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夕邺垂眸,看了眼伸向自己的手。
他讨厌和人接触,握手、拥抱、甚至是碰到别人使用过的东西,都让他极度不适,这样的习惯让他很难接受一段多亲密的关系。
所以,姜晚棠最开始缠着他的时候,他很排斥,由内到外排斥。
美人大多脸皮薄、要面子,被捧在天上的时间一长,便受不了一点轻慢,他身边没少出现过顶级绝色,不用冷落太久,她们就都会识趣走开。
姜晚棠不同,不论他前一天将脸绷得多冷若冰霜,话说得多难听多不客气,第二天也仍然能雷打不动出现在他面前。
像是一颗甜腻的奶糖,他越是咬牙切齿,她就粘得越紧。
纵使漠然如他,那会儿也真心实意感叹过,身为娇生惯养的姜家大小姐,她的脾气未免过好了些。
她日复一日出现在他的世界,像是入室打劫的强盗,把原有的秩序全部打乱,这里放一把火,那里泼一桶漆,失控到乱七八糟,一地狼藉,最后索性听之任之,懒得再管。
在这个过程中,原本对他而言本能厌恶的事,就变得习以为常,比如牵手。
起初只是拽住她,不让她在他身上到处作乱,直到后来,在天冷的时候,会自然不过地拉过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大衣口袋。
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眼前这只手,在这两年,都没有牵过他。
谢夕邺久久没有动作,姜晚棠安静等着,没有催促,直到她手腕发僵,快要维持不住,那人才缓慢抬手,蜻蜓沾水一般,搭了一下她的指尖。
“这样不行,”姜晚棠眼疾手快抓住他欲收回的手,捏住指尖,转腕,再压直,回扣,十指贴合,“这可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不能浪费。”
她的手小而纤细,裹在他手心有一些凉,和记忆里一样。许是怕他甩开,她又伸出另一只,两手一起,拢住他。
两个人靠得很近,她朝他的方向微倾着身,乌发如瀑垂落,在他眼前铺成柔软的绸缎,栀子香裹着潮湿的水汽漫上来,几乎要浸进他的呼吸里。
她目不转睛盯着两人交握的手,很认真在等系统的指令,身体无意识动了几下,几缕沾着雨珠的碎发扫过他的喉结。
先是极轻地刮了一下,而后随窗隙的风缠上来,像一尾不安分的鱼,在他颈间四处游走。
难以忍受那股若有似无的痒意,谢夕邺终于忍不住开口,“还没好?”
姜晚棠摇了摇头,“再等等。”她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听起来有些发闷。
谢夕邺皱皱眉,手肘下意识抵住被风吹起的轿帘。
漫长静默之后,姜晚棠总算听见脑海里响起一声,“任务完成,恭喜。”
“好啦。”她仰起脸来,冲谢夕邺弯眸一笑,随即将手放开,一秒也不多停留。
姜晚棠没有看起来那样没心没肺,她知道适可而止的底线在哪,谢夕邺现在视她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勉为其难配合自己牵手就算烧高香了,哪还敢多揩他的油。
“那就下车。”谢夕邺蜷了下空落落的手指,掸掸衣袖,往后一靠,又恢复成那副不好说话的样子。
姜晚棠不知道哪里又惹到了这尊菩萨,生怕他再反悔,忙站起身,提起裙摆往外走,临下车时,又回过头来,回眸一笑,眉眼弯弯,甜腻腻放嗲了声:“谢谢老——”
话音未落,猛然意识到什么,慌忙改口,“谢谢邺王殿下。”
谢夕邺长眸低垂,看不出什么反应。
姜晚棠不喜欢欠人情,在得到好处之后,总想回报些什么。下车朝府门处走了几步,又调转脚步,向谢夕邺的马车走。
帘布从外打开,谢夕邺看了眼车外那张重又出现的脸,掀起眼皮,语气明显很不耐烦:“又怎么了?”
“不是来烦你的,”姜晚棠冲他好脾气地笑笑,“我突然想起,书里面男配送完女配之后,遇到过暗杀。”
她顿声回想了一会儿,又道:“不过,我记不太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在两人告别后面那页中间的位置,应该没有隔很久。”
尽管听起来有些离谱,在这本***占据四分之三篇幅的限制文里,的确有稀碎的剧情,甚至还有权谋的部分,这是能改编成剧本的一大原因,也是韩夕脱下长衫之后身上仅剩的一件马褂。
邺王性情狠戾,手段毒辣,先帝去世之后,他凭借滔天权势将新登基的幼帝架空成傀儡,在朝中只手遮天,大兴苛政。
独断专行日久,朝野间暗流涌动,以肃清朝纲为名,集结一股反对势力,试图将他彻底铲除,派遣死士行刺,便是计划之一。
这是姜晚棠在口口之外一目十行的阅读中提炼出来的,而她之所以记得刺杀那一段,是因为画面实在太过血腥。
根据描述,邺王生擒下刺客后,挑断他们浑身筋脉,活生生剥下整张皮肉,裹上燃烧的灯芯悬挂在王府门口。夜风下,点燃的灯芯忽明忽暗,焦臭的皮脂混着血肉滴落,整条长街弥漫令人作呕的气味。
姜晚棠闻到过皮肉烧焦的味道,那段文字唤醒她尘封已久的记忆,让她好几天都毫无胃口。
“总之,你小心一点。”谢夕邺虽然擅长格斗,但毕竟不是真正的邺王,不一定是那帮刺客的对手,虽说手下有一帮武功高强的侍卫,但警惕些总没有坏处。
“嗯。”谢夕邺转着手腕淡淡答应一声,没有再说什么,下令命沈明启程回府。
“前厅的门开着,老爷好像回来了。”听荷站在府门处等她,一小会儿功夫,踮着脚朝里边望了好几眼。
“这么早?”姜晚棠也顺着她的视线朝前厅看过去,抬脚走上台阶,两人一起进了江府。
穿来一个星期,她这个在朝为相的爹从来没在亥时之前回来过,两人说过的话加起来拢共不超过十句。
江家门风整肃,家规森严,每天早上卯时不到,姜晚棠就要起床给江渊请安,那十句话中,有七句便是问父亲安。
托谢家的福,姜晚棠对这一套流程熟门熟路,倒也没出多大纰漏。
出门前请命,归府后面禀,也是江府的规矩之一。
姜晚棠理正衣裙,跨入前厅,一眼看见跪在地上的江含烟。
江含烟,就是《误把流光认作卿》中的那个卿。
她是典型的追妻小说女主,容貌端庄秀丽,气质清雅如兰,性情温和善良,就连声音也绵软轻柔,自带惹人怜惜的属性。
姜晚棠向来不喜欢看起来太过柔顺的人,总觉得那层温软之下藏着刀,可跟江含烟相处一周下来之后发现,她是真正的傻白甜,还是一个表面乖巧,暗地里死犟的傻白甜。
江含烟从小身子弱,久病成医,又勤于钻研,得医圣华旭青眼赏识,破例收她做了女弟子,时日一长,便也随着习得不少医术。
医者仁心,她又纯善,一有空闲就出去给穷苦百姓做义诊。
在晟朝,未出阁的女子抛头露面是大忌,小门小户的姑娘尚且遭人非议,何况还是江府这样的官宦之家。
江渊之前就因为这事罚过她几次,可是她这人认死理,坚持自己没错,屡罚不改。
姜晚棠不用想也知道,今日罚跪,定然是出去义诊又被江渊发现了。
“跪正。”听见她进去,江含烟回头看了一眼,当即得了江渊一声怒叱。
姜晚棠不想触他霉头,低眉顺目缓步入内,停在几步之外,屈膝微蹲,行了个万福礼。
“回来了?”江渊端坐堂前,腰背挺直,面容清癯,鬓角已染薄霜,却更添几分渊渟岳峙的气度,不怒时也自带三分威严。见姜晚棠进去,他放下手里的茶杯,面色不悦望过来。
“女儿今日往皇宫参加流觞宴,巳时出门,未时便回,途中由听荷随侍,未敢耽搁。”
“江含烟没去,你不知道?”江渊冷哼一声,问责之意溢于言表。
姜晚棠听明白了,这是要连坐。
“不怪阿姐,是我半路偷溜出去的。”一旁的江含烟急道。
“跪下。”作为典型的封建家长,江渊定然不会听江含烟解释。
姜晚棠只得跪下。
“真不怪阿姐......”
“跪满一个时辰,你们俩都好生反省着。”江含烟还想替姜晚棠求情,江渊却已起身出了前厅,朝书房去了。
原书中,江渊的原配夫人在生江含烟时难产而死,后来他一直没有续弦,也不曾纳妾,独自一人将一双女儿抚养大。
没人教过他如何做一个慈父,他只会板着脸,照自己幼时受过的管教去约束她们,江婉昙身为长女,江渊对她的要求也更为严格,平日里受的责罚自然也比江含烟多。
很多时候,就算完全是江含烟的过错,也会怪到她这个长姐身上。
这些,都让江婉昙恨透了江含烟。
姜晚棠没江婉昙那么钻牛角尖,她只骂江渊。
“老古板。”江渊走后不久,她脊背一弯,往旁边一歪,大剌剌坐在地上。
“阿姐,对不起。”江含烟说话时习惯微低着头,此刻更是将脸埋得极低,像小鹿一样怯怯地望向姜晚棠,她的嗓音本就细软,这会儿放得更轻,听起来是真心觉得抱歉。
“不怪你。”姜晚棠朝一旁依旧跪得笔挺的身影瞟了一眼,好奇道:“怎么又被逮到了?”
“今日遇到了晋安侯家的陈公子,他邀我义诊完一同去茶楼饮茶,被我拒绝后语出不善,同听莲起了争执,他一怒之下便告到了爹跟前。”江含烟一面留心身后的动静,一面轻声道。
“就那个叫陈彪的?”
“是。”
“难怪老头这么早便回来了,”姜晚棠从上到下扫了她一圈,又问:“他没欺负你吧?”
“没有,”江含烟摇了摇头,忧心道:“可听莲被他猛推一把,跌伤了筋骨,近段时日怕是没法子走路了。”
“狗东西。”姜晚棠骂道。
江含烟是土生土长的大家闺秀,骂人的话顶破天了也就是一句浑蛋,虽然隐约觉得姜晚棠骂得有些粗鄙,却也附和着点了点头。
“今日流觞宴好玩儿吗?”不想再引长姐生气,江含烟思量着岔开话题。她常年随祖母长在江南,虽入京已有半年,仍旧有些畏生,不太愿意参加这些贵女云集的宫宴。
原书中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江婉昙有了可趁之机。
“就那样呗。”姜晚棠看向身上湿透的衣裙,捞起裙摆拧了把。
“你衣服怎么湿啦?”屋内昏晦,江含烟这才注意到地上那一小摊水渍。
“哦,路上不小心淋湿了。”姜晚棠不想提起落水的事,随意搪塞过去。
“那你快去换身衣裳吧,爹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他也看不出衣裳有什么区别。”见姜晚棠摇头,又问:“要不咱俩换一身?”
姜晚棠没有妹妹,从未尝过姊妹连理的温情,闻言心头一热,生出些陌生的暖意,“以后还去义诊吗?”
“不敢去了......”江含烟声音低下去。
女子难,古代女子更难,纵使错不在己,却要承受虚妄罪名,还无处可诉。
“去,你又没错,为什么不敢去?我陪你一起去,若再有人敢骚扰你,我帮你对付他。”姜晚棠看了眼屋外的天色,站起身来,“你也起来吧,差不多得了,老头哪次回来看过?”
江含烟望向还剩四分之三的盘香,摇了摇头,“你去吧,爹要是问我,我替你遮掩。”
“行吧。”姜晚棠也不再劝,转身出了前厅。
顾景倚在廊柱前欣赏新得的玉佩,见她出来,忙迎了上来。
姜晚棠对他的突然出现已经司空见惯,抬眸瞟他一眼,脚下不停:“又有新任务?”
“对头。”他看起来心情不错,打了个响指跟上来:“主线任务三,明日巳时之前将萧时泽的衣服送还给他,增加他对你的好感。”
“衣服?什么衣服?”
姜晚棠一头雾水,思忖片刻方才记起,原是今日落水后,萧时泽给她披上的那件外衣。
她下意识朝自己身上看去,没有,又转身去瞧听荷,对方手上亦是空空荡荡,再一运神,心头蓦地一跳——那件外衣,怕是落在谢夕邺的马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