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煊汉州已近酉时三刻。曹羲融让皂羽将师晚晴安置妥当之后,打算和满满一起去给母亲请安。
“哥哥?殿中没有点灯?阿娘会不会已经睡下了?”
曹羲融看着幽黑的无极殿,没有暖黄色的灯光渲染,无极殿顶的饕餮更凶猛了两分,透着阵阵寒意。本就是霜降左右,凉风习习,曹羲融碰了碰满满的手,估计是将自己的袄子给了师晚晴,手有些发凉。
满满脸上略显倦意,杏眼微垂。曹羲融将自己的外袍披在卿卿身上,曲身和满满耳语:“入夜了,要不要先加件衣服再等?”
“你还当我是吃冰就会生病的小孩吗?我好着呢!”虽然这么说着,但曹羲融能看见满满的鼻尖开始泛红,小时候要生病都是这个兆头,他记得。
曹羲融牵起满满已经发凉的手,准备送她回去,正想着明儿一早去见。
“回来了?怎么不进来看阿娘?是不想阿娘吗?”
语调没有起伏,就这么悠悠从无极殿传出,不知是秋风太寒还是未点灯烛的无极殿肃冷刺骨,一句轻飘飘的话扼住曹羲融的后颈,他又重新回头,牵着满满,朝着无极殿走去。
掀开里堂的珠帘,只见一小瓣烛光闪烁,灯台上积了不少蜡。妘衡以手扶额,苟延残喘的烛光照得她的脸庞忽明忽灭。华发坠地,两三发丝就耷拉在耳畔没有再去拢上,蹙眉闭目,双唇如凛冬寒梅。
堂中烟雾飞飞,熏香漫漫。满满快步跑去,头上的红宝石金凤扶摇欲坠。一扫之前的疲惫,高声叫着:“娘!满满可想你啦!”
趁着满满跑去粘着妘衡,曹羲融一点一点将里堂的其他蜡烛点上,微微烛光汇聚一齐,曹羲融才觉得这大殿有了生气。
一回头,满满已经整个人趴在妘衡身上,妘衡也不去说她不守礼节,由着她将自己肩上的面料搅皱。
“满满,阿娘很累了,你那么大一个小心把阿娘压倒了。”
满满听出来曹羲融的玩笑但舟车劳顿加上实在想娘亲了便没有和他多话,但身子还是微微朝外偏,不过刚有动作就被妘衡重新拉回到自己的身上。
“阿融没事的,让她靠靠吧,舟车劳顿,秋风寒人,小脸啊都吹凉啦!”
“就是就是!哥哥你是不是羡慕我啊?”说着满满还朝曹羲融做了个鬼脸。这样的轻松惬意,在曹羲融19年人生中,屈指可数。
“哼,我才不羡慕呢……”曹羲融嘟囔着,但眼神还是黏在两人身上没下来。
妘衡抬眼看了眼自己环臂仰头看向别处的小孩,在坐垫上给曹羲融挪出一个小位置,拍拍坐垫:“阿融,过来。”
“不情不愿”的曹羲融挪到坐垫旁,坐垫很小,容不下三个人,曹羲融只坐了毛毡边上,剩余一大半都坐在自己的衣袍下摆。但此时他只觉得,一脉春水冲刷身骨,微微烛光恍若盛夏炎日。肆意摄取片刻的轻松,他也学着满满将头放在妘衡肩上,就算屈身子,曹羲融也觉得三年来自己从没有这么舒适过。
无极殿中明暗交替两轮,妘衡才将两只依依不舍的小崽送回自己的寝室。无极殿门前,妘衡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渐渐离去,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里。妘衡又独自回到无极殿,掐灭了灯烛,放了更多香料,坐回案边。
回到南岳宫的曹羲融只觉得浑身散架,趴在床褥上闻着自己习惯的安息香,突然他想起什么,翻身下床,忙去桌案下寻找,未果,心道:“应该是下山的时候不知道甩在哪条道了,可怜一条跟我那么久的帕子。”说着曹羲融又重新回到床上,仰面躺着。明回来的时候那么累,真正倒在床上却觉得渐渐清醒。可能是今晚的煊汉州太静了,静到在南岳宫都可以听见霖涧的涛声。伴着竹声,曹羲融终于阖上双眼。
翌日,曹羲融一早就去了无极殿,他料想母亲昨夜估计睡得晚,这个点估计没起,就随意在厅中走走。
左侧书架上规则摆放的书卷中一片满是字符的龟甲擒住了曹羲融的眼神。
他走到书架旁拿起龟甲,只见满是扭曲奇诡的字符排在洁白的龟甲上,在字符最下端,还刻着一个金乌衔环的图样,用朱砂染过显得诡秘至极。
“阿融,这么早就来了?”妘衡突然进厅,一扫昨夜的倦色,梳理整齐的发髻,绾朝凤五彩钗,外罩对鸟金丝裳,雍容华贵。
龟甲还未归还原处,索性问一问吧。
“阿娘,这是什么,我怎么之前都没见过?”
妘衡接过龟甲,眉头轻微凝了一刻又重新舒展,带着笑颜轻声和曹羲融解释:“这是白玉雪山的氏话,现在除了白玉雪山的祭祀场合会使用,整个九州,没有第二个氏族会使用了。你若想知道上面写的什么,可以去白玉雪山找你妘姨妈,她是大祭司,定会知晓龟甲所述何事。”
见工序如此复杂,甚至还要专程去白玉雪山,一想起那个玉面罗刹的姨妈,曹羲融就觉得自己脖颈一凉,随手把龟甲放回到原位。
“阿融,历练如何”
“一切安好,只不过昨日燚江的喜德分流中现化蛇残影,封印恐有衰弱之势。”
“快了,阿融,距离你及冠不足一年,今日议事就是通知你,重固封印,未时便要启程。”
“阿融”妘衡走近他,仰着头抚摸少年已经褪去青涩的脸庞,
“此途凶险万分,切不可丢失本心。见过你师尊后整顿好行李在密林等我。”
曹羲融颔首答应,然后转身出厅,发尾的宝珠流苏发出叮咛声,少年的肩已经可以替母亲挡住溜入殿中的瑟瑟秋风。
离开无极殿后,曹羲融朝着无极殿的东南方走,一片郁郁苍苍的竹林,名曰“霖涧”。
竹林中,凤尾森森,清流旁,细水汩汩,一白发仙人正弹奏玉筑,衣袂铺在地上,不见其面容,只觉仙气蕴绕,冰清玉润。一只银雕鸾鸟簪固住碎发,手中十三玉筑,颈细而肩圆,弦下设柱,左手按弦尾,右手持一把木尺时不时敲击细弦,梵音肆逸,涓涓流水以和。一片清泠气氛中唯一格格不入的是堆在一旁的九连环、万花筒、滚灯小娃儿们喜欢的玩意应有尽有。
曹羲融站在仙人背后,默默等到弦停才敢上前,拍了拍袖口不存在的灰,跪在仙人前。
“师尊,徒儿曹羲融敬请讲安。”
仙人放下琴筑,起身将曹羲融扶起来,看着快比自己还高的少年,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三年前霖涧里那个用分身代替练功的毛头小子。
“历练如何?”
“就那样吧,师尊,你又淘了些什么别人不要的?”
“胡说!”仙人将小玩意们抱起来,义正词严地看着曹羲融说:“这是我买回来的,我寻思你们应该喜欢玩我就买了。”
曹羲融看着师尊哭笑不得,他总觉得自己的师尊的白发应该是天生的,用来唬人,其实他就是个小孩。
“师尊,我早就不爱玩这些了,给满满吧。”
仙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拿去,别磕坏了。”曹羲融接过来,抱在怀里,抬头问仙人:“师尊,你没什么嘱咐我的吗?”
“啊?”仙人将才抱起琴筑的手放下去,“我会陪你一同前去的,不必担心过多。”
曹羲融反应了一会儿“那?我走了?”仙人点了点头,随即将地上的琴筑收起来向霖涧深处走去。
曹羲融脚步一旋,心道:“就这么走回去太慢了,不如抄个近道,还能多陪陪师尊。”
于是回头望去,只见身后只有一片瑟瑟竹林,仙人素色的衣袂已经消失不见。
走这么快啊,都不等等我。
曹羲融飞身上竹,脚下生风,抱着一堆精俏的小玩意也不妨碍他的奔逸绝尘。
霖涧有一条只有两个人知道的小道,倒不如说是这两人开出来的小道,虽不是直通曹羲融的南岳宫,但正好可以去见一个很思念的人。
随青竹越来越稀疏,曹羲融奋力向那团白光奔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花花绿绿,姹紫嫣红。
暮秋时节,能把这些花养得这么可人也是难得。
不过曹羲融可没有雅致来赏花,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大步流星穿过花圃,发丝中的璎珞被甩的叮叮作响,不过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却在门口犯了难。
由于怀中的物什,他没办法抽出手来开门,聪明绝伦的曹羲融正准备侧身用肩膀推开门,却不料门扉被先一步打开。
一时的失重搞得曹羲融措手不及,准备转动腰肢来避免自己摔下去,一双手先一步扶住了他的腰和手臂,温热的触感通过衣裳传来,曹羲融不由得抬头看向手的主人,但白日光晕却占据了主人脸庞的大半,只见一双三角丹凤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波流转,如初春的雪水,嘴角上扬,温柔又不挑逗。
“他是不是瘦了?”曹羲融心想,但并没有言说,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预演了一路的重逢在这个小插曲中全都烟消云散了。
好在是怀中的小玩意够多,一个顽皮的滚灯从曹羲融怀中跌落,“砰”的一声,打破了微妙的安静。
曹羲融从半倚半抱的姿势中出来,但又碍于没有第三只手去捡,吃力地调整自己的姿势。不过,这个狼狈的样子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捡起泛着黄光的滚灯递到曹羲融面前。曹羲融抬头才真正看清楚了他的脸,他的确是瘦了,如今的他倒确实像传闻中的那位九天寒冰的白玉公子。不过,只眼神相汇的一瞬,眼中的寒冰化水,从涓涓细流到波涛汹涌。
“好久不见了,阿闻。”
兄弟你瘦了看着疲惫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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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进乡情怯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