像有智力方面的问题。
姜成辉的第三个孩子?
他想起江州小孩子唱的口水歌:“姜家姜家报应来,残疾小孩加痴呆。”
他没能多看几眼,阿文挡在他视线里,带他转过拐角。
许城没多问,免她起疑。
走过小西楼的小厅,阿文忽问:“你觉得阿晳人怎么样?”
许城说:“画画得很好。”
阿文诧异地看了他一下,显然意外且不喜这个答案。但前边已到画室,她没多说什么,也没跟过去。
许城照例敲了两下门,推门进去。
姜皙端坐在软椅上,欢喜地看着他。
他关门时,暂时避开了她的目光,但再看向她时,人随性地笑了起来,说:“天这么热,我还特地跑来,你最好是画得非常好,不然……”
她问:“不然怎么?”
许城已走来她身边,伸手到她脑门前,做了个要弹她脑瓜的手势。
她竟紧张又期待地抿紧嘴巴,圆瞪的眼睛眨巴一下,手指缠着裙摆绞啊绞。
但他没下手。
他无视掉她迅速泛起粉色的脸颊,看向她面前一排画板,有三张画。
两幅油画,一幅素描。
一张油画画了他托着篮球从球场对面走来的模样,迈步时朝一边微微斜垮着肩膀,看着不羁。
许城意外她竟把他的神态捕捉得那样到位。
一张画了他打球投篮时的模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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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风发,充满力量。两幅油画色彩鲜艳,张力无穷。
第三幅是黑白素描,他离开的背影走在林荫道上。
那天许城离开时,走的方向跟她车的方向相反,她一定是回头望了很久,才能那么精准地还原路边的垃圾桶、路灯、教学楼、拦网……
“这张怎么是黑白的?”
“我看到的就是黑白的。”她很是理所当然的语气。
“画得很不错。”他说,“居然能记住这么多细节。”
她有点小开心:“我过目不忘的。”
“哦?”许城微抬眉梢,注视她,“这么说,第一次的画,能再画一幅?”
她一愣,随即微红了脸。长长的睫毛又垂了下去,轻轻地扑闪。
许城也别过脸去,望着窗外树梢上摇曳的阳光,淡声:“占我便宜。”
姜皙愣了愣,冤枉极了:“是你自己脱的。”
许城直视她:“那你别看啊。”
姜皙被他蛊得呆了呆,发自内心地小声说:“好看的东西,我当然要看。”
许城:“……”
他一下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不是一个容易被撩的人。但也不得不承认,她太过简单纯粹,说话像小孩一样没有套路,直接而认真。
他定了半分心神,缓缓地说:“哪里好看?”
她抿了嘴巴浅笑,有点害羞,但很快,她找了勇气凑近他,拿食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眉心:“这里……”
许城微惊于她的举动,抬眼看了下她近悬在他眼前的手指。
她却胆子大了点,没有将手指移开,反而拿食指指头一侧触刮着他的眉间,沿着他的鼻梁缓缓勾勒而下:“这里。”
许城的眼神静静移过去看她。
她抿了唇,胆怯了,但没收手,顺着他轮廓的弧度轻滑到山根,他鼻尖,慢慢落到他人中的位置。
“这里……”
他的鼻息温热地落在她手指上。她似乎还想继续往他嘴唇上落,但瑟缩一下,真的不敢了,小心缩回了手。
许城盯着她看,没讲话。
她挨不住他的目光,手悬在自己的嘴巴和下巴上比划了一下,说:“还有这里……”
她满脸绯红地答完了,像是忍不住巨大的开心,兀自笑起来。人缩进软椅里,颤动一下,发出类似哼呵的憨笑声,柔软得像只白白的小猫。
许城无声看她半刻,又看向窗外盛大的夏天。
她有什么错呢。
原本准备的那些要在今天说的谎话,做的坏事,都不想讲,也不想做了。
他很快起了身,说要走了。
姜皙的笑一下没有了,心像一颗冒热气的小火球骤然坠入冰水杯里,又不解又失望——他待了才不到十分钟。
还很慌张。
“我是不是不该……碰你?”她急急地说,“对不起。你别生气。”
他已不看她:“跟这个没关系。”
“你下次还来吗?”
“不来了。”
她忙说:“你不来。那我去找你。”
许城看向她,变得冷淡,近乎警告:“我不来,你也别去找我。”
5.chapter 5
chapter 5
姜皙沉默了一周,可又到一个星期五,她依然快乐地给许城打电话。
但这次,他不接电话了。
一次不接,十次也不接。
姜皙不画画了,她拄着一根拐杖,在房间里练习走路。她力量很小,肢体也不协调,走得相当吃力。
小姜添看见了,跟在她后边学她走路。他走得像一只扭了脚的鸭子。
姜淮过来小西楼,就看见这两人一前一后、不言语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像两只扭了脚的鸭子排队走。
阿文说他们两个经常默默走一天。
姜淮看见姜皙手掌磨得通红,让她别练这没用又辛苦的东西,又不是没人伺候。本来爸爸就不喜欢她用拐杖,还是他帮忙求的,好说歹说求了好几天。
她不讲话,一个人慢慢地走。
姜淮问阿文怎么回事,阿文讲了。姜淮皱了下眉。第二天,阿武就去找许城,请他来姜家。
许城不来。
阿武警告他别不识抬举。
许城说:“你把我剁了,端盘子里给她送去?”
阿武怒不可遏。
许城又说:“你好像缺点脑子。我再去几次,你们家小姐要是喜欢上我了,谁负责?”
阿武一愣。
许城说:“我不喜欢她。”
阿武跟姜淮讲了。
姜淮先是问:“他家里什么情况?”
阿武说:“挺苦的,没爸没妈。说来,他爸好像跟我们姜家有点渊源,十几年前做生意周转不来,借过钱,没还上,公司破产,自杀了。”
姜淮问:“周转不过来……是公司自己的问题,还是……”
“那得去问两位姜总了。”
姜淮没兴趣:“接着讲刚才的。”
“后来,他大伯霸了他家的财产,把他妈妈给逼走了。他跟着一个很穷的姑姑生活。按理说,应该流到社会上成混子的,好像靠着几个老师的资助,没辍学。”
姜淮眉毛挑起:“他算个什么东西?死了都没人惦记。”
阿武道:“确实不是东西,也就一张脸皮子好看。可……”
姜淮明白,又说:“他不愿意来,那就多找几个人,把他‘请’过来。”
在江州这块地盘,他姜家人想要的东西,哪有得不到的道理?不然这面子往哪儿搁?
阿武却面露难色:“哥,这小子不太一样。就是老话里说的那种,什么宁折不弯的,搞太僵了,怕妹妹伤心。”
姜淮沉默了。
他想了会儿,简直不得其解:“你说阿皙喜欢他什么?就长得好看?”
“他运气好。妹妹就没见过几个正常人。”
姜成辉很忌讳江州人嘲笑他家遭报应,把这对有残缺的儿女看管得极严,甚少在外界露面。
姜添就不说了,因智力问题根本没有社会化训练,日常是姜家、特殊学校两点一线。
但姜皙的日常几乎与姜添一致。她只是肢体稍有残缺,精神是正常的,却依然被塞进特殊学校。出入必有阿武阿文傍身,一次自由活动都没有过。
因从小如此,便习以为常。
可女孩慢慢长大了,想接触外界。
可惜,近两年过来当模特的人,大都不敢和她讲话,甚至不敢和她对视。而她也很笨拙,不晓得怎么交朋友。满心的好奇与幻想,全憋在肚子里。
阿武不喜欢许城,但还是客观地说:“那小子有点儿魅力的。”
03年的江州,物质生活水平很低。而金碧辉煌的姜家豪宅可谓天方夜谭中的宫殿。那些不敢跟姜皙讲话的模特,怕的不仅是听闻中的姜家,更是在步入这巨宅后,被炫目的财富震撼得卑微入尘埃。
黄金,能轻而易举地压弯人的脊背。
但许城没有。
姜淮再度陷入沉默。
*
姜皙换了辆车,停在许城宿舍楼门口那条街拐角的教师停车场里。她趴在车窗边等,目不转睛。
日头从头顶往西方慢慢移动,时针从下午一点走到三点。
她望着宿舍门口的方向,眼睛酸了就眨眨。
阿武说:“我跟阿文盯着,你睡会午觉,看见他了就叫你好不好?”
姜皙望着男生宿舍的方向,摇摇头。
阿文说:“万一他今天不在宿舍呢?”
姜皙说:“星期六下午,他要睡觉的。”正说着,她眼睛一亮,许城从宿舍楼里出来了。
他果然是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被烈日照得眯着眼,脚底夹着个人字拖,拖拖拉拉地走着,边走边揉眼睛,打着大大的哈欠。
姜皙的一张脸在放光。
天气热,他穿着一套篮球服,长胳膊长腿,懒懒的倦倦的,看着松松垮垮。
他走到路尽头的小卖部,买了根冰棍叼在嘴里,还拎了半个西瓜,吸溜着冰棍晃晃悠悠又回宿舍去了。
人一进宿舍楼,就没了踪影。
姜皙从窗口转过头来,兴奋地说:“阿文姐姐你看!我说对了吧。”
阿文微笑着摸摸她的头,说:“算让你逮到了。”
驾驶座上,阿武回头:“现在回去吗?”
姜皙脸上笑容消失,一下子又趴在窗边,眼巴巴望着宿舍,不讲话。
阿武就明白了。
夏天的下午,校园里安静极了。没什么风,宿舍门口的白杨树也静悄悄的。姜皙觉得,只是待在这里就很开心。虽然她并不能解释这种开心的缘由,她不理解,也不深想。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些困了,于是趴在车窗上迷迷糊糊,打着瞌睡,脑袋一歪,一下就醒了。
她猛地吓一跳——许城又出现了,正朝她走过来。
他的脸被太阳照得很白,隐隐皱着眉。
他走近了,质问:“人都看到了,怎么还杵这儿不走?”
姜皙动了动嘴巴,什么也没说出来。
阿武跟阿文见状,下车去小卖部。
许城拉开车门,姜皙赶紧从车窗上移开,他递给她一根冰棍,烦道:“吃完了走人。”
“哦。”姜皙撕开包装袋,含了一口冰棍,冰沁沁,甜丝丝的。
她很诚实地说:“那我不想把它吃完。”
许城垂眸看她,眼神警告。
她知道自己来偷看他,被他抓到了,所以不太敢抬眸跟他对视,便一直盯着他的手看。她长长的睫毛不断眨动着,时不时想抬起来,却每每在看到他锁骨的位置就不往上了,扑眨着落下去。
她那根冰棍吃得极其慢,一下抿一点点,比蜗牛快不了多少。
许城冷淡看着她,心知肚明,突然间,他不想等了,站了起身:“我再说一次,你以后别来了。”
他皱眉,竟有点厌恶。
她呆了呆,这次是看懂了,难过到说不出话来。
许城又无言,眯着眼望了眼小卖部的方向,阿武跟阿文出来了。
姜皙声音很小:“我只是,想和你做朋友,不行吗?我……没有朋友。”
许城觉得烈日如针刺,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了。
“可我冰棍还没有吃完,你说等我吃完的……”姜皙在他身后唤,他头也没回。
姜皙回家后,低落了好些天。
可到了下一个周六,她又精神奕奕地梳妆打扮。出门时,受到了姜淮的阻扰。
他知道了上周的事,对她说:“以后别去找他了。”
姜皙不明白:“为什么?”
“他不喜欢你。”
姜皙默了一会儿,却说:“他没有不喜欢我。”
姜淮说:“没有不喜欢,但也没有喜欢。你明白吗?”
她失望地呆了呆,又低声说:“没事。我喜欢他就行。”
“不行!”
“为什么?”
“阿晳,”他发现跟她讲不清楚,“喜欢,不是可以勉强的事。这跟世界上其他的事都不一样。”
她有些怔怔,不知是否理解。
一旁,阿文道:“那多接触几次,万一他喜欢阿晳了呢?”
姜淮更加反对:“他如果是为了钱喜欢她,更加不行,坚决不行!”
阿文不满:“阿晳那么好,怎么就是为了钱喜欢了?!”
姜淮说:“不是为了钱,人家为什么要喜欢她一个残……”
安静。
他看了眼姜皙,她倒一点儿不生气,也不伤心,她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好吧,那我知道了。”
姜淮心里也难受,安慰:“阿皙,你喜欢他,只是因为朋友太少。之后,我和爸爸说,让你多认识些新朋友陪你玩,好不好?”
她点点头:“好。”
*
又到一个星期五,姜皙决定,给许城打最后一个电话。
这次之后,她就再也不打了。
拨通后,她仿佛已经习惯了听筒里长久的“嘟——嘟——”音。
她不是不失落的,眼睛发酸,要挂断时,电话居然接通了。
“喂?”许城的声音淡淡的,有些陌生。
她顿时心跳很快,一时没想好怎么开口。
那边似乎也在等她,沉默了好几秒后,他无奈地说:“不是跟你说过,别打我电话吗?”
她还是不知道说什么。
“说话。”他有点不耐烦了。
姜皙声音很软:“我……这些天,总是想起你。总是想。”
她是在陈述很平淡的事实,但每个字都是不经意的发自肺腑。透着她自己不知道也不懂的缠绵。
电话那边,是很久的安静,安静到姜皙以为是不是信号断掉了。
她说:“你还在吗?”
许城:“在。”
“噢。”姜皙真诚地说,“许城,你好久之前说了,如果我画画得好,星期六要带我一起玩的。”
她很执着:“但每个星期六都没有去。”
他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后,说:“好。”
*
次日下午,许城到游乐场门口时,姜皙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撑着拐杖,立在一株茂盛的梧桐树下,一辆黑色的车停在她身后。
那天,姜皙很漂亮,一袭白裙,长发温柔地披散着,鬓角编了精致的发辫,像个小公主。
许城隔着马路看见她,本想去接她。但她一见到他,立刻雀跃地冲他招手,等不及便自己拄着拐杖,欢喜地朝他奔过来。
正巧一辆车从她面前飞驰驶过,吓得阿武立马下车,许城也惊喝一声:
“喂!姜皙!”
车辆驰过,姜皙站在原地,头发和裙子在风里撕扯翻飞。她只短暂地愣了一下,并未被这险情影响心情,又笑容弯弯,连蹦带跳地飞扑来他身边。
许城赶紧上前几步,伸手接住她,道:“你过马路不看路的?!”
她满脸的欢喜,不好意思地说:“我太高兴,一下子忘记了。”
“高兴什么?”
“我从来没来过游乐园。”
许城这下意外了:“真的假的?”
“真的呀,从没来过。”
“同学朋友也不一起来玩?”
“我……”姜皙不好意思在这种热闹的地方讲自己没有同学,更没有朋友。唯一的朋友是个小傻子,姜添。她含混道,“反正一次也没来过。”
“为什么?”
“爸爸不喜欢我和添添出门,这次来都求了他好久,阿文姐姐和阿武哥哥也帮我求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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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城没所谓地笑了一下,说:“你家干什么的,管你这么严?”
姜皙蹙着眉,想了想:“我也……不是很知道。”
许城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也无心探究,说:“进去吧。”
“哦。”姜皙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得极慢,却开心。
许城插着兜在一旁伴着,他并不怎么帮她,但非常有耐心,步子随她走得很慢。
是周末,游乐场里很热闹,人来人往,不少情侣拉手挽肩。
许城时不时扫视四周,好几次余光感觉姜皙在看他,就跟他脸上写了字似的。
他也不去迎视她,望着不远处的过山车,说:“看我干什么?看路。”
“我在看摩天轮……”她心虚地辩解着,看向前方。
安静且消停地慢走了没几米,那眼神又不自觉过来了。像某种羽毛,轻飘飘地在他脸上搔。
许城有一会儿没搭理,任她由她。
天热,日头又晒,他整个人懒懒倦倦的。在游乐场里慢慢走,直到看见拐角一片彩色的旋转木马,便转头看她,正好撞见她四处张望的切切的眼神,看样子她真是第一次来。
他问:“想坐旋转木马吗?”
她连连点头:“想呀。”
进了场地,姜皙望着五颜六色姿态各异的马儿,目不暇接。
许城问:“你想坐哪只?”
姜皙看来看去,选定了:“那个白的,高高的那个。”
“好。”
许城陪她上了轮盘,到那匹高高的白马前。白马太高,姜皙腿不方便。许城把她拐杖拿过来,放到一边。
他也没打招呼,握住姜皙的腰,轻轻一举。姜皙只觉一个悬空,人就高高跃起,落在了马背上。
她心跳还没稳呢,许城说:“我不喜欢玩这个,在旁边等你。”
姜皙一听,立马就要滑下来:“那我也不玩了。”
可许城双手仍握着她,她那点儿力气是徒劳。
许城抬头望她,眉心轻皱:“你自己喜欢玩,管我玩不玩呢。你又不是来替我玩的。”
姜皙想了想:“你在哪里等我?”
许城拿下巴指指外头:“就这儿,它过会儿也会停在这儿。原地。”
“真的会停在原地?”
“嗯。”
“那好吧。”
“栏杆抓稳了。”许城说,“掉下来我可不管你。”
“掉下来会怎么样?”
“你就坐在地上跟着转。”许城说完,想起那画面,觉得有点搞笑,就笑了一下。
“噢。”姜皙也笑了,边抓好杆子,说,“不会掉的。”
许城拿起拐杖,走下轮盘,站在几米开外等待。
姜皙坐在那匹白色的大马上,正冲他笑。
音乐起,彩色的马儿们高高低低地朝前奔跑旋转起来。许城看见姜皙脸上的笑容放大,竟比那天的阳光还要灿烂些。
她始终看着他,冲他招手,冲他笑,不论旋转去了哪个方向,她都朝着他的方向。偶尔,她的马儿旋转去了中轴的对面,看不见了,但很快,她大大的笑容又会再出来,闪烁在那一片五光十色的旋转风景里。
许城看了半晌,意识到自己的唇角不知从何时弯起着,他唇线抿平,蹙了蹙眉,转头去看过山车了。
再不多看她一眼。
一曲终了,许城才回头,上前去接她。
姜皙坐在马上,脸红扑扑的,兴奋地说:“真的停在了原地。”
“好玩吗?”他问,将她扶下来。
“好玩。”
“脖子不酸吧?”
姜皙奇怪:“不酸啊,怎么了?”
许城笑一声:“玩一趟旋转木马,木马没怎么转,你脖子转得最勤。防贼呢?怕我跑了?”
她立刻摇摇头,但很快问:“你会跑掉吗?”
许城好笑:“你觉得呢?”
“不会。你要么就不会答应我,答应了,就不会跑。”
许城的笑容凝了凝,觉得她脸上的阳光耀眼到有些刺眼,忽就移开了眼神去。
他本能地转身快步走开,走了好几十米的距离了,才想起她跟不上他的。
他蓦地停下,回头,见她憋着一口气,双手撑着拐杖,连蹦带跳着急忙慌地“飞奔”跟上他。
许城心下一时无言。
他站在原地,等她紧赶慢赶过来了,才见她脸都憋红了,一头的汗。
他没什么情绪地说:“我要是走太快了,你就叫我一声。”
“噢。”姜皙气喘吁吁的,拿手背抹了下脸颊上的汗珠,手心早已被拐杖磨得通红。
他看看她通红的手,好一会儿,问:“练多久了?”
“每天都练的。”
“辛苦吗?”
“不辛苦呀。”
许城走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下巴朝身边指了指。
姜皙也过去坐下,问:“你走累了吗?”
“姜皙。”他扭头看她,“今天就当是正式的告别。以后不要打我电话,不要找我,也不要再去学校偷看了。”
他头一次对她说话语气那样认真。
游乐场里五颜六色,人来人往。姜皙的脸像凝固的面具,没有反应。许城看向一侧,那里,一只兔子人偶推着蓝色的冰淇淋车。
“为什么呢?”她轻声问。
“你或许是朋友太少,所以总来找我。但是,”他吸一口气,迅速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姜皙的耳朵嗡了一声,随即陷入空白寂静。
她问:“方筱舒吗?”
许城一愣,侧眸看她。
她面色有些苍白,但在微笑:“你从我那里拿走了一幅画。”
6.chapter 6
chapter 6
那是第一次,许城觉得,他是不是小看了姜皙。
他问:“你怎么发现的?”
姜皙说:“我会清点我的画。”
“发现了,为什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喜欢那副画。”
“滴滴笃——”一个穿着黄色背带裤、头顶彩色蓬蓬发的小丑经过,卖力地吹着喇叭,乐声刺耳。
许城有一会儿没讲话。
这事儿一开始是方筱舒的主意。
她从小受她爸爸方信平影响,立志长大了当警察;又酷爱看刑侦电视剧,在这个最青春热血的年纪,满脑子都是舍己为公、匡扶正义的理想画面。眼看着方信平那帮警察为姜家的各类事件头疼不已,她意外听说姜家一直在招写生模特,便想借着机会接近姜皙。
要是成为长期模特,或许能经常出入姜家。
可去了一次,姜皙对她印象平平。后来她还想再去,姜家不要她了。
据方筱舒说,姜皙不讲话,很沉默,很高冷。
或许她对男生会客气点,便怂恿许城去。
许城不愿意,认为这事儿纯属扯淡。
他也憎恶姜家,但他们还是学生,方筱舒看了几部刑侦片就莽莽撞撞、小打小闹,太幼稚了。
再说,要是方信平知道,得臭骂他俩一顿。可他拗不过方筱舒几个月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说就去一次。要是不起作用,别指望他再去。
没想到,姜皙很快就再次联系他。
许城只觉荒唐。
可方筱舒很激动,像打了鸡血。许城本不想继续,偏偏那时,钟泽尧家突然出事。和他儿时的家殊途同归。
是个很典型的江州悲剧。姜氏起家的金辉娱乐场,像个巨大的水泥搅拌机,搅着普通人的血肉,日夜金碧辉煌。
许城又和姜皙见了面。可这之后,他还是决定,这不是他能管的事。他对方筱舒撒了谎,说姜皙不再找他了。再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专心学业。
方筱舒虽失落,也觉有理,便不再提及此事。
“方筱舒人蛮好的,她和我讲了很多话,还问了我好多问题。”姜皙说,“来我家的模特,基本都不跟我讲话的。她不一样。”
“是吗?”许城有些意外她对方筱舒的评价。
“她真的很热情,”姜皙望着小商贩手里巨大的一串串彩色气球,有些向往,又低下了头,搓着手说,“但,我有点怕……”
那时还没有“社恐”这个词。
“因为我没有朋友,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我就什么也没说。”她有些遗憾,“她肯定觉得我很没礼貌。”
许城无言。
以方筱舒的性格,要是知晓姜皙的心理,估计她也会内心挣扎,不得前进。
还想着,姜皙问:“那我能和你做朋友吗?”
“不能。”他早有准备,回答迅速,“我对你的生活不感兴趣。而且我很忙,没空交朋友。”
姜皙有些木然,隔了会儿,问:“但你有空喜欢她?”
“这跟你没关系。”他说。
她呆了一会儿,兀自点了点头。
她悄悄深吸一口气。人生第一次来游乐场,这里的空气这样丰富而复杂,甜腻的棉花糖香,水果味的冰淇淋,跑道的塑胶,花坛的泥土……
风吹着她额前的发,撩拨着她的眼,应当是刺痛的,但她好似无察觉。
她抬头,望向不远处的摩天轮。
蓝天下,那个巨大的圆环挂着许多彩色的小房子,缓缓旋转着。里面的人应该很开心吧。
今天,她其实想坐摩天轮的。
因为从来没坐过呢。
所以很想很想。
可它那么高,像远在天边,够不到。
明明,已经走到它脚下了……
明明,穿了很漂亮的裙子,还辫了好久的头发。
姜皙仰望了许久,眼中有水光一闪而过,终于对自己微笑了,道:“我哥哥和我说了,喜欢是这世界上最困难的事,只能自发,不能勉强。我虽然很想勉强你,但又不想让你做困难的事。那,我们……就这样吧。”
还是谢谢你,来和我正式地告别。
许城静静的。
这是一段他无论如何也未料想过的话。
夏风吹在树梢上,唰唰作响。
那天过后,姜皙再也没找过许城。也没再打过电话。
只在一个月后,盛夏到来的时候,他们远远见过一面。
那天,姜皙乘车偶然经过许城的学校,执意下了车,站在林荫道对面望着校门。
是放月假的星期五下午,放学时间。住校的、走读的学生,潮水一样往外涌。
少年们勾肩搭背的、挽手的、追打的、笑闹的……生机勃勃。
有的跑进路边的便利店文具店,有的围在炸串摊、炒面摊、水果摊前……青春的响动像流淌的音符。
姜皙那时已换了假肢,但还不太适应,走路仍有轻微的跛足和疼痛。好在她那天穿了裤子,看上去和普通学生没什么分别。
她长久地站在街道这边,也不知在看什么。直到人头攒动中,她看到了许城。
一个男同学搂着他的肩,两人说笑着走出校门。
他一身白色校服T恤,蓝色校服裤子,背着书包,右手还抱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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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篮球。
阳光偏爱地笼着他,很灿烂。
他走出校门不远,跟同学分别了,一个人大喇喇坐到路边的大石墩子上,从校服裤子里掏出手机,摁着摁键,像在发消息。
虽然微低着头,姜皙看见,他是在笑着的。
她好像能看见他左侧脸颊上浅浅的酒窝。这个距离怎么可能看到,没关系,深刻的记忆能补足。
那是很灿烂的夏天,傍晚的清风吹着他的黑发,树梢洒下的星斑在他的白色短校服T恤上滚动。
他的短信还没编辑完,一个和他同样穿着夏季校服的女生飞快从校园里跑出来,冲到他背后,推了他一下。
他猛地向前倾一道,但人没有倒。
是方筱舒,她笑着说了什么;许城回头看她,也在笑,很明朗。
姜皙静静看着。
还有一个和方筱舒长得一模一样的女生跟上来了,随后,两个女生跑去了路边卖蛋糕的小摊前。
许城坐在原地等她们的间隙,心情不错地拍起手里的篮球。拍了没几下,他无意间看向街对面,就看见了姜皙。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车来人往。
他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也似乎不准备打招呼。
在目光相对的那一瞬,姜皙感受一股后知后觉的,陌生而痛苦的羞耻。
她好像知道自己干了件很丢脸的事。
她瞬间面红耳赤,无言以对,有点笨拙地打算转身离开。不料假肢踩到了绿化树错结的树根上,人一下摔倒在地。
街上缓慢行驶的来接学生的车辆刚好挡住视线,她跌进了许城看不见的角落。
街对面,许城手中拍打的篮球停了下,球捞进手里,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她的身影重新浮现出来——阿武抓住姜皙细瘦的胳膊,将狼狈的她拎了起来。
但她还没走,阿武弯腰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尘,她执拗看着他。
许城没有过来,姜皙也没有过去。
那个对视像是很漫长,却也很短暂。
方筱舒和方筱仪买好小蛋糕过来,许城起了身。
也就是在那时候,姜皙着急忙慌地展出一个微笑,冲他招了招手,是在无声地说:
许城,再见。
许城看懂了,但未做反应或停留,转身应着方筱舒的对话,走了。方筱舒在他身边,始终在与他说笑。
她脚步轻快跳跃,不停地抬头仰望着许城的侧脸。
他们一起走进了葱葱郁郁、阳光漫天的夏天里。
风吹着他飞扬的黑发和白T恤。他一次也没有回头。
在那之后的一整年,他们再没见过面。
7.chapter 7
chapter 7
2004年,夏。
昨晚下过大暴雨,但到了白日,依旧是个大晴天。
许城一大早就到了陵水码头。
太阳刚从江面上升起,晨雾未散。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船只停在不算大的码头边,江水缓缓拍打着船体。
长江横穿江州,客运、物流、货运码头沿江而建。不少江州人靠江吃饭,凭着江水涌动讨生活。
江州没有吞吐量较大的港口,只有一些小型码头用于散货和客运。但江州位于誉城和梁城两个重要内河港口间,靠着与往来的船舶做生意,也发展出了一些配套经营。
早上六点半,许城上了姑父刘茂新和姑姑许敏敏的小货船。
他从卫生间拿出拖把和水桶,拎着系了麻绳的水桶走到船边,手掌一捞绳子,往腕子上一缠,同时松开桶子。
水桶口砸进江里,舀了水,沉下去。
满了。
许城双手拉绳,三两下将水桶拎起来,一手拉提手,一手掀桶底,往甲板上一泼。江水砸向甲板,啪啦啦冲开。
昨夜大雨过后,甲板上全是泥水。许城往复冲刷了几道,拿着拖把大开大合地拖擦起来。
拖把布条横扫过船栏,几片被太阳暴晒得褪色的油漆掉落下来,露出里头斑驳的锈迹。
许城想,这艘船也开始破旧了。
船是刘茂新和许敏敏买的。
早些年,许城爸爸开船舶公司时,这两口子还有个指望。后来许爸爸的公司被姜家做局,遭巨型亏损,破产自杀,公司被姜家吞并。他俩也没了依靠。文化程度不高,只能干苦力。刘茂新在采沙场挖沙,许敏敏给人缝衣补鞋,两人省吃俭用,又找亲戚朋友借债,租了艘小型接驳船,勉强维持生活。
等许城读初中那会儿,姑父买了艘较之前稍微大了点儿的二手小货船,自个儿翻新一下,开作江上小超市,给往来的大船卖些食品水果跟生活用品。那时候,两口子满身债务,房子卖了填本钱,以船为家。
至于许城,幼时丧父后,大伯占着剩余的家产以帮忙还债、对许城好的名义,骗娶了当时正处脆弱期的母亲。可他婚后赌博又家暴,离婚不成的母亲苦不堪言,无奈逃走。没过上几年,江州的房子全抵了债务。
到了初中,他无处可去,跟姑姑姑父一起挤在这小船上。
直到上高中,他才住进学校宿舍。那时,班长方筱舒登记住宿生名单时,有些奇怪。私下跑去问他:“许城,你住在市里,又不在县镇上,为什么要住宿舍啊?”
他回:“关你屁事。”
这些年,姑父靠着这艘船,日子慢慢缓过来,置了个不到四十平的旧单元房,又开了个五金店,将生活挪回了岸上。
几桶水下来,擦擦洗洗不一会儿的功夫,许城前胸后背都起了薄汗。
不远处,停着一艘小型接驳船,船主老张叔登上船,见了他,扬声问:“还是这么勤快啊,你姑父他们呢?”
“去吃席了。”
“你高考完了?”
“嗯。”
“考得怎么样?”
“不知道。”许城不想多答。
“还没估分啊?”
两艘船隔了一段距离,加之许城刚从江里拎起一桶水泼出去,没听到。
老张叔往自家船舷上一靠,大声问:“你姑姑说,最近这附近有贼是怎么回事?掉了什么东西?”
许城听姑姑提过一嘴,说是从这月初,船里的货物总好像少了那么几件。不多,都是些方便面,饼干之类的。估计是夜里江边的流浪汉来偷的。
姑姑说:“这贼还挑嘴得很。稍微杂一点儿牌子都不吃,专挑好的。”又道,“还爱喝营养快线,喝掉好几瓶了。居然还挑颜色呢,只喝白色包装纸的,橙的不喝。什么怪人哟!”
许城说,少了一点儿吃食,没丢什么大件。
老张叔道:“我问了其他人,大家倒没丢什么东西。怕不是许敏敏自己记账糊涂了。”
许城在桶里洗着拖把,没应声。
手机响了。是李知渠,问他估分了没有。
许城说,昨天一早就买了报纸估分了。李知渠问:“能去你之前想去的学校吗?”
“按往年的分数线,应该能。”
“那你今天去学校填志愿?”
许城要报提前批次,从今天开始往后三四天都可以填志愿。他目标院校明确,不需要多斟酌。
他说:“我九点去学校。”
“行。我刚好去你们学校附近有点事,你办完了和我说一声,跟你说个事。”
“好。”
李知渠是校场路派出所的警察,前年夏天从警校毕业后入职,成了方信平带着的徒弟。
许城就读的实验初中和江州一中都在校场路派出所辖区,由于方信平长期对许城的关心,李知渠也连带认识了他。
更巧的一层是,许城高中班主任肖文慧是李知渠的母亲。肖老师跟方信平一样,都是许城的恩人。
李知渠年纪轻,爽朗又爱笑,像个大哥哥;比起长辈般的方信平和肖文慧,许城跟他更聊得来。
这几年,他们相处得像亲兄弟,许城什么事都跟他讲。包括去年方筱舒异想天开让他去接近姜皙的事儿。
李知渠听了,笑他“以色.诱人”,许城当时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
许城锁了门,下了船,坐公交去学校。
他坐在最后排。车窗外,繁盛的绿枝时不时伸过来,拍打着车窗玻璃,偶尔几片撩过他的鬓角。
他再次意识到,高中生涯就此彻底结束了。
面对别离,这些天,同学圈子里一派热闹兴奋又夹杂着忐忑惆怅的离别情绪。但许城像是从其中抽离开了,无法融入,仿佛一切热闹与他无关。
到学校时,正是上课时间。高三楼空荡荡的,高一高二的教学楼里偶尔传来老师的讲课声。
他去了肖文慧办公室,很快填了志愿。班上除了他,没人报提前批,许城让肖文慧保密,他不想别人知道。
肖文慧应允,又说:“你知渠哥找你有点事,你先别走。”
许城说:“他跟我说过了。”
他走出学校,想着肖文慧看他的眼神——压抑着的紧张与悲伤。许城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走向校门外马路边的石球墩,还没坐下,见李知渠的车停在路边,他对他招了下手。
哪里是刚好来办事,分明是特地来的。
李知渠一改往日的笑颜,表情沉默,道:“上车说。”
许城上了副驾驶,李知渠也不开车,深吸着气,像不知道怎么开口。但那句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师父死了。”
是方信平。
许城的脑子嗡地一下,一阵天旋地转后,听见满世界刺耳的知了叫声。
还没到正午,树上的知了已扯着嗓子叫得昏天暗地。
车里很热,但他的心像不断下沉入冰湖:“出了什么事?”
“车祸。对方肇事逃逸了。”
“什么时候?”
“三号。”李知渠说,“不想影响你们高考,所以没告诉你们。但今天是他头七。”
难怪考前没见到他人,说出差了。
许城空白了好一会,问:“方筱仪呢?”
“昨天估完分后,她妈妈告诉她了。”
去墓园的路上,许城脑子里持续混乱着。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方信平的时候,他穿着蓝色的警察制服,看着他,目光锐利却含着一丝友善。
那时许城还是个初中生,跟一帮混混搅在一起,几乎快辍学了。是他把他从街上捞回学校的。
是他在那帮富二代混混想推罪给许城去顶时,扛着压力保了他。
是他在许城返校后遭遇那帮大混混报复时,护了他。
是他找学校减免了他的学费,还凑了他的部分生活费。
也是他,隔三差五地来观察他的情况,生活上有无所缺,心理上有无所失。
他说:“小子诶,我知道你很孤单,但那帮人不是你的朋友。”
还说:“别让我再看见你跟那帮人混在一起,我绝对来收拾你。”
也是他,在他青春期突然想一了百了去报仇时,和他说,生活不是古惑仔电影。该警察做的事,就交给警察。
许城曾有个很幸福的童年,在家庭骤变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非常思念父亲母亲。而方信平的出现和陪伴,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心里的缺口。
他顺利地成人了,他却突然离世。
到了墓园,方筱仪和她妈妈袁庆春也在。
方筱仪刚把香插上,扭头看见他们,呜咽着喊了声:“许城——”
她扑到许城怀里嚎啕大哭。
许城搂着她,眉心紧拧,下颌直颤,两行泪飞速砸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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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墓碑上,方信平身着制服,戴着警帽,面容正派而精神十足。可照片却是黑白色的了。
李知渠也哭了一场。
许城磕了三个头,蹲下给他烧纸。青烟裹着灰烬上升。风过,一阵浓烟扑向许城,熏得他眼泪直涌。隔着烧红的灰烬,他看向旁边的墓碑。
方筱舒的笑容定格在大理石碑上。
去年十一月,他看着方信平亲手将她的骨灰安放在下面。
是啊,方筱舒也去世大半年了。
是一种所有人根本无法想到也难以接受的方式。
可那确实是阳光般热烈正义的方筱舒会做的事。
他们班一个叫杨杏的女孩跟外校几个混混谈恋爱,招惹了情债,被人报复。
路过的班长方筱舒想保护她班上的女孩。
她被捅了十几刀,当场死亡。
杨杏一句道歉或道谢都没有,全家搬离,至此消失。
那时,离许城刚知道方筱舒一直喜欢他,才过去不到两周。
那时,他们说起去同一个城市读公安大学。她多年的暗恋尚未表白,而他对她隐约的朦胧好感还没来得及成形。
很荒谬,荒谬到有很长一段时间,许城在想,是不是这世上所有对他来说美好的事物,最终都是不告而别,戛然而止。
从墓园出来后,许城和李知渠陪袁庆春和方筱仪回家,晚饭后才返程。
许城不想回姑姑家,房子太小,他一个行军床挤在客厅不方便,不如一个人住在船上自在。何况,他心情差到极点,只想一个人待着,最好谁都不要见。
他独自在江边坐了很久,看着黑夜中的江水,想一头跳进去一了百了。
方信平,那个像父亲一样陪他护他度过青春期最艰难晦涩时光的人,明明说好了等他考上大学,他要风风光光帮他办升学宴的。
这一想,就又想到死去的爸爸和下落不明的妈妈。
他忍不住了,抱头痛哭;哭这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一人。
回到码头时,已近夜里十点。
船舶都已停靠码头,零星几艘船上,有人做着最后的清洗收尾工作;大部分船静悄悄,像熄了灯的大模型。
许城跳上船,朝船舱走去。
这艘船的前身是辆小型沙船。改造后,甲板占三分之一,船屋占大头。甲板可以掀开来做货仓,船屋是个小型的两层建筑,二层是驾驶室和露台。
一层靠近甲板是仓储区,也就是超市区。
后侧是生活区。
左侧开了两个小门,一是卫生间,一个是起居室。起居室和超市区中间也有道门相通。
许城没从超市过去,直接走船侧。
才走几步,不知怎么忽想起姑姑说的贼。他四下看了眼。
一轮弯月挂在夜空,聊胜于无。除了江面上的引航灯和远处的货船灯,一切都静悄。
他的鞋子踏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走近船舱,掏钥匙时,似乎听到了急促的响动,像黄鼠狼刺猬之类的某种夜行小动物。
声音是从里头传出来的。
许城推开舱门,开了灯,舱内除了静物,什么都没有。
起居室不大,靠门窗的地方摆着小柜子和电磁炉,厨房功能有了。
往里是藤椅、凳子、桌子、茶几和沙发,这算客厅。再往里是排大衣柜,衣柜侧面贴挂钩,墙上拉条绳,绳上挂条帘子。
帘子里头摆张一米五的床,便是卧室了。
他慢慢走到侧门,推开,开灯,超市内置放着的货架和箱子也都一览无余,无处可藏。
他松泛下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好整以暇地喝了半杯了,掀开帘子到了最里屋。他装作无意地抛了下钥匙,没接住,金属脆声砸在地上。
一丝极细微的瑟缩动静从床底传来。
许城迅速蹲下,伸手进去,抓住一只鞋子就往外扯,不想手上一阵脱力,那人腿居然断在他手里了。
他骇一跳之时,床底一只手伸出来抢那条“腿”。
许城则飞速攥住那手腕,猛地往外一拖。
一个白色的人影从漆黑的床底滑出来,撞到墙上,惨叫一声。
许城差点儿飞脚去踹,听到是个女的,忍刹下去。对方惊恐地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瞬间愣住。
是姜皙。
许城震惊:“你怎么在这儿?!”
8.chapter 8
chapter 8
姜皙一身脏乱,惊恐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第三个人了,才颤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许城气极反笑:“这是我的船!”
姜皙哑口半晌,跟犯错了似的低下头:“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的船。”
他顿了下:“我姑姑的船。”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是你姑姑的船。”
“……”她讲话跟鬼打墙一样,许城无语至极,嗓门大了,“我问——你怎么在这儿?”
她原跌落在角落里没起来。这下,伸手扒拉着地上那截短小的假肢、鞋子和背包,拢到自己跟前,保持住怀抱膝盖的姿势,防备,不吭声。
迟迟不见回答,许城耐心到了极点,更烦闷。可瞧见她的假肢,最终忍了,他转过身去不看她,一手叉腰,一手胡乱一掀额头的碎发,躁道:“呵,我说怎么有小偷。”
姜皙立刻辩解:“我没偷东西,我给了钱的,放在货架旁边的柜子抽屉里了。”
许城懒得去求证。
她以为他不信,慌忙把假肢穿上,爬起来要去证实。还没走到侧门那儿,许城烦声:“你走吧!”
姜皙停住,垂下头,心理建设了几秒,转身巴望住他,有些可怜:“我能在船上待几天……”
“不能!”
船舱内白炽灯昏黄,两张年轻的脸孔对视着。
时隔一年不见,陌生得像毫无交集。
而许城的眼睛在灯光下阴恻恻的,平生一丝怨恨。
今晚从方家出来时,李知渠说,方信平生前一直怀疑方筱舒的死不是意外。只因方信平是全江州查姜家查得最狠的一个警察,才遭此报复。而如今,李知渠认为,方信平的死也不是意外。
他眼中的厌恶太过昭彰。
姜皙脸发红,抿紧唇,羞耻心叫她走,但现实困境让她语气卑微,祈求:“我其实一直想走的,但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没搭上货轮。或许——”
“搭货轮?”许城大吃一惊,觉得她简直荒唐又害人,“你脑子疯球了!当我这儿走私人口呢?”
她从小没被人骂过,脸皮涨红了:“我没地方去了。能不能就几天,我可以给你钱……”
“走!——”许城已不耐烦,尾音拖得又长又重,人也快速挪到门口,哐当一下打开舱门。
夜里清凉的江风涌进来,吹得里屋的帘子发出轻微的唰唰声。白炽灯泡吊在绳子上晃荡,两人的影子在舱壁上来回移动。
姜皙呆立半刻,接受了。
她环抱着背包,有些跛足地走出门去。擦肩而过时,许城看见她头发上全是灰尘,T恤肩头领口也都是脏污。
这几天船上热得厉害,她脖子上长满了痱子,通红一片。混着大大小小的蚊子包,和抠痒抠出来的抓痕。
不止脖子,手臂上也全是包,甚至脸上也有。
不知这些天她怎么熬过来的。
他心烦地挪开眼神,砰地关上了门。
这漫长的一天都他妈什么事儿!
闷热的船舱里,他一下瘫坐进沙发,像个泄力的水泥麻袋,闭眼仰头,疲惫至极。
夜很静。
姜皙的脚步声深浅不一,在船廊上回荡。
许城睁眼,看着白炽灯里灼烧的钨丝,才松开的眉头又渐渐皱起:这么晚了,她一个女孩子……
他终于烦躁地骂了声:“艹!”
站起身,大步到舱门口,拉开门出去。姜皙刚走到船头,正打算下船,听见动静,抓住救命稻草般立刻回身。
就见许城站在船廊上,灯光和黑夜在他脸上切割出一道分明的交界线。照得他的眉眼一半锐亮,一半阴暗。
“你今天先睡沙发,明天一早走人。”他冷冷撂下一句话,折回去了。
许城拿上换洗衣物去了卫生间,等他洗完回来,去到货舱的货柜,拉开抽屉看一眼,里头果然躺着两百块钱。
屋内,姜皙背对他蜷缩在沙发上,一只脚露在外面,另一条裤腿空了小半截。一只短小的假肢跟一只鞋袜摆在沙发边。
他怀疑她是故意摆一副可怜样儿。姜家出来的人,能有什么好东西!
许城黑着脸,把脏衣服扔进藤椅里,走到灶台柜那儿,重新拿杯子倒了杯水,不轻不重地放到她脑后的茶几上。
她没反应,他也一句话不说。
他看一眼她手臂上到处皆是的蚊子包,拧着眉去超市区拿了盘蚊香拆开,忍着烦躁,点燃了支在沙发旁。又拧开一瓶花露水,满心厌恶地在她脑勺和手臂上胡乱洒了洒,跟浇花儿似的。
花露水瓶“咚”的一声搁在桌边。
随后扯关了灯,掀开帘子,打开电风扇,揭了蚊帐,倒去床上。
屋里很安静,只有电风扇叶片呼呼转动的声响。船舱前后都有圆窗,外头的夜渗了朦胧的微光进来。
许城想起白天的事,心绞痛到无法呼吸。好不容易气息调整过来,人又陷入悲伤、空茫。再想起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姜皙,更觉烦心。
不知怎的,明明没动静,他总怀疑姜皙在哭。
许城躺了会儿,风扇渐渐吹掉周身的水汽和心头的烦躁,皮肤干爽下来,心也冷定了点儿。
他摸黑起身,就着窗户里的一点儿光,将分隔客厅和卧室的那道帘子卷起来,胡乱打了个结。
电风扇推到帘下,摁了转头按钮,人重新倒去床上。
落地扇开始缓缓转头,凉风吹到许城身上,又慢慢掉头,吹去了衣柜隔断另一边的沙发上。风在黑暗中,鼓动了姜皙糟乱的发丝和汗湿的T恤后背。
她瓮声说了句:“谢谢。”
声如蚊呐,几不可闻。
他就知道她在哭。
许城不想管她,侧翻个身,闭紧了眼。
夜里,他睡得不安稳。
方信平、方筱舒、模糊的父亲、母亲的影子在他脑子里打转。等到天蒙蒙亮,好不容易睡了没一会儿,他被关门的动静惊醒。
姜皙起得很早,关门时尽量轻手轻脚了,但船舱门重,还是发出了砰的一声。
她走了。
许城皱眉翻身,困倦得要命,身体却察觉到异样——电风扇吹来的风定格在了他身上。
他睁开眼,看了眼持续对着他鼓风的风扇,是她刚离开时调整的。
他口干舌燥,起身想去喝口水,却见茶几上多了张纸条。上头五个秀丽的字迹。
“谢谢你,许城。”
……
姜皙走到船尾,望了望辽阔的江水和身后的码头。
夏天早上五点多,天已经亮了。
江边雾气重,许城的这艘船停在码头最边角,离出口还有段距离。这时候,码头一个人也没有,只剩船只笼在薄雾中,静得吓人,像迷雾的森林。
姜皙小心下了船,脚踩上码头的铁板,吱呀作响。
前方雾中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她迟疑地放慢脚步,可身后也无处能去;想着应是船主或船员,这才攥紧背包,低头迎去。
老张叔昨夜接了个临市的活儿,去收一小批水产,今天一大早来开船出门。老远看见姜皙,他还担心又撞上疯子或流浪汉了。走近发现是个脏兮兮的年轻女孩,胆儿就壮了起来。
擦肩而过时,他叫住了她:“你站住!”
姜皙停下,茫然而警惕。
老张叔上下打量她,质问:“你哪儿来的?大清早在这儿干什么?啊?!”
“我走错路了,马上就走。”
“包里装的什么东西?”老张叔气势十足,“码头最近闹贼,有人偷东西,是不是你?把包打开给我检查!”
姜皙不给:“我没偷东西。说话要讲证据。”
“谁大清早无缘无故来码头上走?”
“码头又不是你私人的。你管不上。”
老张没料到她看着瘦瘦弱弱,声音也小,理由却一套一套,叫:“这附近很多船上都丢东西了,我看你就像小偷!你不把包给我搜,我现在就报警!”
姜皙顿时噤了声。
老张迅速判断她应该是离家出走的问题少女,害怕报警,于是斥责:“还不把包给我?”
姜皙内心挣扎之际,老张叔一把将她背包夺去,扯开拉链,掏翻出来几套换洗衣物,内衣内裤。
姜皙满脸通红,要去夺回。他大手一挥,包里的衣服散落地上,他翻出一摞人民币:“还说没偷,我船上掉了几千块钱!”
“这是我的!”姜皙冲上去,抓紧钱和背包,两人扭扯在一起。
“老张叔,”身后一道懒倦而极其不耐烦的声音响起,“你扯着我妹妹干嘛呢?”
两人回头。
许城站在晨雾里,背心、短裤、人字拖。他头发乱糟糟的,整个人带着可怕的起床气,一脸没睡醒的烦躁:“拉拉扯扯你很有意思是吧!”
老张叔一愣,松了劲儿。
姜皙飞快夺回背包和钱,又赶忙去捡衣服。她腿脚不好蹲,只能狼狈跪下。
清晨,江边的地上全是泥水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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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T恤、裤子、内衣内裤上多多少少沾了泥。姜皙也顾不得了,一股脑全塞往包里塞。
许城看见一滴泪无声落在她手背上。
老张狐疑:“你妹妹?怎么大清早在码头上跑?”
“昨天晚上吵架,她气性大,早上赌气跑了。”因没太醒,许城嗓音微哑,糙得像某种砂纸,说,“老张叔,你一把年纪了,把小姑娘的包翻得乱七八糟的,合适吗?”
老张脸一涨,瞧着女孩这细皮嫩肉模样,逞强道:“她是你什么妹妹?许城,你怕不是拐了小姑娘藏在船里做坏事。”
许城静静看他,嗓音也平静:“我就是拐了,又干你屁事噢。”
老张最是吃软怕硬,见他没好脸色,忙笑道:“我开玩笑的。哎呀,这丫头也不说清楚,她要早说是你妹妹,也不会误会了。”
许城不理会他的笑,问:“老张叔丢了多少钱呐?”
“没多少没多少,应该在别的地方丢的。都是误会,误会。”
“行。”许城说,“误会解除了,你给我妹妹道个歉,这事儿就算完了。”
姜皙腿脚不便,刚费力地站起身,听到这话,怔愣地看向他;她眼睫还是湿漉漉的。
许城说这话时,相当平淡,甚至都没有看她一眼。
老张一脸尴尬,毕竟老油条了,摆起长辈架子,道:“小城,这就没必要了吧。你张叔还不是操心你们船上丢东西的事。”又看向姜皙,“小姑娘,我都一把年纪了,你别计较。”
许城看向姜皙,声音轻了点:“你要不想道歉,就算了。”
姜皙没讲话。
许城于是跟老张叔说:“她不肯,要你道歉。”
“这……你!……也不知道你们较个什么劲儿。”老张叔咕哝着,径自就往前走,打算耍赖过去。
没想到许城插着兜,往左一移,挡住了他的去路。许城虽跟他儿子岁数差不多,年纪轻,但人比他高出足足一头。
因出来得急,上身随意套了个背心,少年很瘦,但手臂上精瘦的的肌肉很有力。
他垂眼俯睨着他,眼神已很不善。
老张叔想起,许城才初中的时候,有次跟回江州找他姑姑要钱的大伯打架,把大伯打得屁滚尿流,自己也一头一脸的血。更不说跟那帮混子一起打架了。
他认怂,转向姜皙,说了句:“小姑娘,对不起啊。”
人走了。
许城和姜皙还杵在原地。
江水轻轻拍打着码头。
许城转身走了两步,站在栈道边,望向水平面,太阳还没有出来,江面依旧雾气蒙蒙。
许城问:“打算去哪儿?”
身后,没人答。
许城叹:“跟你说话这么费劲。”
身后的人动了一下:“……不知道。”
又是沉默。
许城低头,看看自己的大脚趾和栈道下的江水。
“什么时候上的船?”
“一号。”
许城吃了一惊,很无语。佩服她居然能在船上藏十天。也得亏姑父姑姑这段时间忙,不怎么来船上。
“怎么进的舱?”
“钥匙在门口的地垫里……”
许城没话了。
姜皙望向他的背影,白背心露出他清瘦但好看的背肌。
许城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回头,有一丝纳闷:“这么多船,你怎么就挑中我家这艘?”
姜皙有点难为情,无意识抠抠手臂上的一串旧蚊子包,说:“你家的船涂了青蓝色,好看。”
许城:“……”
两人对视着,一时没讲话。
许城注意到她背包上印着一只带粉色耳朵帽子的兔子,拉链上还挂了一个同样的兔子玩偶,有点儿像她。
过了会儿,他说:“你要吃亏在颜控上的。”
姜皙嘴巴动了动,突然蹦出一句:“我不喜欢你了。”
许城眉心轻皱,微微偏了下头,一脸的莫名其妙:“??”
她说:“我之前只是因为朋友太少了,所以总是去找你玩。不是别的意思。”
许城对她这段没头没脑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回了一个字:“哦。”
“反正……就是,一年前,那时我没什么朋友,所以表现有点夸张。”
“那你现在朋友多了吗?”许城说,“恭喜你啊。”
姜皙窘迫地闭嘴了。
他说完,真的困了,打了个哈欠,趿拉着人字拖往船上走,说:“我只给你住几天。”
9.chapter 9
chapter 9
姜皙在船上住了不止几天。
头几天,许城极少与她交谈。她不说为什么离家,他问了几次,她嘴巴跟蚌壳一样,他也懒得追根究底。
恰逢许敏敏回城路上遭遇车祸,撞断了腿,伤筋动骨,得修养几个月。而岸上的五金店生意渐好,刘茂新也走不开。
许城便接下了“敏敏江上超市”的一概事务,营业额刨开成本后,与姑姑家五五分。
船上琐事密、杂务勤。
每天光是开船,清货、点货、记账、结算,就得费不少功夫。
加之船龄大了,时不时这儿换螺丝、那儿补机油;这儿封个胶,那儿锤个钉。
姜皙看得出许城对这艘船感情很深,像维护着他的一个老朋友。
起初,她大部分时候不出船屋,待在起居室,竖着耳朵听他这儿敲敲、那儿锤锤的声响。
有时,许城会在超市区走动,拿货搬货,脚步很快;姜皙透过隔间门上的圆窗瞄他一眼,只瞥见少年飞速闪过的身形,像猎豹一样。
而他待在楼上驾驶室里时,就像豹儿隐去草丛,没了响静。仅在他起身走动时,姜皙头顶会传来钢板在他踩踏下起伏的响动。
这时,姜皙会趴到窗边张望,发现船已行驶在江中央,水波漾漾。而岸边的城市早已远去,眼前只剩天空与长江,她像待在江中一座小岛上,很安全。
谁也找不到她。
船上什么娱乐都没有,时间漫长。
姜皙却耐得住,她最擅长独自等天黑,好多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
但有天下午,船开到一半,许城忽然咚咚咚从楼上下来,大步踱进船屋生活区。
姜皙正蜷坐在沙发上发呆。
沙发夜里是她的床,白天是她的椅。她没事基本不乱动乱走,规矩得过了头。
她被他声势浩大的闯入吓一跳。可许城不看她,掀开帘子,奔里间去了。
两秒后,他拎了个老式的播放一体收音机出来,和几盘磁带一起甩在茶几上。
他蹲在茶几前,埋头去地面插上电源,脑袋又抬起来,因热天工作,额头上全是汗。他长指一勾,摁了开机键。
收音机“吧嗒”撬开一个壳,像蚌壳张大了嘴。
许城随意挑了盘磁带塞进去,摁了开始键,一首歌曲刚流淌出来——
他啪地摁了加速,啪,停,音乐起;又啪地摁倒带,啪,停,音乐又起。
再啪地关上。
一段诡异而滑稽的加速、倒带音停止后,姜皙才反应过来,他在教她各个摁键的作用。
许城拉着T恤领口扇了扇风,一句话不说,又摁了另一个键,另一手从收音机后方卡槽里捞出一根天线,“夸哧”一下扯得老长。
银色的金属细杆竖起像根触角。
他拧动收音机侧面一个粗粗的圆形钮。
很快,某个电台里,中气十足的男人起着范儿,讲起了评书:“话说那日!秦叔宝——”
许城热得要命,没多少耐心,又一拧,女主持温柔地念:“今天的听众来信是……”
再一拧,歌手在唱歌:“穿越过前面山顶,和层层白云……”
他接着示范如何调节音量齿轮,往上是提高。
“绿光在哪里!!!”
往下是降低。
“触电般……”
啪。关了。
他完成任务了,快步出去,脚步声当当当旋转上了铁楼梯,又在她头顶哐哐响动。随后停止。
世界安静了。
姜皙:“……”
姜皙仰头看看天花板,又看看面前一阵滋儿哇乱叫后陷入沉默的收音机和几盘磁带,眨巴眼睛。
她溜下沙发,按着他刚才的步骤试了几下,很快掌握了播放磁带和收音电台的功能。
很欣喜!
姜皙从没用过收音机,好奇地把每个频道都收听了一遍,有的在讲新闻,有的讲路况,有的讲情感,有的讲书,还有天气预报和音乐频道。
很有意思!
从这天起,姜皙会听着歌或电台,在屋里小范围地走动。轻快的、严肃的、正经的、深情的、娓娓道来的声音填满了船屋。
江州的夏天潮湿闷热,只要离开风扇范围,汗就小虫般直冒。
船行到江心时,四下空旷,姜皙会打开门窗,让江风涌进来,堪比大空调。
江水的味道是潮湿的,生生的,带着一点淡水的土腥味。而被太阳暴晒的船只,时刻都散发着钢铁的生锈味,塑胶轮胎的气味,混杂着超市区无尽的纸盒味,又掺杂着零食、糖果、香皂、蔬果的香气。
每一次呼吸,都吸入满满的世界。真实,落地。
许城的气味,则很多变。
白天他在船上忙忙碌碌时,身上带着轻微的机油味,铁屑味,和汗湿的味道。
他灰色的衣服到了晚上,汗渍、污渍一条条印在衣服上,而后被他大力搓洗,洗得干干净净了,滴着水晾在船尾。
洗过澡后,他整个人散着一股子清新的香。
姜皙在卫生间里看到他洗的香皂是山茶味,可当他从她身边经过时,闻着像青皮的柠檬。
反正是香香的,还有一种她形容不出的很舒服的味道,他特有的味道。
叫荷尔蒙。
许城很注意避让,基本不和她单独待在小屋。夜里收工后,洗完澡就拎着收音机躺进隔间里吹风了。
他有时听夜间音乐频道,有时听磁带。他偏爱粤语歌,尤其是Beyond的。
隔着一排衣柜,姜皙也听着歌,吹着同样也吹着他的那半截风,在沙发上睡着了。
等她醒来,金色的阳光稀薄一层洒进小船屋,将黄木色的家具照得像旧时光,悠远绵长。
隔壁的超市区倒五彩斑斓,像个万花筒。货架上彩色的包装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缤纷又快乐。
听到哐哧哐哧铁链卷动的声响,姜皙就知道,船起锚了。
她很喜欢趴在窗边,看船只离岸。
江岸、其他船舶、树木和城市一点点后退,越来越远,和她拉开水天的距离,她觉得自由和安全。
她以前觉得家是安全的,现在却不是了。
六月一号那天,她不该去北楼的,就不会看见鲜血和死人。
姜皙吓得魂不守舍,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大街上。
她不能在未陪同的情况下自由出门。但小西楼西侧的山上有一条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通道。她有时白天去看小动物,或夜里睡不着,偷溜到山上看月亮。每次都很快回去。
那天,从来是乖女儿的她,偷逃出来,没有返回。
姜皙从小在江州长大,却并不熟悉几条街,茫然乱窜着,看见家中来找她的车,赶忙往小巷子里钻。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天黑的时候就到了陵水码头,撞见了这艘船。
六月初那几天,这船晚上没人住。她白天躲在床底,晚上出来透气。透气也不敢出船屋。一个人坐在黑黢黢的屋里,对着夜幕下的静物,想到血和尸体,吓得发抖。
晚上蚊子很多,她一边打蚊子,一边哭。
她不知该怎样再面对一向对她慈爱的爸爸。或许她看错了,是幻觉,是眼花。但她不敢回去求证。
躲在床底的那几天,每每四周有点动静,她都吓得要死。直到许城一手将她从床底扯出来,她反而不害怕了。
那一刻,这艘船变得安全。
不过,她总是谨慎地躲着人,外头一有人影就藏起来。所以好几天也没明白这艘船是如何工作的。
有天,姜皙实在好奇,悄悄凑在隔间门边,见识了水上超市运转的全过程。
来了艘小货船,吃水和许城的船相当,不用挂梯子吊绳子,彼此的船四周都挂了轮胎防撞。两船靠一起,头尾处拿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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绳系上,人就能来往穿梭。
顾客还可以自己上船来挑拣货品。
有时高度不一致,差那么十几公分,跳上蹦下也能应付。
但碰上巨型货船,就麻烦一些。
那天他们的船在江中逡巡,一艘巨大的货轮经过,船上的人冲这边摇了旗。许城调转船头,朝货轮驶去。
姜皙就见那艘大船缓缓逼近,渐渐显现出其庞然大物的压迫感,像一堵钢铁高墙拦在面前。她有一瞬害怕会撞上去,但并没有。
她在的船停下了,在江面上起伏着。像人类脚边停着一只蛄蛹的小猫咪。
许城出了驾驶室。
大船上的人朝下喊:“要一箱王老吉,一箱娃哈哈水,一瓶酱油,三瓶老干妈,十袋薯片,一袋橘子。有梯子吗?”
“有。”许城仰头回应,“但你们船太高了,长度不够。拿绳子吊。”
“行。我们有绳子。刚说的要再讲一遍不?”
“不用,记下了。”
“一共多少钱?”
许城正快速下铁梯,梯子踩得哐当响。他很快心算完:“一百二!”
“行嘞!”
许城钻进超市区,在货架和货柜间快速穿梭。
姜皙透过隔间门上的玻璃往里看,夏天上午的阳光斜射进来,金灿灿的,照亮了他俊俏的下半张脸和隐在宽松白T恤下清瘦却不失有力的上肢。
他对货物所处地一清二楚,动作麻利,记忆清晰,几乎在一瞬间就把东西清点完毕。
他转身出门时,无意间扫向舱壁这侧的门,撞见了玻璃窗边姜皙探出的半颗脑袋,她发丝被阳光照得毛茸茸的。
因他在工作状态中,眉心微蹙着,眼神稍显凌厉;她被他这眼神一撞,立马缩回去。
许城出了船舱,船上的人已找来麻绳和油漆桶,刚好吊放下来。
桶不算干净,沾着银灰色的小碎石。
许城拿起桶底的一根散烟和一堆碎钱,瞟一眼,一百二正好。钱塞裤兜里,散烟别在耳朵上。
他先往桶里装上几袋散货。
至于王老吉和娃哈哈箱子,早拿绳子绑好,用铁钩勾到桶子提手两边。确定栓牢了,许城朝上头比了个大拇指的手势,示意放行。
船上两个男人一起使力拉绳,一大串货物沿着船体匀速上升。
许城等着验货,闲闲问了句:“船上拉的硫精矿?”
男人讶异:“你怎么知道?”
“桶子里沾了末儿。”因阳光渐烈,许城微眯了眼,又问,“有三千吨吧?”
“你很识船嘛。”男人欣赏道。
船沿边站着的女人低头笑问:“小伙子多大啦?”
“19。”他刻意往高了点说。
“我说看着年纪小嘛。江州本地人噶?”
“嗯。”
“都说江州出帅哥美女,这话怕是一点不假的哟。”女人语气欣赏。
许城原仰着头看油漆桶上移,听了这话,眼神挪向她,说:“谢谢啊。”
女人见他这么大方,也爽快地笑了,趴在大船栏杆边,继续问:“这船就你一个人啊?”
“嗯。”看桶子快到顶了,许城转身上楼梯。
“得找个船员,船上一个人,无聊寂寞的。”
许城犯不着费劲跟她解释这船平时有姑姑。
对方收了桶,清点完货物后,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许城顺势回了个手势,进了驾驶室,启动。
笃——
船笛鸣起,小货船缓缓驶离大货轮。
许城一手握着船舵,一手将耳朵上的烟取下来,拉开抽屉,丢了进去。
里头零落着几根品牌不一的散烟,攒起了给刘茂新抽。
合上抽屉,看着前方的长江水路,许城忽想起,他不是一个人,船上还有个姜皙。
此刻就在他正下方的船屋里。
10. chapter 10
chapter 10
姜皙很乖觉,知道许城不想收留她,所以让自己毫无存在感。
说实话,她没给许城添什么麻烦。但许城对她仍有丝说不清的排斥。
姜皙将自己的所有物品整理进书包,集中放在沙发一角;拖鞋或鞋子永远是一双在脚上,一双塞在沙发底。水杯也放在沙发扶手靠墙的地方。让许城走到任何角落、眼睛往哪儿扫都不会觉得他的空间进入了异物。
许城将她的谨慎懂事拆解为:装好,示弱,想多留几天。
他不想让她留在这儿,想赶她走。一想到已模糊的父亲母亲,想到方信平和方筱舒,他就烦恨。
可话到嘴边,开不了口。
她抬头,一双眼睛乌润润望着他,又感激又谨小慎微,一副生怕他轰她下船的无助模样。
许城的烦恨就在喉咙里打个圈儿,原封不动跌落肚子里。
几次之后,他想,姜家人果然厉害,惯会操控人的。于是更排斥。
他没事尽量不跟她同一空间,也不太跟她讲话。姜皙声音天生细软,很柔,许城不给她套近乎的机会。
姜皙察觉到他的冷淡,心里是难过的,可实在不敢乱跑出去,于是更沉默地缩小自己的空间。
起先,他们只在有必要的时候,交流一两句。
姜皙洗漱前问:“这个香皂是干什么的?”
许城说:“洗澡的。”
“没有沐浴液吗?”
许城说:“没有,大小姐。”
姜皙一下脸通红,闷不吭声走了。
可挣扎许久,还是来说:“你家超市里有。”
“你可以买。”
她小声商量:“都是玫瑰味,薰衣草味,水果味,我都不喜欢。下次进货,能不能选个别的味道?”
许城发现她娇气得简直可以,但居然好脾气地多问了一句:“你想要什么味?”
姜皙老实回答:“柚子。”
许城闻所未闻:“有柚子味的沐浴液?”
“有的。日本的。”
许城:“……”
他微颔首,说:“从没见过柚子味的,大小姐委屈了。”
姜皙脸红到发涨,抿紧嘴巴走了,之后许久没跟他讲话。
她洗完衣服,拎着滴水的湿衣,船前船后地到处找晾晒处,就是不问他。到半夜了,自己摸到船屋后,找到了晾衣绳。
许城于是发现,这丫头片子看着闷不吭气,还挺记仇。
接着,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交谈一两句。
许城碰上忙时,中午冲碗泡面就能对付,姜皙也跟着他吃泡面。
到了傍晚,他拿挂面煮一锅面条,烧开水,挂面下锅;水汽在屋内蒸腾时,他懒散拿两个碗,碗底随意加些盐、鸡精、酱油、猪油、葱花、少量辣椒酱,勺子舀了面汤一兑;这时锅里的面也半软了,再丢几片青菜,磕两个荷包蛋;起锅捞面,坐在茶几旁的地上开吃,推给她一碗,也不问她味道怎么样。
姜皙从没吃过家常素挂面,主动说好吃;他也只嗯一声,不关心口味的样子。
要么犯懒了,煮一锅汤圆充数。
姜皙咬了口汤圆,细眉一皱,勺子放下。
茶几对面,他抬眼皮,淡问:“怎么?”
姜皙小声:“花生馅,不喜欢。”
许城一副“都这时候了你还特么挑啊大小姐”的眼神,嘴上倒没说一个字。
也不妨碍,姜皙看懂了。
她低了头,还是一个个咽下去吧。
他长手伸过来,把她碗拿来自己跟前。人起了身,语气听不出好坏,问:“红豆?”
“嗯。”
许城去隔壁超市区冰柜里重新拿了包红豆馅儿的汤圆,又把锑锅哐当扔到水龙头下,噗噗放上半锅水了,滋啦拖回电磁炉上,乒乒乓乓,响声表达着“麻烦”二字。
姜皙识时务地起身,说:“我自己煮吧。”
许城没理她。东西到她手上,磨磨蹭蹭,看着烦,不如他自己动手省事儿。
姜皙在他身后,再度提议:“我自己来。”
许城忽转身要撤,刚好她上前,两人差点撞到一起,互相及时刹车。
姜皙的心突地往嗓子眼一撞,没敢抬眼,目光直直撞见他近在咫尺的喉结,和骨节上撑起的细腻的肌肤。她一年前画过的……
她飞速往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许城倒很淡定,手指电磁炉,示意“请”。
姜皙脸颊发热地上前,看着炉子平面上的各类符号,先摸了个“开”。
“滴”一声,但接下来,她不知怎么操作了。
她手还悬在炉子上,许城过来,拿手背轻轻把她腕子打开去一边。
她挪去一旁,手腕内侧莫名发烫。
而他已操作熟练地摁了一串摁钮。
水开始烧了。
他背对她,拆着包装袋,问:“小姐,你还有什么味道不吃?”
她咕哝:“水果馅的,黑芝麻的,肉的……”
他微叹:“说你吃的吧。”
“红豆。”她说。
他:“……”
“但我最喜欢没有馅的小汤圆。”她开心了点儿,说,“加上酒酿和蛋花,最好了。”
“屁事儿也是有点多。”他说。
她:“……”
她那碗不吃的汤圆,许城吃掉了。他不喜欢浪费。
姜皙根本不敢看他吃她那碗汤圆,但很确定的是,她咬了一口的那颗,被他捞出来扔了。
他做饭,她洗碗。互相默认,分工明确。
从某天起,姜皙开始做饭,学他的样子煮面条,步骤一丝不苟。
等许城落了锚,从驾驶室下来,栓了缆绳,一进屋,看到茶几上摆好的面条,很意外。
姜皙忙得额发碎成一圈毛边,眼睛亮亮看着他,等待检阅。
许城在她灼灼的目光下,吃了一口。别说,是那么回事儿。
姜皙压抑着小兴奋,期待地问:“好吃吗?”
他点头:“嗯。”
“我第一次做。”她得到肯定,脸在发光,又快乐地补充,“我下次还能做得更好。”
许城听到“下次”,冷不丁问:“不是待几天就要走吗?什么时候走?”
姜皙刚拿起筷子,为难地小声:“我能在这儿给你打工吗?我可以给你当船员。”
上次那女人说的话,她倒是听进去了。
许城想也不想:“不行。”
他说:“你看我像是无聊寂寞的样子吗?”
……这话怎么听着不对味儿呢?
“但我弟弟还在江州,我不能把他丢下。”
许城虽不知道她搞什么鬼计划,但大概猜得出她想逃离江州。
可她一个人都够呛,还加上个脑子不清楚的弟弟。
有次许城点货途中,朝房间这边看了眼。见她从包里摸出手机,开了机,很快蹦出一堆消息。她只挑了其中一个点开,阅后迅速回了一条,随即关机。人接着发愣,有淡淡的忧愁。
现在想来,那短信对面应该是她弟弟。
许城不知拿什么话说她好,也就什么都没说。
晚饭后,许城照例在屋里点了盘蚊香,上了楼。即使是夜间,江面上也有货轮往来。有船,就有商机。
这天夜里的生意比往日好些,许城忙到快十点半才返程。
由于他睡里间,姜皙睡沙发。以往姜皙都等他先洗完,自己再去洗漱入睡。但今天姜皙实在撑不住了,船还没靠岸,她就去了卫生间。
门手柄是老式的摁压锁,姜皙锁上门,打开淋浴喷头,洗头发,冲凉。快洗完时,船体重重一磕。
她早已习惯靠岸的这一耸撞,迅速扶墙调整好重心。没一会儿,听见了许城关驾驶室门,下楼梯的脚步声。
接着,人往船头去系缆绳了。
姜皙冲完水,抬手抹开镜子上的水雾,拿浴巾搓头发,身后的门突然一下被推开。夏夜的风涌进来。
姜皙立时尖叫:“啊!!!”
她慌忙拿浴巾裹住身体,船廊上,脚步声疾驰而来。
许城几大步跑到卫生间门口:“怎么了?”
姜皙面颊绯红,惊魂未定,一手紧揪着胸口的浴巾,一手抓着角落的拖把,做防御状。
许城疑惑地退后一步,看看船廊两侧,只有无尽的黑夜与水面,码头的灯光在远处闪烁。
他又来回推了下门,看向门锁。
姜皙呆看许城一秒,顺着他目光看到门锁,一下反应过来,大声说:“门坏掉了!”
许城一脸费解:“坏个门你叫那么大声?我以为你见鬼了。”
“我以为你……”姜皙说出口立觉不妥,收了声,但……
许城的表情变得相当不可置信的精彩,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我?偷看你洗澡?”
他问:“我这么变态的吗?”
姜皙的脸涨红成了番茄。
“再说……”他这才有功夫扫了浴室里的她一眼,姜皙脸要滴血了,他静了瞬,没接着说下去。
“我找工具来修一下。”许城叹了口气,去了杂物间。
他刻意放慢速度,人蹲下,从架子底层翻出几根铁丝和一把老虎钳,磨蹭着在手上掂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返回。
门虚掩着,一道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将船廊上的黑夜切割成两半。
许城抬手,指节叩了叩门。
门很快被拉开,这回,姜皙穿上睡衣,还披上了浴巾。
许城走了进去,里头空间狭小,姜皙往后一步,后背几乎贴在墙上,却仍觉他身躯高大到有些压迫。
他先试着关上门,拿铁丝比了比大小,随后打开门,将铁丝穿进门框余下的锁洞处。
他一手绞铁丝,一手捏老虎钳,小手臂上肌肉规律地紧绷起又松开去。
少年的身子看着清瘦薄削,可因动作牵扯,那t恤贴紧在肩背上,勾勒出了微鼓的线条。
姜皙还看着,他两三下就用铁丝做了个简宜搭扣,关上门一试,刚好。
姜皙哪见过这种,又惊讶又真挚,说:“许城你好厉害~”
她声音本就软乎,稍稍惊呼,听着就娇。
“……”许城沉默,肉眼可见的不太自在。
姜皙也蓦地心跳乱了。
“先这样。你先洗完。下回买个新锁换上。”他手里转着老虎钳,出去了。
镜子上的热气早已消散,姜皙的脸持续在发烧。
她收拾完了回屋,许城在里间吹电扇,帘子虽掀着,但见不着人。姜皙喝了水,关了客厅的灯,爬到沙发上睡下。
没一会儿,许城起来,将电扇移到帘子下,对准了她的方向。
许城洗漱完后,在船廊上独自吹了会儿夜风。他望着黑夜中的江水,什么也没想。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比如,接近她;可又什么都没做,因心中排斥,不愿太靠近她。
想干脆轰她下船一了百了,可她连老张叔那关都过不了。丢下船要是不回姜家,不知能活几天。
他看着一艘夜行的货轮远远地进入视线,靠近了,又远离,消失在远方,才重新进了船屋。
他锁上超市区的大门,穿过货架,走到隔间,刚要关掉这边的灯,却多看了眼姜皙。
姜皙换了一头睡,依然是背对着他,面朝里。
起居室客厅里的灯关了,可里间墙壁上的灯,和超市区这边的光线双双弥漫进去,将她那一方角落晕染得柔和而暧昧。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吊带小衫,宽松的白棉布短裤。
夜很静,只有风扇呼啦啦鼓动着。风推送过去,一阵一阵,波浪般掀起她薄薄的衣角。纤细的腰、在风的律动下,时隐时现。
她睡着了,所以丝毫不知,船屋里的风撩拨着她的肌肤和衣衫。
许城第一次注意到,她腰很细,侧身曲线起伏而下,是一双修长的腿。唯独在左脚上缺失了一截,但丝毫不影响其美感。
许城关了灯回里间,躺到床上。有那么一瞬,眼前还是她那白白的小衫和短裤。他皱了皱眉,察觉到一丝躁动的炎热,回过神来,起身将落地扇摁了转头摁钮。
风吹过来,拂去他心头一丝潮热。
许城重新躺下,闭上眼,却后知后觉想起冲去卫生间时看到的一幕。
姜皙小脸清丽,像只受惊的小鹿;揪着浴巾,浑身湿漉,水珠勾勒着她修长清雅的锁骨和肩膀,从胸脯到浴巾下摆的两条腿,一切都湿漉漉的,柔白得发光,像漫天下的粉雪一样。
11.chapter 11
chapter 11
许城一大早起床,掀帘出来,姜皙还在熟睡,脸和身子都平转过来了。那一身小吊带和小短裤,在白天里看着更加清凉。
许城移开目光,简单洗漱后打算下船,刚要关舱门,想到什么,又留了张纸条在桌上。
“出去了,等下回来。”
他去置办了些简单的工具用品,想起船上每天就吃那几样东西,又给姜皙带了份早餐。
半路上,接到方筱仪电话。说她妈妈昨夜又抱着她哭了整晚。
许城问要不要他过去看看,方筱仪说不用,她们准备去乡下外婆家待几天。方筱仪怀疑她爸爸的死不是意外,问许城能不能跟李知渠打听点什么。
许城说,警方查案的事,一般不会给外人讲。
可许城还是拨通了李知渠的号码,问撞死方信平的那人抓到没。
还没。
李知渠并未聊及太多案件相关,但随口提到,姜家女儿失踪好多天了。无论警方还是姜家,到处都找不见人。要是能找到她,从她入手姜家,就好了。
许城觉得他应该坦白点什么,话到嘴边,却换了内容:“姜家那么大本事,会找不到人?”
“奇怪,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家里人都急疯了。一家子恶人,对至亲倒很上心。”李知渠讽刺道,“姜成辉说了,谁能提供消息,奖五百万。要是仇家拐走了人,伤到她一根头发,要他的命。”
五百万。
江州人听也没听过的天文数字。
许城默了会儿,问:“她为什么失踪,没个理由?”
“说是家里安排了结婚对象,小姑娘不喜欢,闹离家出走,跟家里人示威呢。”
许城:“……………………………………”
骑摩托返程路上,许城觉得他的世界荒谬到可以了。价值五百万的□□大小姐在他那破船上上演恶俗逃婚偶像剧。
到了码头,路遇几个收工的钓鱼佬。许城随意看一眼,对方热情道:“刚钓上来的新鲜野鲫鱼,煮汤最鲜了。来一条?”
水桶里,江鱼活蹦乱跳。这些天,姜皙不是吃面就是吃汤圆,也该补充点营养了。
等等……草。她凭什么?!
饿死最好。
许城一言不发,黑着脸驱车往前。
钓鱼佬莫名其妙,收起吊杆,拎了桶要走,摩托车又退回来了,骑车的人面无表情:“就要那两条。蹦得最欢,最有精神那个。”
等他上了船,姜皙居然还没醒,一张脸粉粉嫩嫩,睡得无比安稳香甜。
丝毫不知现在整个江州城都在议论消失的姜家千金和那五百万。
许城:“……”
他将桌上的纸条揉成团扔垃圾桶,鱼丢进水桶,水龙头开了道缝儿,滴水养着。
姜皙一觉睡到早晨九点半才醒。
茶几上放着从外面买来的豆腐脑和小笼包。
她睡饱了,又难得吃到这些,心情不错,一口气吃了个精光。中途,听到敲敲打打的声响。
姜皙披上浴巾,去洗手间换衣服,上了船廊,才发现声音正是从洗手间传来的。
许城穿着件背心,单腿跪在门边换锁,他一手扶锁,一手拧老虎钳,嘴唇轻抿着两颗金属螺丝钉。
察觉到人来,他目光朝她扫了眼,姜皙心跳就漏了一拍——他嘴唇很红,银色的螺丝钉在唇上压出柔软的痕迹,禁忌而又性感。
许城俯身放下老虎钳,从唇上摸下一颗螺丝钉,怼在门上,捡起地上工具盒里的小锤子,哐哐捶两下,又弯腰放下锤子,从一摞工具中挑出螺丝刀。
姜皙目不转睛看他行水流水地做着这一串动作;横在地上的那条小腿长而遒劲,肌肉像拉长的蓄力的弓。
他应该是从外面忙活回来,有些热了,所以只穿了件背心,露出精瘦却有劲的肌骨。
从锁骨到肩膀到手臂,随着他的动作,拉出一道道好似充满了弹性的弧线。
他再度俯身拿工具时,她瞥见了他胸口流畅的肌理,隐约而下。
姜皙看得呆呆出神,许城拿了螺丝刀,正要拧螺丝,又瞥了她一眼。
姜皙被他撞到眼神,心跳全乱,感觉应该说点什么,他已先开口,因抿着螺丝钉,发音含混:“站这儿干什么?”
“听不清。”
许城说:“帮我拿钉子。”
“啊?”还是没听太清。
许城眼神垂下,示意嘴上的钉子,再抬眸瞧她。
姜皙懂了,微红着脸,被他眼神蛊惑得乖乖伸手过去,接到他下巴下。
许城缓缓启开嘴唇,螺丝尖儿往下一歪,却没掉下来——那颗螺丝钉陷在他压凹的唇洼里了。
许城没料到这情况,一时没做出反应,但姜皙直愣愣盯着他的唇,鬼使神差地大胆抬手,小心揪住他唇边的螺丝尖儿,将它取了下来。
再小心,她的指尖还是触碰到了他的嘴唇。轻,而痒。
他红唇上留了个钉形的小洼坑,缓慢在复原。
两人都没说话,也没看对方。
姜皙手捏着钉子,觉得发烫,疑心是他嘴唇的温度。
“你刚说什么?”
“……”他忘了,就没接话,拧好门上一颗钉子了,朝她伸手,她将那颗交还给他。
她孩子气地由衷感叹:“你为什么什么都会?会开船,还会修各种东西。好厉害呀。”
许城下颌绷了绷,没太绷住,低下头去很快速动了动下颌,再抬头,脸有点红,语气淡淡:“能别大惊小怪吗?”
她不解:“我说的是真的。”
他继续锤锤拧拧,忽说:“以后你睡里间,我睡沙发。”
姜皙奇怪:“为什么?”
“你起得比我迟,进进出出的麻烦。”
她认真问:“哪里麻烦?”
“……”许城顿了一秒,说,“你睡相难看。”
姜皙愣了,反问:“很难看吗?”
他服了她的追问功力,不搭理了。
姜皙转身靠去船栏杆上,望着宽阔的水面蹙眉,不知自己哪里睡觉难看。她不张嘴巴,也不流口水啊。
好惆怅。
远处,几艘长条的黑色货船经过。
“那是什么船,长得真瘪。”
许城扭头看了眼:“运煤的。”目光一收,瞥见栏杆边她露在短裤和浴巾下的一双细长的腿,在晨光下更显白皙。
姜皙“噢”一声,转过身来,许城已看向门锁。
“你对船怎么这么了解,很小就来船上玩了吗?”
许城嗯一声,不多答。这女孩机敏得很,他不讲话,她就不太讲;他要搭腔几句,她就有一箩筐。
果然,她不追问了。
锁装好了,他俯身归置工具。
少年蹲在她面前,江风翻着他后脑勺的黑发,从脖后侧到背上一大片紧致的肌肤。
姜皙睁大眼睛巴巴看着,觉得他哪儿都好看。怎么连后背都好看呢。
“为什么有水上超市船?货船上的人为什么不自己靠岸?”
“吨位大,吃水深。”许城拎着工具盒站起身,淡淡瞟她一眼,“还没靠岸就搁浅了,傻子。”
说话间,擦肩而过,掠过一缕细微的风,带着早晨江上的水汽、一众金属工具的铁气,和他身上的荷尔蒙气息。
姜皙换好衣服,再回到房间,许城正往沙发上铺凉垫子。天气炎热,人粘上沙发就冒汗。
收拾完沙发,他拎起她的背包,走进里间:“你以后睡里面。”
说着要换床单。
姜皙怕他麻烦,说:“不用换。”
许城起了心逗她:“我睡过的床单你要睡啊?”
姜皙呆了呆,一时脑子短路:“你要给我睡……也没关系啊。”
“……”
两人大眼瞪小眼,许城果断说:“不行。”
换了床单。
以后,她就住那里了。
晚上,桌上多了道莴笋鲫鱼汤。
姜皙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今晚的主食是江州米粉,姜皙兢兢业业埋头嗦粉。
吃到一半,许城说:“吃菜啊。”
“哦。”姜皙从盛着鲜美鱼汤的大碗里,挑了块莴笋。过了会儿,又挑了块莴笋。
拣第四块莴笋的时候,许城问:“怎么不吃鱼?”
姜皙犹豫了一下,说:“刺太多了,我不想吃。”
许城看了她一眼,姜皙被他眼神压迫,夹了一大块鱼肉。
两人不说话,各吃各的。
姜皙埋头挑鱼刺,挑得手忙脚乱,鼻尖冒汗,不免惆怅:“鱼刺好多呀。”
许城正熟练分剔着鱼骨,头没抬,眼帘抬了:“它是鱼,能没刺吗?”
姜皙小声:“桂花鱼没什么刺的。”
废话,桂花鱼多少钱一斤?
“吃不起。怎么,大小姐没吃过鲫鱼?”
她脸一红,急咻咻道:“你以后不准这么叫我!”
“行。不叫了。你没吃过鲫鱼?”
“吃过啊,但阿文姐姐都给我把刺挑干净了。”
许城:“……”
这还不让人叫大小姐?你全家都大小姐。
许城说:“要我给你挑吗?”
姜皙愣了,脸一寸寸变红:“你……愿意给我挑鱼刺?”
许城发现她分不清好赖话,给了个表情:“你觉得呢?”
姜皙羞得闭了嘴,知道他又在笑话她。
而许城喝着鱼汤,忽想起李知渠那句“要是能找到她,从她入手姜家,就好了。”
他静了会儿,重新拿了副碗筷,夹了一条鱼进碗里,一言不发地挑起了鱼刺。
姜皙惊呆了。
鲫鱼的鱼刺很多,又小又密,他低着头,仔细分辨着,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地将细小的软刺挑出来。侧脸静默,眉眼从容。
连哥哥都没给她挑过鱼刺呢。
一碗细白的干净鱼肉推到姜皙面前时,她脸都红了。
许城一句话没说。
姜皙也说不出话来,埋头乖乖吃着鱼肉。真的很好吃。一边吃,一边拿眼睛不断瞄他。
“看什么?”
“你……”她整张脸都是热的,“干嘛给我挑鱼刺啊?”
许城觉得应该象征性地哄她一下,但嘴里实在没好话,道:“大小姐不都是要人伺候的?”
“……”姜皙真想咬他!
但她并没有生气太久,那天晚上,她躺在里间的凉席上,吹着半截电风扇的时候,觉得许城还是很好的。从始至终,一直都很好。
她朝四周望望,想看看许城留下的痕迹。但这只是个夹在舱壁和衣柜中间的小隔间,墙上没有海报贴纸,也没有旧照片,只留了些钉子洞和胶条贴过的黏痕。
她不知道,因为她的爸爸,许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自己的房间了。
姜皙好些天没在床上睡过了,电风扇来一阵走一阵地朝她这边吹风。她伸开四肢,摩挲着凉席,觉得很幸福。清爽、干燥的幸福。
她翻了个身,侧脸压进枕头里,枕头很干净,是许城洗发水的香味。她记得那个瓶子,写的海洋味。
没一会儿,许城洗完澡回来,关了灯。屋内陷入黑暗。
他睡在沙发那边,开了收音机,一道女声缓缓念着听众点歌。是一首《喜欢你》。Beyond的《喜欢你》,她在他的磁带里也听过。
姜皙闭了眼,心跟着歌儿一道舒缓,忽听许城问:“你家人在找你,听说很着急。悬赏了很多钱。”
姜皙默了会儿,反问:“你要拿我去换钱吗?”
“没兴趣。但你为什么离家出走?”
她不吭声。
一到这个问题上,她就沉默。
许城没继续问,躺了会儿,睡意来袭,关了收音机。
姜皙睁眼躺在里间。
许城带来的消息让她难过。
她一直是个乖孩子,爱爸爸,爱哥哥弟弟。她一直很听话,从不忤逆。连爸爸说要给她相亲,她也没表现出异议。
可那天骇人的景象,让她意识到,那或许是她未来的生活。
她害怕了。
那是养育她的家,她任性地跑出来,是不孝,是背叛。但她心里太过恐惧混乱,只想将那些理不清的混沌抛在脑后,缩在一个她觉得安全的角落里。
这艘船就是。
夜里,船上的气息不如白日那样纷杂,变得沉稳,绵软。江水潮湿浸润的木质家具的气味,和洗完澡后她自己或许城身上洁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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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新的香味,让人很踏实。
熄灯后,墙上的小圆窗渐渐透出光来。屋里开灯时,那是片漆黑的夜玻璃;关灯后,外头是漫天的星。
姜皙悄悄坐起身,爬到小窗口朝外望,夜里的长江像一条闪着柔光的墨色缎带。天空是深蓝的丝绒,星光如钻石闪烁。所有的元素都纯净。
她太喜欢这里了。
踏踏实实地喜欢。
不用去考虑好与坏,对与错,恩与仇。要是能永远在这里,就好了。
*
许城也没想清楚一些事。
他考虑过接近姜家的可能性,但他迟迟没告诉李知渠姜皙在他这儿。
他不想让姜皙留在这儿,但始终没有实际行动地赶她走。
起初,姜皙尽量缩减着她的存在感,但渐渐,她在不经意中改变着这艘船。
当她开始在船上扩大行动范围后,她会听着收音机里的歌儿,学着许城,代替许城,把地板和窗户玻璃擦得干干净净。
桌布、沙发布、帘子、小窗帘全拆下来洗净,重新再挂上去时,满屋子太阳和洗衣粉的清香。
窗明几净,幽香绵长,让走进去的许城猛然想起他很小时候的家,屋子里染着夕阳,爸爸拿胶皮水管往院子里洒水,妈妈叠着晾晒后的干净衣物,他坐在小板凳上吃西瓜。
超市区的玻璃也让她擦干净了,自然的光线,从朝霞到落日,缤纷地在船舱内流转。整个货物区跟打了高级光的卖场一样,色彩诱人而明亮。
许城沉默地任由改变发生,不去深究细想。
日子像江水,缓缓东流。
一天早上,姜皙在安睡中醒来,猛然察觉不对,手往屁股下一摸,人立刻弹跳起来。凉席上巴掌大一片暗红。
姜皙怀着侥幸心理掀开席子,心彻底凉掉,床单也沾染了。
她动静太大,许城从超市区跨步过来,说:“你抄家呢——”
姜皙原背身立在隔间帘子下,立刻捂着屁股转身,但来不及了,许城看见她短裤后头的血渍,愣了愣,脸上浮起一丝尴尬。人一大步后撤过门槛,退回超市区。
船上静得只剩电风扇在扭头,吹得姜皙心头发凉,她觉得自己要塌掉了。
许城站在货架前,思考了一会儿,问:“弄到席子上了?”
“嗯——”姜皙声音里带了哭腔,“还有床单上——你别生气——”
许城莫名其妙地蹙了眉,重新回去,一脚踏到门槛上,说:“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又不是你能控制的。洗干净不就行了?”
姜皙一愣,原本涨红的脸上,热度开始消散,焦急忐忑的心跳也开始平复。只是人还恍惚,许城见她杵在床边也没个动作,叹了口气,走进隔间,说:“让开些。”
姜皙往里头挪了点,许城俯身抓住床上的凉席,一抽,双手握住底边飞速卷动,几秒的功夫,凉席卷成一团,被他倚墙立在旁边。
姜皙震惊于他的速度,又羞赧于床单上的一团血红时,他无所谓地瞥了眼那块血渍,迅速抓起床单,往上一掀,再用力一扯,空气打出“啪”的一声脆响。
扬起的风冲着姜皙扑头盖脸,吹得她头发、白吊带和白短裤呼呼乱飞,清凉得要命。
整张床单像飞舞的灵,扑进许城怀里。
许城将床单团一团了扔地上。还好,下头的垫子没脏,不算大工程。
他瞥一眼姜皙,她头发乱糟,小脸懵懂。
他没话说她,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换洗床单:“会铺床吗,大……”
“小姐”二字没讲出来,叹了口气。
姜皙赶忙拉他手里的床单:“会的。”
许城松了手,站在旁边观看。
姜皙将床单展开,用力一挥,手法生疏,但也有模有样。先把离她近的这头一点点捋好,再爬去床上,抻远头的布料。
她跪趴在床上,低头理床单,头发沿脖颈垂落下去,露出吊带后大片背部肌肤,白玉一般。小小的肩胛骨轻轻耸动着。因趴着的姿势,白色沾血的短裤包紧在臀上,绷出一道圆润隆起的线条;衬得腰肢愈发纤细。
隔间里空气燥热,许城突觉眼神无处安放,大步离去。
姜皙把床单铺完,发现许城带走了脏床单和凉席。
她头皮发麻,赶紧冲去卫生间。
许城光脚蹲在早已打湿的席子上,正拿刷子刷着污渍;泡沫涌动中,痕迹早已淡去。一旁,水龙头正哗哗放水,桶里泡着床单。
姜皙窘得半天说不出话,咕哝一声谢谢,又说:“……我可以自己洗的。”
许城用力刷着凉席,没搭理她。等转身拧床单时,看一眼她细细的手杆,说:“就你那手,麻杆一样。得了吧。”
又道:“再说,女生这种时候,不是不能碰冷水么?”
姜皙确实肚子很痛,问:“你怎么知道?”
许城被问得噎了一下:“是个人都知道吧?”
许城不知道的是,姜皙并没有像他一样正常地在学校接受教育,和各种各样的男女生相处,能正确理解人际关系和常识。
她从小和姜添一起塞在特殊学校,全是社会边缘的自闭症、痴呆、精神病患者、盲人聋哑人。很多常识,她不理解,也不懂。
姜皙站在船廊上想了好久,猜想或许是方筱舒告诉他的。他们关系应该很亲密,才会讲这些东西。
她小声问:“放假了这么久,方筱舒不来找你玩吗?”
许城没讲话。
原本无虞的心境,骤然卷起乌云。
许城陡然间厌恶起自己。方筱舒,方信平,那么多人死得那么惨,他却在莫名其妙替她洗着血床单。
他垂着头冲洗凉席,姜皙没看见他突然沉郁的脸色,继续问:“她知道你喜欢她吗?”
“你能不能闭嘴了滚出去。”他没抬头,冷声说。
姜皙吓一跳,怔怔半刻,一下子转身走了。
门口她的影子挪去,上午的太阳穿透云层,照进来,反射得许城眼睛痛。
他猛力刷着凉席,刺啦直响,刷着刷着,突然把刷子往地上狠狠一砸。
肥皂泡,水珠,乱溅开去。
床单冷漠地挂上晾衣绳;席子粗暴地铺晾在甲板上;
那之后,他们俩整整一个星期没讲话。
12.chapter 12
chapter 12
但姜皙还是做饭,许城也还是洗碗。
吃饭时,两人分坐茶几两边,各吃各的,互不对视,也不开口。
有天傍晚,姜皙煮了一锅江州米粉,是之前跟许城学的。
姜皙虽然从小“养尊处优”,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做过;但她很聪明,学东西快。日常事务,看许城做过一次,她下次流程就全对;而第二次第三次就能做得很好。
那锅米粉很好吃,如果夸奖一句,会是个缓和的良机。
但许城没开口,他这人平时散漫随意惯了,很多事无所谓;但要真杠上了,犟劲儿上来,也绝不服软、不低头。
姜皙看着软,骨子里脾气却拗;她硬,他更恼火,也更硬。看谁熬得过谁。
快吃完时,许城手机响了。姜皙偷偷一瞥,来电显示人名三个字,她只看到开头是个“方”。
许城接起来,是方筱仪。
“喂?”
“我下周去学校填志愿了,你那天去?”因船上太安静,姜皙听得见听筒里的女声。
许城虽报了提前批,但普通批次也要报。他嘴里含着米粉,没来得及说话。
“选同一天,一起去吧。我最近心情不好……”她哽咽中带了丝哭腔,“我想和你说说话。”
许城咽下食物:“行。”
“到时我跟你联系。”
“嗯。”许城多安慰了一句,“别太难过了。”
他挂断电话,姜皙已经吃完,碗放在灶台,人出去了。
许城洗完碗,拿了笔记本和圆珠笔,坐在桌前记账算账,清点进项。算了好一会儿,意识到姜皙一直没回来,也没动静。
他起身去超市区,边清点货物,边有意无意穿行货架间,透过两边墙上的六七扇窗户往外看——北边,江对面若隐若现的沙洲——东边,长江的下游——南边,黄昏的码头。
没有姜皙。
这就一声不吭地下船了?
许城拧眉,大步带风地走回生活间,刚迈过门槛就刹住脚步。
透过沙发背面墙壁上的窗户,姜皙侧身背对他,站在船尾左侧的栏杆边,望着暮色降临的江水吹风。
西方江面上一片昏红的残霞。太阳早落江了。
许城都没意识到,他心落了一道;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墙上那副小画框里,女孩抬起左手,擦了擦眼睛。她连续擦了两三下,肩膀在晚风中委屈地抖索。
她哭了。
许城无言,有些意味不明的东西透过那扇窗户传来。
他折身回去,走到货架前,却不知自己要来拿什么。
天色昏昧,货架间弥漫着各类杂物的气味。又正值黄昏,船上积蓄了一天的热量将整艘船的铁锈味和轮胎胶皮味放射到最大,拥堵在面前。他心头涌起一阵燥郁,或许早应该狠心把她赶下船去。
他终究沉下心来,把白天收到的钱款清数了,按数额分币收好;再回屋时,船尾没人了,里间的帘子放了下来。
自上船以来,姜皙除了船行驶在江面上时会出来走走,大部分时候都在船屋。
前段时间相处不错时,她行动自由了很多。
可自两人冷战,她的活动范围骤然减小,终日缩在里间。拉着帘子,落地扇也推了出来。
许城坐在藤椅上,看着那道帘子,最终,没有过去。
*
次日,许城坐在驾驶舱,看着前头略显浑黄的江水时,意识到洪季要到了。
最近每天停船时,能看到码头栈道下的立柱被上涨的江水一点点蚕食。他不太喜欢洪季,洪水总伴着暴雨,江中泥沙俱下。
今天有好几艘途径的小货船来买东西。
许敏敏曾说喜欢跟小货船做生意,方便,但他们爱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许城更喜欢跟大船打交道。初中那会儿,他很喜欢一溜烟儿爬上高高的巨轮,去窥探货舱里如山成堆的货物,看看装着些什么,运去哪里。
那时他年纪小,过路的船员都爱跟他聊天。
常有人说,下次经过再来找他玩。还拉钩,做约定。
偶有几人会再见面;绝大部分人和他们说过的话一起,永远消失在水平线。
船行到江心,头顶的小电扇飞速转动着,许城起身伸了个懒腰,莫名想起隔着铁板的脚底下一层,也姜皙不知在里间干什么。
前方水域一艘巨轮驶近,朝他鸣笛,挥了挥旗帜。许城旋即坐下,操着方向舵,船只转向,朝巨轮驶去。
船侧捆绑的轮胎撞压瘪下,又回弹而起。
许城系好缆绳,正要去搬梯子,船上几个男人朝下喊:“没事!我们有伸缩梯!”
说话间,他们搬出梯子挂到船侧;一个中年男人问:“小孩,你家大人呢?”
“……”许城好笑,“我不是大人啊?”
“行行。我们要的东西多,自己下来挑。”
许城比了个好。
两个男人陆续翻过船舷,往下爬:“米油都有吧?我看你这船小。”
“五脏俱全。”许城说,“你们船很新啊,运什么的?”
男人回答了一句。
许城来了兴趣,问:“能上去看看吗?”
“看吧。玩会儿也行。我们副船长要上岸办事,可得一会儿呢。”
许城扭头看,一艘小型的载人接驳船正朝这儿驶来。
他飞快折回船屋,里间仍是拉着帘子。他放慢脚步,伸手在衣柜侧板上敲了敲:“姜皙?”
没人搭理。
许城顿时佩服她气性大到可以,心想再哄你老子是狗,转身要走,里头传来一身喘着粗气的朦胧的:“嗯?”
他一愣,自然降低了声音:“你在睡觉就算了。”
话未落,里间的人已急忙麻溜儿地爬起来,光脚下床,氹地一声跺在船地板上,扒拉开帘子:“干嘛?”
她头发乱糟糟,眼睛黑漉漉的,右边小脸上一片凉席压出的红印,嗡声问:“你叫我干嘛?”
许城下巴往外头扬了扬,问:“去不去大船上玩?”
“啊?”姜皙扭头看窗户,圆窗已完全被灰褐色的船体所阻挡——他们停在一艘巨轮旁了。
“好啊。”她还不知道玩什么,嘴巴已经先答应,“等我换一下衣服。”
她还穿着睡衣。
许城垂下眼眸,他本就比她高一大截;她一只脚从床上跨下来,一手扒拉柜子,一手撩着帘子,呈俯身姿势,吊带领口下隐约捧着乳白而盈起的柔软。
许城弹开目光,低头摸着鼻子往外走,嗓音没那么有底气了:“我在外头等你。”
下午两三点,日头正晒。许城立在甲板上,头顶太阳的热度劈头往下泼,脚底钢铁甲板上滚烫蒸腾的热气顺着小腿往身上窜。不出片刻,他冒了一身热汗。
超市区,那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正持续往甲板上搬货,大米、面粉、桶装油、饮料、零食、堆成小山。
许城算完账,一共八百零五,抹掉零头:“算八百吧。”
男人付钱,笑:“小伙子蛮会做生意咧。”
许城笑笑,钱塞进裤兜。
姜皙换好衣服出来了,白T恤,卡其色棉布长裤。
许城这才想起,她除了睡衣,只带了两套换洗衣服。另一套是白T加浅青色七分裤,换来换去就这两套。
姜皙看到甲板上几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不自在地往许城那边靠了靠。
许城正跟那几人说话,意识到她往他身后躲的动作,心头莫名涌起一丝微妙,像微风拂过湖面,波纹粼粼。
许城船上的铁筐不够大,好在对方船上设备多,说有个铁筐子可以放下来运货。
等待时,一个船员掏出烟来抽,给弟兄们分,也分给许城一只。
他接过了别在耳朵上。
另一人插嘴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江上加油站?”
许城指了下:“下游三公里。”
先前分烟的男人见他收了烟却不抽,问:“还没成年啊?”
“十九了。”
“那可以抽了嘛,哪有男人不抽烟的?”大汉呼出一口烟雾,被江风扩散。
许城背后,姜皙毫不掩饰地呛咳了两声。
许城:“……”
几个吞云吐雾的男人:“……”
“不好意思啊小姑娘。”他们都是豪爽的人,笑着说抱歉,挪去船舷边。
许城回头没见到人,一低头,她有点困难地半蹲在他身后,扬起脑袋,眼神无辜。
“蹲这儿干嘛?”
“很晒啊。”她稍稍眯眼。
可不,他身后一小团影子,刚好给她遮阳。
他略嫌弃地“嘁”了一声,但人没挪开,直到船上的大铁筐慢慢放下来,落稳当了。
许城低低说了句:“走了。”
姜皙就觉头顶阳光倾泻而下,炙烈如纷洒的小银针。
许城把成堆的货往筐子里搬,一箱接一箱、一袋接一袋,像是不知疲惫。
因光线太烈,他微皱着眉敛着眼,很快,额头上、脖子上汗出如暴雨。
姜皙帮他拎稍轻的东西,许城说不用,让她一旁待着。但她执意要帮,往来几趟,她瞥见许城手臂肌肉上汗津津的,又见那几个男人在船头抽烟闲聊,红着脸,软声说:“叔叔,能不能过来帮下忙呀,谢谢。”
许城刚提起两桶油,一愣,她其实很怕跟陌生人开口。
他没什么语气地说:“不用。人家是顾客。”
姜皙不解:“顾客就不能帮忙吗?东西这么多。要把你累死了。”
许城:“……”
做生意久了,搭把手的概率,一半一半。
做顾客时,许城是那个搭把手的;但做老板时,碰上不搭手的,也不能往心里去。不然,要么生意做不成,要么徒生闷气,何苦来哉。
不过姜皙一开口,那几个男人忙掐灭了烟,笑着跑来:“哥儿几个聊着聊着,忘了。”
许城没说话,姜皙开心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叔叔。
三个壮年男人加入进来,货物瞬间清理完毕。三人爬上去,拉铁筐上船。
许城抹了下额头上的汗,下巴指长梯,说:“上去看看。”
“上面有什么玩的?”
他嘴角含了点笑,卖关子:“上去不就知道了。”
姜皙走到船边,看了看脚下的船沿、挤攘的轮胎、涌动的江水,她小心地抓住梯子。
许城在她身后,紧盯着她的腿脚;但没催她。
她先搭上左脚假肢,试着使力往上,大概是没找准发力点,才起来一点点,又心慌地要落下。
许城握住她的腰,轻轻一举;
姜皙顿感腰间一片火热,一股托力轻盈向上,她右脚踩到上一节梯子,稳了。
他已收回手,低声叮嘱:“别看上头,看脚下。”
“哦。”她一级一级往上走,脑子里乱麻麻的,纵使隔着衣服布料,他的手心也太烫了!而且,男生的手好大!
许城心里也像被什么没碰过的陌生东西胡乱撞了一下。
他握着坚硬发烫的梯子,随她往上,手掌间却残存着刚才她腰上的触感,异常温热柔软。她的腰居然那么细,几乎能叫他两掌合掐。
姜皙爬上船,轻哇一声——操场大的巨轮上,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停满了各式各样崭新的汽车,以银灰色居多,间杂着黑色、红色、蓝色,还有黄色。
大多数是小轿车,部分是越野、SUV,还有几辆很漂亮的跑车。
阳光灿烂,照得车漆、车窗闪闪发亮,跟洒了钻石粉一样。颇为壮观。
姜皙兴奋惊叹:“货船还能运车呀,像江上的停车场。”
许城站来她身旁,说:“去看看?”
“嗯!”
两人钻进“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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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排排静止的车辆中漫无目的地走动。
他们讨论着这辆车好看,这辆一般,这辆凑合,这辆有点儿丑,仿佛在逛一个专属于他俩的江上大型车展。
经过一辆红色车时,姜皙停下脚步,说:“这个颜色真好看。”
许城也停下。
那颜色确实特别,比路上跑的一般的红色车有质感得多。
姜皙歪头想了想,说:“在品红里加一点点赭红,再加一点明黄。”
她说这话时,右手挥舞着一支虚空的画笔。
许城想起她很久没画画了,刚要问一嘴,她已被前头一排车吸引。
那儿停着几辆跑车,相当漂亮,车身流畅优雅,像天上飞得最快的雨燕,地上跑得最快的猎豹,海里游速飞快的旗鱼。
“好漂亮啊!”
“确实好看。”
“你说,其他的车,知道这几辆车格外漂亮吗?他们会不会在我们不在的时候聊天,讲悄悄话?”
许城唇角弯了弯:“你问问,看它怎么说。”
姜皙停在一辆她认为全场最漂亮的跑车前,满眼欣赏,说:“许城,如果你变成了车,你就是这辆。”
许城看过去,就听她说:“最好看。最帅气。”
许城有几秒没接话,他有时会被姜皙的过于直白和坦荡,搞得措手不及。早在一年前,他就发现了。
他随口问:“那你呢?”
“这里没有我。”她说,并不遗憾。
许城看看四周,选了刚才那辆车旁一辆也很漂亮的车,说:“这个是你。”
姜皙说:“那它得少掉一个轮子。”
许城愣半秒,噗嗤笑出了声。
他原已走过了,插着兜身板后倾,歪头端详那辆车,想象那个画面,说:“我觉得它少掉一个轮子,也挺可爱的。”
姜皙脸忽地红了,心跳也乱了节奏,像在甲板上乱滚的烫烫的珠子。
许城说完才意识到那话仿佛话中有话。但,那也不假。
两人继续闲逛,经过一辆香槟色跑车时,姜皙脚步微顿。
“怎么了?”
她抿紧唇,走开两步了才说:“我哥哥有这辆车。”
“……哦。”
他说:“先不逛了,走吧。”
“为什么?”
他看了眼她红扑扑的脸。这人一放出来撒野就不肯回窝了。
“天气这么热。再走下去,你要中暑了。”
“我没感觉到诶。”
“等你感觉到就迟了,傻子。”
两人走到船中央的阴影处,头顶是这艘货轮的驾驶舱和各类房间,状似悬空的天桥。
那几个男人,同一个女人一道坐在不远处喝着刚从许城船上买的饮料,冲两人招了招手。
走过去,男人递来两瓶冰饮。
“谢谢。”
男人闲聊:“你是不是很小就在船上了,我有个兄弟跑船的,说在江州段碰见过一个小男孩,长得很好看。说每次过船都去你家买东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许城笑:“来来往往的多了。”
另一人插嘴:“他额头这儿,有道疤。”
许城想起来,眉一抬:“林叔叔?”
“那就对了,老林。”
“我高中后就很少上船了。”
“他走啦。”男人叹了口气,说,“肝癌。哎……”
许城一时无言。
一旁嗑瓜子的女人打量起姜皙,问:“这小妹妹不像跑船的嘞?”
众人目光聚焦到姜皙身上。
可不是,她衣服款式简单,质量和设计却是上乘。且那脸蛋、那脖子、那胳膊,细白如瓷,连手背都白腻腻的,一看就是没干过活儿的。哪儿会是江上跑的?
许城喝了口饮料,一本正经扯谎:“她是大小姐,我是她家干活的。”
姜皙:“……”
“哦,难怪。”
许城知道姜皙不爱待在陌生人堆前,跟他们打招呼:“我们再去那边看看,难得碰上这么大的船。”
“去吧。”
两人一走,女人吐着瓜子皮,说:“我赌五十,绝对是有钱小姐跟穷小子私奔了。长得是帅呢,要我我也跑,钱没意思的。”
姜皙跟着许城走,也不知他说的“那边”有什么好看的。
可一到栏杆边,姜皙就深吸一口气,睁大了双眼。
她站在高高的巨轮上,淡青色的江面像无限的、巨大的地毯在脚下铺开,蔓延至无尽天边,与青蓝色的天空相连。
天地间,只剩下江水。远处点映着沙洲,来往的点点船只像小小的积木;江面上,阳光浮动跳跃,埋着发光的宝藏。
姜皙趴在栏杆边,凝望着天地,内心静悄。
天地开阔,人间自由。
许城站在她身旁,也无声地欣赏着辽阔江景。
“江上还有加油站啊?”姜皙刚才一直在听他们讲话,好奇,“那是不是有人可以一直住在江上,永远不靠岸,永远不下船?”
许城想了想:“理论上是的。只要愿意,可以一直不下船,不靠岸。”
姜皙憧憬起了那个场景。
他们很久没说话,就站在那儿,趴在栏杆上吹风。太阳西斜,西方天空染了粉色的、紫色的云霞。
某一刻,许城感觉手臂、脖子痒痒的,以为有小飞虫在爬。
回头,却是江风掀起了姜皙的长发,像飞舞的羽翼。
女孩发丝柔软,反反复复,温柔地撩拨着他肩膀、后颈处的肌肤。
少年的思绪一瞬被抽空,出神之际,一缕柔软乌发乘风而起,从他脸颊上轻抚而过,掠上他微启的唇。发丝散着淡淡的清香,是他的洗发水的香气。
恰在这时,姜皙扭头看他,蓝天碧水,纤发纷飞,她冲他粲然一笑。
那一刻,天地间所有的缤纷霞光都降落在她身上。
13.chapter 13
chapter 13
那天姜皙醒来得比往常早。睁眼的一瞬,感受到电风扇的风持续在朝她吹,便知许城又比她起得更早。
她穿好衣服出来,超市区没有人影,船廊和甲板上静悄悄,只有厚厚的白雾在流动。
今天雾气极重,模糊了货船与江水。
他们的船只如同漂浮在雾上,附近停靠的其他船舶都隐匿了去,被白幕遮住。只剩最近的几艘透出隐约的轮廓,像骇人的寂静岭。
六月下旬了,浓雾却让清晨染了凉意,乳白的水汽直往姜皙胳膊上扑,沁起一阵阵鸡皮疙瘩。
卫生间门是开的,没人。
今天不是进货的日子。她找了一圈无果,很快缩回船舱,关紧门,给许城发了条短消息。
许城正在姑姑家收拾东西,这个时间听到短信提示音,还有点纳闷,掏出来一看,是姜皙。
“许城,你怎么不见了?今天江上的雾好大好大,我一个人有点怕。T^T”
这人发短信也是直接得很,完全不考虑用词或表情是否合乎社交距离。他都能脑补出她那细细软软的嗓音,在他耳朵边嘤嘤。
他哪儿知道她今天醒这么早,回:“在外面,还有会儿。”
想想,多发了一条:“别怕,待屋里,把门锁好。”
手机要塞裤兜里,又响了,自然还是她:“锁好了的。^—^”
许城无语。
上次他和同学聊短信,让她看见字母表情,好奇地问了一堆。
结果学会了立马乱用一气。
又一条蹦出来:“但我想你快点回来。你在我就不怕了。QAQ。”
他不回了。
至今仍应对不了她的直来直往。转念一想,呵,拿捏人的手段也是高超。
表姐今年北方大专毕业,因结交当地男友,在那儿找了工作打算安家;姑姑生了很大气,和她吵了几遭。
前些天,许城找她要了些高中时的衣服,她那会儿瘦,身形跟姜皙差不多。
他过来给姑姑分钱,挑选了几套最好看的衣物打包,顺便把家中打扫一遍。
姑父刘茂新在家务上粗心,姑姑骨折后做事不便,家中邋遢了不少。空间本就狭小,不收拾快变成垃圾场。
许敏敏躺在床上,叫他别忙,脏不死人。可他执意打扫,许敏敏最爱干净,只是心疼他,怕他累着。
可人与人之间这心疼,不都是相互的么。
从家中出来,已是一个多小时后。许城骑着摩托穿梭在旧城区的长巷中,雾浓得反常,这时候了还没散。
他绕去杂货街买东西。有几样得去专门的店里,找了几家都没开门。他跑了四五条街,终于寻到一家刚开市,买齐了,折返回码头。
早上九点了,江雾仍厚重,太阳挂在天上,散着微弱的光,像裹在亚克板后头的小灯泡。
许城上了船,开锁时,里头传来一声警惕的问询:“许城?”
“嗯。”
她立刻窜下床,咚咚咚的跛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一推开门,她已站在他面前,黑眼珠乌溜溜的,带着期盼和安心。
他避开目光,说:“雾有什么好怕的?稀奇了。”
“像有鬼和人躲在里面一样。”
“做了什么亏心事了怕鬼。”
“没有就不能怕吗?那我还怕虫子老鼠呢。”
“……”许城一时失语,又说,“以前没发现你嘴皮子厉害。”
她疑惑:“厉害吗?”
他不答了,将一个小袋子扔茶几上,是柑橘香气的沐浴液和洗发露。
什么鬼日本的柚子香味,跑遍整条街的超市都没找到,柑橘倒是有。
姜皙眼睛一亮:“买给我的吗?谢谢。”
“家里的要用完了,随便买的。”又将一个大包放藤椅上,“我表姐高中的衣服,都是洗干净的。你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她家没地方放了,准备捐出去。”
姜皙欣喜极了,毕竟是女孩子,哪里愿意十几天就两件衣服换来换去。何况这堆衣服又简洁又漂亮:“你姐姐的衣服好新呀。”
“她跟我姑姑一样,爱干净,也爱惜东西。”
“看得出来,你们的船也超级干净。”
确实,以前跑船,方圆十几里许敏敏的船最清爽。
他说:“不干净,你也不会一眼挑上这艘吧?”
姜皙被他说中,有些不好意思,转身去整理衣服。好多呀,她可欢喜了。
许城看她半晌,又走到门口,将放在舱门边的一个大袋子拎了进来,说:“这个你也拿去。”
说完,人去了超市区。
姜皙打开袋子,愣住。里头装着水彩颜料、油画颜料、粗细大小不同的几套画笔、炭笔、橡皮、一叠水彩本、几卷油画纸,一块调色板,甚至还有个蓝色的小水桶,用来洗水彩的。
姜皙眼眶发热,努力眨巴了好几下,抬头看,许城拿着记事本和圆珠笔在货架间清点货物。
远处甲板上,白雾在融化,金色的阳光穿透进来,一束丁达尔光。
远景的甲板上,晨光金雾;近景是整齐斑斓的货架,身着白t黑长裤的他,嵌在船舱门框里,像一幅画。
那天,姜皙坐上了甲板。
许城开船时,雾气散了大半,像薄薄一层棉絮漂浮在江面上。
姜皙拿了张麻将块凉垫,盘腿坐在船头,一手捧着水彩本,一手蘸颜料画画。
赭色甲板上,她一身鹅黄色长裙,身边一只宝蓝色小水桶,船外是开阔的浅绿色江水。
姜皙画着画着,江上的雾气彻底散去。
她画完一副水彩,满意又愉快地伸了个懒腰,抬头见天空中一群鸽子在盘旋。
好自由,好开阔啊。
她仰望着,心也前所未有地开阔起来。她不禁抬起手里的画笔,追寻鸽子的羽翼。
白鸽在蓝天下展翅,飞旋;她手持画笔,追随着它们,一路缓缓转身:鸽子飞走了,她看到站在二楼栏杆边的许城。
皓白色的船壁映在蓝天下,钴蓝色栏杆下绑着几个红白相间的救生圈,许城身子面向甲板,微俯身趴在栏杆边,扭头望着不远处经过的一条煤矿船。
姜皙仰着头,画笔停住,毛刷笔尖缓缓下落,落到他乌黑的头发上。江风好温柔,掀着他的额发,额头饱满,眉峰如山。
她手执画笔,笔尖柔情地沿着他侧脸蜿蜒的鼻峰描摹,挺翘的笔尖、薄薄的唇。蓦地,她想起一年前给他画过的画。
甲板上初初聚集起来的热气,透过麻将块的缝隙,穿透她的身体往上奔涌。
她浑身燥热,耳烧面红之际,他像是被她的笔刷触到了,回过头来。黑湛湛的眼睛准确直视向她,她的画笔刚好在他眉心点了颗美人痣。
姜皙一愣,立刻收了笔,低头看水彩本,假装要画画,可已完成的画无需再多添一笔。
许城起初没明白她一贯的莫名其妙,直到次日上午,他在驾驶室里掌着方向舵,看见她抬笔画空中飞鸟时,才后知后觉地,心里泛起一丝细小的波澜。
他看她坐在地上不方便,想起她的画室里是有画架的。
刚好船上有木条。许城晚上收工后,拿了锤子钉子锯子,在甲板上一阵敲敲打打、锯锯锤锤。
一小时后,拎了个画架进屋。
姜皙惊呆了,眼睛里满溢的崇拜,星星一样闪耀。
许城避开了她目光。
画具和画笔是买对了。姜皙的活动空间再度扩大,开始出来玩了;还会躲在起居室窗户后偷偷画来买东西的轮船和船员。
户外写生则通常在上午,下午太热,甲板上不能久坐。
为了散热降温,也为干净,许城每天下午五点左右,会扯出长长的胶皮管,一头接水龙头,一头冲洗甲板。让自来水冲刷去甲板上积攒了一天的热气。
姜皙也想玩,许城松开手指,水流软了下去。
他递给她,交代:“捏一下就行——”
话音未落,“滋”一声,喷了许城一头一身的水。
许城吃惊地看她,黑发上、脸上挂着如瀑的水珠,白T恤也湿哒哒贴紧身躯。
姜皙原想道歉,可看他满头满脸的水,没忍住哈哈大笑。
许城无语到想敲她脑壳,可她笑得弯下腰去;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大笑。
于是不追究了,有什么好追究的呢。
正打算回屋换件干衣服,前头一艘小货船行驶过来,船头的女人叫嚷:“诶,买东西!船上有没有水泵啊?”
许城懒懒扬了声:“有——”
甲板冲洗得差不多了,姜皙去卫生间关水龙头。
那头,女人的船很快靠近。两船吃水差不多,船侧轮胎相撞,许城随着船体轻微摇晃一下,将船头的缆绳扔过去。
女人接了绳子往缆桩上缠。
对方船尾也有人扔了绳子过来,许城刚要去处理,船尾的姜皙捞起绳子,麻利地往柱子上绕。
他嘴角浅弯了下。
女人一步跨到船上,发话:“多少钱一个啊?”
“六十八。”
“这么贵,坑人的吧?”
许城打量她一眼,女人烫着大波浪,浓妆艳抹,汗水和粉底混在一起,油腻得紧。
他淡淡说:“成本就五十。”
“那你卖我五十。”女人说着,往超市区里走,“在哪儿呢?”
“零售不砍价。”许城说。
这时,船尾的男人走了过来:“什么破水泵要六十八……”
两人对视,声音止住。
许城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许兵兵是在这种场景。
怪他今天往下游多开了七八公里,到了江城市水段。可他哪能想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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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年的大伯兼后爸,居然就在相邻的江城。
很多事,许城小时候不懂。长大后才渐渐明了。
当初父亲听信大伯的话,被姜家做局坑骗,多年心血运营的航运公司毁于一旦。心如死灰之时,又受大伯蛊惑:人死债消,起码留给妻儿一些傍身的财产。
结果,拿命换的一切全被许兵兵霸占挥霍。
从某种程度上说,在父亲这件事上,许兵兵更可恨。
许兵兵见了许城,一脸闪躲。
船舱里跑出来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叫嚷:“爸爸,我要买Q.Q糖和吸吸果冻!”
许兵兵正要跨船而来,才迈出一只脚,许城说:“你敢上我船试试。”
船尾,姜皙回头。
许城的脸冰冷得可怕,他额发上还有水,沿着脸颊滴落,打湿了的胸脯隐忍起伏着。
她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
许兵兵考量着,脚收了回去。
小男孩不满,大叫:“过去呀,我要买Q.Q糖和吸吸果冻!”
“喊什么喊,过来买呀。”女人拎着水泵出来,递一张纸币给许城,说,“就五十了,拿着。”
许城眼神冷淡落回她脸上:“不卖了。”
“诶,你这小孩什么脾气——”
“你管老子什么脾气。”许城淡淡说。
“你他妈——”女人叫着,瞧上他的脸,忽然明白过来。许城长得像妈妈成湘,女人知道她丈夫的前妻生了副好皮囊。
“许兵兵,这是你大哥家的宝贝儿子吧,教得好哟。”
许兵兵开口:“许城你这是闹什么?来做你生意你还——”
“你再给我讲一句。”许城指了指他的脸。
后者挨过他揍,闭了嘴。
女人没料到丈夫这么怂,怒得一推许城肩膀:“怎么跟你大爹说话的,小兔崽子你不怕天打五雷轰!”
许城退后一步,低头看了看自己湿哒哒的肩膀,又看看她,眼神阴沉得叫女人心里一紧。
他还没来得及发话。
“卧槽——”一声嚎叫。
船尾,姜皙捏着胶皮管,管里冲射出来的水柱如机关枪,将对面船上的许兵兵射成落汤鸡。
许兵兵:“你他妈——”
水柱精准喷射到他脸上,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
姜皙从没干过这种事,吓得脸色发白,腿打抖,却一边冲水,一边飞快松解船尾的缆绳。
女人见状,气得扔下水泵,就要前去对付姜皙。
许城哪能让她得逞,一把抓住她肩膀,将她推扔回对面船上。
女人摔倒在地。
姜皙将胶皮管捏得更平,水枪扫射范围瞬间扩大,力道猛增,将女人也冲得浑身湿透。
许城跳去对方船上,飞速解开缆绳——两艘船首尾瞬间分离。
姜皙尖叫:“许城!”
许城蓄了力,腾空而起,从对面船上飞跃过来。
江水横隔,两船呈V形,船头分得大开。但船尾的轮胎仍在碰撞相擦。
水枪滋射中,许兵兵终于缓过劲儿,迎着水枪要上前来打姜皙。
可许城不给他机会,他早已飞奔上楼,冲进驾驶室,猛踩油门,转动船舵。
扑到船尾的许兵兵差点要抓到姜皙,无奈轮船已拉开距离,船尾水波鼓动,浪花飞溅。他失去重心,几乎没掉进江里。
姜皙松了水枪,跌坐船上,后怕得心跳砰砰。
驾驶室里,许城开足了马力朝上游的江州行驶而去。
这时,太阳已向西,照得前方江面浮光跃金,照得他脸上一片红润。
脸上的水早已晒干,打湿的黏贴的T恤也稍稍松脱。
他始终微蹙着眉,似有一丝郁结;可渐渐的,不知想到什么,眉心的褶平复下去,极浅地弯了下唇角。
前方水路,霞光万丈。
恰在那时,姜皙出现在甲板上。许城垂眸,多看了她几眼。
她走向船头的缆绳。刚才许城从对面船上扔得急,缆绳拖在江中,这会儿,渐渐掉下去大半。
姜皙想把缆绳收上来。可绳子泡了水会格外沉重,且船头没有栏杆。
许城看出她心思,一愣,立刻固定好方向舵,跑出驾驶舱:“你别管,离远点!”
姜皙正费力搬着一大截缆绳往船上拖,冷不丁听到他的喊声,吓一大跳,手松了劲,缆绳跟蛇一样刷拉往水里钻。
她左脚感应不灵,踩着一截绳索却浑然不知。飞窜的缆绳卷住她的假肢,瞬间掉进江里。
姜皙只觉左脚末端一松,人一下跌坐到船沿边:“我的脚!”
假肢栽进江中,瞬间没了踪影。
许城怔了怔,一秒冲进驾驶室,大掌猛拍紧急摁钮,停了发动机,落了锚;疾速返身竟直接飞踩着二楼高高的栏杆,腾跃而起,一头扎进了滚动的江水里。
14.chapter 14
chapter 14
姜皙来不及做任何反应,眼睁睁看着许城在江面砸出大片水花,消失在水中,鱼一样不见了。
可人哪里会是鱼?这是长江!
“许城!”
她惊骇大喊,手脚并用往他跳下去的方向爬:“许城!我不要了!你快回来!我不要了!许城!”
她用尽全力呼喊。江水奔涌,哪儿还有他的身影?
天地寂静得可怕,陡然间,只剩了他们这艘船孤零零飘荡在黄昏的江面上。
姜皙恐惧得发抖,时间一分一秒拉得无限漫长,长到不断膨胀的恐惧将她兜头湮灭,她快不能呼吸要厥过去时,船尾十几米开外的水域,许城噗地破开水面冒出头。他一手抓着她的假肢,奋力朝船游来。
“许城!”
憋气捞物已耗费大量体力,回程又是逆流。长江力量浩荡,不可小觑,许城游速很慢,只能堪堪与水速对抗,越来越吃力。
姜皙急慌了,不管不顾抓住船尾的缆绳往腰上一缠,也跳进江里。
江水迅速将她冲向他。
姜皙朝他飞扑过去,在江中结结实实和他撞了个满怀,把他紧紧抱住。
许城抓着假肢的手匆忙接搂住她,另一手将两人都缠上缆绳。
姜皙飞快将假肢从他手中抽出;他双手用力,拉着绳子,一点一点逆着涌动奔流的江水,抵达船边。
许城先将她托举上去,自己随后爬上来,人彻底力竭,带着一身的江水哗啦啦一头栽倒在船上,胸膛剧烈起伏,直喘大气。
许城瘫成大字,一条腿尚悬在船外,随船身晃荡。
他望着天空,眼珠子里倒映着蓝天,亮湛湛的。也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胡乱一抹额头的江水,自嘲地笑骂了句:“卧槽!”
姜皙坐起身,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脑袋晃了晃,扭过来瞧她。
女孩眼圈都红了:“你干嘛呀?要是淹死了怎么办?”
他没听见一样,却问:“你会游泳吗就往下跳?”
“你先跳的!”
“我水性很好,傻子。”
“这是江呀!又不是游泳池。”
“那你还跳?”
“你先跳的!”
“我跳你就跳?”
“我怕你死掉呀!”
“好吵。我缓会儿。”许城原地闭了眼。
逆流的江水力量恐怖,他累到脱力,半天缓不过来。
说实话,姜皙跳进江里,被江水冲向他的一幕,有些震撼。正如他从二楼跳进江里那一刻给她的震撼一般。
姜皙含着泪,不吭声了。
许城眼都没睁,懒道:“又哭了?”
姜皙抽泣:“没有。”
许城不语,躺了一会儿,眯眼望着清风白日,问:“这假肢很贵吧?”
姜皙呜咽:“啊?”
“我看它挺好用,比拐杖好。你用着,自由自在的。”
姜皙愣住。
自由自在的……
这些日子以来的她,看似困在船上,心和身却都是自由的。
过去多年从未体验过的自由。
可如果遗失了那只假肢,根本没钱再买一个。
“那也不值得跳进江里去捞,”她哭道,“淹死了怎么办?”
对啊,不值得。
“脑子进水了。”他又闭眼了会儿,终于缓过劲儿,问,“刚才为什么往对面船上滋水?”
她哽咽:“我讨厌他们欺负你。”
“……也不怕挨揍。”
“你在,他怎么揍得到我?他挨揍还差不多。”
“别杵这儿了,快去洗澡。这季节江水脏得很。”他挣扎爬起身,上楼去了。
许城浑身也脏得难受,还呛了点儿水。早早返回码头,下了锚,定了缆绳。走上船廊,见姜皙捧着个水盆从卫生间出来。
“干嘛去?”
“晒衣服。”
她穿着那清凉的白色小吊带和短裤,头发湿漉漉的,发尾在胸前濡湿出点点水渍。
今天回来得早,码头上随时可能出现来钓鱼或开船的男人们。
许城说:“我去晒。”
姜皙一下脸红,说:“不用。”
许城伸手捞盆,她别过身去躲,急道:“真不用。”
“你不怕撞见人?”许城不由分说劈手抓过盆,另一手揪住她手腕,将她塞进船屋,关上门。
许城走到船尾,放下盆,拧开水龙头冲干净双手了,将她裙子捞起来展开,挂到绳上,拿夹子固定,以免被风吹落江里。
他将衣服抻了抻,一低头,霎时明白了刚才她脸上可疑的绯红——塑胶水盆里躺着她的白色文胸和内裤。
她以往都是深夜晾衣物,内衣皆是同样款式。他早起收自己衣服时瞧见,都挪开眼神去。
许城弯腰,捞起内衣挂到绳上,触感柔软而丰润。
内裤因沉在最底,浸满了水,他拧一下,挤干水分,没想到居然那么小!他一只手就捏成了团。
展开是小巧的白色三角形,软绵绵、湿漉漉的。前腰中间一个小小的丝缎蝴蝶结……很可爱……
他晒完了,脉搏跳得很快,胡乱擦了下脸,也是烫。于是眯眼不悦地看看夕阳,认定它是罪魁祸首。
待许城洗完澡回到船屋,姜皙坐在藤椅上,对着电风扇吹头发。
扇叶呼呼转,温柔鼓动着她的发丝,满屋子柑橘味洗发水的清香。
她一张小脸扭过来,冲他一笑,单脚跳去一旁,说:“你来吹回儿。”
刚洗完浑身潮热,许城坐去风扇前扇衣领。
姜皙挪到沙发上,拿纸巾擦拭刚洗干净的假肢。
许城用毛巾搓头发,搓着搓着,搬了个小板凳坐到一旁看她戴假肢。
他眼神静穆,有点严肃,问:“穿这个会疼吗?”
“一开始疼,很磨人。但习惯就好了。你看,这里有茧子了,就不疼了。”
许城低头凑近,神色探究,他从没近距离看过他人残缺的部分。她的小腿在近脚端缺失了大概三分之一,末端是个圆圆的、小小的肉球。
他好奇,跃跃欲试。
姜皙轻声:“你想碰一下么?”
“嗯。”许城伸出一根手指,很小心翼翼地轻戳了一下,怕弄疼她。
出乎意料,触上去并不特殊,很柔软,像触碰正常人的腿肚。
她被他过于谨慎的动作惹得抿唇笑:“不用那么小心,又不会疼。”
“是吗?”他抬眸瞧她,“戳你你是什么感觉?”
姜皙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脸颊。
许城没讲话,静静看着她。
姜皙大胆与他对视,睫毛扑眨,亮亮的眼睛在讲:就是我戳你的这种感觉。
风扇持续在两人之间吹,淡淡的沐浴液香。
“我的脚是不是有点吓人?”
许城摇头:“没有。”
“没有吗?我爸爸说很吓人,他怕别人笑话我。所以不怎么让我出门。”
许城不认同,撇了下眉:“哪有这么养孩子的?”
“你别这么说我爸爸。”姜皙鼓着勇气反驳,“他就是对我保护过头了。”
许城今天意外地顺着她,不谈她家人了,问:“你会怕人笑话吗?”
“不知道,因为没人笑话过我。”
他嗤一声:“你就没见过几个人吧?”
“那倒也是哦。”姜皙憨憨一笑,戳戳残脚,自己玩起自己来。
“每个人都有缺少的东西。没什么的。”
姜皙纳闷:“你没有缺呀。”
他缺的东西多了,都在心里。
许城不继续这话题,下巴指指桌上的画:“跟谁学的?”
“妈妈在的时候,找的家庭老师。后来,我哥哥给我请了奚市美院的教授。”
许城不懂艺术,却很直观朴素地觉得姜皙的画非常好看,功底很深;冲击力强,但并非张牙舞爪的力量,而是一种把人整个儿吸入画中,沉浸进去的魔力。
“你很喜欢画画?”
“很喜欢诶。你不觉得构图、色彩、光影,都很奇妙吗?”姜皙眼睛亮了起来,声音也清脆了,“等以后有机会,我就去世界各地最好的美术馆,把我喜欢的画都看一遍。不对,看很多遍。”
许城坦承:“我对画家不了解,只知道梵高。”
“印象派的画色彩和感情冲击力很强,大部分人都能欣赏接受。我也很喜欢印象派。”姜皙说起画来,和平时判若两人,自信又坚定。
“你最喜欢谁?”
“太多了,好难选。不过,我最近超级喜欢维米尔。”
“没听过。”
“就是《戴珍珠耳环的少女》。”
许城恍然:“……哦。那幅画是挺好看的。”
“但我最喜欢他的不是这个,是《小街》,我超级超级喜欢。如果以后能出国,第一件事就是去荷兰看《小街》。”
姜皙脸在放光,黑白分明的眼珠里全是喜爱和憧憬,是源源的热情。
许城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才问:“你从没出过国?”
姜家那么有钱,不至于女儿的心愿满足不了。
姜皙笑容小了点儿,但也不难过,说:“家里没人喜欢画,只有我。我哥哥总是夸我画得好,说我是天才;但其实他不懂,也不喜欢。”
她好笑,笑完想起很久没见哥哥了,又低下头去。
她穿好假肢了,起身到桌边收拾画作。
许城问:“你一点都不打算回去?”
姜皙望住他:“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许城没有直接回答,躬身摁下落地扇的转头摁钮,让风在两人之间摇摆。
“要是麻烦……哪天你去别的城市,可以把我放下船。”
“然后呢?”
姜皙眨巴眼睛:“然后我就走了啊。”
“走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行。”
“你以为过家家呢?就你这样,还想离家出走,被人骗得裤衩子都不剩。”
姜皙莫名红了脸,下意识摸摸自己的短裤子。
许城:“……”
她疑惑:“别人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你好骗。”
“你就没有骗我呀。”
许城移开眼神。户外水面上,荡漾着夕阳。他说:“江州在传,你为了逃婚?”
她慢慢说:“……算是吧。”
他笑了下:“什么人啊,让你这么不喜欢?”
她实话实说:“我还没见过呢。”
那天好奇,想偷偷去见一下,结果撞上了意外。
“没见过就跑?是跟喜欢的人约好了?”
姜皙摇头:“没有啊。”
但……
她看看他,脸又红了——没有约好呢。是碰巧~
“要是哪天被抓回去了怎么办?”
她想了想:“那就抓回去呗。”
这个答案太意外,许城无语了:“你还挺随遇而安。”
“要不然呢?又不能上吊。”
“那你现在怎么不回去?”
她纳闷:“不是还没被抓到吗?”
“……”
许城彻底无语。他也不知她是性格就如此淡定,还是这场出逃不过是大小姐耍脾气闹着玩儿。够可笑的。
姜皙并非闹着玩儿,她害怕回那个家,如有可能,绝不愿回去。可她又太懵懂简单,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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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决不了的复杂局面,只能茫茫然顺应着去面对。
她做不出歇斯底里、鱼死网破的挣扎,那些东西于她白纸一样的人生经验来说,太陌生了。
许城这么一问,她想了想真被家中找到的那番场景,有些惆怅难过,也很无望,干脆便不想了。
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果那天早上没有意外碰到老张叔,许城肯定就放任她离开了。
是她的毫无招架之力,让他动了恻隐之心,收留了她。
“许城?”
“嗯?”
“你真好。”她说,“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人。”
她这话太过没头没脑,以至于许城没给出什么反应。
他见她手里的画只有水彩,说:“怎么不画油画?”
姜皙不太好意思:“油画要用松节油的。”
许城没买。
他哪知道这个,以为买了颜料就行。
“那你不早说?”
她细眉一拧:“你给我买颜料画具,我已经超级开心幸福了。不想让你觉得有瑕疵。在我心里,这件事是完美的。有一百分。哦不对,比一百分还多,都漫出来了。那我就不想说。”
许城足足十秒没说话。他接不住,措手不及。
姜皙一如既往的坦然,发自肺腑的话总说得真挚坦荡。像突然扑来的海浪,迎头盖脸把人打得茫茫然无措,落汤鸡一样立在原地,海浪倒喜滋滋地卷着小浪花,一溜烟儿自在落回大海。
“我出去走走。”许城抓抓半湿的头发。
跟她一道待在这儿简直要命。起身时,他固定风扇的转向,对准了她。
姜皙趴到桌边听收音机,乖巧问:“什么时候回来呀?”
“半小时。”许城走出船屋,跳下船。
自姜皙上船后,他总把船停在码头最里边,远离其他船舶。这回散步,他没往栈道上走,逆向走去野岸上。
太阳已落江,但没有风,江边空气潮热而黏腻,一股子水腥气。许城边走边捡着岸边的石子,用力砸入江水中。
石子击打出一串串水花,很快没了踪影。
他拍拍沾了灰尘的手,掏出手机,好几次想拨通李知渠的号码,最终作罢。
他设想着,凭现在两人的相处,是否足够“接近”姜家。他不确定。但有种预感,姜皙不会待太久了。他得尽快做抉择。
许城脑中混沌,沿着寂静无人的江边野岸一路走到上游的客运码头。火烧云燃遍水天,码头上行人车辆如织。
江边有不少挎着花篮卖栀子花的小商贩。他买了一大袋,折返回去。
回到陵水,天色已昏暗,路灯次第亮起。许城的船上没有亮灯:姜皙怕被人发现。
他快步上船,打开门,姜皙还是他走时的样子,趴在桌上,小声听着收音机。任风扇吹着半湿半干的长发。
翳昧船屋里,Beyond轻轻唱着:“喜欢你,那双眼动人……”
她抬头望向他,脸庞在昏暗光线中温柔又欣喜:“你回来啦?”
“嗯。”许城走进来,关上门了,才轻拉灯绳。灯光四溢,她眯了下眼,鼻子嗅嗅:“什么东西,好香呀。”
“栀子花。”
许城拎起袋子一抖,盛放的栀子全倒在桌上,是洁白的花香炸弹。
“买这么多?”姜皙惊讶。
许城挑出绽放的栀子,一朵朵呈圆形插到电风扇上,像个白色向日葵。一圈花儿插稳了,他又往风扇和栀子花上撒了些清水。
一时间,清凉的花香味裹挟着湿润水汽,乘着风弥漫了整个船屋,闻着有股盛夏的幸福。
“好舒服呀~”
许城又拿大碗接了清水,将四五朵未开的白色花苞泡在水中,推到她面前。姜皙凑过去嗅嗅,清香扑鼻。
“用水泡着会开花吗?”
“嗯。明天你可以扎在头发上。”
“扎头发上?”姜皙意外。
许城更意外:“你小时候没在头上扎过栀子花?全江州,恐怕整个省的女孩都扎过。不然夏天白过了。”
姜皙摇头:“我妈妈很早就去世了,爸爸和哥哥不管这些。”她也不遗憾,继续开心地说:“等明天花开,我就扎在头上。会很香吗?”
“嗯。头发全是香的。我妈妈以前很喜欢扎栀子花,我……”许城话没讲下去。
爸爸在院子里种了栀子花树,总是摘下最白最漂亮的给妈妈戴。
还拿清水泡上一大碗,整个屋子都是盛夏的香味。
他平静地说:“放在家里也挺香的。”
姜皙戳着水中的白色花苞:“我们家也会用花香和果香,主要是佛手柑。”
许城懒懒往藤椅里靠:“说点儿我能听懂的。”
那年代,几个江州人见过所谓的佛手柑?
“佛手柑就是……”姜皙伸出手爪,五只手指聚拢了竖得笔直,“这样。”
许城:“章鱼?”
“黄色的!”
“黄章鱼?”
姜皙抿紧嘴巴,他一定是故意的。因为他在笑,笑得眼睛弯了起来。
“坏蛋!”她忽然大声说,气鼓鼓的。
许城的笑眼就缓了点儿。
而那时,整个船屋突然笃笃夺夺地响了起来,声势迅速壮大。
下雨了。
最近雨季,到了夜里总下雨,深夜也不停。水声夺夺敲打着铁皮,潮湿的雨水气渗进船屋,沁人心脾。
因为下雨,这艘船上,小小船屋里,巴掌大的隔间,于姜皙就愈发温馨安全。
那天深夜熄灯后,姜皙趴在小窗边,望着江上密密的雨帘,吹着清凉栀子花香气的风扇,内心是满满当当的踏实与安心。
老天保佑,她永远不要回家去。
15.chapter 15
chapter 15
次日去学校填报志愿,许城先去文具店买了松节油和油壶,想起姜皙的头绳昨夜崩断了,又买了个新的。
学校机房,不少同学在填报志愿。
江州有电脑的家庭不多,报志愿得来学校或去网吧。大部分家长并不具备指导学生填报专业的能力,学校便是最好的选择。
许城才进去,几个平时玩得好的冲他热情招手。
陈眼镜儿啪啪鼓掌:“哎哟喂,城哥,贵人终于露面了。”
高冬瓜:“放假躲哪儿去了?同学聚会你他妈一次都不来。”
许城坐到一台空电脑前,开机,轻叹:“穷人一个,忙着讨生活啊。”
“讨什么生活?”陈眼镜儿捏他下巴,“去纯色(KTV)当王子,月入过万,秒变富豪。”
许城一脚蹬他腿上:“滚。”
杜宇康上前搂住他胳膊:“等下大伙儿去唱歌,这次不能躲了。”
“行。”
许城填完志愿,想一想,搜了维米尔的《小街》。
那幅画出现在电脑屏幕上时,他的心一下静了,听不见机房里其余的声响。
他看着那幅画,像忽然坠入童年,遥远的小时候。
回忆里,一股宁静而光芒闪耀的淡淡清愁攫住了他,哀伤却又静谧而安详。
了不起的画作。
他缓了会儿,关了网页。
方筱仪站在另一排电脑前,冲他招手。
许城过去。
她第一志愿填的誉城联合大学,专业还没填:“你说我是学中文还是英语?”
“看你自己喜欢。”
“这学校是不是很差?”
三本批次。
但他们班半数的学生都没上本科。
“还行啊。”
“我没姐姐成绩好,她在的话,上誉城大学都没问题。老天真可笑,不知道为什么走的是优秀的她,留下我这个差的。”
许城敛了下眉心,并未讲话宽慰。
方筱仪自我处理了,又问:“等下同学去唱歌,你去吗?”
“去的。”
“你最近在干什么呀,好像很忙。”
“我姑姑腿摔伤了,船上的事都得我来。”
下午,同学们一起去唱K。
因毕业面临分别,一些平时不熟的同学在过去十几场同学聚会中熟稔起来,也突然冒出好几对情侣。
八竿子打不着的学霸和学渣进了KTV后,黏腻地贴在一起唱情歌。二十几个人,三四个话筒;还有一群麦霸,谁唱歌都跟着吼几句。
许城不乐意废那个劲儿。真心话大冒险就更没意思了,全是些互有好感的人借机搞暧昧,他懒得掺和。
彩灯下,少男少女们身体故作无意地碰撞,嘴上又不承认,弯弯绕绕,曲曲折折。他想,要是姜皙,大概一切都会不遮不掩,直接出口。
还想着,方筱仪再次喊他真心话大冒险。
他这人,不愿干的事,半点不能勉强,往沙发上一倒,闭眼睡觉。
一觉睡醒,房间还跟之前一样闹哄哄。
许城一看脚边,说:“谁拿我松节油了?”
旁边玩真心话的几人面面相觑:“什么松节油?”
许城起身,将蹲在茶几边的两个男生拎起来,看地上:“一大瓶子透明的油,还有个银色小罐罐。”
众人扭头四下看。
茶几对面,杜宇康忙将袋子递过来:“这儿!我刚以为是白酒,拿来看看。”
许城俯身捞袋子,一手越过茶几扇了下他的头:“叫你手痒!”
方筱仪视线追着那袋子:“松节油是什么?”
许城没答话,低头检查玻璃瓶,确定没被人拧开,没漏出来。
“不会是什么润滑油吧?”一个男生眯笑道,“许大帅哥背着我们搞什么坏事儿——”
有女生嚷:“别讲恶心话!”
杜宇康说:“画油画用的,我表姐学油画,就用这种。”
方筱仪更纳闷:“你买这个干什么?”
“有朋友要,帮忙带的。”
正说着,服务生进来送果盘。屋内音量忽然降了——那个白衬衫黑马甲、系着领结的服务生竟是邱斯承。
他高三那年,家庭遭遇巨大变故。父亲欠下巨额债务,家中财产一夜灰飞烟灭。虽去年参加了高考,可惜发挥极度失常,只考上远在北方的三本。
不想他没去读书,留在本地打工了。
邱斯承将水果饮料放在桌上,起身时看见了许城。两人都没来得及做任何表情,他转身出去了。
立刻有人八卦:“那不是上一届的邱斯承?跟许城杜宇康一个宿舍的,怎么在这儿打工?”
“摊上那么个爸,有什么办法?一辈子全毁了。”
“听说他妈妈靠那个……挣钱。”
“别乱说。”
“真的!学校都传开了!”
“那些爱赌钱的男人,真是该死。”
“都是姜家害的,江州怎么有这么个毒瘤,罪大恶极!”
“呃,我们现在这家店就是姜老板的诶。但这家全江州装修最好,音响也最好。”
“这家有没有灰色?”
“听说姜家大小姐不见了,谁要是找到,五百万呢。”
“倒是心疼自家女儿,逼得别人家女儿出台做公主的时候呢?”
许城起了丝心烦;恰好手机一震,是肖文慧老师的短信。说提前批院校的录取分数线公布,他分数过了,叫他等下去她家吃晚饭。
许城正好不想在这儿待,跟同学们打了声招呼就走了。
走到KTV门口,撞见大理石台阶下,身强力壮的保镖恭敬给姜淮拉车门。
姜淮问:“找到没?”
保镖低头认错:“还没有。”
“我养你们吃白饭的?她也没出江州,人怎么可能找不到?”
“再给我们几天时间。”
姜淮一根手指指了指他,坐上车。司机驾驶豪车离去。
许城上了公交,穿过江州老城区。夏天,道路两边蓊蓊郁郁。江州一中老师们的宿舍房就掩映在绿树红瓦间。
许城下车时,看到路边有个小卖部,买了点水果。
肖文慧开门见他拎着一大袋橘子,果然责怪起来:“还讲这种礼数?跟你说过多少次别花那钱。”
“是我自己想吃橘子了。”
肖文慧不信这话,非得戳穿:“我看你过会儿走的时候全带了去。”
许城无奈一笑:“锅要糊了,肖老师。”
厨房里,油锅发出呲噗的轻微爆炸声,肖文慧风儿一样卷回去,抄起锅铲,不太熟练地翻炒起来:“你李叔去省城出差了,委屈你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肖文慧那双手写得一手好板书,做得一手好实验,偏偏毫无做菜天赋。李知渠对她饭菜的评价:熟了就行。
许城换好拖鞋,问:“知渠哥还没下班?”
“在路上了。”肖文慧将锅中的炒茭白盛到盘子里,说,“你超了公安大学分数线一截呢,能选最好的专业……”
话到嘴边,咽了下去,那也是方筱舒的梦校和梦想专业。
“确定去吗?”
“备着吧。今天报志愿冲了一把。看结果。”
“挺好。……不容易啊。”肖文慧说着,揭开炖锅盖子,拿大汤勺腾出里头的排骨炖山药,又说了一遍,“你走到今天,是不容易的。”
许城正帮忙摆筷子,拿碗盛饭,不知该说什么,就没接话。
他并不习惯将“不容易”这样的话挂在嘴上,也很少回看过去。
原本的家,宽裕也幸福,但太过短暂。小学一年级就化为泡影。
后半截的儿时记忆是单调的黑白灰。大伯许兵兵爱赌,普通的麻将过不了瘾,要玩让人血涌心跳的诈金花、老虎机。他爸爸拿命换来的钱,全叫他输光。母亲成湘每每阻拦,便招致毒打。
冲在前头保护母亲的小许城也不能幸免。
后来妈妈跑了、大伯走了,几家亲戚都说养不起他。可他明明吃得少用得少,挺好养的啊。好在,姑姑收留了他。
他也迷失、叛逆过,偏被方信平给捡了回来,带着他的徒弟李知渠照顾他。肖文慧也一直给予关照。
所以,也没什么不容易的,他很知足。
许城刚把餐桌摆好,李知渠回来了。
肖文慧说:“来得巧,活都干完了,你回来了。”
李知渠笑:“我专门躲在屋外听动静呢。”
他直奔餐桌,一屁股坐下,操起碗筷就开动。
肖文慧嗔道:“又不洗手!这死孩子跟谁学的坏习惯!”
李知渠嚷:“又不用手抓饭,筷子干净就行!”
肖文慧直呼:“你这什么歪理邪说?”
“肖老师,这个鸡翅膀给你,堵上你的嘴。”
肖文慧把鸡翅膀夹给许城。
李知渠说:“你收许城当干儿子吧。”
肖文慧道:“他本来就是我半个儿子。”
李知渠惊诧:“妈,你背着我爸干了什么,我爸知道吗?”
肖文慧臭骂:“你个狗崽子!”
“教师要注意仪表仪态啊!”
许城旁观母子俩的笑闹,嘴唇弯了弯。只是很突然地,觉得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在另一对父女身上出现过。
许城咬着鸡翅,不让自己去想那个画面。
但肖文慧提及了:“我今早在菜市场碰见方家妈妈了,跟她聊了会儿,她头发白了好多。”
李知渠也静了,道:“接二连三的,谁受得了?”
肖文慧叹:“是啊……哎,筱舒要是还在,也录取了吧?这孩子,平时学习那么苦,一直说等高考完了要撒丫子疯玩……”
吃过晚饭,许城坐了会儿就要走,李知渠说要去散步,跟他一起下楼。
才出单元楼,许城问:“你有话跟我说?”
李知渠问:“姜淮的妹妹是不是藏在你船上?”
许城猛地一愣。他并不愿对他撒谎,默认了。
“姜家找人快找疯了,你不怕人家卸了你狗腿。”
许城说:“他能随随便便卸我狗腿,要你们干什么吃的?”
李知渠一巴掌拍他后脑勺,打得他点了点头。
许城慢慢抬头,甩了甩头发,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一个线人看到她在你船上画画,没看太清,不确定。但我今天看你买的松节油,八九不离十了。”
许城没吱声。
“她怎么会躲去你船上?你们什么关系?”
“纯属意外。”许城轻叹,大致讲了下情况。
李知渠了解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经过小区篮球场时,停下了。
他俩常在这儿打球。这时候,球场上空无一人。
李知渠说:“你跟她熟吗?能不能给我做线人?”
许城说:“就这两个月,时间不够吧?”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想办法找关系走特批,给你学校写延迟入学申请。往后推一年。”
许城沉默。
“许城,帮帮我。我一直没跟你和方筱仪讲,那天是我接警,去给师父收的尸。他……”
方信平死得很惨。被一辆重型货车撞飞十几米,车没停,瞄准了人,加速再次碾压。人成了几截,没一处好的。内脏、脑髓糊溅了一地。
“那帮畜生。太嚣张太猖狂了!他是个警察!”李知渠眼圈红透,泪雨直下,“我师父死前两天,他有个线人也失联了,凶多吉少。许城,这世道不该是这样。也不该没人去对抗,叫他们为所欲为!我得做点什么,我一定要做点什么,你帮帮我。”
许城无声良久,最终问:“你要我做什么?”
……
许城回到码头,西天燃烧着火红的流金晚霞,江面染得彤红,像水上起了火,又像流动着滚烫的岩浆。
他站在栏杆边,望着绚烂的水天一色,心中一片空茫。
直到火烧云的金边开始暗淡,他才开了舱门。屋里没开灯,晚霞晕染着。
里间,电风扇在吹。
淡淡的栀子花香。
“姜皙?”他唤她。
床上窸窣动了一下,嗡嗡的鼻音传来:“嗯?”
“在睡觉?”
她模糊问:“几点了?”
“七点。”
“啊?”听声音,里头的人弹坐起来,“这么晚了?”
他走到掀开的帘子边,看到里头床上她的右脚小小的,白白的,脚板心朝上摊着。他侧身靠在衣柜背板上,说:“外面有很好看的晚霞。”
床上传来响动,她趴去圆窗边,轻叹:“哇塞~真的!好美哦!”
他在柜子这边,听着那边她的动静,淡笑了下,说:“能画出来吗,我买了松节油。”
“能。”她贪看了好一会儿,很快爬下床。
许城听声儿,起身离了衣柜,坐去沙发上,抄起桌上一包旺旺豌豆吃起来。
姜皙看到桌上的松节油和油盒,欢喜地装去她的画具盒——一个废弃的娃哈哈矿泉水纸箱。
他问:“你晚上吃的什么?”
她回头看他。
他无语:“没吃?”
“嗯。”
“中午呢?”
“……”
“你一天在家干嘛了?”
“睡觉。”
“你是猪啊睡一天?”
“我又没事做。码头上来来往往好多人,不想出去。”她还振振有词,又略带遗憾,“要是我会开船就好了。要不你教我吧。”
“你倒是会做梦。”他凉哼一声,“教你了你哪天偷偷把船开走,我上哪儿抓你去?”
她刚接了一锅水,准备煮汤圆,诧异道:“我怎么会背着你偷偷走,我要走肯定跟你一起呀。”
他不接这话,岔开话题:“睡得挺香吧?”
她抻抻肩膀,又伸伸脖子,评价道:“其实你的床有点硬,睡得我身上疼。我一直没好意思说。”
许城眉梢微挑,眼神里写着“什么鬼,你给我再说一遍。”
姜皙抿了下嘴,为了表示自己不是信口开河,走过去,拧着肩膀给他看:“真的,你看,我肩膀都是青的。你的床真的很硬。我没睡过这么硬的床。”
许城嫌弃得眉毛拧成疙瘩:“大小姐,你豌豆公主啊?嫌硬,你睡我身上好不好?”
她发愣,小声说:“你又不是垫子。”微红着脸上下觑他一眼,心想,你身上肯定很硌。
还会……烫烫的。
许城瞧着她眼神古怪,手指从袋子里抠出一颗豌豆,“咚”地准确砸在她脑门上,说:“你在打什么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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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住脑门,被抓包了,挪开眼神去,低头撕着汤圆包装,说:“你看过豌豆公主啊。我也看过。我不是很喜欢,她好娇气的——”
许城鼻子哼出一声笑:“呵——”
她回头,狐疑看他:“我不娇气。”
他吃着豌豆,耸耸肩。
她坚持为自己正名:“我真的不娇气!”
“好的,不娇气。”他说。
姜皙就想拿汤圆砸他,但冰冻的汤圆能把他脑袋砸个包,作罢,又说:“我也不喜欢白雪公主,她好傻。”
许城嚼着豌豆,无声地好笑。
她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忽然回头,他刚好敛了笑,抬眸迎视她,眼神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她怀疑地背过头去,往沸水中下汤圆,说:“我喜欢《野天鹅》里的那个公主。”
“《野天鹅》?”许城疑惑,“四只丑小鸭子,翅膀牵翅膀跳舞那个?”
“不是!你说的是曲子。我说的是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公主不顾流言,牺牲自己,用三年时间拿刺荨麻编织衣服,救了她中了魔法变成天鹅的十一个哥哥们。因为差点被火烧死,有件衣服袖子来不及做,最小的哥哥变回人后,还留了一只天鹅翅膀。”
许城手中一颗豌豆刚送到嘴边,缓缓停住,问:“你会为了救你哥哥,牺牲自己吗?”
姜皙正拿汤勺搅动着沸腾的锅,水汽蒸腾;她有一会儿没做声,许城以为是沸水咕咕让她没听到,却听她平静地说:“会的。”
“哥哥是对我最重要的人。”
豌豆在嘴里嘎吱一声脆裂开,许城没话接了。
那一刻,栈道上的路灯突然亮起,混着晚霞投映进门框里,一道斑斓的昏光横亘在他和她之间,楚河汉界。
她的背影因霞光沾染,一片橙粉,像稀释的血水。
许城想起去年校园围墙外方筱舒的血渍,想起李知渠给方信平收尸。
她上船那么久,直到这一刻,他才清晰意识到,她的的确确是姜家的人。在未来,会毫不犹豫站在他的对立面。
他眼神变得冷静,或许,是时候测试一下了。
姜皙煮好汤圆,端了碗坐到桌边开吃。她一天没吃东西,连汤都喝了干净。嘴唇上、脖子上全是热汗。
许城从兜里套出一根发绳。绳上坠着一只小兔子,是她包包和玩偶的图案。
姜皙眼睛一亮:“美乐蒂!”
“这大耳朵呆兔子居然还有名字?”
“她叫美乐蒂!不是呆兔子。”
“喜欢吗?”
姜皙点头,很欢喜:“给我买的?”
许城的眼瞳在黄昏中幽深,反问:“这船上还有其他女生吗?”
姜皙呆了呆,像被他眼睛吸住,移不开。
许城走到她身后,捞起她厚密的长发。
她脖子上大片汗湿的肌肤裸.露在风扇前,一阵清凉。心却烧起了火,在皮肤下乱窜。
她一动不敢动,像被揪住了尾巴。
许城没给女生扎过头发,手法略笨拙。他甚至没碰过女生的头发,那触感很神奇——姜皙乌发厚实,柔顺而滑腻,像有生命般在他指尖缠绕,时不时搔痒般挠着他掌心。
他细致地捋起她耳边的碎长发,指尖拂过她滚滚发烫的耳朵边。
发束一圈圈地绕,长发灵巧而乖顺地缠,扎好了。
许城从桌上的清水碗里捞出两朵盛开的栀子花,箍进发圈,扎在她头发上。
两三滴浸了花香的清水滴落在姜皙脖颈上,她颤了颤。水滴滑进后背,一串濡湿的痕迹隐匿进吊带深处。好痒。
许城坐回藤椅,一言未发。
船屋里静得只有风扇叶片转动的声响。空气潮湿而灼热,蒸笼一般。
姜皙垂着眼,有些羞涩地凑到镜子前瞄,马尾上绽放着两朵洁白的栀子,好漂亮。
镜中,许城长久注视着她,忽说:“我在网上看到那副画了。”
“啊?”
“《小街》。”
“好看吗?”
“嗯。很喜欢。”
姜皙兴奋回头:“是不是有种心里很宁静,又淡淡惆怅的感觉,像梦一样。”
“嗯。”
他们对那幅画的感受,一模一样。
“真希望以后能看到真迹。”
许城说:“你要是回家了,应该很容易。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原因跑出来,家里人找了这么久,你开口的任何事,估计都会答应。”
姜皙默默垂头,栀子的香味从脑勺上落下。她感觉,是不是真的给他添麻烦了。
“你有没有想过,有天家里人会找到你,带你回去?”
“想过啊。”她那天已说过,“那就只能回去了。”
许城无言。她真像个小孩,对所有事的严重性都看得很淡,懵懵懂懂的。或许对“喜欢”,也是孩子心气的。
他冷不丁问:“那我呢?”
她眼神茫然:“你什么?”
许城起身,逼近她面前,嗓音低沉:“你不会舍不得我吗?”
姜皙瞪大眼睛,慌慌张张的,脸颊的粉色迅速弥漫到脖子上。
电风扇上那一圈栀子花因脱水已泛黄,香气却愈发浓郁,乘风而来,姜皙有些晕眩。
昏昧暮色中,许城又朝她走了一步,她踉跄后退,撞到墙壁上。
船屋积攒了夏日一整天的热气,贴着她后背,迅速蒸腾出汗。
许城的身影将她笼罩,像在她头顶压了重物,叫她呼吸困难。
他低头,抬了手,食指指背触到她滚烫的脖子上,轻轻上刮,擦到她下巴尖儿上。
姜皙痒得要命,艰难地咽了咽嗓子。
许城看一眼她眼睛边那颗小小的泪痣,目光挪去直视她眼底:“看来是舍得。姜皙,我这些天白对你好了。”
姜皙哪里经得住他这么逗,脑袋里搅成一锅烧沸的粥,咕嘟咕嘟直冒泡;肚子里也像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沸腾着,好难受。
许城离她很近,已能感觉到她急促而灼热的鼻息喷在他脖子上,她傻了一样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直愣愣望着他。清黑眼瞳里映着他的影子。
他很确定了,如果他现在对她做点什么事,任何事,她都无力招架。
许城更深地低下头,姜皙眼瞳倏然瞪大。
咫尺之近,他却停下了。下不去手。
姜皙呆呆的,嗅着他脸上的特属于他的香气,鬼使神差地踮脚凑了上去。
许城一愣,立刻偏头。姜皙的唇莽撞地碰上他脸颊,结结实实压印下一枚柔软而温热的亲吻。
他后退一大步,对她突然的主动始料未及。
被她吻过的地方霎时发烧滚烫。姜皙也愣愣的,红透着脸,晕乎乎地问:“许城,你是不是也舍不得我呀?”
“……”许城盯着她,没说话。
“你愿意去我家住吗?”
“什么??”
“小西楼很大,只有我和弟弟,还有多的房间。”如果有他在身边,就算身处地狱,她也不会那么难过悲伤了。“要是哪天我被带回去,肯定不能再来船上了。但你要愿意,可以去我家里住呀。那我又可以天天看到你了!”她讲着讲着,眼睛亮起光芒。
许城陡然间只觉震惊荒唐——她的逃亡,果然只是场玩闹。
也好。那就按计划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