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晚棠的动作顿住了。
这本小说是她在拍戏候场的间隙读的,她看这种书一向走马观花,绝大部分剧情都是快速跳过,几乎不会停留,只会在浓墨重彩的地方加上花花绿绿的书签。
眼下这部分剧情,最初便是漫不经心点过,在看完全文之后,重新搜索“马车”这个关键词,才囫囵扫了个大概。
疾掠而过的页面里,她也只看清了“湿滑”、“不慎”、“一截白瓷般的手腕”、“气息微乱”,压根没有注意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还有拉手这么一茬儿。
马车“吱呀”一声,座垫往下一沉,适才站起的人重又在身旁坐下。
谢夕邺偏首,眉心拧起一道浅痕,眸色沉在暗处,看不出什么波澜。
姜晚棠微低着头,透过垂落的发丝间隙小心打量,那人依旧倚靠厢壁,右手指节抵在太阳穴,左臂搭在腰腹间,手指悬在马车壁角的光暗交界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
距离有点远,很难出其不意。
“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一道女声?”这位集团掌权人不好糊弄,如若遮遮掩掩借旁的由头耍滑头,轻易便能被他识破,达不到目的不说,还会被列入失信黑名单,以后再无和谈的可能,姜晚棠思忖片刻,决定坦诚相告。
谢夕邺不知道她又在玩什么花样,眉头微蹙,略一摇头。
没有?
这道指令莫非只有施动方才能听到?
“我听到一道指令,让我和你......拉手。”姜晚棠莫名有些心虚,疑惑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只有我能听得见。”
身旁的男人指尖一顿,骨节分明的指节停在半空。半晌,他缓慢开口,尾音上扬,带着几分倦怠的讥诮:“又来?”
谢夕邺声线清冽,正常说话时鲜少起伏,让人辨不出多少情绪。此时他没想藏着掖着,刻意将那两个字咬得曲折悠长,适得其宜显出颇觉荒唐的意味来。
姜晚棠眼睫眨动几下,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刚和谢夕邺在一起的时候,她没少惹他生气,具体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是些琐碎的小事,比如约会迟到半小时、将他摆放有序的藏品翻得一团乱,抑或是没有及时回他电话。
他处处讲究,一身规矩,那段时间,姜晚棠终日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小心让他这只到嘴的鸭子飞走。可次数一多,她逐渐摸清了谢夕邺的习性,他这人脾气虽大,却很好哄。
只需勾住指尖摇晃几下,他唇角的紧绷的线条便会松动几分,再放柔声线,诚心诚意认个错,保证以后绝不再犯,大多数时候就能蒙混过关,不再追究。
谢夕邺不喜欢和人亲近,每次她都要软磨硬泡,跟他说是仙君的口谕、菩萨的法旨 ,他才不情不愿伸出一截食指递给她。
眼下毕竟不同往日,纵使姜晚棠再自作多情,也不会蠢到以为拉拉手指,就能说服这位前夫放下芥蒂和自己合作。
“真是系统的指令,就这里面,”姜晚棠指指自己的脑袋,“刚才有个女人和我说话,声音跟你公司那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前台有点像。”
姜晚棠扯谎很有一套,她会把真实的细节偷梁换柱地编进虚构的叙事里,拆解又重组成一个滴水不漏的说辞,几乎能骗过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
谢夕邺不动声色看向她,注意力都凝聚在她的眼睛上,试图从那窥出一丝半点破绽。
那双眼睛澄澈清透,仿佛连最细微的心思都会在其中显影,目不转睛盯着你时,会让你觉得分外有诚意,不自觉被她牵着鼻子走。
此刻,她没有刻意看他,目光随意落在一处,不像说谎的样子。
“这是你的任务,我没义务帮你。离婚协议第八条第三款,离婚后互不相干、再无瓜葛,可是你自己写的。”
若是几个月以前,谢夕邺兴许想追根究底搞清楚,可现在,他不想再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精力,说谎怎样,没说谎又怎样,说到底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陌生人的事,他没兴趣管。
“可是,我们还没正式领证呢,”姜晚棠冲他弯眸一笑,“严格意义上来说,不算离婚以后。”
又来了。
她总能找到说法,无理也要辩三分。
谢夕邺别开脸,不再看她,下颌线慢慢绷紧,凛声重复一遍:“下车。”
“照小说的剧情发展,你后面有些任务也需要我的帮助,不再稍微考虑一下?”姜晚棠从来不是知难而退的性子,她挪近半步,指尖捏住他衣袂一角,猫儿勾线似的轻轻扯了扯。
她是个演员,上镜次数一多,自然知道自己哪个角度最戳人心软。此刻,她偏头仰视他,刻意收了下巴,眼睛因而显得更大,瞳仁映着透进来的光,湿漉漉亮晶晶,无比纯挚,简直让人没法拒绝。
两个人靠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栀子花香,随呼吸在潮湿的空气中一开一合。
谢夕邺天生不喜欢这样过近的距离,当即侧首,往旁边靠了靠。
姜晚棠赶紧松手,往后撤开,“抱歉,我不该离你太近,对不起。”
她这人向来我行我素,任性娇纵,只有在有求于他时,才会这样无条件迁就他的习惯。
“不考虑,下车。”谢夕邺不为所动,漠然开口,一字一顿、斩钉截铁,听起来毫无转圜的余地。
得罪谁都不要得罪谢夕邺,早在结婚前,姜晚棠就没少听人说过这句话。
手腕强硬、行事果决是一方面,更令人忌惮的是那份睚眦必报的狠劲。他这人记仇得很,当你不小心踩到底线,侵犯到他时,当下他不会表露出任何不悦,该怎么相处还怎么相处,而当你卸下防备,侥幸以为他不会追究时,他就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突然出击,精准卡你一手,让你无计可施。
就如眼下这样。
姜晚棠被他冷冰冰五个字生生噎住,默忖片刻,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谈下去,索性敛去笑容,回归本来面目,眼底那点刻意堆砌的温软霎时褪了个干净,言辞也陡然锋利,“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咱俩好歹做了三年夫妻,这么绝情,没必要吧?”
谢夕邺眯了下眸,舌尖抵着唇角顿了顿。
她的脾性,他是领教过的,顺她意时,软言细语,温温柔柔,什么都好说,可一旦谈崩,惹得她不高兴了,便会骤然变脸,将他视为仇敌,无所不用其极。
“我承认和你结婚另有所图,可我一没贪你的财,二没骗你的身......就算骗了,你又不吃亏,再说,你也没在我身上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更别说感情了,至于这么斤斤计较?”
“是,婚内和别的男人私下见面是我不对,可消息爆出来之后,我第一时间发布声明,和你划清了界限,又没影响到你什么。”
没影响到你什么。
谢夕邺垂眸,狭长眼尾绷成一道凌厉的弧度,眉心阴郁之色愈沉。他不想再跟她争辩下去,敲下轿窗,朝外唤道:“沈明。”
轿外很快有人应声,“殿下吩咐。”
“把她给我丢出去。”
“是。”
话音刚落,轿帘由外挑开,一个侍卫模样的男子朝内探手,不由分说便朝她臂膀扣来。
“不用,我自己会走。”姜晚棠利落站起,脚下踩得震天响,溅起的水点甩了谢夕邺一身。这还没有解气,下马车时,她一脚踮地,一脚卡在车辕上,回头郑重警告:“你别后悔。”
掷地有声,气势十足。
谢夕邺微阖着眼,额角阵阵发涨,接连几日失眠,他的精神实在不好,屈指在眉心处按了两下,语气恹恹,“走好。”
“走。”姜晚棠横他一眼,唤过听荷,头也不回朝府门走。
刚才系统在给她布置任务时,也没说失败会有什么后果,虽然直觉告诉她事情不会就此结束,但她心里仍旧心存侥幸,万一呢。
毕竟她只是个配角,配角的作用在于衬托主角,跟主角无关的戏份,都不重要。
迈过府门,走进前庭,耳边一直没有任何提示,姜晚棠一颗心逐渐放下。
“差人送些热水过来,我要好生泡个澡。”她边走边解下腰带,吩咐听荷,“再顺便问问,江含烟什么时候......”
耳边电流声滋滋穿过,一道女声骤然响起,音色和先前一样,却冷若冰霜,毫无感情,一字一顿说得极其缓慢。
“任务失败,剧情重置。”
“任务失败,剧情重置。”
“任务失败,剧情重置。”
接连重复了三遍。
话音落下的刹那,姜晚棠眼前的画面一下扭曲,整个世界像被撕成碎片,建筑轮廓在瞳孔拉出残影,视线随之变得模糊不清。
天旋地转,周围一片混沌,待恢复意识,已经站在宫里的辇道旁。
远处闷雷滚滚,暴雨将来。
她茫然垂眼,望见脚边那颗灰白色的鹅卵石,再回头,一辆马车正往她的方向驶来。
默不作声盯着那辆马车看了一会儿,她弯下腰,捡起那颗石子,狠狠扔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