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思和没想过自己会这样死在深山老林里。
她虽喜好户外徒步旅行,但也极其惜命,每次外出都做了详细的背景调查,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却还是低估了人心险恶,阴沟里翻船。
和小荷坠落山崖时她心中满是懊悔,怪自己不够警觉,害得朋友小荷和自己一起被逼摔死在山崖下,如今尸骨都不知道碎得散落在哪,变成鬼魂后便一直被困在这个诡异的地方。
浓密繁茂的树丛包围着他们脚下不足四五平方大小的空地,与她一同组队来这里的贺建平垂头坐在唯一一块石头上,看上去也是刚死不久,胸口狰狞的窟窿吓得小荷埋头尖叫。没多久小荷的助理甘羽也出现在此,男人浑身湿漉漉,全身上下不断往下淌水,应该是刚被人淹死在河里。
最初几人也想过离开这里,尽管人死了,但总得落叶归根,谁也不想自己的尸体烂在人烟罕至的原始森林里,或被山林中的野兽拿去果腹,此后曝尸荒野,风吹雨淋,无人问津。可没多久他们就发现他们根本无法离开这座山头,就像遭遇了鬼打墙一样,一旦下到半山腰处就会莫名其妙地重新回到这儿的歪脖松树下。
几次尝试过后四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小荷最先忍受不了,崩溃哭泣,抽咽着说自己不想死了也困在这种荒郊野外,她想回家,自己只是来这边拍摄视频,怎么就遇到这种事情。源思和把她流着血泪的脑袋抱在怀里,冰冷的亡灵无法传递任何温度,但这也是源思和现在仅能做到的安慰之举。
回家,源思和感到自己半透明的魂体抽痛起来,她也想回家。
不仅想回家,还想那群狡猾奸诈,穷凶极恶的刁民被绳之以法,以命偿命。
他们做错了什么?只是在偏僻山村的村民家中借宿一宿,为什么会半夜被举着火把的村民赶入夜晚的深山,最后被赶尽杀绝?
源思和感到自己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平息的怨恨,脚底涌起翻滚的黑气,乌发无风自动,咔咔摩擦着颈骨,喉管里滚动着凄厉的尖啸,视野逐渐变得鲜红一片,连天边的月亮都染上几分猩红。
只是刹那间,寒凉之感袭上心头,她的意识空白一瞬,下一秒心中的强烈怨恨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又好像突然之间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所有痛苦与憎恨之情抽走,徒留她揣着颗空荡荡的心,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
女人再抬头时,发现作为他们队伍领队的贺建平也以同样空茫的目光,与她对上视线。源思和看到贺建平抿紧嘴唇,眼里闪过一道精光,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让他们三个就留在这里不要乱走,他去附近查看一番。
贺建平户外探险经验丰富,源思和和他组队过好几次,正因为前几次合作中的表现,让她对贺建平格外信任。于是这次小荷想要进山拍视频,拜托自己帮忙找人带路时,源思和也是第一时间想到贺建平作为合适人选。她信任贺建平多年的经验与能力,于是贺建平这么说时,源思和也没多想,便放心让他独自去四周探查,自己留在原地安抚小荷的情绪。
男人并没有去多久,不多时,就惊慌失措地从树林深处跑回来。他边跑边回头,似乎身后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追赶着他,脚下踉踉跄跄,几乎连扑带爬地回到空地这边。
三人见他这幅样子都被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贺建平,问他是出什么事了?
贺建平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好半天才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吐出字来:“……蛇……蛇……”
“对面的山谷里,好多蛇……”
“他要把我们……把我们当成祭品……”
话音未落,男人身上黑气翻滚,四肢扭曲膨胀,短发根根竖起,嘴里断断续续的语句变成尖锐的嘶吼——然而这幅样子仍是转瞬即逝,贺建平身上的黑气凭空消散,他恢复成普通亡魂的样子,情绪也随之平复,似乎无事发生过。
三人看着他身上的变化都害怕的不行,急切地抓着他问究竟是发生什么事了。
只是还未等到贺建平亲口回答,原本寂静的树林里传出窸窣作响的动静,忽而阴风骤起,周遭的树冠随之簌簌而动,草叶摩擦发出沙沙之声。源思和只觉得魂体僵硬无比,寸步难移,像是被冷血捕食者扼住命门,黑暗里数不清的细长轮廓暗自游动,千万道幽冷的凝视潜伏其中,粘稠地纠缠在他们的躯体上。
黑暗里踏出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它身着蛇皮制的宽袖曳地长袍,远远便有阴冷腐臭的腥味传出,头戴高冠,身形佝偻,几息间就来到源思和等人面前。等看清来者的面容,小荷忍不住惊叫出声——竟是他们落脚村落的村长。
源思和却是并不意外村长的出现,她冷冷地看着一副古代巫师打扮的村长,不久前还是一副老实巴交村人形象的中年人,如今却瞪着双毫无感情的竖瞳,一一扫过几人死气沉沉的脸庞,扯出个诡异而又满足的笑容。
对上那双冰冷的双瞳,源思和突然顿悟于心。
两湖地区深厚的蛇崇拜信仰由来已久。旧时楚人尚巫,视蛇为沟通天地的灵媒,为国效力的巫师多有借助蛇的力量完成仪式,民间蛇神淫祀也颇为盛行,许多通过献舞献祭来向蛇神祈求风调雨顺,护佑农耕的仪式流传至今。
这里本就是保留了大量原始生态系统的野生林区,山林里野生动植物众多,早年间还有“野人”出没的古怪传说。
她万万没想到,当时在村里没有一丝一毫蛇崇拜的迹象,连一尊像样的蛇神雕塑都未曾见过,只是村民喜爱佩戴蛇形的配饰,手臂上蛇型银镯蜿蜒,栩栩如生。却已然昭示了这是座供奉蛇神举行淫祀的村庄,已经盯上他们这群外乡来的旅客,要将他们献于神明。
面对源思和的质问,大概是觉得他们已经死透了,魂魄还被围困在这山上无处申冤,无路可逃,又或是突然大发善心,想让他们死明白点,村长竟当真承认了为何要逼得他们惨死山中的:枉死的怨魂正是献给蛇神最好的祭品。
闻言,一直抹着血泪的小荷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惊惧愤怒地反驳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蛇神,分明就是滥害无辜的妖怪!”
村长冷笑:“无论如何,只差最后一个,你们就老实等着七天之后被蛇神大人享用吧。”
“……所以”
穿着睡衣的高中生指指自己的鼻子:“第五个倒霉蛋是我?”
贺建平:“事实上,我觉得你不是。”
路梓岚:?
贺建平:“因为你……看上去并不是枉死的冤魂。”
路梓岚:那我怎么来这儿的总得有个说法吧?
转头,她又开解自己,算了,谁让她是身负凶神残魂的“天命之人”,这两天的经历还不够倒霉吗?说不定就是诱饵计划起作用了,这什么鬼蛇神感应到她身上的凶神残魂,故意使坏把她诱拐过来的。
路梓岚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真相了。她面前几个大人还在担心苦恼,只有贺建平尚算镇定,刚才他身上的黑气只翻滚了一瞬,转眼就平静下来,他看上去是这个小队伍里年纪最大的那个,已经人过中年,高大壮实,皮肤黝黑粗糙,目光沉沉不知道思考着什么。
眼见明月逐渐升上夜空东南边,四周气温骤降,路梓岚打了个哆嗦,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深入灵魂的寒冷。
老实说,她并不完全相信面前几人,他们似乎太相信这个叫贺建平的中年男人,对他的话唯命是从,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几人的话语里也能得知,只有贺建平一人孤身去往树林里查看过情况,他们几乎轻易地就相信了男人的一面之词,之后再也没有人动过探查树林深处的念头。
路梓岚对这群人一无所知,平等地怀疑每一个人。
比如,万一都是贺建平和那个村长是串通好的呢?
路梓岚看着包围他们的幽深树林,恍惚间看到藤蔓般的长影坠在枝叶间摇晃,不知是否要独自前往密林深处找寻逃脱的可能。她不喜欢坐以待毙,虽然以往观看的恐怖电影和小说里擅自离队都只有个惨死的下场,但一来这里是现实,二来她独自出现在这,和四人并非同行者。
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路梓岚当机立断,拔腿迈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
身后似乎传来有人的阻止声,只是立马便被甩在身后了。魂体前进的速度很快,身侧好像有冰凉湿滑的触感转瞬即逝,她都一一无视,这片树林好像与世隔绝一般,头顶明晃晃的月光不曾泄露半点进来,只有无止尽的黑暗飞速倒退。
好在,不出半分钟,视野里终于出现了稍亮的灰色光团,那是月光映在地面上的样子。路梓岚赶紧放慢速度,缓缓飘到足以遮挡她的粗壮树干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查看树林外的情况。
尽管隔着重重山雾,隔着一大段距离,山谷里的情景仍被路梓岚尽收眼底:九首黑蛇像静立在浓重的山雾中,蛇颈姿态扭曲,弧度夸张,向着天空露出锐利的尖牙。神像应该有些年头了,曲折的死角里爬满青苔,不知何种材质雕刻而成的鳞甲在月光下泛着湿冷光泽。正中三丈巨首直立高悬,荧绿竖瞳含光,如幽冥鬼火,明明灭灭。
蛇首正下方的祭坛里已经摆上了五具尸体,两旁燃烧的火把照亮昏暗的祭坛,石臼般的祭坛边缘积着层层血垢,坑底白骨累累。令人头皮发麻的鳞片摩擦声自其中溢出,本该是蛇类冬眠的时节,祭坛内却蛇潮翻涌,千百条蛇躯纠结缠绕,难舍难分,有的缠绕过紧不分彼此,仿佛一条蛇生了好几个脑袋,碾着同类的身躯攀上祭坛里了无生机的躯体。
除了贺建平他们四人,还有一具襁褓里的婴孩,相比四人已经开始出现尸斑的躯体,婴孩的脸颊虽然青灰,却略显饱满,看上去尚有弹性,像是刚死不久之人。
路梓岚的脑袋突然嗡地一声,怒上心头,仿佛有浸湿的棉絮堵住心口,胸腔处传来强烈的压迫感。
强忍着怒骂畜牲的冲动,她指甲扣进树干,就见一道佝偻人影缓缓从山雾中走来,来人作巫祝打扮,踩着赤足步步而来,摇晃手中骨铃,传出阵阵黏腻的声响,随即群蛇嘶鸣,如千百婴孩啼哭迸出。
听闻此声,路梓岚只觉得脑中震颤,魂体的不适却好了许多。
只见巫祝口中唱念有词,目不旁视,稳稳行至祭坛边。突然风起铃止,巫祝收起骨铃,跳了几个路梓岚看不懂的步子,呜咡哇呀怪叫几声,随即旋身下拜,朝着九头蛇神像双膝跪地,重重磕头,操着浓重的口音高喊:
“蛇神显威!”
倏而狂风骤起,荧绿蛇瞳中红光乍现,祭坛之上静凭空出现一股直冲天际的旋风,五道不同声音的惊叫哭喊随之而来。路梓岚也感受到一股不容抗拒的强大吸力,她拼命抵抗,仍是不敌,那种感觉好像被卷入抽水马桶,周身一切,包括她自己也被迫旋转压缩,化作飘渺烟流,汇入那道旋风之中。
转眼,她已现身祭坛之上,森然寒意席卷全身,令她动弹不得,抬眼便对上红芒闪烁的竖瞳,巨大蛇首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下方的巫祝发出疑惑的声音,见蛇神像并无异常,转头继续有条不紊地举行献祭仪式——巫祝一言不发,手腕翻转间,一手执幡,一手执一材质奇特的葫芦。葫芦颜色猩红,两拳大小,似是某种矿石制成,巫祝口中念唱不止,手中幡帜翻飞不停,拇指挑开葫芦顶盖,将其中液体倾倒而出。
那清冽的液体甫一接触空气便闪过不详的绿光,落到地面冒出阵阵白烟,霎时祭坛里的群蛇躁动不安,翻滚不止,竟开始彼此间相互吞噬。一时间黑潮沸腾,惨绝凄厉的嘶鸣不绝于耳,无数蛇躯纠缠撕咬,毒液飞溅,鳞片破碎,血肉横飞。
随着腥臭蛇血与烈性毒液一同渗入祭坛底部,残忍蛇潮终于归于平静,唯剩一道残躯,挣扎扭动,缓慢地爬出祭坛,爬进从葫芦中倒出的液体里,瞬间血肉蒸发,化为一具枯骨,在夜色中散发诡异幽光。
路梓岚万分庆幸自己现在只是一介灵体,不然眼前残忍可怖的情景定能让她把上周的晚饭都吐出来。她身边的几人也浑身颤抖不止,甚至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去看。
随着蛊斗的优胜者化为骸骨,俯视众人的神像开始轻微震动起来,路梓岚一度以为自己花了眼,不然为何眼前的蛇头会出现重影?
定睛再看,巨大蛇头从石像中探出,竖瞳逼至眼前,路梓岚瞪大眼,冰寒湿滑的蛇信已然舔舐过她的身体,阴冷窒息之感随之扼住她的喉咙,令她发不出一丝声音。
完了完了完了,这蛇神像里面居然真的有蛇神!!!!
路梓岚心中狂喊,最后一点希望全寄托在补天石上,但这破玩意儿现在什么反应都没有,躺在路梓岚手腕上安安静静,像块平平无奇的石头子。
路梓岚脑子里正无声呼喊补天石,企图用他们之间大概可能也许存在的主仆情义唤醒它,帮自己逃出生天。
然而无事发生。
……真是不中用的东西啊!路梓岚心中狠狠垂泪。
忽的腥风袭来,路梓岚回神,只见一张血盆大口涨满视野,锋利尖牙间毒液粘稠,近在咫尺。
高大阴森的蛇神猛然从神像中现身,闪电般扑身上前,路梓岚只觉眼前一黑,在众人惊恐的尖叫中,被蛇神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