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用功》 第1章 第1章 萍水 仲秋夜半,王国景廷大学的后山静谧无人。 泛黄的叶在寒风中轻颤着,路旁监控幽幽闪着红光。月光下,一身影鬼魅般从树丛中过。 那人来去无声,在山间草丛中如狡兔般自由穿梭。他对后山的监控布设了如指掌,游刃有余地借助一切死角与树木遮挡物避免出镜。 监控依旧按照固定模式转着,丝毫未察觉。静水般寂默的夜晚,只有风声被扰乱。 许明时轻巧落在后山东侧的共享商圈一楼后窗前。 他简单地穿着黑衬衫运动裤,带着薄手套。帽檐掩去眉目,清瘦如九月的青竹。眼睛是清澈的琥珀色,有如雨后晴空的晚霞。眼角刀刻斧凿般勾得深长,看人时莫名显得平和宁静。 是非常经典、讨长辈喜欢的“乖孩子”形象。即使是巡逻的保安此时不巧在后山发现了他,也只会以为是景廷哪个大学生半夜睡不着出来散步,不作他想。 这位“乖孩子”垂眸观察后窗的锁,发现推不动后,利落地抽出匕首掼入锁门一撬——其力量与巧劲都恰到好处,窗锁没来得及发出任何不该有的噪音,就偃旗息鼓,大开方便之门。 他借力一跃,直入黑暗之中。 共享商圈,王国景廷大学二期工程的重点项目之一。 然而,公开财务报表中斥资十九亿的项目,成品居然只是个四层铁皮房,活像工地集装箱堆砌而成,外加楼梯共上下。建成不到十年,便已多处生锈朽烂。 四年前,共享商圈因一场命案被封禁。 朽烂尘灰扑面而来,忽亮起的光刺得许明时的眼睛酸胀。他迅速借着手电观察四周环境,放下所有窗帘,开始在屋内搜寻。 凌晨2:32,许明时踏上四楼地板——B房左侧地上有一个直径30cm的洞,可以往下清晰望见三楼B房的全貌。看边缘像是自然朽烂,却晕着大量干涸已久的褐色血迹。 “喀哒” 只是极细微的一声。许明时几乎同时关闭手电筒,隐入黑暗中。 他听见不属于封闭屋内的风声——有人进来了。 不止一个,风声断续无规律、不连贯。至少五人,身手都不差。 听方位,像是他适才进入的后窗。许明时不知来人是否会发现自己撬锁的痕迹。他屏息凝神,稍把立式资料柜往外推,藏身在柜子与身后铁皮墙的夹角中。 风声停止,窗子被重新关上。后来者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屋内即刻响起脚步声与翻找声。 有人上楼,声音越来越近。 在急促的乱步中,有一人却如闲庭漫步。脚步声稳当缓慢,又像是在巡视,停在了三楼。 从缝隙中,许明时望见手电的光。 有两人穿着灰黑作战服在四楼展开搜寻,动作干净利落。电脑桌、抽屉;桌面文件、资料柜,事无巨细。 许明时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如同入定老僧。 蹲在四楼地板大洞前的是个寸头男。二者相隔不到半米,许明时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那人只需抬头往资料柜缝隙中一看——许明时便会与他对上目光。 “报告王士,四楼有大量血迹。目测超过300。” 寸头男很快发现不对,用对讲机报告。被他称作“王士”的人,即刻在对讲机中回复。 许明时便听见适才稳当的脚步声重新响起,走上楼来,像是踏在许明时心上。 百年来,在廷馥王国能被称为“王士”的,只有一人。 许明时呼吸骤然紧促,心跳得飞快。像是有股无形的线死死扯住许明时的思绪和心肺,他几乎无法思考,呼吸都艰难。 但许明时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他只是透过那一丝缝隙死死盯着外部。 脚步声就停在半米之外。寸头男右膝跪地,手电筒在脚边,简单问好后汇报: “王士。血迹在洞口西南侧延申约五十厘米,资料柜子上有喷射状血迹。” 逆光中,许明时看清了来人。 那位王国唯一的“王士”站得很随意,几近懒散了。气质却是凌厉的,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牧云客——廷馥世家牧氏的唯一继承人。父亲是上议院议长,母亲是懿盛商业集团继承人。 廷馥王国有名的贵少爷,半年前因杀了敌国天驰的总统,授衔王士。是女王之下,军部直属君王分部的最高统帅。 他来这里做什么? 许明时在静默中描摹着对方的面容,哪怕他已经看过千万遍。 这位刚回国的牧家少爷,完全还是青年人的模样。 他这张脸,对于一个军官来说过于傲气;对一个未来政客来说,又过于张扬了。带着锐进的眉宇唇边,无论看什么都带着蔑视与冷淡的眼神,一棱一角像是利刃凿刻出来的。 一刀一刀,细心穿凿、雕刻、磨刮出来,沾着冰冷金属味的艺术品。 面前人冷淡地朝地上望,目光循着手电的指引慢慢延申。他的目光在洞口逡巡,又在血迹与资料柜的衔接处悠悠回转。 明明牧云客没有说一个字,许明时却几乎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致命错误—— 踏在灰尘上、不属于任何统一服制的新鲜鞋印;慌乱中移动了资料柜,而导致血液喷溅痕迹不连贯。 心跳声太吵了,许明时无法冷静地判断牧云客有没有朝这边来的意图。他只能在一片杂乱中握紧了匕首,看着朝资料柜望过来的牧云客。 手电一晃而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许明时似乎听见牧云客笑了一声。 下一秒,资料柜被不容置疑的力量掼在地上,子弹即刻出膛,直逼许明时面门—— 许明时心脏几乎停跳,却本能地冷静下来。他在面前资料柜被掀倒的顷刻间回身起跳,将将避开那枚凶器。 子弹打穿铁皮墙。即使装了消音器,铿锵牙酸的刺响依然在不大的空间内回荡。 许明时落在身后的电脑桌上,又被连发的几枚子弹逼到屋内门后。 牧云客甚至没有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 “四楼有人!各处搜查房间内是否同伙!”是寸头男在喊。 顶楼B房靠北的里间没有窗,许明时唯一的生路被门外人堵得严严实实。 “你是哪家的‘草木’?”牧云客慢慢走近。 “罗家?关家?总不会是牧家吧?” 似乎对许明时能躲开他数枚子弹感到有些惊讶,牧云客起了点兴趣。 这样敏锐的观察力和反应速度,必定是哪个一等公民——也就是贵族世家,从小教养的。 许明时听着对方一步一步走近,却并不认为牧云客会与他谈条件。 “草木”,身为是廷馥王国有权有势之家的私养奴,是没有资格与主人谈条件的。 这类人是大家族养的“私兵”和“幕僚”。往往幼时就在大家族中长大,不与常人接触、不上学校,而是经受专业的训练教养,成为主人最趁手的刀。 这也是现行廷馥王国制度下,不成文、却人人明了的规矩。 随口一问而已,也没期望能得到回复。牧云客不认为有人能在孤身被合围的情况下逃出去,他以势在必得的狩猎姿态,好整以暇地往里走。 许明时隐在门后,透过缝隙看着牧云客,在脑中极速思考对策。 楼下几名人员即刻上楼来,围住了许明时所在的房间。 然而,牧云客并没有即刻进屋来。似乎是有人在汇报搜查结果,他的脚步停在数步外。 许明时看见汇报的人耳语几句,便马上后退数步。 牧云客没理,围在前方的人自动给他让路。他稍扬声,对许明时说: “既然我们来这的目的一样,不如谈谈?” 许明时没动。 对方至少五个人十支枪,他赤手空拳带个匕首出去,给人当靶子都不够打。 “你是来找李宝珠的U盘,是不是?” 许明时下意识捏紧了口袋里的东西,警惕地望着门口。 他不认为牧云客会这么好心,在这种压倒性优势下,让许明时用东西换命。 他要找一个契机…… 牧云客没听见回答,心里就有七八分把握:“你找到了。” 许明时将匕首握得更紧,就听牧云客提出交易: “我要你找到的东西。你可以提条件。” 出乎许明时意料,牧云客主动走到门口,朝里面示意——他手中没有枪。 许明时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对准了牧云客,如果对方敢靠近一步,他下手向来不拖泥带水。 “牧王士。”许明时压低了声音,像是咬着牙在说。 “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U盘。” “你可以试试逃不逃得掉。”牧云客语气依然平平。似乎料定了许明时没有其他出路。 “如果你想活着出去,最好还是知道。如果你是知情者,就告诉我情报,至少我现在不会杀你。” 许明时即刻抬眼,瞬间明白过来——牧云客不止带了这屋里五人,还已经将整个共享商圈围住。 插翅难飞、无处可逃。 他深呼吸一次,沉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U盘在哪里?你认不认识李宝珠?” 许明时看着门外手电光打出的人影:“见过几次。” 牧云客神色一动,又听许明时说:“我可以说。先让你的人退到二楼。” 牧云客毫不犹豫:“都下去。” “王士!” 是门外寸头男的声音。然而不等他陈情,牧云客便不容置疑地打断: “没事。都下去。” 屋外留了一个手电筒,牧云客就站在门口的方形光面中。 “可以说了?” 许明时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才掏出匕首反藏在衣袖中,拉低帽檐走近两步。 “牧王士,您要一个普通大学生的U盘做什么?” 共享商圈南边楼下……是后山溪流汇聚成的池塘,水道一路向下,到第二教学楼。 牧云客笑了:“我问你三个问题,你不回答,却要我回答问题?” 许明时稳而缓地走近,稍侧首往门外看——靠南房间的对门房间果然有窗户。 于是他一步一步走过来,手里似乎拿着什么要给牧云客。 “牧王士,U盘我不能给你。这本来就该是我的东西。” 牧云客皱眉。对方却背对手电筒的光,半侧着身隐住面容: “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是谁,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许明时眼里闪着些说不清的情绪,猛地出刀划过牧云客脖颈。出手狠戾,似是要报适才的数枪之仇。 然牧云客早有防备,矮身一避,瞬间拔枪。匕首划破牧云客右臂,作战服袖子破开,顿时血流如注。 一条银链掉出,缀在牧云客虎口。血液生滑,他的枪口微不可察地偏了半寸。 许明时没想过能真的伤到对方,他只需要牧云客的一瞬间放松——得手后,许明时毫不犹豫地往对面房间跑。 子弹射中他的左臂,许明时也没有丝毫停顿,借着冲劲侧身撞破玻璃往外跃。 牧云客即刻从窗往下看,只见楼下被撞碎的一池月影。 共享商圈恢复一片寂静。 脸色沉得可与寒夜凝成的露珠相比,牧云客将沾血的银链绕到左手腕,对赶上来的寸头男说: “那人左臂中枪,跑不了多远。顺着水往下找,找到直接杀了。把U盘拿回来。” 他面色不好,在共享商圈里转了个遍。确定要找的东西不在才停手。 少顷,他收到一则通讯,按住耳机接通。 “找到东西了?”电话那边是清朗的男声。 “没有。被人截了。”牧云客面色不豫,声音也冷硬。 “哟,你也有今天。”那人挖苦得毫不犹豫,雪上加霜: “李宝珠是伯母案子现存的唯一线索,这你也能让人截了?” 七年前,牧云客的母亲宋灿嶂被发现惨死在自家卧室,父亲牧翼却没有任何表示,甚至对此讳莫如深。 牧云客不止一次猜想是牧家对母亲做了什么,但却找不到原因。 自从母亲宋灿嶂出事,牧云客查到的一切有关人员都死的死、失踪的失踪。他不信邪继续查,甚至尸体还会直接丢在他门口。 就像是在告诉他:“你要的人我给你送,你想查就查。” ——如果能查出什么来的话。 牧云客羽翼未丰,当时人又在国外。他秘密联系了关慬,动用极少的精锐在暗地里查。牧家从政,关家改制后偏商,做事比他方便得多。 饶是如此,也到今日才查到些可以称之为“线索”的细枝末节。 话音未落,牧云客的副官——那个寸头男回来汇报: “王士,一路顺流找到底了,没有人。” 牧云客面色更冷,挥手让人下去,对电话说: “他是知情者,我本来想抓活的。谁知道他在四楼直接往下跳。” “四楼,没伤没残,还能跑?” “楼下是小湖。” “哟,看来你遇上个了不得的人。” “只是更熟悉景廷。”牧云客道,“大概是景廷的学生。” 那人跳窗前隐在黑暗中,面容与声音都不清晰。清瘦,打扮得像个学生。 牧云客垂眸,对方挥刀与跃出去的动作仍在他眼前。 再过一周,就是廷馥王国年度基金会议——廷馥联合王国教育部专为首都各大学学生会设立,是明面上除教育部对校拨款以外唯一的款项来源。 今年,这场盛会的主会场就在景廷。 “关慬,两日后的景廷会前考察,我也去。” “你是陛下任命的审议长,你想去哪都可以。” 电话里的人似乎在叹气:“但是这么多学生,你要怎么找?” 第2章 第2章 昔月 许明时已经很久没有梦见牧云客。 这个从幼年时代就占据他大部分噩梦的人,昨夜开枪打伤了他的左手。 许明时不该再想起他,可是十年——许明时的十年,就这样无望地看着牧云客,对方没有回给他任何一个眼神。 五年后再碰面,牧云客第一次朝他望来,却是为了开枪瞄准。 像是有团棉花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许明时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思。 昨夜,他顺流往下,却没有到第二教学楼,而是中途转了个弯,顺着支流直接去了大学生活动中心。 支流水道旁边就是大学生活动中心的地下车库。大学生活动中心四楼,就是校学生会学生权益部办公室。他这才得以瞒过追兵,消失得无声无息。 部长许明时同学轻车熟路地按指纹开门。他简单检查了左手上臂——打穿了,但好在没伤到骨头。 校学权办公室面积跟教学楼50人教室差不多。设施倒是齐全,标准的圆形会议桌,二十四张配套的椅子围着桌子摆了两圈。 会议桌主位正对白板,放下白幕可以投影。两边是板报贴画区,挂着历年学权的大合照和策划案。 有配备的小阳台,正对后山,外景尤美。 伤口一阵一阵疼,许明时睡意全无,面色沉沉,望着对面墙上的大合照出神。 他第一次无意中看见李宝珠的照片,便主动找到任佳佳,却只得到对方已经失踪三年的消息。 按照任佳佳所言,五年前,李宝珠可称为学权的奇迹。她作为王国景廷大学校学生会学生权益部的部长,代表学权,也代表景廷,有史以来第一次参加王国基金会议,并拿到了当年的最高赞助额度。 那笔钱被用于建造王国景廷大学的大学生活动中心。也因此,校会学权在大学生活动中心拥有了独立的办公室。然而自此,王国景廷大学的提案连初审都无法通过——直到五年后的823届,许明时几人攥写的共享商圈提案再次入选基金会议。 巧的是,李宝珠失踪前,也在查共享商圈的事。 许明时静静看着手上胡乱缠绕的绷带,眼前恍惚闪过那个女孩的身影。他又想起儿时平房角落里的细微哭声,想起颤抖着拉他的手的狼狈小姑娘。 从别后,许明时再得到她的消息,居然只有“失踪四年”这样冰冷的字眼。 学权办公室就有配套的盥洗室。他没再回宿舍,倚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在现实中,他已经七年没见过牧云客。在梦里,也阔别两年多。 或许是失血的后遗症,他竟再一次梦见牧云客。 梦里,他被死死绑在审讯椅上。许明时在梦里意识也很模糊,他只能恍惚听从身边人的命令—— “抬头。” 许明时的眼睛是如琥珀一般晶莹的棕色,望之犹如何日雨后余晖。可他当时什么也看不清——模糊的、晕眩的,皱眉看清眼前唯一的光源。 是牧云客——许明时恍然眨了眨眼,神智清明了些。屏幕里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礼服,在某个宴会上,神色淡淡地朝向他打招呼的宾客们致意。 宾客们满怀笑容,来扰者滔滔不绝。牧云客只垂眸点头,就算应过。 他忽然抬头,视线朝这边往来——许明时几乎以为两者的视线要对上了,在一片麻木寂静中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可是没有,牧云客只是望向窗外的月。 月过西山,雨中寥落,悠悠素秋。 旧年昔人,梦里可见。 晨光刺入眼帘的瞬间,许明时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梦境中伊人的幻感还未散去,左臂的剧痛便将他拽回现实——基金会议的策划案正从身上滑落,散得满地满沙发都是。 左手的疼痛制得他一颤,踩在策划案文件上时又一滑,许明时面色灰白地跌回沙发上。 “祖宗,你又去干什么了?” 手里还拿着几份文件站在桌边,那女孩才发现对方不对劲。她毫不温柔地揪起许明时藏在身后的左手,利落地拿剪刀几下将随意缠的纱布拆得七零八碎。 许明时没回答问题——是那女孩顺手从兜里拿出了伤药往上倒。消毒止血,效果好但刺激太强。 他皱着眉,疼的两眼一抹黑,根本无法思考。 “莫青屿,你今天这么早?” 女孩生的杏眼利眉,皮肤白皙,生得似江南梅雨季后的莲。 披肩的发是茶棕,双眸是近黑的深蓝。莫青屿给人的感觉却像是极北的湖泊——凌厉锐利的,极寒。 “今天老娘早八。怕你急着要策划案,先送过来。” 莫青屿将剩下的文件甩在桌上,冷笑: “郑佳期刚塞了份‘补充材料’,要求就用共享商圈翻修那份提案,热水站的提案废弃——那破楼不是他的雷区吗?突然这么积极......我看他是急着给牧家洗钱擦屁股。” 郑佳期是王国景廷大学校学生会的秘书长,尸位素餐只会讲官话的大腹便便中年男人。素日在学生会积怨已久。 她的言语和动作都没有丝毫温婉。仔细清理过许明时的伤口,莫青屿动作顿了顿: “枪伤?” 好像某种被陌生气息侵入领地的动物。许明时转头看——莫青屿天生的最热款长发都要脱离地球引力炸毛。 “你又去招惹牧家人了?还是又去查什么了?” 连珠炮似的疑问,许明时的头更晕了。他把策划案一张张捡起来,塞回对方手里: “前几日我请任佳佳学姐回校讲基金会议策划案。知道我们的提案备选是翻修共享商圈后,她告诉我——在共享商圈封禁前,李宝珠学姐落了点东西在里面。” 任佳佳和李宝珠都是820届学权部长团成员。任佳佳毕业后在上议院秘书部任职,李宝珠则在4年前的共享商圈案中不知所踪。 “是什么?当年的策划案不是电脑里就有吗?” 莫青屿抱着手看他。那天她有课没来。 许明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挂着小兔手绳的月亮形U盘,搭在手上晃了晃: “是景廷校学生会账目明细,部分加密,看不完全。” “这次又是牧翼的人开的枪?他们抢这帐目干什么?” “是牧云客。” 许明时抬眼看她。莫青屿的神色迅速沉下来: “牧云客?他为什么会在那里?” “他也想要这个U盘。”许明时补充,“不知做什么用。” “郑佳期急着用共享商圈提案,八成是想掩盖当年的事。”莫青屿指尖点了点小兔子,“更何况,这玩意要真只是学生会的账目,牧云客会亲自来抢?” 许明时指尖擦过小兔U盘上极浅淡的血迹: “或许还有其他的。加密了,我打不开,可能得等江浩南来。” 小小一个U盘,居然能让牧云客亲自动身,在深更半夜秘密来找。除了女王所托,许明时只能想到——这与他母亲宋灿嶂之死有关。 莫青屿显然也想到这一层,神色难得有些犹豫。 李宝珠身为820届的学权部长,许明时并不意外她能掌握学生会的账目明细。 但是,她为什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在共享商圈?她是在暗示牧家与共享商圈的命案脱不了干系,还是…… 莫青屿重新给他缠纱布,动作熟练利落。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郑佳期跟牧家人有关系。”许明时任她动作,神色并未起波澜。 郑佳期的百般阻挠,共享商圈不知去向的款项与四年前的命案……所有线索都在看到U盘中的帐目后变得愈加明晰。 账目只能看到校学生会的部分款项明细,完整明细和收款账户都被加密覆盖。 从817年开始,每一年指导部拨款后,都有大笔款项转出到未知账户。八年来,从未间断。 旁人或许不认得这个“未知账户”,可许明时和莫青屿一看便知。这是牧家系列账户的统一开头,0003。 整个廷馥王国,只有牧家账户用这四个数字开头。皇室账户开头0001,关家0004。这是一等公民的家族特权。 要么郑佳期就是牧家人,要么郑佳期在与牧家人做交易。 “我会再去一次牧家。” 莫青屿将结利落系好。许明时顺手将卫衣袖子扯下遮住伤处,像是随口一说。 “刚受伤,你去做什么?” “就是因为他伤了我。”许明时目光闪烁着兴奋,“他居然敢伤我……如果是你,你会让在场人活着回去吗?” 许明时并不理会莫青屿瞧着他的怀疑眼神,只是笑了一声: “这点人算什么?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让牧翼也尝尝这种滋味。”莫青屿笃定,“留几个人给我,别那么自私。” 许明时平静地说,莫青屿平静地回复。 要颠覆的是王国第一世家牧家,谋杀对象是王国第一世家家主牧翼,两人却好像在谈论当日天气。 有时候,许明时会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或许他和莫青屿早在五年前的大火里尸骨无存,仍存世间的不过是他们的执迷不悟的冤魂。 高速四窜的火舌,如山崩塌的建筑,痛苦哀嚎的哭声。灰白的墙壁被熏黑,门窗爆裂,铁栅栏滚烫,所有人都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无法脱身。 许明时跑遍了所有房间,却找不出一个可以救出他们的办法。 烈火般的恨意有如实质,日日夜夜只将自己的心千刀万剐。 “你最好把牧云客看好了。” 许明时看着莫青屿,对方只是提醒他一句: “我可不管你舍不舍得。许明时,如果牧云客要拦着,我一样会杀了他。” 许明时试着用左手五指抓握,沉默不语。莫青屿瞥他一眼,冷冷地说出些暴烈的词: “再单独行动,我把你钉在牧翼床头。” 伤处的牵扯疼痛感并不严重,许明时便站起身: “我知道了。” 第3章 第3章 忐忑 与委员长关慬的饭局定在王国景廷大学萍水食堂四楼包厢。 哪怕关慬提前说明了不必清场,许明时也提前告知了保卫处留出东门到食堂的通道。从停车坪到到食堂电梯,电梯与包厢距离……事无巨细,千千万万遍。天气、路况,食材、菜品,许明时确保万无一失。 既然代表团提前到场并没有告知学权,也许是不希望太多人跟着。许明时在群里告知了其余四位部长:按照原计划进行,提前十五分钟到食堂四楼包厢。 但他左右无课,索性跟着走一圈,尽地主之谊。 保卫处传来实时消息,告知许明时代表团在北操场边上。 许明时有些疑问,仍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 代表团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声势浩大,也不是一群专家拿着各种测量工具、登记表在写写画画。他只远远地看到了三个背影,二男一女。正是上午课多的时候,北操场边上就是热水站,又靠近校外栏杆,人迹罕至。三人边走边看,几乎算得上悠闲。 许明时骤然停下脚步。 隔着数十米,前方的人依旧发现了他,回首看了看。 许明时僵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才从脑海深处缓慢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是他早该料到的,却被有意无意地抛在了脑后。 这是牧云客与许明时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 许明时控制不了,一脚踏空。时间一瞬如洪水般涌向许明时,周围的景物都飞速倒退、变暗,直至消失。 许明时死死盯着面前人的眼睛,他们之间的距离如箭离弦般缩短。狭小不见天日的黑暗当中,只有屏幕永远闪着微弱的光。 许明时心里突兀地翻涌起恨意与杀意。 他的手微不可查地颤起来。滔天的痛苦淹没他的理智,溺水的窒息扼住他的喉咙。 无数杂乱而喧闹的声音席卷全身。冰冷的实验床、尖锐的针头、挥之不去的惨叫哀嚎或怒吼。 然而顷刻,所有一切都被吞没在火海。 在许明时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刻,另一个声音缓缓出现。他知道那是谁——是滔天的火势中,穿着湛蓝长裙牵着他逃出生天的女人。 “你可以像我一样,试着去爱他。” 柔和的声音响起时,许明时慢慢松开了掐出血印的手。 现实中,他不过怔了一瞬。 周围的景物慢慢恢复颜色,许明时看着向自己走来的任佳佳。 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A字裙,白衬衫,高马尾,一双含笑的眼微微上挑,背对着其余两人大步向他走来。她的眼神没有离开过许明时,因而许明时看出了不少别样的情绪。 许明时今日也穿着正装。任佳佳无形的眼神像翻涌着的海浪,蕴着些怀念的缱绻。那些遗憾的柔意落在许明时脸上顿了顿,就如退潮般消失不见了,只剩任谁都挑不出错来的客套。 身为基金会议委员会成员,她笑着向许明时伸出手,引他见另外两人。 “这是基金会议审议长,牧云客;委员长,关慬。” 许明时微笑着,依次客气地朝二人打招呼。简洁而大方,做足了在自家招待客人的东道主姿态。没有因二人的身份而畏怯或谄媚,也没有仇富怨官的倨傲或讽刺。 平常地,带着些恰到好处的热情。 他不经意扫过牧云客,对方神色淡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许明时面上不显,心上却像坠着秤砣。 牧云客自回国以来,听过不少诸如此类的自我介绍。他仅是简单点头,并未过多言语。 只是,许明时似乎不太适应他投来的目光,眼神一瞬移开,又迅速微笑着接上,甚至比之前更从容真诚。 牧云客见过太多这种类似于“畏惧”或“疏离”的眼神,并没有心思去解析每一个人隐藏在背后的感**彩。 只是觉得,这位许部长似乎并不关慬说的那般有胆识,还是有些拘谨的。他注意到,对方在跟自己打招呼时,左手不自觉往身后藏了藏。 眼前人那双深棕色的眸子如蝴蝶一般,在牧云客的注视中一点既分。眼角刀刻斧凿般勾得深长,看人时莫名显得平和宁静。薄唇细抿着,浅淡地与眉角眼梢配合着。 正装穿得一丝不苟,不是定制款、而是网上最简单的款式,最简单的勾勒——衬得他颇具攻击性。 更奇的是,牧云客从居然看出了些凶性。许明时是笑着的,因此柔和了面上、目光上的攻击性。若是不笑,该是那种没有感情、冷漠到极致的食肉动物。他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无害。 面上看不出来,全靠主观感应的,牧云客称之为“直觉”。 牧云客直觉,许明时是他的同类。 神使鬼差地,牧云客的目光在许明时脸上多凝了几秒。牧云客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是为什么,是以他第一反应就是多看几眼,试图找到原因。 似乎是——他觉得许明时有些熟悉。 在哪见过呢? 关慬与牧云客打小就认识,性格却截然不同。 许明时对这位关家家主也有了解。他生得斯文,作风也没有牧云客那般冷硬,多数时候挂着温和的笑。但年纪轻轻独掌可与牧家比肩的关家。关慬手里握着的,比还是少爷的牧云客多得多。 关慬更喜欢穿得休闲。今日眼镜选了副嵌金边的,没有戴领结,而是用左胸假口袋的蓝宝石胸针代替。像是欧洲那边的贵族公子。许明时与他礼貌问好,避开与牧云客的对视。 许明时似是对牧云客的打量浑然未觉。他借着带路的功夫扫过周围一圈,迅速垂眸恢复笑容。 大约是下属或保镖,也不知是关家还是牧家的,穿得也如日常大学生。分散在周围,隐在下课的大学生中。两家都派了十几个出来。 时间还早,许明时自觉充当导游。 他还没想好该去哪逛,牧云客就先开口:“许部长,” 许明时一僵,竟忘了回应。 牧云客目光似带着锐利的钩子,刺得许明时生疼。 “带路去共享商圈吧。” 牧云客十分自然地带着上位者的审视与傲慢,与他身份相符,理所当然。字字句句像是在与许明时商量,语气却不容置疑,全然没有给许明时拒绝的机会。 许明时微笑着应好,匆忙转身带路,却根本躲不过牧云客如影随形的眼神。 像是豺狼盯上了猎物,似打量似探究。每一步走在许明时身旁,许明时的左手就疼一分。 心里如溺油锅般煎熬,伤处疼得钻心,面上还要自然平和。 秋日暖阳,凉风习习,许明时背后却被冷汗浸湿。 看着二人一来一回,关慬敏锐地觉察出好友不对劲。他仔细瞧一眼牧云客,趁许明时转身时问: “许部长怎么了,你这么看着人家?” “有点眼熟。”牧云客挑挑眉,随意一站:“好像在哪里见过啊。” 许明时的脚步略一迟疑。 逛到共享商圈,看到这个四层大铁皮房,四人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在景廷,共享商圈为大学生创业创新竞赛提供场地。想做实体店,可以在商圈里试点;想做科研,可以在商圈里找实验场地。不用提供租赁费,算是一种激励措施。” “三位所见的共享商圈建成于817年,四年前废置。” “许部长来过这吗?”牧云客忽然问。 “没有。”许明时应答极其迅速,似乎一直竖着浑身警惕等着。然而他也意识到不妥,即刻补了一句: “我还没入学的时候,共享商圈就已经废置了。” “是吗。” 牧云客语气淡淡的,许明时却从字缝中感受到丝丝缕缕透出的寒意。他顺着牧云客的目光往上看去——那破了一扇的窗户,正是他昨日撞破跳下的地方。 “那许部长知不知道,这池塘的水通向哪里?” 许明时咬牙,忽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然而他神色自若,像个真正的讲解员: “审议长,景廷后山叫做萍山,流下的山泉就叫‘萍水’。取‘萍水相逢’的美意。这条‘萍水’一路往南,途径大学生活动中心、第二教学楼、图书馆,最后在体育馆旁汇聚成湖。” 所有试探铩羽而归,牧云客收回目光。 “真是个好寓意。” 第4章 第4章 若有光 多亏学权的优良传统,许明时本来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硬是被每一次例会的分享环节逼成了脱口秀入门演员。 经年勤奋苦练,一朝呈现人前。许明时的介绍并不仅是项目书上的数字,还融入王国景廷大学的校史,夹杂些学生生活的日常。可谓绘声绘色,幽默风趣,流利如畅行平原的微风细雨。 看过共享商圈,四人最后一站是本次基金会议的会场,大学生活动中心的会议厅。 会议厅的东墙上仍展示着李宝珠当年的策划案初稿。这么多年,李宝珠仍然是学权、乃至整个景廷的神话。 许明时没有夸大。本届部长之一苗文雪甚至摘出李宝珠当年写在基金会议提案篇尾语的一句话,由莫青屿设计了做成图片,设置成学权办公电脑的桌面屏保。 每次开例会,每次展示策划案,每一个学权人都会看到的—— “一切长夜终有尽头”。 会议厅的梁栋设计颇具古罗马风,据说与上议院、王宫的涉及有相似之处。 其门样式仿古制,开关都有少许笨重滞涩,哪怕是许明时也得勇敢地用些力气。 这奋力一开,门就“哐当”地撞上了什么,紧接着就是“稀里哗啦”一系列杂物落地的声音。 许明时一惊,难道门外还有人不知好歹地在偷听他的脱口秀期末考试吗? 外面一系列落地声停后,不知是什么别住了门,就留下来一条直径不过十几厘米的缝——怎么看也不能让身份尊贵的少爷们钻。 许明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一篇高考古文——门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 自己钻也有些太不体面。许明时听见了些嘀嘀咕咕的人声,于是他向外敲了敲门: “你好,不好意思,请问外面没事吧?” 外面的人声静了一瞬,立即爆发: “许明时你大爷!开门那么急撞着我老婆!赶着交策划案给老头啊?多少工资这么拼?” 外面显然是个女声,许明时从高昂的第一句就听出了声音的主人,不忍看身后各异的神色,沉默着闭上了眼。 人总是在奇怪的时候明白语文课文。许明时在此时忽然理解了桃花源人为何不想出世。 门外又爆发出一阵笑声,极其肆意张扬:“许哥不想理你!你是不是这周的周报还没审!?” “说什么鬼话,难道你的走访报告审了?” 有人用力在外拉了拉门,许明时下意识握紧了门把手。门外人嘀咕了一声,说:“看来还是卡住了。” 许明时没有大爷。但他即刻反应过来那位“老婆”以及笑声的主人是谁。 如果有既不会让眼下情景更丢人、又能让门外人会意并迅速撤走的暗号办法,许明时一定会不顾一切的。 世界安得双全法……他在心底叹息。 任佳佳笑得扶墙。她拍拍许明时的肩,根本停不下来:“这届学权部长团呐?” 许明时心如死灰,默默点了点头。 任佳佳笑得更厉害了。 牧云客很久没遇见过这么有活力的物种了,像早晨六点起来练嗓的怒音女高。他看向沉默地扶着门把手自闭的许明时。 对方只留给他一个生无可恋想要跳海的背影。 牧云客无意间扫到关慬,发现对方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还有闲心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扶了扶眼镜,眼里有些异样的光芒。 牧云客有些疑惑。他莫名想起动物世界春天特辑,确信那是某类求偶雄性的眼神。 根据门外女士言语中的信息,牧云客的疑问更大了。 “怒音女高”并没有继续她的演唱,似乎是被“老婆”给劝住了。门外一番悉悉索索收东西的声音后,卡住的门缝终于豁然开朗。 扩音机莫青屿女士干脆盘腿坐在地上,一个鸡窝头笑弯了腰,唯一一个稍微正常的正艰难地抱着箱子伸手开门。 挺好,许明时麻木地想,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靖节先生诚不欺我。 开门的是一个小个子女孩。她有一双很典型的桃花眼,生的白,脸颊肉肉的,像个糯米团。只不过人总是冷冷的,不含半分情意似的。第一眼看着,总让人以为她不好相与。 她第一眼看见许明时,毫不犹豫把手上的箱子塞了过去。 一箱子的新文件夹,还没来得及夹上神圣的提案,就被夹在了尴尬的部长们中间。 “小雪团”女士一眼看见许明时身后探头看出来的任佳佳,怔愣了一瞬。 而任佳佳眼里似乎在冒光,把许明时扒拉开,与她握手:“是苗文雪学妹吧?我是任佳佳。” 苗文雪盯着宝珠学姐,似乎没反应过来,就听她说: “没想到这届学权关系这么好,” 她的眼神从苗文雪脸上,转移到地上咬着根五彩绳软糖仰头看她的莫青屿: “她是你老婆?” 咬到舌头,莫青屿呛了个天翻地覆。苗文雪急着说开玩笑的,手都忘了放开。 自从苗文雪出现,牧云客眼睁睁地看着关慬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脸红得像见到初恋。 哦……牧云客看了看地上的莫青屿,又看看身边的关慬—— 所以,你们的老婆是同一个人? 一旁的鸡窝头男士,看起来也想尖叫。他一直盘腿坐在地上,搬半箱文件夹到会议厅好像要了他的命。 这个冤魂有个非常诗意的名字——李东月。头上是最时髦的渣男锡纸烫。穿着最简单白色衬衫的瘦高个,站起来跟时髦的卷条拖把一样。 他站起来,悄悄贴在许明时身边: “这什么……这什么情况啊??” “委员长你见过的。”听上去许明时好像半宿没睡觉,“旁边那位穿深蓝的,是基金会议审议长,牧云客。” “卧……”李东月刚发出一个音节,就被许明时死死盯住,好歹是不至于太失态。 词牌名《西江月》都无法诠释他父母的寄予的诗意,出生时沐着春风月光的李东月同志——并没有继承到半点诗骨琴心。 包厢“若有光”里,菜已经齐了。 自上了饭桌,牧云客似乎没怎么见许明时说过话。 他的视线偶尔经过许明时。按理来说,人对投向自己的视线都很敏感,会不自觉地回望。然而牧云客的目光几乎都落了空,几乎不与许明时相碰。 说起来也奇怪,牧云客总感觉有人在看着自己,长久地凝视。这也是他今日多看了在场人几眼的原因。但也许是对方比他还警觉,总在他意识到之前就自然地移开了目光。 饭饱,大伙还在闲聊,苗文雪悄悄走到莫青屿与许明时身边。她说: “我想跟关慬单独聊聊。” 两人顿时都看向苗文雪。 许明时皱眉。他以为莫青屿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然而后者只是静静看了苗文雪一阵,而后问她:“你确定没问题?” 苗文雪轻轻呼出一口气,笑得有些勉强:“不是很确定……” 莫青屿还想说什么,但苗文雪迅速制止了她:“不要说了。” 话说得强硬,眼里的光却微弱得几乎不见。莫青屿看出来了,苗文雪的勇气与动力源极其脆弱,哪怕二人再多劝一句,苗文雪那点刚燃起来的火焰就会被迅速扑灭。 莫青屿没有再说下去,同时示意许明时她心中有数。 许明时却从她面上细微的抽搐中看出来了——她有个鬼的数,莫青屿像看着闺女约会的老母亲。 事已至此,许明时在心底叹气,还是起身去找任佳佳。 他耳语:“学姐,不知您今天下午是否得空,我们几个想请您去学权办公室坐坐。” 私下联络基金会议委员自然是不合规的,但请本校学姐指教就是另一回事了。参加基金会议的人,或多或少都会去找几个专家指教提案,不要太过分就可以,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这点小秘密,起码不可以当着审议长和委员长的面。 任佳佳一瞬间就明白了许明时的意思。又看见苗文雪低声与关慬说些什么,在心底暗暗赞叹这孩子有勇有谋。 关慬有安排了,牧云客呢?任佳佳用眼神示意许明时。 许明时回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回了个身面向牧云客,准备好了一套说辞。 许明时是微微俯身的,半垂眼睫,是很温顺的样子。 然而还不等他说些什么,牧云客就问他:“许部长,你不热吗?” 室内开了空调,仲秋的午日是最合适单件的室温。 许明时心底一紧——他左手手臂上缠了纱布,何况今日活动量大,血估计早渗出来了。 他抬眼看牧云客,心如擂鼓。 “我还好。” “是吗?” 牧云客却笑了。他坐起身,十分亲近似的拍了拍许明时的左臂: “这是穿了多少。忙来忙去的,都出汗了也不脱外套?” 许明时面不改色。甚至像是在感谢牧云客的关心一般,笑意更浓。 他正要回答,任佳佳却回头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毕业后我还没回过母校,还想去拜访一下老师。关先生和牧先生如果工作忙,可以先回去。” 牧云客目光幽幽,看了许明时一眼。 许明时坦然回望。 牧云客收回眼神,笑意浅淡地点头:“好,那我们……” 关慬却说:“不忙。” 正准备起身的牧云客:? 关慬不紧不慢地看了牧云客一眼,挑挑眉:“只安排了一辆车在外接。” 牧云客确实以与关慬在一起为由摆脱了很多牧家的尾巴,他们也确实是坐一辆车来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相信关慬的鬼话。牧云客看向关慬的眼神充满冰冷的质疑。 他宁愿相信九月的天外面突然出现万花齐放的艳丽春景,然后关慬充满欣喜地告诉他这是个多么吉利的好兆头啊,如果他留下来一个下午吸收天地精华回去牧家那老头子就会被克得暴毙。 财力数一数二的关家家主出行只备一辆车,这恐怕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稀奇。 关慬坦然地与牧云客对望。任佳佳在尴尬的沉默中诚挚地开口: “景廷后山的猫会后空翻哦。” 牧云客:…… 许明时一路送牧云客到车上,绅士地开了车门、伸手防撞。 “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您多多包涵。还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他的笑容无懈可击,牧云客的目光顿了顿,只略点点头,说:“许部长,再见。” 牧云客在后视镜一路看着许明时走远,才垂眸捻了捻指腹。 粘腻湿润,鲜红刺目的血。 牧云客想起那晚被帽檐遮住目光,在他眼前从窗口一跃而下的人。眼前又浮现今天许明时专注看着他、剔透如晚霞般的瞳孔底色。 “可惜……这么漂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