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时,宋燃数了数自己身上的伤疤。
左臂三道,右腿五道,后背那片最严重的烧伤像一张扭曲的地图。七年零四个月,足够让一个纵火犯的儿子在少管所里学会如何数清自己的伤口。
雨下得很大。宋燃没打伞,任凭雨水冲刷着他刚剃短的头发。发茬刺着手心,像摸着一块砂纸。他抬头看向眼前的建筑——宋家老宅比他记忆中更加阴森,灰黑色的外墙爬满藤蔓,三楼的窗户像一只浑浊的眼睛。
"你迟到了十三分钟。"
声音从门廊的阴影里传来。宋燃眯起眼睛,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站在那里。那人穿着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袖口别着银质袖扣,领带系得一丝不苟。七年没见,宋沉已经长成了一个标准的精英模样。
"路上堵车。"宋燃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还是说,我亲爱的哥哥连这十三分钟都等不及了?"
宋沉没有回答。他站在阴影与光线的交界处,半边脸被门廊灯照得发亮,另外半边陷在黑暗里。他的目光从宋燃湿透的T恤移到露出的手臂伤疤上,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父亲在书房等你。"宋沉转身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别让他等太久。"
宋燃跟着走进门厅,潮湿的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留下脚印。老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七年,灰尘和木质家具的气味让他喉咙发紧。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里,十二岁的他和宋沉穿着同样的海军蓝毛衣,一个笑着,一个面无表情。
"你的房间还留着。"宋沉头也不回地说,"三楼尽头。"
宋燃突然伸手抓住宋沉的手腕。他感觉到掌下的脉搏跳了一下,然后归于平稳。"你呢?你住哪?"
宋沉缓慢地抽回手,指了指二楼:"我住母亲以前的房间。"
"真孝顺。"宋燃咧嘴笑了,"每晚都能闻到她的香水味?"
这一次,宋沉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他的瞳孔收缩了一瞬,右手无意识地摸向左手腕上的手表。"去换衣服,"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身上的雨水会弄脏地毯。"
书房里的谈话比宋燃预想的简短。父亲——那个曾经把他送进少管所的男人——现在需要他回来,因为家族信托基金规定必须有两个继承人在场才能签署文件。没有嘘寒问暖,没有道歉,只有一份待签的合同和一杯没碰过的茶。
回到三楼房间,宋燃发现这里和他离开时几乎一模一样。书架上摆着十二岁男孩喜欢的科幻小说,床单是深蓝色的,窗台上甚至还有他当年没拼完的乐高。唯一不同的是,所有东西都一尘不染,像是有人定期来打扫。
他倒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七年前那场火似乎从未发生过,至少在这个房间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窗外的雨声渐小,取而代之的是老宅特有的声响——木地板偶尔的吱呀声,水管深处的呜咽,还有某种他无法辨认的、有规律的刮擦声。
咔。咔。咔。
宋燃坐起身。声音来自头顶——阁楼的方向。他看了眼腕表,凌晨一点十七分。老宅的阁楼在他记忆里是个堆放杂物的地方,母亲去世后就被锁起来了。
咔。咔。咔。
声音持续了约莫三分钟,然后突然停止。接着他听到楼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宋燃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
走廊尽头,宋沉正缓步上楼。月光从走廊窗户洒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黑暗中泛着金属的光泽。宋燃屏住呼吸,看着哥哥径直走向通往阁楼的小门,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
门开了又关,宋沉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宋燃等了十分钟,阁楼里再没传出任何声音。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那扇小门前,试探性地推了推——锁着的。钥匙孔很小,是老式的那种。他蹲下身,从鞋底抽出一根细铁丝——少管所教会他的技能之一。
锁舌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宋燃停顿了几秒,确定没有惊动任何人后,缓缓推开了门。
阁楼里黑得像是另一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某种草药的味道,刺激着他的鼻腔。他摸出手机,点亮屏幕——
墙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
全是他的。
十二岁的宋燃在学校操场上奔跑,十三岁的宋燃在少管所探视室里低头不语,十五岁的宋燃在法庭上冷笑......最新的甚至是他今天下午走出少管所大门时的监控截图。照片之间用红色细线连接,线上挂着小小的、干枯的植物标本。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手术台。宋燃的胃部突然紧缩——台子上有血迹,新鲜的,在手机冷光下呈现暗红色。旁边托盘里放着手术刀、缝合针和一罐暗色液体。
"我说过,不要进阁楼。"
声音从背后传来时,宋燃差点摔了手机。他猛地转身,看到宋沉站在楼梯口,白衬衫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的前臂上有一道新鲜的、还在渗血的切口。
"这是什么?"宋燃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宋沉向前走了一步,月光从阁楼的小窗照进来,落在他半边脸上。他的表情平静得可怕:"我在记录你的罪。"
"我的罪?"宋燃突然笑了,"七年前那场火——"
"不是那场火。"宋沉又向前一步,现在他们几乎呼吸相闻,"是你出生时带来的诅咒。母亲难产那晚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吗?"
宋燃后退撞到了手术台,金属器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突然想起七岁那年偷听到的传言——母亲临死前抓着接生婆的手说,这对双生子会互相吞噬,直到只剩下一具空壳。
"你疯了。"宋燃说。
宋沉露出今晚第一个真正的笑容。他举起流血的手臂,将伤口按在宋燃胸口的衣服上:"不,弟弟。我只是比你更早认命。"
血渗进棉质T恤,贴在皮肤上,温热黏稠。宋燃低头看着那片暗色扩散,突然意识到——阁楼里的草药味,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香水混着血的气息。
墙上的照片在黑暗中无声注视,红色细线像血管一样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