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天游大比首日,数风洲,太初宗,大雪。
飞雪茫茫,数风洲横跨几万里的洞天福地皆被白雪隐匿于山林,上千座雪山仿佛坚不可破的铁盔,形成环抱之势,将数风洲大大小小的宗门紧紧护于其内,唯刻有“数风”二字的黑色石碑屹立于雪山之外。
而雪山中心,太初宗门,连带着宗门百里的山群,则尽数被一层泛着金光的结界包裹。
一寸结界可顶万斛珠宝,太初结界蔓延几百里,十里就要放一块灵源,百里就要设置一座灵台,只要头一遭来太初宗的修士,望着那壮观奢靡的结界,皆久久不能回神。
太初的护山大阵,由璇霄仙尊和其精通符阵的二弟子亲自布下。
此刻,太初宗某个山腰。
没有用灵力御寒,一人拾阶而上,走过数百台阶,神色不变,呼吸未乱。
他长相俊朗,如清水皎月,脊背挺直,腰间别一把长剑,如松如柏。
一条路总有尽头,登到最后一阶,只见视线豁然开朗,如天光乍现。
万数群山层层叠叠,群山之间,无数条白玉连廊在风雪中若隐若现,若有炼器师来到这里,不难发现,这些白玉连廊其实每一个都是一座法器。
数风洲,长风不可数,故而起潮;潮推千万里,故而得岩;岩堆万万丈,故而为山。山绵一寸,人间故得之。
山是数风洲的根基。
可惜,如今最好的那块根基成了一座废墟。
那是群山正中的位置。
旁侧是璇霄仙尊的行宫,周围环绕着几个直系弟子的居所,得天独厚的位置使那座山的灵力异常丰沛,就连草木都易修炼化形。
春浮寒此刻就站在废墟中。
一个月前,天雷将这里的一切都劈成了渣,春浮寒赶到之时,微鹤知已经独自在废墟里静立许久。
男人站在阴影里,黑衣让人难以察觉。他双手手心鲜血淋漓,头顶的护山大阵正在缓慢自我修复。
春浮寒远远看着,许久,才走到男人身后。他跪了下来,洁净的衣摆被地上黑灰色的粉末染脏:“师尊。”
手心的伤痕迅速愈合,废墟中心的微鹤知手指微动,空中瞬间出现几万个轮转的金色阵圈。
这些符阵的样式一模一样,分布的位置却没什么规律。几万个符阵带来的灵力威压引得天空中又一次积蓄起黑云,轰隆隆的雷声在遥远的天际呼喊,只是再没有力气落下天雷。
雷声阵阵,天道之下,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春浮寒浑身如同冻结般冷硬。
局面至此,已无力回天,亦没有回头路可走。
春浮寒叩首,他的额头抵着焦黑的地面,冰凉一片。
这一天来得并不突然,春浮寒反而有一种早该如此之感。
毕竟十年前,微鹤知曾亲眼看着那个他教养长大的小弟子、整个太初宗就那么一个的斛溪云,在他眼前一步之遥处,灰飞烟灭。
……
谢怀瑜感觉自己落在了一个轻软的东西上。
预想坠地的疼痛没有发生,就像被人抛进一个空间,走到一半又被拽了出来。谢怀瑜迷迷糊糊睁开眼,面前是一片杂乱的枯草垛。
这是哪里?
“终于醒了?”
熟悉的对白,熟悉的话和人。只是早上的场景被完全颠倒过来,此刻,叫人的变成了斛玉,昏睡苏醒的成了谢怀瑜。
感觉头痛欲裂,谢怀瑜挠挠脑袋:“我们这是在哪里?”
斛玉没回答,而是忽然对他说:“别乱动手动脚。”
哪里乱动了,谢怀瑜皱眉,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没有眉毛可皱。同样,也没有手可以挠脑袋。
“……”
谢怀瑜惊。
……谢怀瑜大惊。
谢怀瑜惊叫:“啊啊啊这这这——”
草面柔软,斛玉蹲在地上,用翅膀挠了挠头顶正在尖叫的鸡冠——尖叫的谢怀瑜。待对方停止尖叫,斛玉才放下翅膀,重新窝成毛茸茸的一团。
他懒声:“适应了?”
谢怀瑜颤抖:“你是指什么?”
斛玉:“当然是我变成鸡而你变成我的鸡冠这件……”
谢怀瑜再次发出尖叫。
鸡飞狗跳一刻钟,终于勉强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谢怀瑜不折腾了,他气若游丝,再次发问:“所以我们这是在哪里?”
斛玉打了个哈欠:“幻境。”
斛玉:“那白玉演武台,是个法器。”
从白玉台如水草生长时起,斛玉就意识到了这件事。但察觉到有蹊跷,是在一开始落入其中的那段时间。
修真界没有任何一种符阵可以将万人转瞬传送。
二师姐曾经做过一次假设。
彼时太初简陋的灵台上,手画着符阵,嘴里叼着朱砂盒子,二师姐说的话含糊不清,但所幸斛玉听得认真,所以没错过:
“传送阵运行的根基是灵力和空间符文,灵力将两道相同的空间符文连接,再借用一道灵力将东西从连接处推过去,就完成了传送。
运的东西越多,符文就要画得愈大,灵力损耗相应会成倍增长。”
二师姐伸出一根手指,在斛玉面前晃晃:“传送一个人需要的灵力,就足够一名修士御剑飞行一年。传送一万人,那全天下灵力榨干了也不够。”
所以,斛玉道:“下坠也不是真的,只是为了将人分开,分别送入幻境。”
谢怀瑜恍然大悟:“哦——所以当时你让我抓紧,是这个意思。”
可他们怎么会变成,变成……一只鸡……
斛玉没说话,他有些沉默,谢怀瑜张口,刚想说些什么,一道大力猛地揪住了他。
“!?”
一个属于成年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仙长,你看看这只怎么样?又肥又有精神,我儿子最爱吃这种……”
谢怀瑜感觉头皮都被揪紧了,却没办法挣脱。幻境都是基于世间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许有些不同,但都不是虚空构造,所以无法更改或者影响幻境中固定的某些东西,比如此时,这只鸡需要挣扎,若是斛玉,动都懒得动一下,但在幻境的人看来,鸡就是在手下尖叫的。
“可以,就这只。”
清清冷冷的声音,还挺好听的,谢怀瑜想和斛玉感慨,却突然感觉身体在听到这声音的瞬间莫名僵住了。
不是鸡或是谢怀瑜僵住了——是斛玉僵住了。
谢怀瑜愣怔:“你怎么……”
“好嘞,仙长稍等。”拎着鸡的男人喜气洋洋地将鸡装进笼子,用草绳稍一捆,一绕,整只鸡就如同一个五花大绑的粽子般,被打包成了一份可以随时拎走的食材。
“您的鸡,拿好。”
入目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绳子带来的视角,谢怀瑜作为鸡冠,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人手心的茧。
茧的位置眼熟,作为炼器大宗弟子,谢怀瑜很清楚握剑哪里最容易磨损手掌。
这人是个剑修。
笼子被人提在手里,看不到脸,只能看到一截衣摆,摇摇晃晃,看一会儿就变得晕头转向。谢怀瑜嘀嘀咕咕:“这人好奇怪,修仙之人还要买凡间吃食,不怕灵气污浊,影响修为吗?”
斛玉突然道:“不是他吃。”
谢怀瑜眨眨眼:“啊……嗯?”
斛玉抬头,视线怎么也到不了这人腰部以上的位置。熟悉的衣纹在眼前晃来晃去,有一瞬,这只彩羽公鸡圆圆的眼睛里闪过说不清的情绪。再垂下脑袋,斛玉对谢怀瑜淡淡道:“他买回去给年纪小的孩子补身体的。”
如果刚才还不够肯定,那么现在再看不出来谢怀瑜就是傻子。
这里好像是……斛玉的幻境。
意识到这件事那刻,谢怀瑜立马自觉闭上了嘴。幻境大多比较私密,或是修者最珍贵的回忆,或是修者不愿回忆的噩梦。总之在修真界,擅自进入他人的私人幻境,不合乎礼仪,进去了也最好闭上眼。
这方面谢怀瑜是个相当传统的人,他准备接下来的时间,除非必要,都做一只安静的鸡冠。
斛玉倒是觉得没所谓:“这么小心做什么,”他从来不太注意这些礼节,而是道:“现在主要是想办法破除幻境,拜天游给修士扔到各自幻境,无非是考验心性。”
“知道为什么要你抓紧我吗,”斛玉道,“这幻境针对的是我,你在这里不受影响。我需要你做我的眼睛,去看一些我注意不到的异常,破除幻境。”
没想到自己的作用这么大,谢怀瑜一愣,又欢欢喜喜支棱了起来,但有一点,谢怀瑜问:“你还有注意不到的异常吗?”
方才的阵眼和演武台,斛玉都是很快注意到异常所在。即使这里是迷惑人的幻境,但大多是发生过的场景,再经历一次,该能注意到很多不同之处才对。
斛玉动了动翅膀,淡淡道:“有啊,我又不是神。”
他的声音懒懒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谢怀瑜直觉他说的不是真心话。但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斛玉不想说,他不会追问。就像他也有隐瞒斛玉的某些事。
早春雾气弥漫,有些潮湿。男人提着那只和他气质一点都不搭的肥鸡稳步走着,前方是连绵不绝的群山,被云雾缠绕,一眼望去,颇有点山海交错的模糊朦胧。
斛玉看着这番景象出神,谢怀瑜尽职尽责观察着一路的见闻。
山腰有个小村落。简陋的竹栅栏,朴素的竹屋,不大的小院落,还有一棵光秃秃看不出品种的大树。看上去和山下凡人村落没什么区别,让人难以想象,这竟是修仙之人的居所。
绕过几座房屋,剑修推开其中一座院落的竹门。
鸡被挂在竹栅栏上。
被迫挂在栅栏边缘摇摇欲坠,正前方树下,打坐的清瘦背影吸引了努力维持平衡的谢怀瑜注意。
谢怀瑜踟蹰:“这是……”
沉默一路的斛玉没什么感情地嗯了声,肯定了他的答案:“是我。”
树下,衣袍不太合身,随风勾勒出脊背的骨骼。此时少年正坐在蒲团上打坐,腰背挺直,没有丝毫懈怠,按照法门吐息。
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而是自然散落在身上,看起来不像修士,更像是山野里刚修炼成人的小妖。
听到身后的声响,少年睁眼,缓缓转头,琉璃般清透的眸子倒映着院门处男人的面容。
“……你回来了。”
复健困难,暂定中午之前更,没看见我大概率就是卡文了…[好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