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眼处尽是灰蒙蒙的硝烟,空气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已趋于饱和,残破的肢体堆积成山,层层叠叠绵延不知尽头。满是疮痍的大地上林立着数不清的刀枪剑戟,【我】不由得握紧手中的长戈,粗粝的手指划过青铜纹理,赤红的双眸巡视四周搜索着敌人——目光所及之处对方都瑟缩着后退——最后落在一名首领打扮的男人身上。
男人也是满脸血污,与【我】对视的一双眼眸清澈坚定,毫不畏惧,只是眼底深处的疲惫再也难以掩饰。
“……你还有什么想说吗?”
男人紧紧盯着被无数箭矢枪戟贯穿钉在原地,依然挣扎着握紧武器的【我】,几乎是叹息着问道。
闻言,【我】笑出声来:起初只是自言自语般的低笑,然而却渐渐不受控制,变成了不明所以的嗤笑,又最终发展成令人闻风丧胆的狂笑。
“杀……”嘶哑可怖的狂笑声中夹杂着【我】变调的话语,“杀光你们!!”
【我】还站着,还拿得动武器,还能杀得了这里所有人!
男人脸上的一丝不忍转瞬即逝,下一秒他便重回坚定,无需多言,男人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是时候落下帷幕了。
男人对上【我】疯狂且混沌的目光,举起手中的剑对准【我】的脖颈——
啪唧。
第一人称视角影片被突然关闭一般,尾椎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紧接着是额头猛地撞在什么东西上带来的巨大声响,路梓岚猛地睁开眼,下一秒又被摇晃的车身颠得飞起来,屁股再一次重重砸在座椅上,疼得她龇牙咧嘴,瞬间清醒。
路梓岚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公交车里,窗外是一如既往的街景。不知何时开始落雨,冰凉的雨丝从没关牢的车窗飘落进来,砸在路梓岚呆愣愣的脸上。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光滑的皮肤上没有一丝伤痕,但梦里被砍头的痛楚却仿佛还残留在上面,令她心有余悸。
没等路梓岚多想,车内广播就已经报出她的目的地。路梓岚慌张挤下车,有些恍惚地走入淅淅沥沥的雨中,这个片区的基础设施大多上了年头,最近正在四处翻修,多数店铺都早已关门休息。街道上空无一人,黑暗中仿佛有未知的视线窥探,只有路灯昏暗的光线氤氲在雨中,为她照亮一小方天地。
此刻她独自站在雨中,面对站从小到大见过成百上千次的夜景,头一次感受到陌生,一股阴冷的不安突然笼罩住她,好像她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雨越下越大,路梓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脑有片刻眩晕,想要快点回家洗个热水澡,她拍拍自己的脸颊,强装出一副冷静的模样,径直往家的方向走去。
冷风与冷雨中,两旁的行道树沙沙作响,清冷的街上几乎只有路梓岚一人踩水的声音,她缩起脖子埋头赶路,不时瞥一眼前方,怕自己撞在电线杆上。余光瞥见前方不远处的人影时,路梓岚愣了一下,立马停住脚步,任雨水拍打在她脸上,也不肯再上前一步。
路梓岚可以肯定,她的前方本应该是空无一人的,但就在她刚刚低头抬头的间隙里,前面的路灯下突然多出一个少女轮廓的人影。她们离着大概五六米远的距离,隔着雨幕路梓岚努力分辨出少女穿着不应季的百褶裙,全身上下被雨淋得湿透,也不知道在雨中站了多久才会淋成这样。瀑布般的长发翻过来盖住了少女的脸庞,一动不动僵硬地像块石头。
路梓岚暗自捏拳,以便在少女突然袭击的情况下可以第一时间反击,一手偷偷伸向口袋里的手机,打开了紧急呼叫的报警界面。可能此时她已经足够麻木,能够壮着胆子冷静地端详少女,却由此察觉出更多违和的地方——在这样的风与雨中,少女的发丝和衣角居然纹丝不动,她仿佛没有实体,只是一个虚假的投影。
更诡异的是,少女的脚下干干净净,并没有影子,苍白的脚尖悬在离地几公分的地方。
恍惚间路梓岚听到了歌声,声音细细小小的,从少女的方向传来。她觉得这歌声有些许耳熟,稍作回想,瞬间头皮炸开——这正是刚才在幽暗隧道里,神出鬼没的少女哼唱的调子!
路梓岚没多做停留,转头拔腿就跑,一个猛子扎进后方的小巷里,同时拨通了手中的报警电话:
“喂!警察叔叔!救命啊,有鬼跟踪我!!”
秉持着有困难找警察的精神,路梓岚一边打电话汇报自己的位置,一边往派出所的位置狂奔,听着电话那头的人声好歹能壮壮胆子。
她心里的算盘打的好,却万万没想到出了巷子拐角,便被不知何时搭建的塑料棚挡住了去路。
红蓝白条纹相间的塑料棚就这样立在本该能让人畅通无阻的小路上,但也没把路全部堵死,两边还留有仅容单人通过的窄道。棚内走动的身影被白炽灯的灯光投射到半透明的塑料篷布上,风一吹,便扭曲成诡异的形状,若有若无的乐曲从棚中传出,沙哑哀伤之声隐入淅沥的雨中。
路梓岚心里暗骂把棚子搭路中间的缺德鬼,小心翼翼地避过路面上凹凸不平的水洼,挤入墙壁与棚壁之间留出来的窄道。这空隙般的窄道堪堪够一个成年人侧身挤过,不过她身形瘦小,就这样也能勘勘走过去。
窄道差不多四五米长的样子,很快就能一口气冲过去。但路梓岚夹在居民楼的墙壁与棚壁之间,身体距离塑料棚只有两三厘米,稍微晃动一下肩膀就会与之接触,如此近的距离下更能听清里面的动静——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断断续续的传出,如泣如诉,混在沙哑悲愁的哀乐里,消散在风雨中——她头皮发麻,敏锐地感到不对劲,下意识想几步并做一步快速通过这里。
鬼使神差地,就在快将窄道与棚子甩在身后的瞬间,一股冷风裹着雨点淋了路梓岚一头一脸,她下意识地扭过脸避开,余光正好撞上一张苍白呆滞的脸。
全身惨白的人形坐在棚外,直愣愣地与她对视。男人的五官隐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上去模糊不真切,只有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黑漆漆的瞳仁撑满整个眼眶,正死死地盯着路梓岚的脸。
路梓岚冷不丁被吓得一激灵,男人则是慢了半拍后,方才迟缓地,一点一点地扯起嘴角。他背后是白炽灯惨烈的光线,男人的眼神依旧呆滞,扯开嘴角后露出猩红的牙龈和泛黄的牙齿,对面前穿着校服的女孩显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来。
一股寒意顿时直冲路梓岚脑门,她双腿发软,本能地想要逃离,她的视线越过诡异的男人落到棚内,落到一张被花圈簇拥的黑白照片——一张和门前的男人长相**分相似的黑白照片上。
耳边的哀乐变得越来越大声,棚内几个表情悲痛的人听到动静也抬头望向门外,路梓岚从头到脚都变得和外面的雨水一样冰凉。她再也受不了,拔腿撒丫子就跑,努力把诡异的惨白色的男人和红蓝白条纹的塑料棚都远远地甩在身后。
她想起来,小时候家里的亲戚去世后,有时也是像这样,在老社区楼下搭个小小的塑料棚,当做用来接待吊唁亲朋的灵堂。逝者的亲人们会围坐在里面守夜,花圈簇拥的黑白照片后就是逝者的棺材。只不过现在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灵堂了,随着城市整顿和时代发展,它们似乎都消失在了时间的洪流里。
幸好离派出所不远了,路梓岚全力冲刺,追忆过去的功夫已经到了派出所门口。她双手支撑着酸软的膝盖,气喘吁吁地半蹲在派出所的台阶上往后望,空荡荡的夜幕里,只有被积水撕碎的路灯倒影闪烁着粼粼碎光。
派出所值班的热心民警一看,面带惊慌的女学生一直在门口干站着,身上又淋了雨,很快便出来问询。路梓岚把疑似见鬼的部分省去,只说在路上遇到几个可疑的男女跟踪自己,被问到为什么报警时说到被鬼跟踪的时候,勉强以自己当时太害怕看错了为理由,糊弄了过去。
值班民警看她还是个学生,害怕的样子也并不像说谎,并没有多说什么,但还是教育她下次不要谎报警情。好言安抚她一番后,警察同志借给路梓岚一把雨伞,让她路上注意安全,赶快回家。
民警的亲切体贴短暂消除了路梓岚的不安,她一路感谢人民警察和和谐社会,这次平安无事地回到自家楼下,抬头望了眼家里的窗户,发现屋里的灯居然亮着。
意识到家人已经先回来了,路梓岚在电梯口踟蹰几步,双手在衣角擦了擦,深吸一口气才乘上了回家的电梯。
等她站在家门口,还没转动插入锁孔的钥匙,家里的防盗门便自动打开——她的母亲站在玄关处,看上去已经等待多时了。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黎烟上下打量在门口支支吾吾的女儿,看到她濡湿的发顶和肩膀,微微皱起眉头,赶紧把女儿拉进屋内。
路梓岚取下书包交给黎烟,看到妈妈担忧的双眼后,才仿佛终于找到依靠一般,整个人彻底放松下来。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早上忘了带伞,又把回家路上遇到可疑人士跟踪的说辞又搬出来一遍,所以路上才耽误不少时间。
黎烟观察女儿的神色片刻,扶住眉心叹了口气,替女儿脱下半湿的校服后,赶紧把她推进浴室里。
终于站在热水下面,路梓岚打心底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仿佛所有疲惫和不适都被温暖的水流带走。她闭上眼睛专心清洗身体,卸下了紧张的防备,放松思绪,沉浸在热水的冲刷和沐浴露的香气里。
滴答。
将整间浴室一分为二的小小浴帘上,唐突出现了一个影子。
那影子轮廓酷似个抱腿蹲着的男人,歪着脑袋,隔着半透明的帘子,紧贴其上的五官显得模糊不清。
滴答。
液体落在瓷砖上的声音淹没在水流声里。
路梓岚本来舒舒服服地洗澡,突然嗅到一股微妙的腐臭味,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睁开眼,只见散发着异臭的脓血从帘外流进来,与地上的积水汇成淡粉色的水流,缓缓淌到她脚边。她的目光缓慢且平稳地上移,眼见粘稠的脓血有节奏的从浴帘对面滴落,再与积水汇聚融合,下意识嫌弃地挪开好几步退到角落里;目光再往上,不出意料看到映在浴帘上的影子,路梓岚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但她强大的神经让她再次迅速冷静下来,屏息凝神,隔着浴帘与影子瞪视。黑影静如磐石,没有丝毫动作,要不是离得近了能嗅到阴冷的腐臭味,路梓岚几乎要以为它只是帘上的污渍了。
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黑影没有动作之前,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惊扰对方。
滴答。
门外传来黎烟询问的声音,路梓岚努力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回应道马上就好了。继续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她一边尽量保持平稳缓慢地去够一旁放着的衣服,大脑一边飞速运转,思考自己能做什么。
黑影听到路梓岚的声音,终于有的反应——它开始缓慢地,转动着它的脖颈。
喀。喀。喀。
伴随着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影子的头颅如同钟表上的指针,缓慢又有节奏地扭转,幅度几乎与地面平行。
别转了兄弟,再转头就要掉了,路梓岚面无表情地想着,脑后的麻意就没停止过。她紧张地搓搓拇指和食指,手里抓紧了放在一旁的衣服,眼睛死死地盯着浴帘上的投影,不敢错过对面一丝一毫的异动。
"嘻嘻。"
突然,狭小的浴室里响起了不合时宜的笑声,一个女人的笑声。不知从何而来的阴风,与诡笑声一同从后方包裹住路梓岚的耳畔。
余光中,路梓岚猝不及防瞥见先前湿漉漉的女鬼,不知何时立在自己身侧,潮湿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顿时如坠冰窟,一瞬间身体失了力气,手里的淋浴头砸落在地,溅起一阵水花。
一帘之隔的影子趁这瞬间,暴起冲她而来,尖利的指甲轻而易举地撕裂了防水布料,骨瘦如柴的苍白身躯飞速扑向她。尽管只有一瞬,但路梓岚看清了影子灰白脸上皮笑肉不笑的呆滞笑容——和她不久前在灵棚前遇见的怪人一模一样。影子瞬间就冲到她面前,猩红的口腔怼满路梓岚的视野,污浊腥臭之气劈头盖脸地罩了她满脸,眼瞅着半个脑袋就要被邪物吞入腹中。
面对这可怖的情景,路梓岚突然脑子异常清醒,她条件反射般抻起手中的衣物,挡在面前,勉强躲过了被啃掉脑袋的命运。然而仅仅是被拉近距离,就让路梓岚感到了生理上的不适,仿佛有重要的东西被从体内抽离,让她更加虚弱。
耳边似乎传来女人若有似无的嘲笑,冰冷的湿发掠过路梓岚裸露的腰间,惹得她一阵轻颤。
然而只是咬住衣物的影子,却好像碰到了什么更为可怕的东西,挣扎着远离路梓岚。下一秒,影子身形一顿,发出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化作一阵恶臭腥水,渗进脚下的地漏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叮。
什么东西滚落到瓷砖上。
浴室里空空荡荡,墨绿色的石子掉在浸水衣物旁,于算不上明亮的灯光下散发出隐隐荧光。
她一边从地上捡起石子,一边飞速擦干身体套上衣服。一个大胆的想法划过她的大脑——该不会是这东西救了我一命?
路梓岚前一秒这么幻想,下一秒就把自己逗乐了。
脑子里充满了乱七八糟,理也理不清的思绪。路梓岚心不在焉地在指尖揉搓着突然出现,来历不明的石头,盯着已经空无一物的地板,认定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最近睡眠不佳产生的幻觉。随即她走出浴室,关了灯的客厅里,黎烟一如既往地倚在沙发上,在电视的背景音里半眯着眼就要坠入梦乡。这是她习以为常的场景,她因此找回了脚踏实地的安心感,浅舒口气后熟练地取出毛毯盖在母亲身上,然后打开自己卧室的房门——
一个陌生又似乎在哪儿见过的青年静静地立在屋里,正低头静静地凝视着路梓岚放在桌上的全家合影。他脚边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昏迷女人,听到门口的动静,青年转头看过来,对上那张脸的瞬间路梓岚脑中如遭雷劈——那山洞里的经历忽的争先恐后涌入她脑内。
路梓岚身体比脑子反应快,果断就要关门逃跑,但还没等她迈出半步,就有什么东西嗖地从门内飞出来,啪的一声打在她头上。路梓岚瞬间失去反抗能力,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拖回房内,随即房门哐地一声紧闭。
客厅里的黎烟因这突然的声响从半梦半醒中清醒过来。她撑起身体环顾四周,窗外雨势依旧,电视里演着无聊的偶像剧,女儿的房门紧闭,平稳明亮的光从她的门缝里漏出,没有任何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