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义怀疑自己听错了,不得不再问一次:“王妃真的不另择居所?”
晋王妃心里觉得徐知义啰嗦,脸上却不好表现出来,笑着说:“不必,我暂住凌薇山别庄就好。”
徐知义带着一肚子问题飘乎乎从倾云阁出来,正看见门口的秦安。秦安上前迎几步,笑着招呼:“这般巧,若不是遇见,我还不知徐中官来府上,不知今日徐中官可方便,你我再手谈几局?”
徐知义连连摆手:“我还有差事,耽误不得。”
秦安与徐知义并排而行:“既如此,那我送送徐中官。”
跟在后面出来的秋游见状连忙喊:“秦安,王妃要见你。”
如果没有徐知义在秦安是必要冲这一屋子蠢货翻个白眼的:“我先送徐中官出府,稍后便来向王妃问安。”
秋游哪里敢让秦安跟徐知义单独一起,万一秦安向徐知义说王妃坏话怎么办,她不由分说上前拽住秦安,边往里拖边说:“王妃找你有急事,耽误不得。”
徐知义对这些小把戏假作不知,向秦安一拱手:“既然王妃有事找,秦中官还是先忙差事吧,在下告辞。”
秋游本是要送徐知义出府的,而秦安急来拦徐知义,也没带旁人,现在秋游拖着秦安不放,徐知义反倒只剩一人。徐知义也看出来晋王妃不经世故,更逞论管家理事,干脆自己沿着进来的路向外走,走到一半不妨被一女子拦住去路。
见那女子一身女官打扮,徐知义停步见礼道:“崔典簿。”
崔典簿快速打量一言眼徐知义,问:“徐中官可是为王妃而来?”
徐知义闭口不答,反而问起崔典簿来意:“崔典簿可有事?”
崔典簿多少听说过徐知义同徐阿盛的关系,本想和徐知义攀点交情,见徐知义这般谨慎,也就歇了心思,说起自己真正来意:“我在宫外多年,与宫中交流多有不便,先太祖皇帝命我点检看管晋王旧物,却未提这些器物如何处置。近日王妃频开库房,也曾取用晋王在京时的御赐之物。我领圣人俸禄,本该恪尽职守,奈何王妃身份贵重,我内心惶恐不知如何处理,徐中官随侍天子,明见万里,可有应对之法?”
徐知义当真对这晋王府刮目相看,整个府上一共就住着两位贵人,下边的奴婢竟能分出四五个派别。秦安防着宫里,王妃防着秦安,现在还冒出个宫里的想踩着王妃表忠心。徐知义实在不想被拖到这滩浑水里,连忙推辞:“崔典簿是内宫女官,若有事难决自可向尚宫长官讨教,徐某尚有要务在身,这便告辞。”说罢转身就走。
王妃见完徐知义就吩咐摆桌用饭,哪里会真要见秦安,等秦安好不容易应付完秋游脱身,徐知义都快到宫门口了。
太极宫外徐阿盛也怀疑自己年纪大耳朵不好听错了:“她说要暂住哪?”
“凌薇山别庄。”
徐阿盛自言自语道:“莫非我记错了?这凌薇山不是皇家的吗?”说着看看徐知义,欲言又止:“你……算了,你就照实跟太上皇说吧。”
徐知义低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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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知义到百福殿回禀时已是两日后。
太上皇后用完早膳也来到百福殿,见徐知义来,笑着问起晋王府的事。
徐知义把跟徐阿盛说过的话又说一遍。
太上皇听完未发一言,太上皇后好奇问道:“凌薇山上是皇家别院吧,前些年长广姑母的寿辰不就在那里办的吗?”
“曾经是。”太上皇吐字缓慢,语气冷淡,“十一郎十三岁那年,父亲在凌薇山考校骑射,十一郎拔得头筹。父亲大喜,当场将凌薇山赏给他。十一在京中时,宗室亲眷游山一如往常,十一离京后,凌薇山才不再做皇家别院之用。长广姑母喜爱凌薇山上的暖房,这才托父亲去信向十一借用。”
太上皇看向立在一边的余朝荣:“我记得十一回信时曾将凌薇山的契书一起送回,可是有此事?”不等余朝荣回答又自己说道:“十一说什么凌薇山本就是皇家游猎之地,却因他废用,他心中不安,所以请父亲收回赏赐。呵,也就是小十一,若是别人说这种话,父亲定要恼怒的。”
余朝荣和徐知义谁也不敢接话,太上皇后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百福殿里静得连空气都凝滞起来。太上皇暗自神伤一会儿,才继续说:“她是没这个福气了,那契书父亲发还晋地,十一郎拒而不受,又转回宫中,如今大概在哪份旧诏下压着呢。”
徐知义在下面越听越惊,又想着这两日查到的事情,暗诽晋王妃真是会捅大篓子,早知那日他就把话挑明,也省得晋王妃尽挑让圣人不快的说。正想着,耳朵里飘进一句话:“你觉得秦安如何?”
徐知义冷不丁被问到不相干的事,不知该夸还是该骂,只好选了些模棱两可的词:“秦安为人谨慎,行事周密。”
太上皇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若说他敏锐聪慧还算相合。行事周密?哼,他那个懒散跳脱性子,何时周密过。偏生年纪不大气性儿不小,惹急了都敢直呼十一郎名字,无非仗着十一护着他,若换做别人,杖毙也不为过。前几日都跟秦安说了些什么?”
徐知义没想到太上皇对秦安如此熟悉,又听见秦安直呼皇子名姓的壮举,直觉得对这个年轻清俊的晋王内臣的认知更加迷乱。本以为秦安是晋王府为数不多的聪明稳重人,现在看城府一词只怕跟晋王府难有关联。徐知义心中调侃秦安,嘴上也不忘回应尊上:“聊了些郡主幼时的事。秦安说郡主很喜欢黏着晋王,每次见到晋王总趴在晋王身上不肯下来。郡主刚开始学用羹匙时不肯好好用膳,有晋王哄着便能多吃几口。还说郡主小时候胆子大,见到掠影就指着说马,还要晋王抱着骑马。”
徐知义边想边说,零零碎碎的小事说了大半个时辰。
太上皇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徐知义停下才问:“还有呢?”
徐知义想了想,跟秦安说过的话应该没有落下的,就答道没了。
太上皇嗤笑一声:“在晋王府待了一整天,又隔了两三天才来回禀,就只有这些?”
太上皇这话说得徐知义后背发冷,有些事皇帝没表态,徐知义也不知该不该跟太上皇说,想着来时义父嘱咐他“问什么答什么”,只好硬着头皮把王妃对郡主和秦安的态度、王妃身边的人如何提防秦安、崔典簿告状以及不良人搜到的东西都全盘托出。
徐知义话音刚落,就听得头顶上传来声音:“皇帝怎么说?”
徐知义暗暗咽了口唾沫,才回答道:“陛下只问了郡主近况,其他并未问询。”
太上皇的语气里带出三分嘲弄:“没问秦安?”
徐知义忙答:“没有。”皇上确实只问了他郡主的病情,至于其他事义父有没有向皇上禀报,不是他该知道的。
徐知义忐忑地等着,太上皇思虑良久,才对太上皇后开口:“宗室没有逼人守制的规矩,她想归家、想改嫁皆由她去,可永安尚在病中,她便着急离府。”太上皇顿了顿,语气中已有怒意,“到底是永安生母,永安不说什么,我也不愿同她计较,只是你也听了,这三番四次的,连小十一遗物也要拿去作践,她究竟把小十一当作什么?”
太上皇后见太上皇越说越激动,伸手搭上太上皇肩膀轻抚着,想要出言宽慰几句。太上皇挥挥手,示意太上皇后不必多说,转头吩咐余朝荣:“去拟制书吧,她既要走,我成全她。”
徐知义恭恭敬敬捧过太上皇谕和太皇太后懿令,正要离开,太上皇喊住他:“掠影既在,去告诉太仆寺,挑一匹合适的母马配匹小马驹来,永安也到能学骑马的年纪了。”
徐知义刚要应是,就听太上皇又说:“让皇帝别盯着秦安了,没必要。”
徐知义捧着两份谕令呈到皇帝面前,抱着今日脑袋搬家的决心才艰难得把太上皇最后一句话转述出来,却发现皇帝似乎并不在意。看过两份谕令,提笔在早备好的纸上书写片刻,扔给徐阿盛拿去给门下拟制,随意地冲徐知义说:“等门下议过后,你去把这三份谕令宣了,顺便去告诉甘弈章,把九如里的探子撤掉,还有那个崔典簿也让她回宫。父亲都这样说了,再不给秦安个清静,倒显得我有失仁义。”
徐知义连是都不敢应,只能磕头领命。
初雪飘落的日子,寒风中三道谕令送进九如里,也惊动了满京权贵。
“太上皇谕,江宁何氏女,既无《关雎》之德,又乏谨身养己之福,不可托以幼孤,今革其宗籍,夺其仪封,发还嫁妆,责令还家。”
“太上皇后谕,何氏女玉静,僭违教令,不敬宗室,今令归家,此后勿言晋王之名,勿谓郡主之亲,各还本道,两不相干。”
“门下,永安郡主柔开银钗,秀发金枝,成斋庄之惠问,有明婉之芳徽,祥降北渚,教袭南熏。虽年方龆龀,而体备肃雍。朕怀英烈而怜弱质,加食实封三千户,改晋王府为郡主府,一应礼乐舆服同公主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