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委员长关慬的饭局定在王国景廷大学萍水食堂四楼包厢。
哪怕关慬提前说明了不必清场,许明时也提前告知了保卫处留出东门到食堂的通道。从停车坪到到食堂电梯,电梯与包厢距离……事无巨细,千千万万遍。天气、路况,食材、菜品,许明时确保万无一失。
既然代表团提前到场并没有告知学权,也许是不希望太多人跟着。许明时在群里告知了其余四位部长:按照原计划进行,提前十五分钟到食堂四楼包厢。
但他左右无课,索性跟着走一圈,尽地主之谊。
保卫处传来实时消息,告知许明时代表团在北操场边上。
许明时有些疑问,仍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
代表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声势浩大,也不是一群专家拿着各种测量工具、登记表在写写画画。他只远远地看到了三个背影,二男一女。正是上午课多的时候,北操场边上就是热水站,又靠近校外栏杆,人迹罕至。三人边走边看,几乎算得上悠闲。
许明时骤然停下脚步。
隔着数十米,前方的人依旧发现了他,回首看了看。
许明时僵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脑海深处缓慢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他早该料到的,却被有意无意地抛在了脑后。
这是牧云客与许明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许明时控制不了,一脚踏空。时间一瞬如洪水般涌向许明时,周围的景物都飞速倒退、变暗,直至消失。
许明时死死盯着面前人的眼睛,他们之间的距离如箭离弦般缩短。狭小不见天日的黑暗当中,只有屏幕永远闪着微弱的光。
许明时心里突兀地翻涌起恨意与杀意。
他的手微不可查地颤起来。滔天的痛苦淹没他的理智,溺水的窒息扼住他的喉咙。
无数杂乱而喧闹的声音席卷全身。冰冷的实验床、尖锐的针头、挥之不去的惨叫哀嚎或怒吼。
然而顷刻,所有一切都被吞没在火海。
在许明时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刻,另一个声音缓缓出现。他知道那是谁——是滔天的火势中,穿着湛蓝长裙牵着他逃出生天的女人。
“你可以像我一样,试着去爱他。”
柔和的声音响起时,许明时慢慢松开了掐出血印的手。
现实中,他不过怔了一瞬。
周围的景物慢慢恢复颜色,许明时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任佳佳。
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A字裙,白衬衫,高马尾,一双含笑的眼微微上挑,背对着其余两人大步向他走来。她的眼神没有离开过许明时,因而许明时看出了不少别样的情绪。
许明时今日也穿着正装。任佳佳无形的眼神像翻涌着的海浪,蕴着些怀念的缱绻。那些遗憾的柔意落在许明时脸上顿了顿,就如退潮般消失不见了,只剩任谁都挑不出错来的客套。
身为基金会议委员会成员,她笑着向许明时伸出手,引他见另外两人。
“这是基金会议审议长,牧云客;委员长,关慬。”
许明时微笑着,依次客气地朝二人打招呼。简洁而大方,做足了在自家招待客人的东道主姿态。没有因二人的身份而畏怯或谄媚,也没有仇富怨官的倨傲或讽刺。
平常地,带着些恰到好处的热情。
他不经意扫过牧云客,对方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许明时面上不显,心上却像坠着秤砣。
牧云客自回国以来,听过不少诸如此类的自我介绍。他仅是简单点头,并未过多言语。
只是,许明时似乎不太适应他投来的目光,眼神一瞬移开,又迅速微笑着接上,甚至比之前更从容真诚。
牧云客见过太多这种类似于“畏惧”或“疏离”的眼神,并没有心思去解析每一个人隐藏在背后的感**彩。
只是觉得,这位许部长似乎并不关慬说的那般有胆识,还是有些拘谨的。他注意到,对方在跟自己打招呼时,左手不自觉往身后藏了藏。
眼前人那双深棕色的眸子如蝴蝶一般,在牧云客的注视中一点既分。眼角刀刻斧凿般勾得深长,看人时莫名显得平和宁静。薄唇细抿着,浅淡地与眉角眼梢配合着。
正装穿得一丝不苟,不是定制款、而是网上最简单的款式,最简单的勾勒——衬得他颇具攻击性。
更奇的是,牧云客从居然看出了些凶性。许明时是笑着的,因此柔和了面上、目光上的攻击性。若是不笑,该是那种没有感情、冷漠到极致的食肉动物。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
面上看不出来,全靠主观感应的,牧云客称之为“直觉”。
牧云客直觉,许明时是他的同类。
神使鬼差地,牧云客的目光在许明时脸上多凝了几秒。牧云客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是为什么,是以他第一反应就是多看几眼,试图找到原因。
似乎是——他觉得许明时有些熟悉。
在哪见过呢?
关慬与牧云客打小就认识,性格却截然不同。
许明时对这位关家家主也有了解。他生得斯文,作风也没有牧云客那般冷硬,多数时候挂着温和的笑。但年纪轻轻独掌可与牧家比肩的关家。关慬手里握着的,比还是少爷的牧云客多得多。
关慬更喜欢穿得休闲。今日眼镜选了副嵌金边的,没有戴领结,而是用左胸假口袋的蓝宝石胸针代替。像是欧洲那边的贵族公子。许明时与他礼貌问好,避开与牧云客的对视。
许明时似是对牧云客的打量浑然未觉。他借着带路的功夫扫过周围一圈,迅速垂眸恢复笑容。
大约是下属或保镖,也不知是关家还是牧家的,穿得也如日常大学生。分散在周围,隐在下课的大学生中。两家都派了十几个出来。
时间还早,许明时自觉充当导游。
他还没想好该去哪逛,牧云客就先开口:“许部长,”
许明时一僵,竟忘了回应。
牧云客目光似带着锐利的钩子,刺得许明时生疼。
“带路去共享商圈吧。”
牧云客十分自然地带着上位者的审视与傲慢,与他身份相符,理所当然。字字句句像是在与许明时商量,语气却不容置疑,全然没有给许明时拒绝的机会。
许明时微笑着应好,匆忙转身带路,却根本躲不过牧云客如影随形的眼神。
像是豺狼盯上了猎物,似打量似探究。每一步走在许明时身旁,许明时的左手就疼一分。
心里如溺油锅般煎熬,伤处疼得钻心,面上还要自然平和。
秋日暖阳,凉风习习,许明时背后却被冷汗浸湿。
看着二人一来一回,关慬敏锐地觉察出好友不对劲。他仔细瞧一眼牧云客,趁许明时转身时问:
“许部长怎么了,你这么看着人家?”
“有点眼熟。”牧云客挑挑眉,随意一站:“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许明时的脚步略一迟疑。
逛到共享商圈,看到这个四层大铁皮房,四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在景廷,共享商圈为大学生创业创新竞赛提供场地。想做实体店,可以在商圈里试点;想做科研,可以在商圈里找实验场地。不用提供租赁费,算是一种激励措施。”
“三位所见的共享商圈建成于817年,四年前废置。”
“许部长来过这吗?”牧云客忽然问。
“没有。”许明时应答极其迅速,似乎一直竖着浑身警惕等着。然而他也意识到不妥,即刻补了一句:
“我还没入学的时候,共享商圈就已经废置了。”
“是吗。”
牧云客语气淡淡的,许明时却从字缝中感受到丝丝缕缕透出的寒意。他顺着牧云客的目光往上看去——那破了一扇的窗户,正是他昨日撞破跳下的地方。
“那许部长知不知道,这池塘的水通向哪里?”
许明时咬牙,忽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然而他神色自若,像个真正的讲解员:
“审议长,景廷后山叫做萍山,流下的山泉就叫‘萍水’。取‘萍水相逢’的美意。这条‘萍水’一路往南,途径大学生活动中心、第二教学楼、图书馆,最后在体育馆旁汇聚成湖。”
所有试探铩羽而归,牧云客收回目光。
“真是个好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