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里,时间仿佛被那一声声滴落的水珠切割成了碎片。
沈宗岱半垂着眼帘,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刻画出深深的沟壑,那是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后的疲惫,连带着他嘶哑的声音,都透着一股砂纸摩擦般的粗糙。
“我明白了……”
“大概……二十分钟后。”
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费力地挤压出来!
“我安排的货车就会到后巷。你和你的同志们……准备上车吧。”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扫过夏之南和她身后那几张年轻却决绝的面孔。
“负责运送你们的是老刘,你刘叔叔。跟了我十几年,绝对可靠。他会把你们和那些‘仪器’一起,安全送到防疫给水部队的大门口。至于进去之后……你们能不能达成你们的目标,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仿佛接下来的安排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他转向一旁始终沉默着的赵芳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柔软的担忧。
“芳礼……”
他唤了一声,声音低沉下去!
“你身子骨弱,经不起折腾。虽然你说你也要加入抗联,但是冰天雪地,枪林弹雨,那不是你能待的地方。而且,“明宴”年纪还小,不能和妈妈分别,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和“明宴”一起走,坐今晚的船去津门,再从津门转道去南洋。我在槟城有一处小产业,足够你们在那边安顿。”
赵芳礼猛地抬起头,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沈宗岱用眼神制止了。
“至于我……”
沈宗岱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些许脊背,但那姿态更像是一种负隅顽抗!
“我不能走。我熟悉关东军在东北的部署,知道他们的物资调配,甚至……知道一些他们高层的龌龊事。这些情报,留在这里烂掉太可惜了。我会想办法进关,去找遗留的东北军,去找任何还在抵抗的队伍。把这些东西交给他们。如果……如果真像明珏你说的那样,有朝一日东北军真的能打回老家!我也算弥补了一些自己犯下的过错!”
他的话语里没有了之前的激烈争辩,只剩下平静!
他顿了顿,目光又重新落回到夏之南脸上!
“我还安排好了接应你们的人。无论你们是否能成功炸毁防疫给水部队的实验室,只要你们能活着冲出那个魔窟……往西,往松花江下游的呼兰河口方向撤。那里有一片废弃的采砂场,平时鬼子和警护队都不会去。”
“老刘知道具体位置。会有一辆挂着苏埃维领事馆牌照的卡车在那里等你们,最多等到明天凌晨四点。”
“司机会把你们直接送到江北……你们要想活命,就钻大兴安岭,之后去苏埃维。这路途虽然艰苦了一些,但至少有希望能活下来!”
说完这长长的、几乎是交代后事般的安排,地下室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沈宗岱脸上肌肉抽搐了几下,似乎在进行着激烈的内心挣扎。
最终,他还是缓缓走上前,站到了夏之南面前。
他伸出那双曾经签署过无数屈辱文件、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女儿冰凉的手指。那手掌粗糙,带着常年养尊处优却也积压了无数焦虑的薄茧。
“明珏……”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经此一役,咱们家四口人……从此以后,天南海北,怕是再也没有团聚之日。”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你爹我呢……鬼子来了之后,骨头软,当了汉奸,昧了良心,对不起祖宗,对不起东北的老百姓……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是应该的。死在哪,埋在哪,都算赎罪,都正常。”
他的手指用力握紧了夏之南的手,仿佛想抓住最后一点温暖。
“但你不一样!”
他的语气陡然急切,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嘱托!
“你还年轻,你朝气蓬勃,你是个好孩子……以后,爹娘不在你身边了,天南海北,兵荒马乱,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啊!照顾好自己!听见没有?别犯傻,别逞强,活着……活着才有以后!”
他的眼睛红了,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赵芳礼此时也默默靠近了过来,她红着眼眶,却没有哭出声来。
她只是深吸一口气,之后紧紧将夏之南搂进怀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
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馨香混合着地下室的霉味,包裹着夏之南。
“儿啊!让妈妈再抱你一次!”
“妈妈怕以后抱不到你啦!”
赵芳礼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眼泪滚烫地滴落在夏之南的颈窝里!
“日后抗战胜利,你一定要回到东北!回哈拉宾!妈妈和妹妹也会回哈拉宾找你的!妈妈真舍不得你!妈妈爱你……”
她哆哆嗦嗦地摸着夏之南的头发、脸颊,仿佛要将女儿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心里。
“如果真的逃到了苏埃维那边……那边……冰天雪地的……记得……记得多穿点……娘给你准备的貂绒坎肩,穿在里面了吗?暖和不?脚……脚最怕冻了,逃到大兴安岭的时候,脚要是冷了,被冻坏了,必须得用温水慢慢缓……出了家之后就不能再挑食了,你这孩子之前最挑食了……碰见危险了,别……别老是冲在前头……你之前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喝牛奶,以后可能再也喝不到了……还有,还有……吃饭的时候不要太急,保暖的衣服一定要穿好……以后妈妈不在你身边,你得照顾好自己……别饿着自己……”
她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最平常、最琐碎的叮嘱!
夏之南,或者说,沈明珏,僵硬地站在原地!
她胸腔里堵得厉害,忽然觉得鼻头一酸……山河破碎,家国飘零,所有人的命运在偌大的时代洪流面前,都卑微如泥尘,各有各的酸涩!
就在这时,沈宗岱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抬腕看了一眼怀表。金属表壳在昏暗光线下闪过一道冷光。
“时间到了!”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冷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不能再耽搁了!快!换衣服!老刘的车应该已经到了后巷!”
他率先行动起来,从一个角落里拖出几个沉重的麻袋,里面是几套半新不旧的深蓝色工装,布料粗糙,带着浓重的机油和汗渍味道,还有同样颜色的鸭舌帽。这是铁路维修工人的标准装扮,也是他们混进运送精密仪器车队的最好伪装。
夏之南和那几位战友沉默而迅速地接过衣服,套在自己原本的衣物外面。宽大的工装掩盖了他们原本的身形,鸭舌帽压低了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们互相检查着,确保没有任何纰漏,看起来就像一群刚刚下工、疲惫不堪的普通工人。
赵芳礼还想上前再帮女儿整理一下衣领,再说些什么,却被沈宗岱一把拉住。他对着她,沉重地摇了摇头。
“走吧……都快走……”
沈宗岱挥了挥手,随后背过身去,声音压抑到了极致,不再看他们一眼。
夏之南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世界的父母!尤其是赵芳礼那不住颤抖的肩膀。
她猛地一咬牙,压低帽檐,对着身后的战友们做了一个简洁的手势。
“走!”
几人悄无声息地迅速穿过地下室杂乱的通道,推开一扇隐蔽的铁门,融入了外面哈拉宾冬日凛冽的夜幕之中。
……
晚七点半,哈拉宾已经完全被寒冷的夜幕笼罩。街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辆汽车驶过,车灯像两把冰冷的刀子划破黑暗。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寒冷的气息,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味道。
一辆覆盖着厚重苫布、车厢显得沉甸甸的大货车,沿着积雪被压实的街道,平稳地向着城郊平房区的方向驶去。车头两盏昏黄的大灯,勉强照亮前方一片有限的路域。
夏之南蜷缩在冰冷的车厢里,身下是硬邦邦的木箱和散发着寒气的金属仪器。她透过苫布一道细微的缝隙,向外望去。车窗外,是飞速掠过的、死寂的街道、低矮的房屋和远处模糊不清的、仿佛蛰伏巨兽般的工厂轮廓。
寒冷的空气从缝隙里钻进来,刺得她脸颊生疼。
但她却觉得心头,有一股火焰在燃烧,越烧越旺……
她又一次想起了魏铁柱被剖开胸膛时怒瞪的双眼,想起了柳书眉在毒气中无声敬礼的手,想起了张明广咒骂到嘶哑的喉咙……
他们的牺牲,绝不会没有意义。
代同胞愿把头颅碎!
现在,该轮到我们了!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