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乌云漫天,无星无月,枯败的村落里,一枚瘦小的影子穿梭其间。
卫南佝偻着身子飞速前进,脚步轻不可闻,时不时抬头寻觅着什么,他在躲避。
显然,被兽潮侵袭过的村子一片狼藉,连原先最好的青瓦砖房都成了一片废墟,除了娘娘庙,那里有神明护佑,什么妖魔鬼怪都靠近不得。
卫南找了半个时辰依旧没能找到村里的义仓,他是孩子里找方向最厉害的孩子,就算是在山里都不会迷路。
卫南第十八次回到他记忆中的地点——村子北边的义仓,可是除了被推倒在地的老桃树,卫南连半块红薯皮都找不到。
即使再不愿承认,卫南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这种结果,他不能回去呢。
他怀里还有一块巴掌的牛骨,这是临走之前,葵妹塞给他的,卫南嘬了一口牛骨,将口水咽进肚里,鼻头酸涩。
突然,卫南好像感知到了什么,三两下蹿到倒塌的桃树后面,谨慎的把自己掩护起来。
那是一个人,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华冠绸衣,青丝顺长,腰缠金玉,俨然是富贵人家,一个清清白白的贵人,怎么会出现在这一片脏污杂乱之地。
卫南往上爬了一点,希望看清那人的模样 ,可惜只能看到背影。
他随手折断一根树枝,半个手臂长,谨慎的盯着那个奇怪的人。
他看着那贵人身上的金玉,那腰间的玉坠尚且不说,就光是那人手上的金链子,也是好大一笔钱财,足够他们几十个孩子吃饱穿暖一辈子了。
卫南没见过世面,但他知道金子是很难得的,全村上下所有的金子都嵌在娘娘庙里了,那是动不得的。
几分纠结一下,卫南还是选择偷偷跟上了那人。
那人似乎也在寻找什么,只是一抬手,清风就好似任他驱使,将废墟全部翻开,这是仙人才能做到的事。
卫南咽下一口口水,心里百转千回,最终还是选择出现。
他不知道那仙人是好是坏,只是手里拿着桃枝,想要轻轻试探。
突然,早已枯败的枝茎突然孕育出一点绿,接着整根枝条一震,欶欶作响,嫩绿的新叶争先恐后的冒出头来,伸展,连带着连串的花苞,桃夭色的娇羞争先恐后地绽开。
眼看着这桃枝枯木逢春,卫南又惊又喜,纳头便拜,大叫一声:“拜见春神娘娘!”
还未来得及跪下,一双温热的大掌就将他稳稳扶起,卫南抬头就撞进一汪春水里。
那是一双绿色的眼睛,从下往上看,像是刚刚破冰的深潭,无漾无波。就那么嵌在一双桃花瓣似的眼眶里。三分平淡七分悲悯,微微上翘的嘴角冲淡疏离,剑眉星目,绯唇白齿——好一位仙人!
卫南呆愣愣的,任由仙人用扫蚕似的力道为自己擦脸,云丝做的帕子,擦过面颊,露出黄黑的底色。手上的污泥触碰到仙人月白的外袍上连同里面白色的袖口,外面银丝的刺绣,都成了乌黑的一块,但他却半点察觉不到。
何维真早就发现了这个小跟屁虫,准确来说,他就是为了这个跟屁虫而来。
他在察觉到身后某人自以为隐蔽的视线以后,装模作样的运气震飞眼前的废墟表明身份。
果不其然得到了某人的反应,他算好时间转身,怎料一转过去就见到小跟屁虫要行跪拜大礼,手疾眼快的制止,拿出帕子给小跟屁虫擦脸,好好端详了一阵未来徒弟的长相。
长得像个刚从泥巴里捞出来的猴子,还是个傻的。何维真下了论断,面上却还是维持着那副清风霁月的表情。
真麻烦啊,他想。小孩子呆呆的突然开始流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把手帕全浸式湿了。
何维真心里烦的要死,换了一张帕子给小孩擦眼泪,又不着痕迹的施了个清洁术,才勉强把手放到小孩至少看起来干净的的头发上。
“怎么了,孩子?”
何维真有点想吐,他觉得自己好恶心。还能发生什么呢?遭遇兽潮,父母双亡,全村唯一活下来的天命之子,危急关头觉醒纯阳之体,成为孤儿,这种事有什么好问的,他早就知道,偏偏还得来戳别人孩子的心。
“求求娘娘,娘娘救救我们。”卫南颤抖起来,一双手紧紧抓着何维真的衣袖,眼里满是信赖与哀求。
“等等,我不是娘娘,我是男的。”何维真压下心中惊讶,咬着牙先纠正了称呼,“你可以唤我为鸿羽道长或者是真人。”接着抓住重点。
“你说的我们是怎么一回事?”
卫南没有多想交代了娘娘庙里的伙伴,眼神里尽是感激,“多亏了娘娘的保佑,村里的孩子都活下来了。”他忽略了何维真的纠正,瞅了他一眼,好像在确认什么。
何维真被他一通话炸的懵了,都来不及管什么娘娘,立即抓住卫南带路。
“你是说还有别的孩子?快带我去找他们。”
何维真忍不住,捏了道符,将心里的臭骂传给某人,急匆匆的就带着卫南走了。
他从未想过还会有别的幸存者,那可是灵兽潮,整整一个月,那些孩子们...他不敢想象。
顾及到卫南还是个孩子,何维真没有用疾行,而是像个凡人一样跟在那孩子后面跑着,脖子上的月牙玉佩抖露出来,被正巧回头的卫南瞥见,眼睛一亮,转向朝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村子不大又没有建筑物,不一会他们就到了一个像是土地庙似的小庙宇。卫南灵活的一钻,整个人就消失在何维真面前。
“机关术?”何维真有了猜测,不一会也找到了窍门。
等到何维真破了机关才发现里面原来别有洞天,小小的神庙下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顺着密道滑下去,迎接何维真的是一位沧桑的老人。
卫南没有提起这位老妇人的存在,何维真意识到了什么,向老妇人作揖。
老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十指染血,眯着一双浑浊又精明的眼睛,仔细的辨认着,眼看何维真的动作连忙阻拦。
恭恭敬敬的称呼,“春神大人。”
何维真刚想询问,那老妇人早有预料的回答:“大人,请跟我来。 ”
纯阳之体的小鬼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何维真没得选,只得听从。
这底下的空间,和地上的小小庙宇来比还是相当大的,一人高的神像供奉在三尺的神龛上,前头放了三个供盘,里面什么也没有。
十三四个孩子瘫坐在地上,仅有的三个蒲团上放着年纪最小的应该是只有一二岁的娃娃,个个都面黄肌瘦的,好不可怜。
卫南也在其中,此刻正和几个差不多大的小鬼头说话,他的个子比周围那圈的孩子都要小,被挡的严严实实,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何维真一眼,又赶紧低头。
左右一圈的小孩子则恰恰相反,从何维真进来开始就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也不说话,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灰。
看着神像上和自己如出一辙的面容,何维真大概明白了什么,应当是以前游历的时候留下了一些因果。
怪不得非我不可 。
何维真忍不住心里叹了口气,面上扬起微笑,从乾坤袋里掏出之前放在里头的糕点,糕点的香甜气息在地下空间里弥漫开来,他对情况不够了解,没有事先准备别的食物,只能扬了扬手,示意手上的糕点 。
早在糕点被拿出来那一刻,不大不小的吞咽声四处响起紧随着饥饿发出了咕噜的声音。
孩子们不敢动,眼睛却一个劲儿的盯着 ,怀疑而又向往。
老妇人放话了,“春神娘娘安。” 她点了点头,像是一个信号。
胆子最大的是一个小女孩儿,她慢慢走到何维真面前,唤了一声,“娘娘?”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糕点。
何维真只得应下,将糕点塞到女孩手里,又一抬手,出现一个白玉瓶,几个小碗,将乳白色的芝羊奶倒到碗里。
女孩手里得了糕点,立马往嘴里塞,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噎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尽管如此,她依然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生怕浪费了这来之不易的糕点。
看着女孩儿剧烈颤抖的脊背,何维真递过去倒好的羊奶。
女孩儿就着羊奶艰难的咽下糕点,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将手上的糕点一块不剩的分了出去,再将手上的羊奶端到神像下面左边的蒲团上,一点一点会喂给上面的娃娃。
何维真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再取出一包糕点,递给老妇人,老妇人点点头,没有伸手接过,示意其他孩子来拿。
何维真任由剩下几个孩子取走糕点,唯独只在手心留了两块,将糕点捧到老妇人面前,语气不容置喙,“吃了它。”
他又指了指老妇人怀里虚弱的孩子,“他已经高烧了吧,吃了,我再把药给你。”
何维真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没办法,像这种安抚灾民的事从来轮不到他,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跟灾民相处,但他知到眼前的老妇人再不吃东西就要死了。
“你用鲜血抚育的婴儿,这不是孩子该喝的,但发烧不是你的错,吃了它,你也不想孩子没有祖母照顾吧。”
语气生硬,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往外蹦,何维真二十多年没跟外人说过话,看着老妇人迟缓的动作,何维真直接将糕点塞到她手里,然后抢过她怀里的孩子。
老妇人躲闪不及,不敢用力拉扯,生怕伤了婴儿,只能任由何维真抢走,突然泪水从浑浊的眼眶中流出,老妇人捏着糕点,一点一点的往嘴里塞,涕泪横流,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何维真皱着眉头,摆正怀里的婴儿,明明出生不过两个月,瘦骨嶙峋,还发着高烧。
简单的检查一下,何维真将芝羊乳用勺子小口小口的喂到婴儿嘴里,看到婴儿自主的吸吮,才慢慢放缓皱起的眉头。
卫南朝何维真走来,身旁拽着一个发胖的孩子,臂瘦肚大,面颊胀起,拘谨的拉着卫南的手,卫南带着那个孩子站在何维真面前,踌躇开口,“娘娘,可否也给我们一些羊奶。”
听到这话,那个孩子鼓起勇气抬起头说:“娘娘,求你大发慈悲救救葵妹吧。”
何维真直接将一整瓶芝羊奶递给卫南,“这里头还有许多,谁需要就发给谁吧。”
他不急于接触这个新被发现的纯阳之体,眼下救治灾民才是当务之急。
何维真现在无比庆幸,闭关二十年,要不是庆儿那个小丫头总是来缠着自己,自己也不至于在乾坤袋中备上那么多芝羊奶和糕点,否则现在可真是束手无策了。
芝羊是穆师姐专门饲养的,只吃灵草药材,对于普通人的小病小伤有一定的治愈作用,对于这种体弱多病的孩子正好相补。
老妇人将两块糕点咽下,终于是恢复了点力气,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就要向何维真行礼。
“使不得,老人家,这实在是使不得。”
何维真变出一把椅子扶着老妇人坐下,向她询问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老妇人颤抖着嘴唇,一个凄惨的而又壮美的故事从她口中娓娓道来。
两百年前,西戎来犯,占领了这片地区 ,统治者为求得和平割地赔款,将遂山以北包括这片地区里的百姓一同划给了西戎,这个村子的先人世代为军户,家中的青壮年誓死抵抗,带领族人迁徙到遂山深处,建立了这么个村子,族长卫启年少时曾与仙人有缘,学的一手机关术将村子封闭起来,布下桃林阵法,村人在两百年里不谙世事,休养生息。直到一次兽潮打破了平静,村子里的青壮年无论男女都背着镰刀锄头守卫家园,十岁以下的孩子,则是在老妇人的带领下藏身于娘娘庙里,靠着事先存储的红薯度日,到如今已经有一个月了。
“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抽签决定让卫南这孩子去冒险,这孩子打小就聪明,让他去寻粮食,是最后的办法了,这十五个孩子都是他们父母的心头肉,交付在我手里,总不能饿死了吧。”
老妇人此时已经接过婴儿,手上轻轻的摇晃,喝过羊奶以后的婴儿已经退烧,此刻已进入酣睡,眼泪滴到襁褓里,老妇人无奈的叹息。
“幸好,幸好,虽然没寻到粮食,也没找到大人,可是我们盼来了您,春神大人,正是您当初授予了先族长机关之术,因为我们赐下法宝,护佑这一方天地,不受妖魔入侵,否则我们早就死了。”
何维真隐约记起了什么,两百年前他才七十多岁,确实是与师父游历凡间的时候,当时年少,最是叛逆 ,瞒着师父送出去不少法宝,到如今,也记不得了。
“请问,你们这儿的法宝在何处?”什么法宝能够隔绝兽潮?何维真想不起来 ,直截了当的询问。
老妇人抿了抿嘴,踌躇了一会儿,才说:“这法宝是个玉佩,一直挂在卫南那娃娃身上,那娃娃天生神异,会吸引各路妖魔鬼怪,族长就将法宝传给了卫南,从出生就带着,直到刚刚那孩子不放心,才把玉佩解下来。”
卫南听到他的名字,自觉的就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一个两岁多的娃娃。
他解开衣衿,从胸口处掏出玉佩,白色的月牙,和何维真身上挂的那个一模一样。
“原来是这个,我一直想不起来放哪儿去了,原来是送人了。 ”
何维真把玩着脖子上的玉佩,那是师傅给他炼的法宝,专门隔绝灵气,怪不得派上了用场。
真真:上班好累。
南南:逃亡好累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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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皎皎仙人姿,华华神明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